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作者:丰收(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合作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雷声和惊蛰开始了,田家闲了几天。

春风催萌,杨树枝条上的芽苞已张扬生命的蓬勃。乌鲁却勒牧场村敞亮的农田里,挖掘机长长的手臂伸伸展展,打埂、开口,叶尔羌河夹杂着枯枝败叶的春水,急切切投身大地的怀抱。

春日阳光的亲吻下,萨吾尔山下的夏孜盖原野,也已弥漫开地气升腾的气息。

晴天一声雷

公元2018年,中国改革开放40年。这一年,以“机械化、规模化、集约化大农业”示范中国小农经济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开始了以职工“土地确权颁证”为先导的团场改革。

——“分田到户?!”无疑晴天一声惊雷!

时光倒转近70年,在开国大典的礼炮声中,中国人民解放军驻疆部队20万大军就地转业,履行共和国最高使命:屯垦戍边。自此,沿塔克拉玛干、古尔班通古特两大沙漠边缘,沿中苏、中蒙、中印、中巴……边境线,开始上演“军垦第一犁”的传奇,荒原戈壁有了袅袅炊烟,有了婴儿响亮的啼鸣。

军垦新城石河子开拓者广场铜雕“军垦第一犁”是这一传奇的浓缩。关系国家棉花战略安全,占中国棉花总产近四分之一的中国优质棉生产基地是这一传奇的载体。

而今,晴天雷响。疑虑。还是疑虑。疑虑弥漫在兵团乃至新疆的各个层面。

无论是哪个层面,却又无法回避兵团农场“统一种植,统一农资采供,统一产品收购,统一农机作业,统一产品销售”管理体制的现实——

2007年9月22日,兵团127团因“棉花外流”,团场管理层与棉农发生正面冲突。事件起因并不复杂:5连一农工拾了两天的棉花没按“五统一”要求及时交到连队棉场,引发连锁反应。

“9·22事件”偶然因素的表象下,是兵团50年大一统计划经济体制背景面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日渐成熟的市场经济,无可回避、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矛盾。

就在这一年,127团拖欠农工棉花兑现款高达1.7亿元。

位处奎屯市郊的新疆诚丰棉业公司,方圆百十公里的种棉人无人不知。

20世纪90年代初,诚丰的老板酆月亮还在开大拖挂跑运输拉石头。独克公路跑了8年,他发现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商机:克拉玛依南行,进入兵团七师地界,往往已是暮色苍茫。经128、129、130、131团,偷着卖棉花的农工不绝于路,水渠下,荒草中,见车过来,一阵风跑上公路,托司机卖到地方轧花厂,再多的卡子也没用——隔条路,两重天:交农场一公斤五六元钱,交地方轧花厂一公斤八九元钱,3岁的娃娃也知道该交给谁呀!

酆月亮发现,除了棉农小打小闹,有权有势的也偷,明目张胆地大盗。于是,他卖了车又找了几个路上已熟悉的老“客户”,合伙开了个小型轧花厂,一年轻轻松松搞个二三十万元。此后,酆月亮一路发展,扩建新厂,引进设备,2016年加工皮棉12000吨,2017年突破15000吨,产品全部内销山东、江浙……

堵,是徒劳无益的。

春江水暖鸭先知

2017年12月,王忠和后半辈子再也忘不了的日子:自个儿的名下有了50亩田地——兵团农场改革第一连——六师芳草湖总场22连土地确权颁证。

王忠和是芳草湖的“老户家”,天山雪水冲出的这块黄土下,已经埋了王家六辈子先人。时至今日,红黏土干打垒的大院子,年三十酸菜炖骨头仍是家家的传统。

冬月雪夜。老酸菜大骨头炖上了,干豇豆粉条子鸡丝拌上了,古城老窖满上了,“高兴!今儿个,我们名下有了田亩了。以往,连长指导员牵着我们的鼻子走,今后,我们可是自己奔前程呀!”

