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珺主播杨珺带您一起欣赏：母亲进城

作者：钱爱慧 · 诵者：杨珺

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泥腿子，大字不识一个，用她自己的话说，一个字两个叉，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母亲说时，云淡风轻，我也丝毫听不出些许怨意，但我知道，这辈子，母亲吃过太多太多的苦。不说小时候母亲为众多姐妹兄弟扛下多少家务和农活，单是嫁给父亲，母亲就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苦日子不仅深深锁住母亲的眉头，也紧紧箍住她的一双脚，田间地头，她经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记忆里，母亲唯一一趟出远门的经历，是在安庆市人民医院照顾病重的父亲。父亲去世后，为了一双未成年的儿女，母亲含泪改嫁。继父常年在南京，摆地摊，卖水果。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妹几个留在老家，家里家外繁重的活计，脏的累的，母亲一肩担承，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母亲45岁时，患上严重的类风湿性关节炎，疾痛发作，一双手不能吃饭，不能穿衣，一双脚不能站立，不能行走。这种病不仅给母亲带来漫长的疼痛，直接导致她手脚的关节在受尽每一次痛苦的折磨后，更加肿胀、弯曲、歪扭，长期以来，不但手握不紧筷子扣不好纽子提不起重物，一双脚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了。求医问药无果，我痛苦地站在一旁，陪着母亲默默落泪，一边叮嘱她注意休息，平时洗东西要用温热水，不要舍不得，多多增加营养，身体最要紧。母亲疼得没奈何时，会两眼无助地望望我，嘴里没气力地哼哼，晓得了，晓得了。感觉稍微那么轻松一点时，母亲会尽着嗓子冲我一吼，你是当官了，还是发财了？不种庄稼，喝风啊？！转身，扛起一把锄头，出门去了。

当村里家家户户的田地都流转出去以后，我家的一亩三分，仍牢牢攥在母亲手里。这时，母亲已经60岁了，恰好这一年，妹妹被南京一所院校录取，我们私下商议，一致认为，机会来了。

妈，去南京吧。你一个人在家，身体又不好，我们在外面总是不放心。你跟叔叔和妹妹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你看，租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要是想妹妹了……我首当其冲，电话力说母亲抛田抛地抛家，奔城里。不行不行不行，我不去，我不去。话没说到一半，噼噼啪啪传来热锅爆豆子一样的“不”字，不用想，电话那端，母亲的头早已摇成了拨浪鼓。我正要开口，母亲又不由分说曝出一堆不去南京的理由：一不识字啦，二不会讲普通话啦，三看不懂红绿灯啦，四记不住路啦，五不会烧煤气啦，六不敢用高压锅啦等等。我想说妈，不识字没关系啦，不会讲普通话也没关系啦，其它的也是小事情啦，等你住习惯了，就都不是事啦。张嘴憋了半天，在母亲排山倒海般力证的气势下，我想说的话愣是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出师不利，我已决定放弃，不打算再说服母亲进城。母亲摆出那么多不能进城的理由，其实她心里清楚，那些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理由，真正原因，母亲在乎自己的形象，在意城里人看她时异样的目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自尊，一份尊严，去守护，去捍卫，属于我们的本能。我想，对于我勤劳朴实又贫病交加的母亲来说，当然也不会例外吧。她有属于她的一份尊严，一份自尊。

妹妹开学一周后，我打电话回家，母亲说家里田地都给别人种了，她一切都好，只是挂念妹妹。我逗母亲说，不要太想妹妹了，否则她也很想你，读不好书的。这样啊，那我就狠狠心，不想她。我偷笑。一个月后，妹妹给我来电，告诉我一个天大的消息——母亲去南京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真的？真的，都来十多天了，不过是被我说想家骗来的，这不，这几天正吵着要我送她回去。我说这个星期天学校有事，没空，爸爸说这几天生意好，过几天不那么忙再说。妈妈急得团团转，整天见到我们，复读机一样只重复一句话，我要回家，送我回家。电话里，妹妹咯咯地笑对我说。我却笑不出来，想象母亲着急回家的样子，惊喜的心忽又咚的一下沉入水底。我担心母亲太过焦虑，不利身体健康，就对妹妹说，你以为妈妈真是那样好骗吗？她是因为太想你才去的。你留妈妈再住几天，实在不行，还是送她回家吧。

那些日子，好想跟母亲叨叨家常，又怕自己不会说话，宽慰不了她的心，反惹得她更加念家，自是不妥，我只好忍心作罢，静心等待。背地里，三番五次从妹妹那里打听到：妈妈今天会用煤气做饭了；妈妈今天找门前遛弯的婆婆说话了，对了，还用手比划来着；今天妈妈还一个人到大街上溜达了一会儿；哦，今天妈妈跟爸爸一起出摊了……得知母亲每天的点滴变化，我十分意外，同时欣慰不已。我可爱的母亲正用她骨子里一股常人难以想象的劲头，一点一点克服她曾经视为高山不可逾越的重重困难，努力改变自己，只为能早一天融入大都市里的新生活。两个月后，当母亲独自担着水果在街头大声叫卖时，她从一个无所事事的乡下老太婆，已然变成一个在城里可以自食其力的老太太。

母亲今年65岁了，谈起初到城里的那段日子，她呵呵笑，有些羞惭又有点自豪，摇摇头又点点头，说简直像坐牢，一天到晚，真恨不能生出翅膀，自己飞回来。我笑说，幸亏没有飞回来，你要是飞回来了，我哪里知道偌大的南京城，一个卖水果的老太太的故事呢。

母亲第一回独自出摊时，非常紧张，手抖得握不住秤杆，人笨得算不出账。有些好心的顾客，会帮她算好，又悉数将钱数给她，从来不错一分。怎么知道不会错呢？母亲会等客人走后，闲下来，将一笔一笔的钱再慢慢细算，但她强调这不是不放心，是为了学算账，快算账，依账算账，好知道自己算得准不准。母亲卖东西总是让顾客先尝一尝，觉得好吃你再买，不买，也没关系。日子久了，一些人还成了母亲的老主顾，有的路过附近几家水果店还绕路过来，有的从很远的地方特地赶来，都只为买母亲的水果。我心怀感激地告诉母亲，这是人家在照顾你这个老太婆呢。母亲不无感慨地说，我心中有数！所以我从不缺斤短两，不会好歹不分，好是好的价格，差是差的价钱。

“阿姨，端午节快到了，这是我给你买的粽子。”“阿姨，今天中秋节，你尝尝我买的月饼。”“阿姨，过年回家，我会想你的！”母亲说，听到那些城里的孩子冲她这个乡下来的糟老太婆叫阿姨，浑身都是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