宋亮亮在2007年大佛杯。 摄影/王述

  写这篇文章,是受两位朋友之托:崔志强和李超。

  前者是原高协秘书长,和宋亮亮是三十年的交情;后者是原中国高尔夫名将,宋亮亮的大弟子,封剑后在北京开高尔夫工作室。

  2月12日,宋亮亮去世的消息在圈中传开,崔志强给我留了言,建议我写篇文章,“宋指鞠躬尽瘁,不应该就这样被遗忘。”

  李超叫我“王主笔”,叫了近二十年,因为认识他时,我还在《体坛周报》做主笔。“王主笔,能否拜托您件事,可以请您写篇文章纪念一下宋指吗?他辛苦一辈子,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想让后人记住他的事。”

  当然,为了“宋指”,我一诺无辞。

  那一天正月十九,星期三。我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已近中午,发现手机上一片合掌:“宋亮亮去世了!”顿时一惊!

  圈内都叫宋亮亮“宋指”,就像叫崔志强“崔指”一样。在体育界这是对老游击队员的致敬,蔡振华在乒乓圈是“蔡导”,郎平在排球界是“郎导”,一个道理。

  只是“宋指”在高尔夫界似乎意蕴更多,想想他在体制内行走这么多年,直至三年前退休,没混上一官半职,多少次江湖相见,一声“宋指”,一笑而过,挺好。

  但63岁的年纪,单差点的高手,中国高尔夫地标性的人物,怎么说没就没了。

  崔指的朋友圈给了人们基本的信息。那天刷屏的,也大都转自崔指的文字。

  “宋指也许没几个知心朋友,我应该算一个。”崔指肯定是最了解宋指的人,没有之一。他们的交情一路可通到三十年前的北京亚运会,他在朋友圈表达的伤感,也有一种无言之痛。

  专业媒体、自媒体都在转载着崔指的心情,编发的新闻中用了这样的标题:“宋指是真君子”,“宋指是中国高尔夫的良心”,“宋指是这个悲情时代的缩影”!

  是的,是的,是的。

  疫情之下的怀念,犹如霍乱时期的爱情,弄得所有人都在放纵自己的情感,说着最美的语言,也许此时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心中的痛惜。

  特别是知道了他是怎么走的。

  大年初一,宋指和朋友们还在微信拜年,来来去去都正常。只是到了年初二凌晨三点左右,宋指突然上吐下泻,家人观察到早晨七时,发觉情形不好,连忙叫救护车送协和医院。医生发现宋指已是肝血管瘤破裂,出血难止,最后救不回来,2月3日去世。

  由于是疫情期,没有告别仪式,没有亲友追悼。2月5日火化于八宝山。

  在高尔夫界也算朋友满天下的宋指,最后一段路,就这么草草收官。

  等到朋友圈里刷屏,宋指已经成灰一个星期了。

  这七天,信息这么发达的朋友圈,没有任何风声。封城年代,中国高尔夫人的情感和命运,也一样的尘封了。而等到圈中同声一哭的那个上午,各种怀念都显得那么遥远无力。

  “为什么不和大家说一声,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事!”后来,崔指这么连声问宋指太太刘静华。

  认识崔指多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难过。前两天他和我在微信里语音聊着聊着,哭了,不知是为了未能送宋指最后一程,还是为了这三十年的兄弟之路有过的开心和缺憾。

  “一是大家在过节,二是说了,其实大家也做不了什么……”宋太太说的也是大实话,但听起来总有另一种悲伤。

  宋太太透露,宋指早几年体检就查出肝上有东西,但没特别去在意,加上又要照顾她,所以就搁下来了。现在想来特别后悔。

  宋氏夫妇是大学同学,学外贸的,后来宋指因缘际会走上高尔夫这一道,太太还是在外贸本行,所以,除了崔指这种老交情,高尔夫人和宋太太交集不多。

  我也只是听北京媒体前辈聊过,只有在宋指喝大送他回家时,才会见到他太太,自也说不了几句。后来宋太太身体不好,换了肝,一直是宋指照顾她。

  我也听李超说过,这几年他去方庄宋指家,都不会登门入室,因为怕外面细菌感染女主人,都约好在门口接上宋指到外面聚。宋指除了喜欢喝两口外,还喜欢吃火锅,是方庄东来顺或者天坛南门涮肉店的老主顾。

