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柴爱新/北京报道

2015年3月7日下午,在北京会议中心,全国政协文艺界委员小组讨论结束后,著名作家高唐被记者团团围住。

对目前电视剧界的乱像,他表示了自己的忧虑,“中国电视剧这么大的数量,很多烂剧,我一直期待能有质的飞跃,但是没有,都烂在地里,长出一堆野草来,而且这个现象还有蔓延的趋势。”

很多年来,高满堂的电视剧剧作既有很好的口碑,又能保证收视率,这并不多见。在由星榜(上海)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吴怀尧首创的“中国编剧作家富豪榜”中,高满堂2013年、2014年连续两届都位居榜首。

从记者的“围追堵截”中解脱出来,高满堂回到房间,沏一杯茶,坐下来,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采访中,讲到兴起时,他会站起身声情并茂地表演起来。

也会被诱惑

《瞭望东方周刊》:政协文艺界对习总书记文艺座谈会讲话谈论较多,好像大家一下子开始集体反思文艺界的浮躁。高满堂:对,因为多少年在文艺界没有这么重要的会议。对影视界来说,影视剧进入市场后,被收视率和票房折腾得很困惑。大家都急功近利,为了尽快取得市场份额,东一下西一下,在慌乱之中出现了不合理的现象。烂电影,烂电视剧,怎么越烂越有人看?有营养有品位有价值的反而没票房,收视率很低。这世界怎么了?我们感到非常痛苦。

《瞭望东方周刊》:你心里也会有不平吗?比如你可能要用几年写一个剧本,但是有人一个月就攒一个,或者干脆就把综艺节目改一下,结果票房超高。

高满堂:会啊,你眼睁睁看着他擦身而过,跑到前面。

说句实话,我们都是物质人,当然也有一半是精神的,在这个面前不可能不动心。心情非常复杂。我们感到非常失落、孤单。

近一两年更有人直接从韩国买电视剧版权回来一改就拍了,那些都不是名剧,是韩国的二三流那种。速度更快,一眨眼就一个,反正不需要动脑,不需要心灵的感触,只是一个制作流程。

座谈会讲话确实一下子把文艺界给点亮了,比如,作家要以作品立身,庸俗不等于通俗,等等。我们思路也清晰了。今天陈凯歌讲得多好啊,艺术家要享受孤独,创作上要享受痛苦。

《瞭望东方周刊》:但是也有些很知名的导演、编剧坐不住冷板凳,为了迎合市场,做了水准差的剧。

高满堂:没错。有的导演可能抵制不住诱惑,乱了阵脚。作为一个艺术家,有这样的经历我觉得也不足为奇,如果能迅速调整回原来的轨道,可以理解。

一个人一生从来不被诱惑,很难做到。我也是一样啊,当年我写了《错爱》,冯远征、徐帆、王姬主演,红遍大江南北,但我恨不得钻进老鼠洞里,可是它已经打上我高满堂的印记,拿不走了。

《瞭望东方周刊》:为什么?你觉得《错爱》有什么问题?

高满堂:很狗血。当时我就想实验一下,我做这个市场行不行。别人都说我写的是主旋律作品,我想试水。我也算尝试过,最终又回来了,还是走在自己的路上比较踏实,对得起自己的观众和自己的追求。

别把观众想得那么狗血

《瞭望东方周刊》:现在的电视剧市场火爆的是都市、宫廷等题材,你的剧本却在写农民,不怕没人看吗?你内心会不会也很矛盾?

高满堂:有矛盾。现在卫视都这么浮躁,我把农工商三部曲做完,过瘾了,投资方一个亿的投资砸下去,收不回来怎么办?对不起人家。所以思想负担很重,压力很大。但是我的信念没变,坚持写要写的东西,然后就看投资方了。也有好几家知难而退的,我还是选择了山东(影视中心)这个团队。

《瞭望东方周刊》:《老农民》这个剧,是先有剧本,他们才来投资的,还是找到投资再写剧本?

高满堂:因为从《闯关东》《钢铁年代》到《温州一家人》都跟山东的团队合作,所以这个剧开始就定下跟他们继续合作,但过程中我们都摇摆过。开始想,叫“农民”没人看,我说再加个“老”字呗,有人说,更没人看了。我说未必,赌一把。我相信农民的60年是有人看的,别把观众想得那么狗血。

结果《老农民》播出时,正好碰上了《武媚娘传奇》《二炮手》。大家又慌了,咱的剧太老实了。但我坚信你有你的观众,我有我的观众。果然不出所料,我们的收视率始终保持在(同时段全国)第二、第三,不过《武媚娘传奇》我们盖不过去。

《瞭望东方周刊》:你在创作的时候,制片方会不会要求加入一些商业元素?一些剧作家其实是被商业绑架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高满堂:是。这个现象可能非常普遍。但是《老农民》的投资方、导演、演员、电视台购片方,都没有和我说加东西,添点胡椒粉,倒上醋搅和搅和,没有。其实我在写一部主旋律、生活剧的时候,也是充分考虑市场元素的。成功的好剧应该又好看又有效益。

《瞭望东方周刊》: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哪个更重?