拿到土地证那天,张成利在父亲坟头点燃三炷香,告诉爹,儿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土地。

说起“五统一”时的管、卡、压,张成利气不打一处来:“那已不是坑人,是欺行霸市。2008年,棉花市场价1公斤13元,团里只给8元。农工闹啊,末了,挤到9.8元。那时间,哪个团不设卡子,哪条路不是挖了断头路?能卡住吗?夜里偷偷往出背,背出去100公斤就是好几百块钱哪!路你能挖断,人的心能堵住吗?”

取消“五统一”,农工利大了。张成利说:“贷款这一块原先7厘5的利息,还贷不上,拿着土地证贷款3厘62,你算算,贷20万元不就省了6000元?今年,地膜、滴灌带这一块省下了一半,老天爷也帮忙,我的棉花单产比去年高,质量也上来了,赶上以质论价,1公斤棉花多卖了1毛钱。该省的省下了,该涨的涨上去了……”

老家洛阳的宋金保真没想到,新疆这地儿种出了比老家还好吃的红薯。

宋金保落户的兵团129团13连,是129团最穷的连队,只有一个好处,靠近独克公路,从独山子往克拉玛依68公里东就是13连,交通便利。

还有一个天大的好处,常人不去琢磨,有心的宋金保捕捉到了:这里能种红薯!入秋季节,总有“油鬼子”开着车往13连周边老乡的地里跑,打听“哪里卖‘68’的红薯?”

翻过年开春,宋金保在屋后试着种了一垅沟。终于盼到了秋收,还真是甜!颜色也红得西瓜瓤样鲜亮。宋金保一遍遍琢磨,这地点咋就能长那么好的红薯?这里的太阳大,日照长,靠近叫“古尔班通古特”的沙漠,昼夜温差大,有利于淀粉转化成糖;灌溉农业,不像咱口里,碰上连阴雨,红薯不好吃更不好放。

棉花种了一年又一年,一亩地500公斤也就到顶了,落个1000元钱也是极限了,种得地力衰竭土壤板结,还咋种?

种红薯?土地确认前是不敢想的。触碰“五统一”,你就是违规违法。

2018年土地确权颁证。宋金保兴奋得一夜没睡。25亩红薯,亩产3500公斤,卖得便宜,1公斤2.5元,25亩地的红薯一上午拉完了。宋金保有了主意,注册了自己的红薯品牌:“68·蜜薯”。

南疆最热的7月,在塔里木河上游十二团最大的棉花地,和种棉能人谢万哲话棉花。

这块520亩的条田,原先种长绒棉。中国长绒棉起源一师。20世纪50年代初,为冲破西方封锁,中国在海南岛、广东、广西、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广泛引种长绒棉。王震将军引种吉尔吉斯的一斤长绒棉扎根在光照、积温、灌溉等条件都得天独厚的塔里木。春种秋收60载,世界长绒棉种植有了“埃及尼罗河,中国塔里木”的说道。

“明明是一师种出了长绒棉,却被阿瓦提县抢先注册了‘中国长绒棉之乡’,兵团因为管理体制僵化滞后,难以适应市场经济发展,不知吃了多少亏。”

阿瓦提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黄敏是一师12团子弟,塔农大毕业后就职一师农科所,1997年跳槽阿瓦提县。“即便是国家出台优质优价政策,兵团不改革僵化滞后的管理体制,不对接市场,利益还是落不到棉农头上。”

10多年前,一师二师七师八师生产的棉花国家免检,近年质量每况愈下。曾几何时,中国10大品牌棉花,兵团棉花占据前5,如今就算号称“中华第一棉”的“锦牌”,还有“银力”,在市场沉浮中早已不见踪影。

2018年岁尾我又去塔里木,收获后的棉田天地间敞亮得别有一番景致。谢万哲告诉我,往年最恼火的就是今年种这块地,明年种那块地。塔里木的地盐碱高,五六十年代的老兵硬是下了气力,年年挖排渠,治了几十年盐碱,现在的人眼窝儿浅,捞一把是一把,不轮作,不投入,硬是不吃苦头不低头……“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担心调来换去的,地咋个整自己说了算……凭良心说,现在的政策对得住老百姓……”

长子情

先是土地确权颁证,接着是职工自个儿选连长,选指导员,一开始真是不敢相信。左邻右舍串门,啥?选连长?忽悠咱吧?有恁好的事?女人们扯长了嗓子,“哎哟喂我的乖乖娃,没想是真的呀!”

