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当初
我承认自己徒步直播不是为了锻炼意志,不是为了反思32年失败的生活,而是为了钱。
作为一名写作者,今年初,我写的几篇非虚构文章连续没有过审。年前与某小说网站谈好进驻连载,年后编辑说这本书改编影视剧的可能性较低,要不去别的网站看看——显然我失去了收入来源。
没有存款,每月还要偿还信用卡,或许这是大多数写作者的境况。没有收入的日子,我异常焦虑。写作一直是我的理想,但我已经32岁了,没房没车没女朋友,人生显得有些失败。我仿佛站在十字路口,纠结要不要放弃写作,去努力挣钱。
一天晚上和发小吃饭。酒过三巡,发小涨红着脸,吐着酒气对我说:“你干吗不去徒步?一趟下来至少挣20万。”
“你怎么不去徒步?”我反问。我觉得发小说的是酒话。当时,我不了解什么是徒步,更不明白徒步怎么赚钱。
“我是吃不了那个苦,也没有那个体力。你长得这么壮可以试试。”发小看我不相信,拿起手机,打开某短视频APP,翻到一个徒步到西藏地区的男主播,他拉着一个长方形拖车,里面装着衣物、灶台煤气、帐篷等生活用品,“你看XX,他徒步5个月,每天直播、打PK,现在音浪(某短视频平台货币)已经700多万了,换成人民币有35万,他再花一两个月慢慢徒步到拉萨,60万肯定有。”
我半信半疑。发小又翻出两个徒步主播,我发现收入都可观。可我转念一想,徒步投入资金较大,我根本没有钱。
发小当即决定投资徒步经费,到时赚的钱平分。我来了精神,觉得徒步虽然辛苦,但这一趟我不会亏本,还大概率赚钱。我当即拍板干,叫发小赶紧转账,我可以在网上买徒步用品。可发小说他也没钱,只能去凑。
回到租房后,我在各大短视频平台搜索有关徒步的主播,发现真不少,粉丝数都是几万以上,大多都赚了钱。甚至有人在网上说,2020要想富,焊个小车去徒步。
为了与其他徒步主播区分,我结合自己情况,想了一个文案:半个作家拉着半车书去西藏。即作为一个失败的写作者,我希望拉着半车书在3300(宜昌至拉萨的318国道距离)公里的漫长路程中自我反省,思考接下来的人生道路该如何走。到达目的地后是把这些书烧掉(即我放弃写作),去从事赚钱的工作,还是继续坚守写作。
几天后,发小告诉我,他凑不到我徒步的经费。我慌了神。失眠两天后,我决定自己凑钱。后来找一个残疾朋友借了8000做前期经费。
借到钱,我在网上买了二手手机、帐篷、锅碗、炉子煤气、充电宝等等。又用镀锌管(本想做较轻的不锈钢,但成本高)做了一个笨重的拖车,前面焊了直播支架。
5月25日清晨6点,我把准备进藏用的两床被子、枕头、冬季衣物及路途生活用品装进拖车,又往里塞了我挑选的30斤书,大多是关于非虚构写作、小说、电影剧本的工具书,算作回应我的文案——拉着半车书去西藏。
身后是准备装进拖车里的书籍 | 作者供图
天空飘起小雨,两个朋友劝我等天晴后再走。此时,我内心激动不已,断然拒绝他们。淋着小雨,拉着400斤的拖车徜徉在平坦的路边,感觉轻松惬意。觉得就这样走到拉萨也不算太累。我告诉直播间内的20多个老乡(对于一个刚开始直播的新人,这是非常不错的人气),自己一定要这样走到拉萨。
走着走着,迎来我徒步的第一个上坡,它大约有一公里。我尝试拉了几步,蓦然觉得车子变得更重了,像有个人在后面拉扯。
我停下来,深呼吸几次,弓着腰、双手捏着把手,加快步伐,期望利用车子的惯性,往前冲一段。可没走几步,我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继续拉,觉得十分吃力,只能拉几步,又停下来。如此反复。
直播间的观众开始变得不友好了,有的人赌我出不了宜昌市,还有一个观众跟朋友赌1000我出不了湖北省。我知道,有些人并不看好自己。我强笑着对直播间的观众解释:“我身体有些胖,好久没有锻炼了,你们给我几天时间适应。”
雨停了,太阳出来。衣服马上被汗湿,几股汗水顺着胸腔流到肚脐,有点痒,有点温热。艰难地爬完上坡,感觉自己完全没有力气了。
