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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王素瑛第一次踏进学校,进的还是燕京大学,只是进大学的目的,不是求学,而是与燕京大学的国文老师,她的丈夫周鸿之,做一项交易。

交易的筹码,是她与他的和离书。

她要成全他和许曼曼,她也要放过自己,与他和离。

1

距离上一次见到周鸿之,已是三年前。

三年前,是王素瑛正式从周家的童养媳变成周鸿之媳妇儿的日子。

火红的盖头盖上,红蒙蒙也是灰蒙蒙的一片,王素瑛在新房里等了许久,才等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循着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进来,却迟迟没有动她头上的盖头。

王素瑛因着规矩也不敢动,一个坐在喜床上,一个坐在凳子上,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动。

最终终是那新郎官耐不住气,卸了身上的喜花,脱了喜袍就欲走。

红盖头下的王素瑛不明所以,只闻一阵脱衣服的窸窣声,还以为是他要来同她洞房,岂知等了一阵,那从凳子上起身的人,没有离她更近,反而脚步声越来越远。

王素瑛又以为他是要出门取什么东西,哪知那脚步声到了门口,才满是愧疚的道了一句,“素瑛妹妹,我从来都只当你是家中小妹的……”

只留下这么一句,房门便吱呀带上了,王素瑛半晌才反应过来,痴痴掀了自己的盖头,踩着满地的红袍喜花,打开房门去看,周鸿之已快步逃出中院的门,王素瑛只看到一个背影。

接着便是周府下人惊喊声,“少爷,少爷跑了!”

于是整个周府便乱了起来,大黑天里,到处亮着火把,掺着人声,寻着周鸿之,只有王素瑛,怔坐在红得刺眼的喜床上,不知所措。

这场逃婚是有预谋的,但这场成婚,也是有预谋的。

王素瑛是在六岁时就被周家买做了童养媳,周家是周家庄的财东人家,算不上多有钱,但也称不上穷。

那时周鸿之还不懂童养媳的寓意,以为就是父亲抱养了个妹妹,便总爱宠着她,带着她,王素瑛更是爱粘在周鸿之身后。

他出门玩的时候粘着,去读书的时候粘着,写课业的时候还粘着,直至周鸿之升了附中,去了县城读书,王素瑛便再也粘不了了。

那时候的周鸿之已大了些,明白了童养媳的含义,莫名的抵触,也从未想过妹妹王素瑛会成为他的妻子,便刻意躲避着。

避的久了,王素瑛便也不粘了。

等到周鸿之去了燕京大学读书后,等到他成了燕京大学的国文老师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无论周家怎么寄信。

眼见着王素瑛越来越大,且与周鸿之同龄的几个堂哥家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周老爷这才着了急,以病重的原因托人寄了信。

周鸿之这才被骗了回来,甫进家门,还没见到“病重”的父亲,便被打晕了,连着手上还在契婚书上按了手印。这场有预谋的成婚才正式举行了起来。

后来周鸿之怎么说也不肯娶王素瑛,气的周老爷连吐了好几口血,打了好几巴掌才勉强肯进喜房。

只是进了喜房不久,他便也有预谋的逃了婚。

装晕,装服从,最后从周家狗洞里钻了出去。

那狗洞是幼时贪玩的王素瑛和周鸿之一起挖的,平时拿黄草掩着,谁也发现不了。

外面火光交替,人声鼎沸到处喊着“周鸿之”时,王素瑛怔坐在喜床上,脑海中满是与周鸿之幼时之间的回忆,她也想到了那处狗洞,那是避开周家大门唯一的出路。

只是她的手紧紧攥着大红的盖头,到底没将那狗洞的事道出来。

2

正是秋天,燕京大学门院前种了几棵枫树,树叶都已枯黄了。

王素瑛背上背着包袱,手里攥着片枫叶,坐在周鸿之的办公室里等了良久,才等来周鸿之和许曼曼。

是她没穿校服,被大学门口的守卫怀疑了身份,后又说出了一切,那守卫才领着她来周鸿之办公室等着的。

然周鸿之和许曼曼的身后,还跟着一堆穿着校服的学生,脸上皆是好奇看热闹的神情。

两人进来,将门一关,那群学生便凑在了窗户外边。

王素瑛将手里的枫叶攥的死紧,等周鸿之进来,才抬眸细细看着他。

他变了很多,又好似没变。

他变高了,脸部轮廓比之幼时也变得清晰分明,他留的辫子头也剪了。

没变的是他的眼睛还像鹿一样,整个人浸润的像块美玉,温和谦恭。

站在他旁边的许曼曼穿着鹅黄色的裙衫,眼睛也像鹿,只是不同于周鸿之的温润,她的眼里,满是灵气。

“素瑛,三年前我说过,我……”周鸿之牵着许曼曼的手,坐下,神情坦然,欲再重复一次三年前的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童养媳,在他这个早已接受了新思想的人来说,都是该摒弃的。

但岂知他那句话还没说完,就已被王素瑛打断。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来,是来与你和离的。”王素瑛笑着,将那片枫叶丢了,从包裹里拿出两封信。

其中一封信拆开,看信的内容,俨然是一封和离书,而另一封,则是契婚书。

许曼曼倒是新奇,像是第一次见和离书,正欲拿过去看,却被王素瑛收回了手里,落了个空。

“但是,我有三个条件。”