  朋友们私下也聊过,如果真到有事的那天,也应该是宋指送太太走,而不是反过来。所以,这样的结局,更有一种失落。

  崔指问我愿不愿意和宋太太聊聊,我想想还是算了,说宋指鞠躬尽瘁,实在是因为他死而后已,我不想听到更多的哭声,宋指泉下有知,也未必希望人们谈论他受的委屈,我甚至想,老天这样安排宋指落寞地离开,也许就想让人们不要太执着于宋指的生前身后名。崔指提过,有次他俩聊官场得失,宋指感叹了一句:“人都是一辈子,官不官的,差不多就得了。”听起来,也是这个意思。

  中国高尔夫圈除了球星李超,还有位媒体前辈叫李超。媒体李超是宋指最喜欢的酒友之一,听说我在写这篇文章,给我一忠告,“你真的不用给宋指盖棺定论,小球中心家大业大,做事太难太烦,你想到哪写到哪,真心感受就足够。”

  好的,我真心感受是,在所有的怀念慢慢凝聚,所有的窝囊化成青烟,宋指肯定想告诉朋友们,他也是快意恩仇过的。

  所以,我没有打电话给宋太太去深挖悲情细节,而是打给了京城另一媒体朋友李永广,宋指最后一次和圈内聚,应该是他的局。

  我只想知道宋指赴黄泉路时,带着什么酒香。

  1月13日晚,宋指赴了李永广的酒局,在鸿华球会附近的八先生火锅店。席上开的是陈年茅台,宋指聊得很痛快,其它人问了他很多规则和案例。了解宋指的朋友都晓得,坐在C位来聊高尔夫,是他最陶醉的时光。

  至于酒,“宋指说嗓子有点不舒服,没喝多少,一两多也到头了。”李永广说:“他那天看上去挺好,告别时握手力道也挺大,后来是坐地铁五号线走的,直达方庄。”

  那是一个星期一,而整整三个星期之后,宋指就直达另一个世界了。

  “希望天堂里有最好的美酒,最美的高尔夫球场……”这是崔指那篇刷屏朋友圈的祈祷,也可能是最让宋指和朋友们会心一笑的美丽的话。

崔志强与宋亮亮

  “宋指是离高尔夫比赛最近,和选手最亲的高协官员。”这几天,选手李超和我聊了很多,说得最多的是这句话。

  我理解他的意思。

  媒体有个共同的回忆,宋指在球场上定格形象是开着电瓶车前后场地来回拉风,车前挡风玻璃会贴着高协官员或组委会等字样,有时候贴纸边角没粘牢,还在风里飒飒作响。后来有人和我说,宋指开车有一个习惯,前面不能有车,有车必超。在球道上,他也一样能开多快就开多快。

  他是高尔夫赛场上的一个象征,特别是2004年开始,中国各种比赛疯狂成长的七八年,宋指几乎是满中国全场飞奔,只有要比赛,就看得到他的电瓶车。

  混高尔夫的记者都可随手拈来宋指的球场画面头,我说三个,你应可以感受他当时的场面。

  画面一:2007年8月,新疆雪莲山。

  欧米茄中国职业巡回赛已经启步三年,实力高出一筹的台湾省选手始终压着大陆同胞。在雪莲山,大陆选手掀起“狙击汪德昌”浪潮,联名上书扬言要罢赛。汪德昌是当年台湾选手中的翘楚。

  记得当时选手们向宋指陈情、发泄,希望中国巡回赛不要那么快地向国际高手开放。

  这种事如今想来恍若隔世,但中国高尔夫,就是这么过来的。

  当然,罢赛、狙击都是说说而已,但有宋指在里面缓冲,球员情绪也就慢慢息了。球员闹,也只是想被听到。

  画面二:2008年4月,北京CBD。

  业余好手吴阿顺自行通过亚巡路线转了职业,搁现在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那时中高协和亚巡势成水火,又想留阿顺再打一届亚运,一怒之下,坚决不让阿顺打中高协的比赛,急得阿顺的教练宋明峰找宋指说情。