走在下坡或平路,我的车子轻了起来。身上的衣服慢慢变干,袖口、肩领处、车把手周围有白色的小颗粒,一片一片的。我以为是沾染路边的灰尘,直到直播间的观众告诉我,这是汗水干后的物质。我恍然大悟,原来人体大量流汗后,也能变成小颗粒的盐。
第一天走了近15公里后,我决定在集镇上找住的地方。刚开始徒步,我不愿把自己搞得太累,这样容易产生放弃心理。所以起初的几天我决定少走路、不做饭、不搭帐篷,减少身体劳累。寻了几家,最便宜的也要一晚50,太贵了,我必须找到更便宜的。
后来在直播间的观众指引下,我找到一家20元的旅馆。里面有一张大到夸张的床,床上放着红色薄被,铺着白色床单,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它显得有些脏。对面柜子上,有一台黑色的彩色电视机,它可能已失去本来的功能,放在房间只是摆设而已。墙头柜上贴着一张画,画里是一片绿油油的竹林,上面写着四个字:竹报平安。这样类型的房间,将在我的徒步中数次出现。它们存在于每个城市的角落,跟城市发展毫无关系,存在于像我这样的穷徒步者的平行世界中。
吃了盖饭,洗了澡,躺在床上,绷紧的小腿肌肉终于得到放松,我缓缓伸直,让它倚靠在床单上。我第一次觉得躺着原来有这么舒服。
虽感觉全身乏力,但对于徒步,我仍干劲十足。我必须抓紧时间享受这短暂的静谧时光。
9点继续直播,到晚上11点下播,最多观众在线30人,最少9个人。一天总收入35块6毛。其中大多是亲戚和朋友支持。
晚上,因为旅馆临街,过路的车辆声音大,房间蚊子又多,我根本睡不着。直到天亮,睡了两个小时,闹钟响了,我不得不起床洗漱。吃了一碗面条,继续上路。
身体因没有休息好,感觉乏力。大脑嗡嗡作响,看见路边的平地,有种想躺着睡一觉的冲动。为了赶走瞌睡,我在平路上拉着车跑起来,一会儿,我就喘了起来,但自己确实不想打瞌睡了。
爬上坡的时候,车轮突然“吱吱”作响,停车一看轴承坏了。拖车没有装刹车,拆了车轮以后,车子歪倒一边。我把坏掉的轴承拆下来,里面掉出一颗弹珠。换好新的轴承,我试着一只手抬起车子一侧,另一只手安装轮子,但车子不断向外滑,根本扶不住,也抬不起来。
没有办法,我只好把车上的行李全部拿出来,摆放到路边。又期望在路边捡些砖头把车子垫起来,让车子平衡。可周围根本没有砖头,我只捡到几块不规则的石头,叠放三块就倒了。我又尝试单手扶起车身,另一只手去装车轮,如此几次,车身还是不断向两侧滑动,根本装不上去。
直到后来,一个过路的老乡停下车,帮我抬起车,我才装好车轮。
中午在路边餐馆,吃了一份鸡蛋炒饭。接着赶路,身体越来越疲乏,我只能凭着意志力,不断向前走,对于直播间的观众,我根本没有精力回复。
下午太阳越来越大,我的衣服被汗湿透了,衣服中的水甚至往下滴。半天喝了5升水,根本没有食欲。
路面被太阳暴晒,没有一丝阴凉 | 作者供图
直播间的粉丝建议我做一个雨棚,免得穿湿衣服感冒。这样下雨的时候,可以免受雨淋;有太阳时,可以防晒。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因为不管是下雨和天晴,我的衣服都是湿的,只不过前者是淋湿,后者是汗湿。
长时间走路,我的小腿肌肉胀痛。由于鞋子不合脚,我的脚底起了很多泡,每走一步都疼痛不已。痛苦的是,汗水浸湿袜子,伤口火辣辣地痛。
实在受不了,我把鞋子脱了,穿着袜子走在路上。可路上有很多小石子,十分硌脚。我只好走在路边的白色漆线上,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路上来了一辆卖老人鞋的车子,我花20块钱买了一双老人鞋。鞋子透气,轻巧,走起路来舒服多了。
我感觉车子越来越重,没有当初的轻松惬意,迫切地想要减重,但车内的东西扔了又可惜。
天渐渐暗了下来。蚊子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飞舞,有时落在我的脸上和胳膊上,稍不留神就会被叮咬一口,需要用毛巾不断驱赶。
一个50多岁的高个男人,站在路边啃着桃子,颇为神秘地向我招手,随后递给我一个桃子:“小伙子,你就这样拉车走着去西藏?”