听着王忠和一伙子老户家喧谎,眼前就有了连队老榆树上挂的拖拉机废轮毂,还有老连长脖子上的哨子。可别小瞧了这物件,敲“钟”出工,吹哨收工,令行禁止。“钟”声哨音,一言九鼎,连长的权威来自“组织”委任,日积月累的固化。

个儿不高,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咋看也不像已经当了8年科技副连长,两委选举全票当选的连长。

娃娃脸龙小波给我讲他任职科技副连长时的经历。

春播季节,身为科技副连长的龙小波,跟车拉运化肥,到地头发放。农场统一压给连队的化肥一吨高出市场价几百元,职工们悄悄央告:“让我们少买些吧,求你娃娃了……”当家的是连长:“谁不买就断谁的水!”

一个职工一年配售4吨,多掏一两千元钱,一个家庭一年的面粉钱没了。难怪职工编上了顺口溜:“连长,连长,半个皇上……”

“大锅饭吃了几代人,突然有一天自己可以当家作主了,却不知道该咋做,那我就要做专业引导,不能让职工白辛苦。‘五统一’取消了,市场的门打开了,原先围着团长连长转的商户现在围猎农工,化肥‘买一吨送两吨’,结果呢?我们的职工上了当还浑然不知。”

改革头一年,有阻力呢。

“小波在呢吧……”随着话音,一位50岁上下的女职工进了门。

和龙小波聊天的4个多小时里,来了3拨职工,问的基本是一个问题:小龙连长的身份地种不种?种啥?

“连长种啥你就种啥?”

“是呢!不要小看我们连长,人小本事大呢,我们连的主心骨!”

来的职工中有一个叫张红伟,河南周口人,夫妻两个100亩身份地,又流转了100亩。龙小波告诉张红伟,72早熟,保险系数高,但是早衰,拖絮,今年优质优价了,57比72品质好,只是比72播种时早播几天,晚熟7到10天。

“以前都是连里让咋干就咋干,今年土地确权,一时还摸不着头绪,亏了有小龙连长指点我们,200亩棉花净落十六七万元,比去年多挣了三四万元。拿到钱买了一辆五菱面包,下地干活方便。”

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无处不在,伸向资源配置的各个环节。龙小波告诉我,今年交棉花,还有职工把好棉花放上边,落地棉底子花放下边,卸车时露了馅。改革前,这类小把戏司空见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好的不好的一锅煮,“五统一”嘛。今年可不行了,团里不“统”你了,市场要“统”你,碰了一鼻子灰,才知道市场真是铁面无情。

龙小波说:“连长就是个全科医生,主事的大管家,啥都得做好,大到连队规划,小到邻里纠纷……连长也像家里的老大,得孝敬父母吧,得把弟弟妹妹带得有出息吧!‘连长,连长,半个皇上’,责任一旦在肩,也就有了甩不脱的担当……”

浪成于微澜之间

还没过年呢,邓以胜的家就热闹起来了,挤满了一个连的农工兄弟,纸烟、花糖、茶水散落在茶几、饭桌、窗台上。这个说“老邓,我们信你”,那个讲“你扯起头,我们全跟你走”。扯了半天,话题还是一个:抱团取暖成立合作社。

20世纪90年代初,20岁出头的邓以胜从武陵山区翻山越岭走出重庆,一路火车汽车西行新疆。车到阿拉尔,包包里只剩下18元钱,吃饱肚子没了车钱,就用两条腿走。走到暮色苍茫,遇到棉田拾花的人。邓以胜问,你们招工吗?给口饭吃就行。拾花的人抬起头,会捡棉花吗?

就这样,棉花地扯住了邓以胜的腿杆杆,自此落地生根,在塔里木河上游这片沙土地已经摸爬滚打了25个年头。

吃苦下力的邓以胜热心肠。2018年土地确权,30多户缺资金,滴灌带安不上,银行贷款需要土地证质押担保,农资供应商也选好了,可以赊欠,也是要担保。土地证却一时没拿到。邓以胜召集了一次会:“我们一个连相处20多年了,近邻比远亲,我来担保……”你说,大伙儿能不信他服他吗?