  高协后来网开一面,消息也是宋指透露出来的,就在CBD举行沃尔沃中国公开赛的场子上,几位媒体同行和宋指坐而论道,他轻描淡写地告诉了我们阿顺解禁的消息。我除了为阿顺高兴,更记下了宋指那优越而亲切的神态。

  宋指的作用就在于此,你说他能帮到多少大忙,可能未必,但在关键的时候,他老出现在正确的地方,而且这么多年持续出场。

  画面三:2006年7月,上海美兰湖。

  中国大陆对阵台湾的海峡杯。

  海峡杯如今已成历史,但却是中国高尔夫史上最精彩的比赛,而美兰湖那次,是大陆队离胜利最近的一次,前两天打完,双方战平。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第三日决战接近尾声时,宋指和崔指在球场上来回地和队员布置,场面凝重又激动。场上,张连伟、梁文冲、李超、尚磊、袁浩、吴伟煌、黄明杰、廖贵明、戚增发等一代名将在奋战;场外,宋指也忙乎地指挥着。而对方阵营中,谢敏男、廖国智也在做着同样的部署。

  那是我看到的宋指最投入最忘情的时刻。

  宋指有句名言,那一代老将都记得:“看一个高尔夫选手,不是看他一两个洞的表现,而是看他七十二洞的总成绩;看一个高尔夫人物,不是看他某阶段的表现,而是看他当下还在不在江湖。”

  乍一听,他是希望选手在比赛时有个持续稳健的发挥,但如今想来,重点在后一句,那就完全是夫子自道。

  坚守,可能是宋指在高尔夫最大的价值。一开始也许是无意,到后来就变成信念了。

  这么说吧,在中国高尔夫走向盛世的年代里,闪动着宋指的身影,当时已经司空见惯。

  “这么多年,宋指是唯一持续在行业里做事的高协官员。”前几天,廖国智对我说。作为两岸高尔夫发展的见证人,台湾一代高手廖国智是最有发言权的,早在九十年代初,人称廖老师的他就认识了宋指,之后才有了两岸职业选手的海峡杯、联盟杯。他对宋指有三个评语也是业内共识:专业,执行力强,没有官味。

  聊深了,他也会加一句题外话,早些时候宋指不贪杯。

  那时候两岸比赛多,廖国智的誉智公司和宋指、崔指每年都会聚一次。席上偶而会有当时还算珍品的金门高粱。后来宋指颇喜欢这酒,应该就是从那时启的头。

  说到海峡杯,自然会说到中信董事长王军,海峡杯的创始人,也是中高协特邀副主席暨职业球员委员会主席,王军和廖国智的的交情也源远流长了。

  “王军和我说过,假如中国职业高尔夫球员委员会能独立运作的话,宋指是秘书长的最佳人选。”那天,廖国智泄露天机。

  我靠,廖老师,宋指多年的梦想就这样被您点破!

  去年秋天,李超把宋指请到工作室。他想回报老师,问他退休日子怎么打算,李超满心期望宋指会说些青少年培训之类的事,因为这是李超工作室的预定方向。

李超与宋亮亮

  结果宋指的答复出人意料:“我想把球员协会给张罗起来。”

  这是埋藏在宋指心里最深的一个梦,也似在呼应王老爷子的看重。

  有了这样的梦,宋指是不会轻易离开高尔夫的了。

  也就更不可能随崔志强下海的。

  2010年,崔指离开体育总局,在江湖上另开一片天地,宋指在体制里也愈发地被边缘化,崔指有时想脱兄弟于“苦海”,但宋指一直不从,有一次对崔指说:“你离开小球中心是因为没让你管高尔夫了,而我现在还沾着高尔夫呢。况且我这人没太多想法。”

  没有想法是假的,沾着高尔夫是真的。

  “只要还能和高尔夫在一起,宋指就绝不抱怨……”这是崔指后来的朋友圈文章。

  也许可以说得更直白些,只要能和高尔夫在一起,宋指就不会死。高尔夫是他的命。

  宋指要的是一种感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一种能连着他的历史和未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高尔夫能给他,李超工作室给不了,崔指的江湖也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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