王素瑛抬眸直视着周鸿之,若没有这封和离书,周鸿之和许曼曼在一起就是有违道德伦理。许曼曼想进周家的门,就得过她的眼,还得给她敬茶。

这封和离书,对他二人至关重要。

王素瑛眼前看着周鸿之,心头笑话的却是自己,不知何时,一介农户出身的童养媳也这么会算计了。

“第一,我要在北平住一年。”王素瑛开口,直言不讳。

“行,我给你安排。”

周鸿之点了点头,同意了。他却是很诧异,这不像曾经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王素瑛,倒像个会经商的女子,像个陌生人。

“第二,我要你在这一年内教会我识字认书。”王素瑛接着道。

这也不难,周鸿之接着点头。

“第三,我要许曼曼教我日语。”王素瑛看向许曼曼。

许曼曼是这儿的日语老师,在那门卫将她送过来时,她顺嘴打听的。

“这……”周鸿之为难地看向许曼曼,然许曼曼只犹豫了会儿,便也点了点头。

不过一年,一年时间与他二人一辈子的幸福相比,算不得什么。

只是令周鸿之不解的是,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周鸿之看着王素瑛,心头一悸,眼前这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爱粘着他的素瑛妹妹,好像变了很多。

3

王素瑛终是在北平住了下来,周鸿之给她在燕京大学附近租了间女室,直接交了一年的房租。

他和许曼曼得了空便来教她,教的都还算尽心,纵使许曼曼不喜欢她,但教书的时候,也只拿她当自己的学生。

王素瑛闲了便会做些针线活的东西,帕子香囊等物拿到集市上去卖,有时许曼曼来教书见了,很是新奇,拿在手中细细端详,颇有点爱不释手,却又不曾开口要,王素瑛便会笑着送她一些。

除此之外,王素瑛还会看些杂书,纵使好多字她都看不懂,但依着字典查也约莫能懂其中的意思。

许曼曼偶有一次见到了,便记在了心上,下次来,便会带一本简易的中英对照翻译的故事书来赠她。

月色浓重,风袭窗棂,月光下许曼曼口袋里叠着王素瑛送她的帕子,眼前借着点烛光在给那本中英故事书拿红笔做注释,怕王素瑛看不懂。

鹅蛋般的脸,小巧的玉鼻,樱唇,那白皙的脸上,细瞧还能瞧见细小的绒毛,在暖烛的光照下衬的她整个人都柔和起来。

“你,和他怎么好起来的?”王素瑛看着她,突然忍不住开口问道。

农户出身的王素瑛,没读过书,没有文化,这莫名的措辞,倒是将许曼曼问的有些愣住了。

“七年,我和仲涵七年前认识的,那时候我们一起上附中,是同桌。后来又一起考进了燕京,一起考上了大学老师。”许曼曼转头对她笑笑,便不再言语,继续写注释。

仲涵是周鸿之的字,但王素瑛不会这么喊他,她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喊惯了鸿之哥哥,如今是要和离的陌生人了,便喊他全名。

王素瑛垂了眸,七年,朝夕相处的七年,有太多的细枝末节可说,又不必说。

这七年里,他和许曼曼想法一致,观念一致,一致向前,自然和她这个丁字不识只知道跟在他屁股后面青梅竹马的时光不同。

“那你呢?这七年里,你没想过嫁给别人?”

过了一会儿,许曼曼又转过头来,好奇地盯着她道。

王素瑛苦笑,却没有言语。

七年,头四年里她什么也没想,只想着安安心心等周鸿之读完书回来娶她,直等到周鸿之逃了婚,等到周家出了太多事,她想的事才渐渐多了起来。

也才有了这次的上京找他,与他和离。

4

周鸿之再来的时候,北平已下起了雪。

室外寒雪纷纷,室内添了暖碳,周鸿之满身的寒气一进来便被熏的没了影儿。

他在一旁拿着书报着词语,王素瑛便拿着小本本听写,冷不防一团雪球砸了过来,砸在窗户上,落下一团白。

两人一道向外望去,只见那屋外几个孩子堆着雪人,打着雪仗砸雪球玩。

她和周鸿之,和周家庄的几个孩子,也曾玩过雪球堆过雪人的。

那时王素瑛力气小,手也小,手受凉了还爱长冻疮,搓不动雪球,都是周鸿之给她搓的雪球堆的雪人,带她一起打雪仗。

总是他搓好了球拿给她,或者让她指人,指谁就砸谁。

那时两人总被笑话“小夫妻”,但因着年纪小,谁也没放心上。

谁料想,曾经的“小夫妻”,如今倒像对陌生人。

王素瑛转眼,看了看周鸿之,周鸿之也正好转过头来看她。

视线交汇,又很快的局促的错开。

像甜嫩可口的桃子掉在了地上,时间久了,腐了烂了,发出酸苦的味儿。可也因为时间久了,桃核汲取了这腐烂的桃肉养分,趁此钻进了泥里,发了芽。

窗棂上的雪一点点融化,滑落了下去。

周鸿之接着报词语,王素瑛接着听写。

报着报着的间隙,周鸿之突然开口道,“我爹的身体,可还好么?”

这间屋子里四处都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四处都是拘束。

“现在好多了。”王素瑛盯着眼底下的听写本,答。

“现在?”周鸿之不解。

“是,两年前生了场大病,后来请了大夫医好了。”王素瑛轻描淡写道。

“两年前?你怎么不告诉我?”周鸿之皱了皱眉,看着她道。

王素瑛写字的笔顿了顿,“我托人给你写过信的。”

只不过信去了哪儿,他有没有收到,还是收到了根本没看,这些在现在看来,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周鸿之也愣了愣,摸了摸鼻子,接着道:“那周家,这几年,可还好?”