天高云淡的阿尔泰,冬日阳光暖融融地舒展着大地的筋骨。

毛领皮夹克,雪青底格衬衫,灰色鸡心领羊绒衫,谈吐沉稳、气质儒雅,知识面宽、信息量大,哪儿有传统概念里农场农工丁点儿踪影啊!

20世纪90年代初,20岁出头的王春良离别河南周口老家,落户夏孜盖的兵团184团4连。“刚来时,这一片啥也没有,地是俺开的,房是俺盖的,树是俺种的,渠是俺修的……”

“夏孜盖”,蒙语。汉译:有喜鹊的地方。200多年前,夏孜盖为蒙古土尔扈特部游牧地。蒙古牧民看见一群群喜鹊落在茂密的树梢上,叫出了“夏孜盖”。那时候的夏孜盖,还是草浪起伏,毡房点点的草原呢。

夏孜盖北边西边有萨吾尔、迭伦两座小山,山不高,但恰恰有个小豁口,云从北边来,一疙瘩推着一疙瘩,越滚越大,怪吓人,但没等遇见迎它的风,就从这个豁口匆匆溜走了,虚张声势;东南飘过来的云,别看薄如嫦娥的裙裾,顶着西北刮过来的风,一准聚而生雨。这个起起伏伏半封闭的小盆地,自成一方小气候。能种棉花的只有这一片,能种辣椒的只有那一块。王春良早把夏孜盖的“娃娃脸”摸熟了。

早在2015年,王春良和5个椒农合计,想成立合作社。年年秋天收辣椒,价格是人家外地老板说了算;年年春天种辣椒,价格是人家种子公司说了算。辣椒我们种,最苦的活我们干,偏偏我们没有发言权。只有“抱团取暖”,没别的路。可是,成立合作社,就是和农场的“统购统销”对着干哪!

盼星星盼月亮,2018年终于盼来了土地确权,“五统一”取消,一夜间,四川、甘肃、河南、青海……乡音难改,目标一致的20户椒农发起成立了“聚资辣椒专业生产合作社”,推选“大能人”王春良为理事长。选哪家的种,订谁的地膜,社员大会定,老天也帮忙,20个社员,最少的也净落了20万元靠上。

135户社员,2000亩绿色模式种植基地,年加工1万吨胡萝卜,还有“黄金田园”“贝塔”品牌,是嘉鑫专业种植合作社现有的家底。“嘉鑫”取谐音:家和万事兴。理事长顾水萍人称“胡萝卜大姐”,合作社的胡萝卜占了全疆一半。

顾水萍六师技校毕业,千禧年结婚成家,嫁鸡随鸡扎根青格达湖不远的101团。

一个偶然的机会。刚收了麦子,连队旁边村里一个河南人找到顾水萍,“收了麦,你的地让我种萝卜,一亩地给你500块。”顾水萍听天书样瞪着河南人:“你就吹吧!你种你种……”不承想,秋霜凝白收萝卜,一亩地青萝卜卖了1万多!

第二年麦茬地种包包菜,顾水萍招呼5家一起种,一下子种了500亩!没等春节到,菜价大涨,秋天地头1公斤3毛卖不出去的包包菜,2元钱1公斤一星期就卖光啦!

——这一年的6家组合就是“嘉鑫”的雏形。生活的艰辛告诉顾水萍:“一个人干一件事与一群人干一件事,结果肯定是不一样的。”

种植秋菜渐渐摸索出一些经验,顾水萍开始闯市场。加工企业追求规模化生产,要求订单农业,收购价1公斤胡萝卜7角钱,利润空间很可观,顾水萍与工厂签署了订单合同。没想到,这一年胡萝卜市场特别好,1公斤卖到了1.5元。小农意识经不起眼前利益的诱惑,不顾往日情面,合同早忘在了一边,偷偷卖了本该交工厂的萝卜。

市场的大海原本就是潮起潮落。因为胡萝卜市场好,第二年农户们全种了胡萝卜,却不想市场转了风向,一年前失信违约的农户近3000亩胡萝卜卖不掉。而顾水萍呢,100亩胡萝卜按合同定价工厂全数收购,还因“诚实守信”受到奖励。