高满堂:肯定社会效益摆在第一位,两个效益怎样结合一直在困扰我们,创作者会走极端。要么太唱高调、说教,没人看;要么太市场化,狗血。为什么一定要二元对立呢?我就要二者结合,用我的作品说话。

烂剧自然会被淘汰

《瞭望东方周刊》:影视剧的千篇一律,是工业化生产的必然结果吗?

高满堂:这是必须经历的阵痛。前年两会我说横店50个摄制组,49个都在打鬼子,你看现在抗战神剧不行了吧,原来铺天盖地,现在量少了。观众的欣赏有成熟期,他看够了一种模式,这种剧就停止了,然后可能出现新的东西。观众的审美情趣越来越高、欣赏水平越来越高,不断向有营养去靠近,烂剧自然就淘汰掉了。这是一个规律。

《瞭望东方周刊》:你对电视剧未来的发展还挺乐观的。

高满堂:非常乐观。收视率造假,烂剧称王,能坚持多久?观众在欣赏的过程中是求新求变的,当你达不到这种要求的时候,他就无情地抛弃你。从文学史上看,有思想有营养有境界的作品才能长远。

《瞭望东方周刊》:2014年编剧界的标志性事件是于正被起诉。你作为编剧协会的会长,怎么看这个事?

高满堂:很简单,抄袭可耻,必须无条件铲除,这和盗窃没什么区别。

鲁迅先生说过,依傍和模仿决不能产生真的艺术。一些艺术都是依傍和借鉴、模仿开始的,我一开始写剧也是模仿,但模仿和抄袭是有界限的。抄袭带来了快速的金钱效益,大家都想更快地赚大把钞票,想一夜成名、一夜暴富。我刚出名的时候也喜欢前呼后拥,现在是躲着。这种心理可以理解,但是我们不能容忍抄袭。应该说抄袭现象在编剧界还是比较严重的。

《瞭望东方周刊》:而且很难维权,琼瑶这次打赢了,现实中大部分这样的官司都打不赢。

高满堂:编剧被人抄袭,官司很难打。打得筋疲力尽最后人家一个道歉就结束了,而且是口头道歉。我们的舆论环境对抄袭的鞭挞不够。

我的作品顺着人性的逻辑走

《瞭望东方周刊》:你曾经说过你创作的基本功就是做大量采访?

高满堂:我的剧基本都做采访。我是编剧协会会长,有年轻编剧问我,网上都有,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劲采访呢?网上有,但是我和他们没感情啊。我这个人没有感情是不能写作的。深入到实际生活中那些鲜活的故事和语言,才能找到电脑里找不到的情景。

你面对的是电脑资料,我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心里有感动体验才能写出来。现在又有多少编剧是在心动的情况下写作的呢?编剧完全变成了一个技巧,何谈创新?我们现在的影视剧大量是在复制啊,剽窃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剧有没有被剽窃过?

高满堂:没有。有共性没有个性你才敢剽窃,但我的剧都是从采访培养期到过滤、筛选、积累,完全的形成我高式的独特风格,一抄就太明显了。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作品价值观总是能把握得恰恰好,既触碰到了现实,又让人感觉到温厚,你有什么技巧或秘方?

高满堂:我要抵达的是真善美、信心、力量、勇敢。这是人性中最基本的信念。

当我母亲病重的时候,我在医院陪着她,一个病房好几张床,我看着一个个老人死去。一个老爷子不行的时候,他留下的话是:“没事儿,你们好好过。”每个人不管对这个社会人生有多少不满意,但他临终时交代儿女的都是希望。有哪一个人临死的时候说“这世界完了,这社会完了”?这是人之本性。我的作品是顺着人性的逻辑走的。

《瞭望东方周刊》:那你将来会写网络剧吗?

高满堂:我很想尝试,偷偷告诉你,我已经开始写了,网络剧的名字叫《男人不易》,15分钟一集。

《瞭望东方周刊》:除了长度的差异,你觉得传统电视剧跟网剧最大的差异在哪儿?

高满堂:我认为网络剧和电视台的传统电视剧完全两回事。网络剧碎片化、单元化,比如十分钟就是一个故事。这十分钟要高度密集的爆点,不能从容叙事,来不及。

我有一颗好奇心,我在学习。但是我有底线,我觉得网剧是以娱乐为主,但是不能娱乐至死,就这么个尺度。

(本刊实习生张璐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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