“也挺好的。”王素瑛答。

只是那听写本上,忽然就落了几滴透明的泪。

周鸿之当然不知道,这几年,王素瑛是怎么过来的。

他逃婚的那晚周老爷就气病了,周夫人早早去世,是王素瑛一点一滴伺候过来的,换汤换药喂饭等,直伺候了一年才得好。

这一年里,周家的生意往来,钱财发放等活,也大多是王素瑛操办的。

也是因此,她懂得了经商跟人打交道,但多次因看不懂字而误了事儿。

她忙的像个陀螺,转个不停,头发掉了好些都没空管。

哪知好不容易等周老爷好了起来,能打理事务了,她却被周老爷拖进了房里。

他对她说,她是他们周家买来的,既然儿子不要,那老子就该收进房里,总不能白白花了银子。

王素瑛挣扎不得,胡乱之中拿了把剪刀,千想万想总不能杀了将她养大的周老爷,便将那剪刀的尖口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一剪刀下去,埋藏了多少关于周鸿之,关于周家的委屈与心寒。

最后到底是她命大,那剪刀差几分便能到了心脏要人命,至今她的胸口还留着好大的一个疤,丑的骇人。

也是经此事后,王素瑛才渐渐明白了些什么。

关于童养媳这个身份,不只是周鸿之要丢弃,她自己也要丢弃。

更重要的事,她和周鸿之一样,想要逃离,逃出周家庄,逃出周家。

她这才来了北平。

但这些年经受的苦,最终在王素瑛嘴里轻描淡写就过去了。

王素瑛悄摸着擦了擦泪,又用袖口细细擦了擦听写本,但这一切,都被周鸿之看在了眼里。

“你……”

周鸿之看着王素瑛刚想问,门外就传来了许曼曼的声儿。

“现儿仲涵也没课啊?”

她在校门外李老汉儿那儿买了几个烤芋头,纸皮袋儿包着的,烫呼呼的就拿了来这小室,想着跟王素瑛一块儿吃的,不想周鸿之也在。

窗外雪窸窸窣窣的下,窗内三人吃着烤芋头,倒是莫名的和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家人。

5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课紧跟紧的上,王素瑛肯吃苦,学的倒也快,每每总到三更才肯熄烛。

有时许曼曼和周鸿之都忍不住感叹,要是班上那些差生也能有王素瑛如此对待学习的态度就好了。

只是这边两人才愁着这些没根的事儿,那边就传来了战斗的消息,已打到了北平的宛平县,再过几天,怕都要打到北平中心来。

燕京大学便提早休了学,那些学生逃的逃,周鸿之和许曼曼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要走。

周鸿之早早打听了,有支队伍中缺个参谋长,也缺能翻译日文的,他和许曼曼正好可以加入进去。

周鸿之早早买了俩马车,喂好了马接上了许曼曼,两人想来想去,王素瑛若是一人回周家庄,怕途遭劫匪或敌人,又拨转了马头,去接了王素瑛。

只是两人才接碰上王素瑛,远远的就有颗炮弹在这附近城镇炸开来,轰的燕京大学都差点遭了点余秧,紧跟着的是敌人的三蹦子车的嘀声及枪声。

谁曾想,能来的这么快。

一时间北平城乱成了一锅粥,逃的逃,蹿的蹿,弃的弃,孩妇哭声满天。

城中心也没人管,驻守的警察、官兵皆投到作战中。

周鸿之和许曼曼管不得其他人,尽管马车一路行来车尾跟着好几个求救的孩子,也远远的被甩在了后面,他们只管去救王素瑛。

王素瑛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就被许曼曼拉上了马车,周鸿之也不知何时学会的骑术,在前面御马,马跑得飞快,车里两个女孩子只得手牵着手一起扶着车檐才勉强不晃荡的这么厉害。

马车一路飞奔,直飞奔到城南拐角处竟撞上了一队敌人,周鸿之快速拨转马头南下,那敌人便在后面叫他们停。

周鸿之又岂会停,御马跑得更快,那敌军便在后面狠骂了一句三人都听不懂的话,接着叫了两人带了枪骑上三蹦子车追了上去。

后面紧跟着的便是一阵一阵的枪声,直打在马车周边。

两个女孩子在马车里看的清清楚楚,害怕之余只得都趴在马车里,手牵着手给对方鼓气。

周鸿之自然也听到了枪声,便御马御的更疾。

幸而这是在北平,周鸿之三拐两拐的,竟也能甩开那三蹦子车。

但这俩马车已不堪重负,直奔到城外一野丛林崩了开来,幸而那时周鸿之御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否则许曼曼和王素瑛怕都是要殒命。

两人皆因马车崩了摔倒在地,胳膊腿皆有些擦伤。

现下只余一匹马,周鸿之解了车绳,只得三人共骑一匹马走。

许曼曼先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去扶王素瑛,王素瑛借着她手的力站了起来,启料方一抬脚往前一步,不知道踩中什么东西,歘一声合上了,合上的瞬间王素瑛只觉脚上一阵疼,疼的她想哭都哭不出来。

“别动!”周鸿之呵斥一声。

两人皆是不敢动。

周鸿之找了根木棍探路上前,走到两人附近,拔了拔两人脚下的土,那土松松软软的,很容易被扒开,只是扒开的土下面,竟放着两个夹野猪的陷阱铁夹,王素瑛踩中一个,另一个差点被许曼曼踩中。