人只有见了棺材才落泪,掉泪那一天才是清醒那一天。

2018年农场土地确权颁证后,带着身份地想进“嘉鑫”的农户越来越多。顾水萍当然知道,面对市场风云最有力的法宝一是品质,二是规模。“正是有了土地确权的基础,现代农业各项要素才得以在那只看不见的手——市场杠杆的撬动下合理流转,优化组合。”

春节后,顾水萍高兴地告诉我:“见着师里最大的官了,现场办公,支持嘉鑫扩大加工规模……”

三娃子家过小年

去三娃子家这天,正逢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八九十平方米的空间简洁、明快。水绿色的窗帘面对覆盖半年之久的雪野,给人些许春的气息。阳光铺满飘窗,几盆草花绿得滴翠红得鲜亮。

生命充满劳顿,但还要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土地上。

三娃子大号李旭明,地道的“兵二代”。比三娃子小一岁的媳妇相飞是江苏赣榆县人。20年前,18岁的花季少女相飞第一次出远门,登上西行列车一路西行,加入“淘金”而来的采棉大军——“我们是千里姻缘花为媒呢……”

海边长大的姑娘胆儿大,相飞西行又西行,一下子就到了长“锦”牌棉花的地方——准噶尔盆地西南缘,加依尔山冲积扇一处地名“前山”的128团2连。

踏进霜重花愈浓的棉田,相飞就知道拾棉花这活儿多累人多熬人,“那可是软刀子割肉,还一头星星呢,下地了,低头弯腰,两只手机器人一样,又见一天星星了,才拖着又沉又麻的腿走出棉花地,要不,一朵花只有两三克重,你一天怎么能拾几十、上百公斤?啥钱也不好挣啊……”

月亮升起来了,朦胧月光中相飞看见了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小伙儿,月亮地里放牛的牛郎——三娃子李旭明。少女怀春少年多情,就是那抬头一眼,爱的种子已发芽。

三娃子相飞在前,虎子、小五子紧跟着,一个一个媳妇娶进了门,全是“花为媒”。

我注意到,凡是拾花妹组成的家,无一不是女性主政,“家有贤妻,胜过良田万顷”。

如果说,20世纪50年代湖南山东女兵西上天山,是鉴于西域屯垦一代而终的历史,政府主导下的社会行为,那么,千里姻缘花为媒就是新的历史时期个体追求幸福的梦想成真。

“土地确权,我们成了农场正式职工,每人有了50亩身份地,三娃子被选为15连的副连长。我俩100亩地种棉花,算下来能落10多元钱,比去年多挣了3万元钱。”

虎子朱高峰和媳妇王犁真种了150亩棉花,他家还有一台大马力拖拉机,2018年连车带棉花收入至少30万。小年前两天,一家人就飞河南了,去古都开封孝敬岳父岳母。

小五子范友明一家4口,本来也是要坐飞机到银川,媳妇樊小薇非要开着新买的“大众”回西吉,她的心思就是要告诉老家的亲戚,当年我的选择没错,你们看!

夕阳渐沉,雪野无垠,天地间红装素裹。三娃子急着回15连值夜班,明天9点基干民兵拉练。春节前,相飞在编的二连基干民兵也要拉练一周……

跃出雪峰的太阳牵出一声声操练号令,冬日清晨响得辽远。127团基干民兵正在学生已放假的中学集训、操练。

127团所处方圆,乌苏县志有记“宿星滩”。许是寄寓“复苏”“振兴”的时代热情,“宿星滩”叫了“苏兴滩”。

令行禁止,有模有样,难以相信这是一支集训不到两月的新兵。

一声“解散”,民兵们纷纷进了教室。课桌上摊开着语文、算术课本。原来,除了军训,还有文化课、技术技能培训。

一米八三的大个子张勇坐在第一排,他从天水甘谷到127团第二年就赶上了农场改革,分了一套80多平方米新楼房,100亩棉花亩产400公斤,收入11万,“高兴得夜里睡不下!”张勇两口子最是感激农业科的张玉海,感激老连长,“天天在地里转,手把手地教呢!”