我点头。
高个男人叫我给他留个电话,他有一个朋友也想去西藏,到时可以结伴同行。留完电话,因为前方有一个两公里的陡坡,我现在体力不支,爬上去肯定困难,只好早点找地方休息。便问男子旁边的旅馆是谁的,价格如何。高个男人说此旅馆正是他的,可以便宜点给我住。
我在旅馆点了饭菜。吃饭的时候,一个20多岁的男孩端着电饭锅进来。我叫他给我结账。
男孩斜我一眼,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问我妈。”说完,转身离开。
晚上,我去洗手间,看见男孩坐在外边天台上的板凳上,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他发现我,赶紧站起来。我对他笑了笑,而他只冷冷地盯了我一眼,转身去了另一边。
我惊愕,我有这么不受欢迎?我得罪他了?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
第二天清晨。我思考再三,决定给车子减重,把两床棉被、冬天穿的衣服统统拿下车,放在旅馆中,到时让朋友开车拖回去。等我到成都后,再叫朋友把冬天的衣服寄过去。
这时高个男人走过来,蹲着翻我带的书。我问他,朋友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同行。
高个男人转身望了几眼:“其实我说的朋友就是我儿子,他前几年发生了一些事,一直走不出来。天天待在家里,我就想让他跟着你出去走走。昨天晚上,我跟他妈给他做了很多工作,可他就是不愿意。”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装好行李,拉着车子往前走。
走了三天,终于到达宜昌市区,此时我的直播间有100多人,这是我直播时的高光时刻。本想找家旅馆,但直播间总有人带有揶揄的口气地说,“兄弟,又住宾馆了。”言外之意是“又在享受”。
我只好在一家建材市场的小路边搭了帐篷,边上全是被人扔的生活垃圾,散着一股腐败的恶臭。我睡在单人的充气床上,辗转反侧,不管怎么躺着都不舒服。稍不留神,就会从充气床上掉下来。我实在睡不着,又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拉着拖车出发,直播间的粉丝叫我拉着拖车在市区转几天,这样吸粉增加人气。
路边的老乡围观我的拖车 | 作者供图
大桥上,一个穿着泳衣的大叔盯着我的车子看了良久,质疑我这个车子根本到不了去西藏,甚至出不了湖北,因为在前方的野三关镇坡陡不说,且有10公里长。
我努力解释几遍,大叔还是看着车子和我,摇头,说我不行。我这才发觉,解释再多也没用,唯有时间去证明。
连续徒步一周后,正式进入山区,由于睡眠不足,我决定在一个镇上休养两天,并在网上买了一些徒步用品。这时华仔从直播间要到我的电话,询问我是否可以一起徒步。
徒步其实是一件寂寞的事情。白天还好,直播间有人陪伴。到了晚上,在路边搭帐篷,荒郊野地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再说路上出了意外,也有人帮忙。
我同意了华仔的请求,但害怕他只是说着玩儿的,或者仅仅只是头脑发热,耽搁我的时间。我叫他在网上把买好的帐篷、充电宝的链接给我。
直到傍晚,华仔才发来他购买帐篷、充电宝的链接。第二天,华仔按时来到镇上,参考我笨重的车子,然后缩小车厢尺寸,花2000做了一个不锈钢的拉车。
等待华仔的几天,晚上我坚持直播,但人气一天不如一天,每天都在掉粉丝。有些观众抱怨我怎么还在休息。
我决定先走一天,到时华仔取完未到的快递,利用晚上来追赶。
晚上,我睡得正香,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是华仔打来的。他说离我还有两公里的位置,但实在爬不动上坡了,叫我下去接一下他。此时深夜1点。
我穿好衣服,打着手电,往回走了两公里。华仔估计看见灯光,隔着老远喊,“超锅(我的短视频名叫“超锅拉着半车书去西藏”),你终于来了,我实在拉不动了,我明天要去把车改小。”
我走近后,说:“你这个车这么轻,还要改小,到西藏爬14座大山怎么办?”