周鸿之又探了探附近的土,等发现没有陷阱了才敢上前去解王素瑛脚上的铁夹。

但启料这陷进铁夹是双头夹,一头用来夹野猪蹄子,令一头则固定的夹在拿草掩着的粗丛树上,是打猎的防止野猪拖着铁夹跑了才施的招。

“曼曼你解丛树这头的,我来解她脚上的。”周鸿之边掰着铁夹边对许曼曼道。

夹野猪这边的铁夹防止野猪逃脱,夹力要更大一些,不好解。

周鸿之掰着,许曼曼则在一边安慰着她。

王素瑛疼的眼泪都掉了出来,那眼泪里,还对这二人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

她蓦的想到那封和离书,当时走的急,还留在那间小室里,应该早早给他们的。

两人奋力掰着,王素瑛咬牙忍着泪,亦使了劲跟周鸿之一起掰,却不料此时不远处竟又传来了三蹦子的轰鸣声。

敌人追上来了,就在附近。

三人掰铁夹的手一时间皆愣住,片刻之后掰的更大力了,但奈何这铁夹的力实在太大,掰了许久也没见什么空隙。

轰鸣声越来越近,许曼曼都要急哭了却怎么掰也掰不开,周鸿之满脸都是汗,掰铁夹的手却慢慢放了下来。

王素瑛愣住了,她看向周鸿之,周鸿之亦看向了她,随即又转头看向许曼曼。

他的手渐渐的松开,他站起身来,别过头,轻轻道了句对不起,转而去拽起许曼曼就走。

许曼曼犹犹豫豫的,却到底被他拖上了马。

王素瑛的一颗心沉到谷底,却还是扯了扯嘴角,牵强笑道,“走吧,快走,不用管我。”

轰鸣声近到心里,直擂的三人心底都战兢兢。

周鸿之和许曼曼骑在马上,两人一个满脸是汗,一个满脸是泪。

正犹豫还要不要救王素瑛时,一颗子弹嗖的一声从周鸿之旁边的丛树擦过,而恰在此时,王素瑛的手摸到了那铁夹的暗扣,铁夹开了。

起先三人着急开铁夹,谁都没发现铁夹底下有着暗扣,按一下就能开。

王素瑛艰难的站起身,启料这时三蹦子车已在她身后十米远的地方。

“鸿之哥哥……”

她艰难地向周鸿之许曼曼二人靠近,然周鸿之看了眼她身后的三蹦子车,又道了句对不起,后面还说了句什么王素瑛没听清,就见周鸿之拿了马鞭狠劲抽了下马,马受疼瞬间奔的飞快,远远将王素瑛和那俩三蹦子甩在了后面。

与此同时,一颗子弹嗖的擦过王素瑛的耳边,擦得她耳朵流血,也擦得她耳鸣晕了过去。

6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

王素瑛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

这片野竹林浑无一人,那伙敌军也不知是何原因竟撤了,没杀了她。

王素瑛管不了那么多,肚中饿的厉害,她方想起身找找看有没有什么野果吃,脚上却吃痛爬不起来,一个趔趄又摔在了地上,跟着灰尘一起溅出的还有她的泪。

她算是被周鸿之彻底抛下了,连被收尸的可能都没有。只是周鸿之大抵是想不到,她没死。

既然没死,就该好好活着。

王素瑛抹了抹泪,咬咬牙,扶着一棵树从地上站了起来,瘸着一只腿,到处找草药,找野果。

可没有,这是一片野丛林,除了丛树,除了疯长的荒草,什么也没有。

她只好扶着树,看着日头一点一点往南走,她记得周鸿之和许曼曼就是带她南下,一直往南走,至少不会再碰见敌人,至少有可能走出这片丛林。

这其中,多少血泪都被她咬牙吞进了肚里。

直走了三天,她终抵不住饥饿困倦,再度晕了过去。

然再度醒来时,她却是在一个破旧的黄庙里,庙顶有雨滴答滴答的声音,些许还落进了庙里,身边围着一堆匪里匪气的人,这群人身上的衣服皆有些破烂,缝缝补补的倒像一支乞丐队伍。

她脚上被涂了草药包了破布,旁边还放了一囊水。

想来是这伙人救了她,又因着下雨,便带着她进了这破黄庙躲雨。

王素瑛顾不得那么多,求生的本能令她抱起水囊就喝。

“军长,军长,这娘儿们醒了。”旁边的一个匪兵大声喊道。

“醒了给她留点药,再备点水给她,雨停了,准备出发。”远远的有一人发号师令,匪里匪气的声音里透着点不耐烦。

“军爷……能不能带上我?”王素瑛弱弱的出声,纵使草药敷了腿,但没有郎中开药,还是无济于事。

她肚子也饿的厉害,如今又无处可去。纵使这伙人瞧着不像好人,但却是他们救了她,给她敷上了药,给她水喝。

“哪有行军带娘儿们的,去去去。”

“就是,这不拖油瓶吗?”