开口就是一脸笑意的张勇说,军训拉练,立马觉着肩上有了担子。我们年轻着呢,苦不怕,自小下苦的人嘛。就是文化低了,下死劲学呢,夜里12点还不想睡……我们这一期三个月,除了军训,一定要认下2000个字呢!

文质彬彬的小韩太秀气了,队列里,真不如他腰挺背直的媳妇有英气呢。小两口都是十连的基干民兵,第一次拉练新奇得很,心劲儿可大。

韩振兵老家宁夏西吉县平峰乡,小两口带着6岁的女儿落户车排子,十连分他们一套小80平方米的新楼房。接过钥匙,媳妇的泪水就冲出了眼眶:“这儿的人真亲人,不欺生……”小两口100亩身份地棉花单产370公斤,估摸着能挣小10万。收罢秋,会开机车的小韩又去搂了一个月残膜,收入7000元,和老家比,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韩振兵的幸福生活在老家传开了,微信方便嘛!穿迷彩服的照片传回去了,乡亲们稀罕得不得了……

他们中,到兵团农场时间最短的不过两年。他们对“兵团”这个新家园的热爱,对兵团梦的向往,情动深处。而拴住他们的“船锚”,是确权的身份地——农家出身,土地永远是母亲的怀抱。

风景这边独好

职工口里说到的“大官”,也向我倾吐着长子情结:“都是农场长大的,看着职工辛苦一年拿不上钱,能吃得香睡得着吗?职工要求多吗?不多!不就是盼着出力流汗过上好日子吗?咱的爹娘盼的不也就是这嘛……”

一番家常话听得人心动情涌。

“改革”?谈何容易啊。改革就要破旧立新,破,就要触及原有的利益格局,动了谁的奶酪,谁就要骂娘。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黑龙江佳木斯那是中国大农业的范本,机械化、规模化、集约化,地分到职工个人头上了,兵团大农业优势怎么保证?“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组织优势动员能力又怎么保证?

计划经济大一统,“四不分”,60年一贯制,历史遗留的积弊有多少,问题有多复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一破冰之旅可以想见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

正是一代开国元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襟、情操,创新求变的志向,兵团才有了创世纪的发展。

兵团最大的优势是有规模经营的基础,可是发挥这个优势的时候又总是捉襟见肘,显得那么力不从心。中国改革开放已届“不惑之年”,兵团计划经济大包大揽的惯性还是那么顽强,大到种植规划,小到买谁的化肥地膜、棉花卖给谁都是板上钉钉,只有市场风险农工自己背……“土地确权”的意义,绝不简单是小岗村当年的“分田单干”,它是一项树立农场职工主人翁意识的民心工程。

分田到户的第二年,小岗村实现温饱。2013年,小岗村流转土地8000多亩,占可耕地面积44%,从分田单干到土地流转规模经营——中国农业必由之路,小岗村走了35年!

而在兵团,芳草湖的众和、新湖的荷香藕、五家渠的嘉鑫……土地确权当年就实现了这一历史飞跃。这是兵团机械化、规模化、集约化大农业生产力对新的生产关系的催生!农田作业全程北斗导航,大数据引领……兵团的明天又是多么让人向往。

2019年2月10日,国家棉花公检结果发布。兵团棉花各项指数均远远超出全国、全自治区数值。沉沦日久的中华第一棉“锦”牌重现江湖。

惊蛰未闻雷出地,丰收有望看春耕。

从四川老家回来第二天,谢万哲已经在地里忙了:“往年清圈没人干,今年圈底子都挖穿了!”王忠和急着选择棉花品种。宋金保的“西瓜红”薯秧子就要到了。胡萝卜大姐顾水萍忙着扩建新厂。军训结束,相飞开始忙地里的活儿……

你听——生命在律动——种子播进了土里,就充满希望!

冥冥之中,改变命运的能量积蓄着,等待喷发的历史契机——受孕的土地,开化的江河,初上枝头的花蕾,思变的人心……

太阳越过博格达冰峰,喷薄而出——

新疆大地春潮急。

《光明日报》( 2019年05月24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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