华仔倚靠在车把手边,抹着汗水,依然强调要改车,不然他的身体坚持不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叫华仔继续拉车。
我和华仔的拖车 | 作者供图
到达搭帐蓬的地点。华仔坐在车上,突然说:“超锅,我坚持不了,我不想干了。”
我沉默了,到达喉咙鼓励的话语,又咽了下去。毕竟西藏太远了,不是我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我只好默默地钻进帐篷。
但华仔又担忧,如果回去了,会有人说他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我蜷缩在充气垫上,没有回答华仔。其实我觉得放弃徒步没有什么丢人的,只要过了自己那关,别人的冷眼嘲讽都不重要。毕竟生活是自己的,别人不过是一些看客罢了。
外面树叶婆娑,蝉声此起彼伏。
华仔讲到他直播的时候,他老婆在直播间化名黑他,说他有家庭了,还要去徒步,是一个不顾家的渣男。他告诉我,那天我叫他发买帐篷的链接,当时他就有些犹豫,期间反复问他老婆是否同意,但他老婆只是淡淡地说随便。
第二天清晨,华仔的老婆打来电话,叫华仔回家,不然就离婚。华仔犹豫了。
我不能教华仔选择,只是在旁边啃着面包。
等了一会儿,华仔没有走的意思。我只好拉着车先走,爬到上顶的时候,华仔追上来:“超锅,我就算离婚也要徒步西藏,”
我望着满脸汗水的华仔,不知如何回答。作为单身汉,其实我很羡慕像华仔这样拥有温馨小家庭的人,可内心又向往徒步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
路过华仔的老家,华仔的几个亲戚和朋友把他拦了下来。我只好先拉着车走了。大概两个小时后,华仔打来电话,叫我等他。直到后来华仔告诉我,原来是他的媳妇还有岳父岳母追来了。华仔媳妇态度明确,既然要去徒步,那么就把婚离了再去。华仔解释徒步既可以挣钱,还可以完成的理想。华仔媳妇说华仔徒步后,心态变了,两个人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华仔赚到钱后,肯定天天在家里直播,如果没赚到钱,那就是浪费了时间。
华仔气急了,声称离婚就离婚,坐进车里,决定带老婆到县里离婚,最后被岳父岳母劝了下来。
一家人挽留华仔许久,华仔还是决定徒步。
后来,华仔老婆对华仔说:“你徒步回来后,我想得通,我们就继续过,想不通,我们就离婚,你到时候别耍懒不同意。”
华仔听完,拉着拖车离开。
早上,华仔在镇里没有找到做不锈钢的门店,改小车子的愿望落空,只能继续前行,爬了一个上坡后,华仔把车子停在路边,说怎么也爬不动了。
我只好把车停好,下去帮华仔把车拉上来。
华仔坐在地上,给熟悉的不锈钢师傅打电话,询问是否可以把拖车改小。但得到的答复是改车的费用比重新做一个还贵,华仔只好作罢。
华仔犹豫良久,决定把车扔了,骑自行车去西藏,后来又想背着包去西藏。他随即给他表弟打电话,叫他到镇上买一个大的背包过来。一会儿,华仔表弟开车来了。
几个人商量,大家一致认为华仔根本背不动近百斤的行李。华仔没办法,只好跟我商议,他的帐蓬、衣物等重物放在我的车上,他还是拉车,到下一个镇子再改。
继续前进。晚上在半山腰休息。华仔把他舅妈送的腊肉拿出来,清洗,做了一餐青椒腊肉。我已经几天没有吃肉,连吃几碗饭。直到吃腻才算作罢。
我们在地上做饭 | 作者供图
帐篷搭在一户没人住的门前。我和华仔聊了很多,关于西藏是否有狼,14座大山是否真的很高等等。两人对徒步之行,似乎有了信心。
不知不觉我和华仔一起徒步3天了,华仔体力越来越好,开始适应这种生活。
一天中午,华仔在前面已经等了我一个小时。每隔10分钟就语音催我快点,要不然到天黑,就到不了前面的镇子。这又是一个10多公里的上坡。
天气正热,我戴着一顶草帽,脸上全是汗,有些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里,根本腾不出手来擦。眼睛太难受,我只能眯着眼,向前拉。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贴着皮肤。我难受,十分难受,恨不得找一个水池好好泡个澡。
车子拉起来,我明显觉得力不从心。我开始觉得徒步应该是越来越轻松,认为身体需要一个缓冲过程,只要长时间适应高强度行走,锻炼出来后,身体会轻松很多。但现在我觉得,车子是越拉越重。而华仔一改反常,越拉越快,我根本追不上他。
当初觉得自己身体壮,拉个重一点的车子也能到西藏,但现在看来可能不行。望着拖车无可奈何,感觉身体里一点力也使不出来,只要爬几步,就喘着粗气,头昏眼花,感觉随时会因为一口气没喘气上来而倒下去。只得歇一会儿,才能缓过呼吸急促的窘境,然后再拉。
路上遇见老乡,我迫不及待地询问,上坡还有多远,老乡望我一眼:“还早着呢?”