“娘儿们麻烦死了。”

几个匪兵出声,王素瑛脸顿时红了一片。

“我……我不是拖油瓶,我能给你们洗衣服做饭……”王素瑛咬咬唇,喏喏道。

众匪兵顿时消了声,还别说,这群人的衣服一周都不带换的,饭都是饿一顿饱一顿的胡乱搪塞过去。

“我还会认字,会日语……”王素瑛接着道。

“会日语?”那之前发号师令的人像是突然来了兴趣,慢慢向她走来,这伙子匪兵便自动让开一条道。

王素瑛这才见清这位将军的模样,眸如点墨,鼻若悬胆,薄唇,面部棱角分明,身材凛凛,浑身上下也浸着一股子匪气,匪气之外,又有股子狠戾的劲儿,那身微破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却一丝不苟,莫名透出些生冷。

更衬这生冷狠戾劲儿的,是他出了刀鞘的一柄刀,此刻正架在王素瑛纤白的脖子上。

“说,为什么会日语?”刀近一分,挑起王素瑛的下巴。

乱世之秋,这女人不明不白的出现在他们行军的路上,又执意要跟着他们,不得不令人怀疑。

梁枫行细细看向了王素瑛,这女人算不得多好看,顶多算是清秀,杏眼樱唇,身上满是脏污,看起来像是奔波了很久,眼里满是疲倦,却又藏着希冀,雪亮的刀架在脖子上,却无惧色,怎能不叫人生疑。

然他不知道的是,王素瑛虽是一介农妇,却经历过生与死,经历过被父母抛弃卖做童养媳,经历过被丈夫抛下两次,与这些比起来,这柄都没有让她见血的刀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朋友教我的……”王素瑛看着他道,见那人敛了眉头,刀跟着近了一些,王素瑛接着道,“她是燕京大学的日语老师。”

“是我丈夫的朋友,我丈夫是燕京大学的国文老师,叫周鸿之,也是他教的我认字……”王素瑛声音有些弱,心下更是一沉,周鸿之,还算是她丈夫吗?纵使这项交易还没到头,纵使和离书还没送出去。

他还算吗?

然梁枫行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显然这点身世背景不足以让他信服,王素瑛搅了搅衣角,又看了看四下的人,这么多人,要她如何说,如何说她是个童养媳,如何说新婚之夜丈夫逃婚……

梁枫行倒也有点明白她仿佛有难言之隐,收了刀,让其他人远远的蹲在墙角旁,捂着耳朵。

王素瑛看着那群蹲着捂着耳朵的匪兵,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小声的将所有事和盘托出。

“格老子的,竟然还有大老爷们逃婚的,算不算个男人……”

“就是,大妹子你那和离书早该甩他脸上!”

蹲着的其中两个匪兵愤愤道,被梁枫行瞪了一眼便一齐收了声。

王素瑛红了脸,眼眶也跟着红了。

梁枫行看着她红了的眼眶,不自在的敛了敛眉,“罢了,不用说了。”

“整军,出发。”梁枫行发号师令,一群匪兵立时行军整队,脸上的匪气也立时消了大半,梁枫行转头看了眼王素瑛,淡淡道,“跟着吧。”

梁枫行想了想,又传了副军长过来小声道,“她的底细,到了北平中心再查一查,不得出错。”

7

王素瑛开始跟在了这支军队后面,她也是跟久了才知为何这伙子兵匪里匪气的。

这伙人原是北平城外的流匪,专抢进城人的钱财,后来梁枫行被派来北平剿匪,正逢敌军搅乱的消息传来,梁枫行也是好手段,硬生生将一窝匪治的服服帖帖的,收作了一群兵,亲自带着。

而梁枫行行军打仗也是自有一套,梁枫行被派哪儿敌人哪儿就被打炸,令人闻风丧胆,听着梁枫行的名儿便吓得屁滚尿流。

而那日追击王素瑛和周鸿之的敌人,最后也没一枪打死王素瑛,也是听了梁枫行带兵前进的号角给吓跑的。

王素瑛心中暗暗记着,他,算得是她的恩人。

自有王素瑛跟着后,这群匪兵的日子才稍微好了点,衣服破了有人补,脏了有人洗,伙食也好了不少。

而一群人在北平中心乔装打扮躲了两个月后,才等来总部传来的复军文件,要求此分军在三日后归队,与此同时,梁枫行又另外截获了一情报。

是夜,凉如水,梁枫行亲自将那封情报送到王素瑛手里翻译。

屋里燃的煤油灯,王素瑛就着那煤油灯看日文翻译,梁枫行就坐在桌边把玩着一把刀候着。

这情报是从北平城内飞出的鸽子身上截到的,字极小,王素瑛拿着放大镜,眼睛恨不得贴上去才勉强看清。

梁枫行瞧她那模样不禁有些好笑,他却没笑出声,只勾了勾唇角,放下了刀,又去寻了两支蜡烛来,左右各点了一支,王素瑛这才察觉到自己认真翻译时的动作有多好笑,小声道了声谢,脸也跟着红了。

只是她越看眉头越紧,心下也越来越慌。

梁枫行自是察觉到她的变化,忙问她怎么了。

王素瑛半晌没有言语,这封情报上,有周鸿之的名字。

“这是一封敌军下级军官向上级请军请援的情报,向上级请军来北平支援,且务必……”王素瑛顿了顿,一时内心复杂,“务必派人暗杀三十九师第二军的参谋长,周鸿之。”

他真的成了参谋长,为什么敌人一定要杀他,许曼曼还活着吗,这封情报什么时候发出的,还有没有别的没被截下的情报,他,还活着吗?

