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落后于时代的酒馆打烊了

高仓健去世，这个引自日本合众社的消息飞到我的手机屏时，是2014年11月18日中午，这个时间，距离他真正离开人世，已经过去了一周。在瞬间的惊愕与不解之后，我的脑海里浮出一个意象：于他自己歌中所唱的那座落后于时代的酒馆，在闭门一周之后，挂出了打烊的牌子。

◎孙小宁

《落后于时代的酒馆》，是《兆治的酒馆》的片尾曲，不知是不是他第一次的银幕献歌，但那落寞低吟的味道，的确是我所爱的高仓健所特有的气息。在这个酒馆里，他待人以诚，也看众生来去。而我们是在看他，看他在爱中的退隐，又在爱中纠结而暗寻。在被问到和初恋情人沙黛为什么分手时，他说：“那时我们两个都很穷，我们是输给了贫困。因为相爱的两个人中，只要有一个能够得到幸福就行了，而神谷家是世家……”这个分手逻辑被警察斥之为奇怪。他答：“很奇怪，现在这个时代觉得很奇怪，不过当时，当时只想过安定的日子。”

银幕上的兆治，是曾经的明星棒球手，后来还要被提拔为总务科科长，但他却辞职，中年学艺做了酒馆老板。为什么要辞，他是这么说的：“让我对昨天还一起工作的同事说你明天不要来了，这话我说不出口。”这个人一生的每个选择看起来都落后于时代，但是却把一个兆治的酒馆，做成了一个深夜食堂似的温暖所在。

昨天几乎是纪念高仓健的高峰，满屏打出的称谓都是冷面硬汉。而这显然是那部《追捕》太深入人心，而人们真正看到他片子不多才得来的印象。对我这种见着他的电影碟便收便藏的人来说，他的银幕印象其实更接近于《兆治的酒馆》里的形象：落寞、纠结而又坚韧，表面上不合于时代，却可以在任何时代都触人心怀。

落寞自不必说，人所共知，高仓健只有一次婚姻，而且中途夭折。纠结也是和这段婚姻有关，他娶的是一位歌手妻子，离婚后，对方始终没有从婚姻的阴影中走出，终至郁郁而亡。这俨然如戏的人生，内里的歉疚，他可是用戏来偿还的。所以，他的银幕妻子真就有几位，身份是歌手。写出《落后于时代的酒馆》曲词的加藤登纪子是其中一位，《致亲爱的你》中的田中裕子也是一位。她还和他合作过一部《夜叉》(1985年)，那里面的高仓健尚属中年，一身腱子肉、标准的倒三角身材，背部到胸都纹了夜叉图案，是个从黑社会脱开、到海边隐姓埋名过平静生活的男子。田中裕子从大阪来到这里，开了一间叫萤的酒馆，却被北野武演的情人变成贩毒所。高仓健和细眉娇小的田中裕子暗生情愫，高仓健还贡献了银幕不多的吻戏。这同样是一个情感在妻子和情人之间挣扎的角色，要说纠结那肯定是有。

而更大的纠结是在更早一部《车站》(1967)，那是他和后来合作《幸福的黄手帕》的倍赏千惠子的对手戏。高仓健演一位离异警察，倍饰一位酒馆老板娘，他们惺惺相惜，互相取暖。但在查案中他发现，倍曾经的情人，是在逃通缉犯。倍这时已经打电话举报了恋人，但高仓健去她家时，却看到那个人正躲在那里。他举枪击毙对方，可以想见，面对痛不欲生的倍赏千惠子，他内心是多大的撕裂。这部片子现在看已经很老套了，但是依然有句台词被我深记，是警察在问倍赏千惠子：你既然举报了他，为什么还要私藏他，这不合情理啊。倍说：“是不合情理，但男人女人的事，就是这样啊。”

男人女人的事啊！这不同样可以用来解释，《兆治的酒馆》里兆治与恋人明明感情甚笃却要分手？“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这明显落后于时代的情感逻辑，在这部片子中却如此的笃诚可信，说来这还是演员自身的魅力。

从合作的角度，导演降旗康男和高仓健，当属于绝配。无论是早期的《车站》还是最后的《致亲爱的你》，降旗康男都是最懂他的那一位。名导内田吐梦也用过高仓健，但一部《饥饿海峡》里的警察角色，只能算里面打酱油的。至于《宫本武藏》中古装扮相的剑客佐佐木小次郎，我只能说，高仓健有这个人物的英气，却没有他身上的少年轻狂与阴鸷，真的是气质不符。但好在，其他导演，都准确地窥到了他内心歉疚的那一面。森谷司郎的《八甲田山》，把那个德岛大尉的角色给了他。这个影片最震撼人的是那高寒冷峻的自然景观，高仓健作为演员的脸，更多是掩藏于抵御严寒的帽子衣饰。但我在他不多特写的眼神里仍然能读出歉疚，那是他目睹，那么多年轻的士兵不得不为这场惨烈的军事行动而牺牲。臧原惟善的《南极物语》，最夺魂的戏，也其实是在被抛在南极，必须自助求生的狗们身上。我为它们哭得稀里哗啦，如果这时没有高仓健的戏来平衡，我简直觉得人类愧对这些忠贞的狗。依旧是高仓健，用他恰到好处的表演，诠释了人不得不做此选择的不安，他又一次的重返南极，也像是为人类做的救赎。

为什么一个人总是看着那么深怀歉疚，这实在是活得很真的好人才有的重负。高仓健对世事的认真，我在他那本《南极的企鹅》的随笔集里也能感受到。这里他还坦承自己曾因某种不堪困苦之事而去比睿山，接受落瀑击顶的洗礼。我想那也是高仓健为自己人生所做的修行。日本的影人做得出色的，都有那么股子将艺术当宗教一样对待的执著，但是高仓健所作所为，应还不止于此。你看他写比睿山僧人要做的那种历时十二年的“千日回峰”苦行，可说是细节毕现，宛如亲历一般。而完成这深山苦旅之后还要“入堂”念诵数天，高仓健在笔下有敬意也有担忧，也是像把自己亲置其间。他其实是在拿这个砥砺自己。

“打起精神来，好好干。”这不就是《兆治的酒馆》最后一幕，在已知恋人沙黛已死之后，满脸泪痕的他，对着窗玻璃说的话吗？他果真一干就干到了八十多岁。

现在看来，2012年的《致亲爱的你》，算是他的完美谢幕之作。影片中他认真履行送走妻子的承诺，现在也加入远行行列。我在今晨看到的一个消息上说，他是在医院平静地离去，并且刻意希望不被人知。我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实然，它的确符合我对高仓健的理解。“人生会有铭心的喜悦存在。与爱慕的人不期而遇，即使化为白骨也不愿与之分别的喜悦。人生也会有深切的悲痛存在。总有那么一天，必定与热爱无比的人分别的悲痛。”这些，也都是他在那本书里说的，当然也通过银幕体验过。

回头梳理，他的很多片子，竟是这样和酒馆有关。就把它看作他的人生体验场好了，看尽了，想明白了，也便可以打烊。就像他从那个即将废弃的车站铁道员的角色里退场。

但愿他所有的付出，足以让他从那些歉疚中解脱。他不是一直期待母亲的褒扬吗？我想在那一边，他的母亲，也一定在对他颔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