听到此,我有些绝望。
有时候拉车到悬崖边,我脑海里闪过把车推下去的念头,因为这样我就解放了,就可以回家了,真要有粉丝或熟人问起,我只需说谁叫车子掉下崖了,我还怎么徒步呢?
我喘着粗气拉到华仔等候处。简单吃了一碗面条。然后把车内的行李全部拿出来,扔掉一部分。整理好后,我发现都是能用到的物品。
实在扔无可扔,我把一包500克的盐倒出来一大半,又把面条扔掉大半。后来,我把1斤多重的扳手直接给了农户。我想着要是路上爆胎了,我就在周围农户借扳手拆轮子。
休息半个小时后,拉着车子继续上路。我觉得车子还是重。有时候想想,拉这样的上坡,都筋疲力尽,那么到西藏后,要爬12座4000米海拔以上大山,那自己怎么办?我对自己到拉萨的能力产生怀疑。但看着曾经不如我的华仔,我只能咬着牙往前拉。
历时半个月,我终于走出宜昌地界,进入恩施。临近镇子两公里时,下了一场大暴雨。我已走了30多公里,又是上坡,实在拉不动。只好把车子停在距离马路边10多米的小路上。然后打着雨伞步行到镇上。华仔在我前面1公里处,也把车子停在路边。
第二天早上,当我下山来拉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车子不见了。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大感不妙。昨天晚上在直播间,有粉丝问我车子停在哪了?不怕被偷吗?我还开玩笑,说这个车子太笨重,卖废铁也值不了几个钱,谁偷它呀,完全是个负担。
我四处寻找,发现我的车子已经停在一处废弃的房子前,车子歪着,两个轮子不翼而飞,地下散落着弹珠,破坏掉的轴承。我赶紧打开车厢锁,发现没有少物品。
被拆掉轮子的车
这时来了几个周围的居民,一个大哥问,“这个车是你停在这里的吗?”
我赶紧说是的。一位住在隔壁的大姐告诉我,昨天晚上她听见很大的声音,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只看见一个背影,看不清人。
我正愁着怎么到镇上买轮子来换,大哥告诉我,车轮子就在巷子里。
我顺着大哥指的方向,走进一看,发现两个轮子和横梁躺在巷子内的草丛中,两个固定轮子的螺丝放在院墙的顶端。
被人拆掉的轮子
我有些不明白。如果遇见小偷,他就算不方便把车拉走(车身贴了我的短视帐号的广告),可好不容易拆了轮子,也应该把轮子拿走,就算卖不了多少钱,但可以家用。如果遇见黑粉,何必大费周章拆车轮,直接把车子拉到山崖边推下去,省掉许多麻烦。
这次或许是遇到了恶作剧吧。
幸好,我的车内备有轴承,请旁边的大哥帮忙,很快把车轮装好。看来以后,一定要把车子停在自己周围,或者停在农户家门前才安全。
下大雨,徒步在路上,衣服已经淋湿。我顺势拍了一个视频发了出去。不一会儿,母亲打来电话。她肯定看到我发的视频了。
我正在直播,不大方便接听,只好挂了。她又打,我又挂,如此三次,我只好给观众解释,接30秒电话,让他们稍等一会儿。
我离开车子10多米,刚滑过接听键,母亲就劈头盖脸地骂了过来:“你下雨怎么还要走?不怕感冒了吗?山上突然泥石流你跑得脱吗?”