王素瑛心中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又该问谁。

梁枫行也跟着敛了敛眉,沉吟道,“三十九师,就是三天后要会的总师部。”

8

天阴阴,梁枫行带着一行人来到北平总指挥部,一群匪兵连着王素瑛在外候着,他甫一踏进指挥部的门,第二师的军长陈路就迎着他笑着道,“兄弟可算来了。”

这二人原本出自一个军部,由一个长官带大的。

“你队里参谋可找着了?”陈路示意他看向下座的一男一女,“当时我南上会军,恰巧救下这二人,两个原都是燕京大学的老师,就那女先生,还会日语呢,多次出征大捷都多亏了这二人。”

二人甫出军队独自带兵时,就都缺个参谋,缺翻译的,一直找,却苦于没有才人。

“巧了,我也救下一人,也会日语。”梁枫行笑笑,向二人点头示意,“进来吧。”

王素瑛这才踏进总指挥部,甫一抬眼,便能看见周鸿之与许曼曼。

周鸿之和许曼曼自是也看到了她,许曼曼眼里满是诧异与惊喜,她摇了摇周鸿之的胳膊欣喜道,“素瑛姐?仲涵,素瑛姐还活着。”

“我知道。”周鸿之也笑笑,眼里却满是复杂,悻悻的,还有丝愧疚闪烁其中。

王素瑛亦莞尔,捏了捏衣角,旧友重逢,却满是言不出道不明的尴尬与复杂,像极了周鸿之和王素瑛这段将断未断的关系,毕竟,和离书还没给他。

该要断掉的,该早早和离的,王素瑛心想。

幸而他三人来不及叙旧,总指挥部等一众师长军长就要针对各方所得的情况进行部署。

北平难得有晴的时候,周鸿之王素瑛许曼曼三人在小巷漫无目的地走着,是许曼曼非要拉了两人出来散步的。

“那日的事,实在对不住……”周鸿之突然开口道。

“是,素瑛姐,我们对不起你。”许曼曼跟着道。

“没事,我也没死,梁军长救了我。”王素瑛笑笑,好似并不在意。

“素瑛姐……”

然许曼曼还想说什么,就已被王素瑛一句话打断了。

“和离书我会尽早写了给你们。”

这段将断未断的关系也该结束了,哪怕一年之约未满,王素瑛的心沉了沉。

“好。”周鸿之点了点头,面上不见得多欢喜,也不见得不欢喜,反倒是许曼曼眼底有些喜色。

此句过后,三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王素瑛莫名的想逃离,她正想着用什么借口走时,梁枫行底下的一个人就来请她了。

急匆匆道来了新文件需要她去翻译,王素瑛这才长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急忙走了。

然而一回到总指挥部给安排的住所,哪有什么新文件,只有梁枫行在亭中耍着刺刀,耍到一半见她回来了漫不经心道,“怕你跟他们在一起不自在。”

王素瑛看了他一眼,眼中浸染了丝笑意,支吾着道了声谢,便回了屋内,开始写和离书。

王素瑛斟酌着,揣摩着,总觉得这封和离书不仅绊住了周鸿之和许曼曼的人生,也困住了她自己,该好好写的。

而在王素瑛斟酌和离书的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周鸿之和许曼曼托人送来的包裹,里面装着大量的米票粮票,还有能用的银子首饰等,有些王素瑛见许曼曼戴过,想来是二人积攒了积蓄留给她的。

算是补偿那次的抛弃?

但王素瑛并不打算要,她斟酌了几天,总算写好了和离书,将那和离书连带着契婚书一同塞进了包裹里,打算一起亲自去送给周鸿之。

然而还没等他去送给周鸿之,三十九师第二师的一个士兵就来请她了,说是有事请她过去帮忙。

王素瑛才踏出房门,却不想梁枫行正守在房外,墨眸里的光明明灭灭,看着她道,“我跟你一起去。”

“怎么了?”王素瑛不明所以,“又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翻译什么东西……”

然她话还未说完,却被梁枫行打断,“许曼曼被敌人捉了。”

“什么?”王素瑛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梁枫行。

“在昨日上午,她去银行取文件,晚上人没回来,周鸿之派人去问了银行的人才知道敌人以偷窃罪为由抓了她。”

9

王素瑛甫到第二师驻营内,屋子里便聚了满屋的人,第二军的军长陈路也在。

周鸿之斜靠在椅子上,满面愁容,眼里也无光,直至王素瑛来了才有好转,眼里有了丝希冀。

“曼曼的事儿,梁军长和你说了吧?”周鸿之看着她,试探道。

“嗯。”王素瑛点头,心中亦是着急,忙问道,“可派人去救了?”

然此话一问,众人都没了声,驻营内前所未有的寂静,周鸿之皱起了眉头,长叹了口气。

王素瑛不明所以,心中慌乱,还想再问时,却听第二军的军长陈路道,“能救她的,只有你了。”

“什么意思?”王素瑛眉头直跳,却见四下众人一时又无人出声,不禁心悸。

过了半晌,才听陈路接着道:

“敌人要的,是周鸿之和周鸿之的妻子。”

王素瑛有些恍然,突然记起还未会军时梁枫行给她翻译的那封情报。

那是一封下级军官向上级请军请援的情报,向上级请军来北平支援,且情报中特地说明了,要派人暗杀北平三十九师第二军的参谋长,周鸿之。

想来是周鸿之献计有功,许曼曼翻译情报翻译的又好,才引来敌人的针对。

但对方针对的,又何止他二人,只怕借着刺杀这二人的由头来引战才是真正目的。

只是把她叫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只有她才能救许曼曼,什么敌人要的是周鸿之和周鸿之之妻?

王素瑛心中无数疑问,心也随着这些疑问一寸寸冷下去。

难不成,他们想让她去换许曼曼?

王素瑛不解的看向众人,直看到周鸿之眼底的愧疚和希冀才明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但她却莫名的有些仍不死心,复问一遍,“要我如何救?”

“那封契婚书还在吗?”周鸿之突然开口道。

“嗯。”王素瑛点了点头,提着包裹的手紧了紧。

契婚书和和离书,都在这包裹里,只是,他们要她如何去救?

“为防敌人怀疑,我们会派周鸿之的下属挟着你去找他们,让他假扮成许曼曼的丈夫,就说是……”陈路看了眼王素瑛,顿了顿,接着道:

“就说是他们抓错人了,说你才是周鸿之的妻子,是他瞒着周鸿之抓了你来换自己的妻子的,如若对方不信,可拿出契婚书……”

“交换之后呢?”王素瑛咬了咬下唇,她不想知道他们的计划,她只想知道交换之后呢,她又该如何从敌人手里挣脱出来。

四下又无一人答话,王素瑛有些想笑,却笑不出声。

“她手上掌握着总指挥部的重要情报,若是被屈打成招……”周鸿之艰难开口道,“她的命,等于整个北平人的命……”

这回便是换王素瑛沉默了,她捏紧了手中的包裹,转过了身,不发一言。

心中却莫名想到那日被敌人追击,她脚卡在铁夹里,周鸿之拽着许曼曼上了马的场面,她恍惚有些记起那天周鸿之跟她说了些什么。

他对她说:“这匹马载不了三人,否则,我们仨都得死在这儿。”

所以三个人的命,她是该被留下等死的那个。

王素瑛不怪他们,他们舍弃她在情理之中,却又好像在情理之外,毕竟这段三个人的关系里,她才是周鸿之明媒正娶的妻。

但是,但是那些伤痛又都是真的,风餐露宿瘸腿饿了三天也是真的,濒死卑微的求人收留也是真的。

这些,又要如何清算呢?

王素瑛背过身,手紧紧攥着那包裹,眼中有委屈的泪在眼眶打转,却到底没落下来。

然与这段回忆交杂着的,是许曼曼在烛光下给赠她的故事书做注释,许曼曼给她带烤红薯吃,许曼曼拼死将她拉上马车,许曼曼拼尽全力给她掰铁夹……

王素瑛苦了半辈子,周鸿之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许曼曼是第二个。

她与她不像是那些戏折子里的情敌,倒像是对姐妹,都是乱世中的苦人。

她,该拿自己的命去换许曼曼的命吗?

更何况,许曼曼手中握着重要的情报,还关乎着整个北平。

10

王素瑛这边还在犹豫着,但那边周鸿之已着急的耐不禁性子。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扑通一声,跪在了王素瑛面前,他声音哽咽,眼眶通红,“素瑛,素瑛妹妹,算我求你,救救曼曼……”

“只有你能救曼曼,能救北平……我求你……”

“我求你……”

跟着这几声哀求的,还有周鸿之的磕头声,一下一下碰在地上,额上已隐隐有血污,四下的人皆不忍看,转过了脸。

饶是王素瑛心再硬,也万分不忍。

她咬着唇,眼眶的泪落了出来,正要答应时,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梁枫行却冷笑道,“你怕许曼曼在那儿被屈打成招泄露了消息,就不怕王素瑛也屈打成招泄露消息?”

周鸿之的磕头声戛然而止,王素瑛恍然。

她是个傻的,却也没那么傻,被梁枫行一句话当头一棒打醒了。

说到底,还是拿她的命去换许曼曼的命。

她包里有契婚书,足以证明她才是周鸿之的妻子。

可是,那里面也有一封和离书,他们本该早早和离的啊。

王素瑛看向周鸿之,这个跪在地上向她磕头的男人,经过多年书香洗礼,已浑身浸着温润如玉的气息,又经过在军中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眉眼之间满是决策。

可此刻却跪在地上,为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命向她乞求。

她恍然的都有点不记得原来幼时她一直跟着的鸿之哥哥,幼时那个将她护在身后的鸿之哥哥,幼时那个怕她手长冻疮亲手给她搓雪球的鸿之哥哥。

说到底,亲情比不上爱情,妹妹是比不得爱人的。

但王素瑛犹不死心,仍要红着眼眶咬紧了牙关,对着周鸿之,颤着声再问一句,“鸿之哥哥,我的命,真的就比不过她的命吗?”

这一句,不仅仅是在说命,也在说命运,也不仅仅是在问周鸿之,她也在问自己。

周鸿之蒙蒙然抬头,复又低头,不发一言。

然他的回答,其实很早之前就给过了。

新婚时有预谋的逃婚,周家庄寄来的书信一概不理,被敌人追击时的抛弃,到如今,到如今拿她的命去换许曼曼的命。

王素瑛转头,捂住胸口,那些漠然让自己忽视的痛和委屈,此刻全涌了上来,她哽咽着,却哭也哭不出来。

这手捂着的胸口衣服下,还藏着狰狞的疤。

她总觉得只要她忽视掉一切,这一切就都能过去,如今伤疤骤然被人掀开,她自己凑近了看,却原来还是那么疼。

还有那些个忍着周家庄妇人口舌打理生意的日子,被来往生意人毛手毛脚的日子,被周姥爷拖进房后死里求生的日子,被周鸿之抛弃后饿了三天痛了三天拼命求生卑微求人的日子。

这些日子,是她自己一点一滴熬过来的,旁人未曾施以援手参与半分。

她的命,也是她一点一滴挣来的。

她该比任何人惜命,谁也不能决定她的命。

王素瑛沉了沉心,眼眶是红的,里面蓄了泪,却没有落下来,她决绝道,“我的命也很重要。”

“周鸿之,恕我帮不了你。”

此话说完,周鸿之亦没有言语,他仰头看着她,眼里的希冀一寸寸灭下去。

四下的人纷纷小声嘀咕着道她不讲情面,道她没有良心,也有说她做的对的,只是少。

王素瑛顾不得那些,从包裹里拿出两封信,一封是和离书,给了周鸿之。

另一封,则是契婚书,当着众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她一点一点撕了。

“从今后,我与你,再无关系。”

王素瑛转身,出了门,直到离了驻营地,她的泪才迟迟落下来。

而不远不近的地方,梁枫行静静地跟在后面。

11

许曼曼被救出来了,只是被救出来时,是在一个月之后。

她没说出任何军情,却因此疯了,被救回来后一身都是伤疤,旧伤连着新伤,哪哪儿都溃烂一片,虽身上溃烂,却终日都要泡在木桶里洗澡,嘴里念叨着自己不干净。

周鸿之日复一日的守着她,寸步不敢离。

这都是第二军传出来的消息,王素瑛没敢去看她,亦不敢再踏进第二军驻营半步。

她开始日复一日的做噩梦,要么就是失眠,饭也吃不下,浑无胃口。

梁枫行自是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个农村出身的小妇人,虽狠心拒绝了拿自己去换许曼曼,却在心底头认为是自己没救许曼曼,是自己害了许曼曼。

但是如果她换了,那今日被折磨疯的甚至死的,就是她自己。

说到底,这与她何关呢?

像许曼曼这样遭遇的女人,在这片生灵涂炭的乱世土地上比比皆是,要阻止这样的后果再发生,只能从根源上斩断。

半月后,三十九师第二军被派往其他地方御敌,梁枫行带的军则留在了北平。

第二军整军走的那天,王素瑛只敢躲在人群里远远的望一眼,直看不见人影了才回来。

她回屋时,梁枫行却正在屋内等她。

他难得没有冷脸,眼中有温色。

他看着她道,“这件事,不怪你。”

王素瑛点点头,泪却落了下来,梁枫行越是温颜悦色,她哭的便越厉害,像闷了太久,憋了太久,忍了太久,陡然一哭便停不下来。

梁枫行便在一边静静地,慢慢开导她。

然王素瑛哭声还未止时,屋外副军长却慌慌忙忙寻他来了。

“敌人攻进来了。”

战争一触即发——

12

八年后,周家庄。

王素瑛没想过再见周鸿之是怎样的场面。

是周姥爷去世了,周家庄的人给她送了信,王素瑛思来想去,还是去了周家庄,参加他的葬礼。

葬礼上,她看见了周鸿之。

他憔悴了很多,也瘦了很多,曾经的一双鹿眼如今眼窝深陷,瞧不出半分风采,他身边无一人,王素瑛心中猜测到了什么,却不敢问。

后打听了才知,第二军转移的第二个月,许曼曼抑郁而终,而在许曼曼死后,他像是彻底振作了,一心一意筹谋献策,如何打胜仗。

只是看起来振作了,身体却每况愈下。

“好久不见。”周鸿之主动与她打招呼。

“嗯。”王素瑛点了点头,再无他话。

多年后的故友重逢,还是到处都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梁将军呢?”周鸿之问。

王素瑛眨了眨眼,回头,梁枫行正巧走了来。

他的军服已卸下,换上了常服,但依旧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只是,有边袖子里,空空的,少了一只胳膊。

“这是?”周鸿之问。

“嗐,打仗哪有不牺牲流血的啊……”王素瑛笑笑,眼底却满是苦涩,她一瞧周鸿之,亦满眼苦涩。

梁枫行亦不言,三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许曼曼。

“一切都结束了。”梁枫行道,看向远处火烧云的天。

两人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烧云漫天,天光晴好。

13

王素瑛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周鸿之的消息,是在周姥爷葬礼后的半个月。

他死了,听人说是死在了榻上,多夜无眠后,终于安安稳稳的睡了一觉后,只是这一觉后,却再也没醒来。

王素瑛眼有悲色,心中哽咽,却一滴泪也落不出来。

院子里梁枫行正领着三岁的儿子梁怀曼玩玩具枪,那玩具枪是周鸿之在得知她怀了孕托人寄给她的,道舅舅总要送点东西给小外甥的。

与玩具枪对应的,是梁枫行亲手做的靶牌,三岁的儿子玩的起劲,枪枪都中靶牌的红心。

打完后小儿子邀赏似的粘着王素瑛问,“娘我打的好不好?”

“好好,怀曼打的好。”王素瑛被粘的没办法了,才掐掐小儿子的嫩脸温声笑道。

“那还不是他爹教的好。”梁枫行在一旁冷哼。

王素瑛噗笑一声,也欲去捏梁枫行的脸,却被梁枫行一把握住了手,她瞬时老脸一红。

王素瑛苦了半辈子,半辈子的苦却都被梁枫行给她的甜填满,这个男人不怎么会表达感情,却总能不动声色地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她。

与富少爷成亲被冷落三载,她甩下一纸和离书,转身嫁给将军

王素瑛犹记得他与她洞房时瞧见她胸口疤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嫌弃,只有心疼,心疼于她的一切遭遇。

而这一切遭遇的苦都被梁枫行补偿上了。

王素瑛反手握住梁枫行的手,与那手十指相扣,梁枫行自是感觉到了,将她的手握的更紧。

院外绿树成荫,风吹叶响。院内两人十指紧扣,三岁的小儿子自己捡了玩具枪的子弹继续打着靶。

凉风拂面,两人对视一笑,倒颇有点苦尽甘来的意味。(原标题:《镜花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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