对于母亲的责问,我久久说不出话来。母亲说的对,318国道路边有很多石头、泥土,这是因为下雨导致的。泥石流来了,我肯定跑不掉。
母亲又说:“你当初要走路去西藏也不跟我说一声,要是你当时跟我说了,打死我,我也不会让你去。”
以前直播间经常有人问我:“超锅,你去西藏,你父母同意吗?”
每每于此,我都会说,我给爸妈做了思想工作,他们现在勉强同意。是的,我撒了谎。我了解父母,他们只不过是思维传统的农民。我只能先斩后奏。
母亲长叹一口气:“儿子,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呀。下雨天就别走了,等天晴了再走。”
我“嗯” 了一声。两人陷入沉默,为了避免尴尬,我试探性地问母亲:“爸爸现在晓得我徒步了吗?”
父亲在浙江工地打工,年初走的时候,我和他又因琐事吵了架。我给他打过很多电话,但大多他都因为上班没有接到。偶尔接通后,两人只是说几句话,便匆匆挂了电话。所以,我一直没有跟他说我徒步西藏的事。
母亲说:“早就晓得了,他经常跟我打电话,问我你会不会在路上冻死,会不会饿死!”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不确定父亲是到现在还不肯原谅我,还是他不知道,如何向我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表达自己的情感。我想应该是后者吧,不然他不至于经常向母亲打听我的近况。
接完母亲的电话,我又给父亲打,反复三次,通了还是没有人接听。他这个人不愿带手机在身上,肯定又放在宿舍了。
平复几秒心情,我走到车边,对着直播间强颜欢笑,拉着车子继续往前。
华仔在一个拐角处,隔着老远喊:“超锅,我要回家了。”
“怎么啦?” 我快速地向华仔走去。
“我妈,还有好几个亲戚来电话了。他们让我回去,我晓得这是我老婆让他们说的。哎,我现在真的是烦死我老婆了,她晓得她自己叫不回我,现在就叫一些亲戚来劝我。”
失去同伴,我有些失落,但又理解华仔所处的困境。我淡淡地说:“那你就回去吧。”
“可是徒步到西藏是我一直的理想呀。”
我不知道如何劝华仔。雨越下越大,两人只好把车子停在路边农户家的棚子里。华仔拿起电话,给他老婆打电话。开始华仔轻言细语、好话相劝,后来语气越来越重,最后只好挂断电话。
华仔双手一摊:“超锅,我真的要回去了。我跟我老婆讲了很多道理,可她说……结婚前谈理想,结婚后谈生活。”
“嗯,那你回去。” 我拉起车子,进入雨中。很快华仔拉起车子跟了上来,“我陪你拉到下一个镇子,到时亲戚走高速也好来接我。”
到了镇上,华仔把拉车低价卖给我。我把自己的拉车卖了,终于换上较轻的不锈拖车。
后来换的华仔的不锈钢拖车 | 作者供图
我和华仔两人在餐馆吃饭,华仔说:“超锅,我先回去,到时给老婆好好做工作,到时我们再一起徒步。”
“别胡思乱想了,回去好好跟老婆生活吧。”
华仔晚上被亲戚接回了家。这个与我徒步5天的伙伴离开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一个人继续徒步。
两天后,华仔叫我到恩施等他,到时他再做一辆拖车,和我一起徒步。又两天后,华仔微信告诉我,他要他媳妇去离婚,和我一起徒步。我说不能离婚,要是离婚的话,我不会同意华仔和我一起徒步。华仔说,那他就一个人徒步。
不一会儿,华仔媳妇加了我的微信,说她要和华仔去离婚了。我劝她别做傻事,随即又跟华仔语音,但华仔不接。幸好后来从华仔岳母的电话中得知(华仔岳母以为是我一直叫华仔徒步,在直播间要了我的电话,专门打来电话,叫我以后不要再叫华仔徒步),因为没有拿户口簿,两个没有离成。华仔因为家人劝导,才终于放弃徒步西藏的想法。
失去同伴,情绪略显低落,我看见一处房子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了很多字。大致内容可能是某个村民感觉法院判决不公平,就在房子的墙壁上写下极端的情绪。
作为一名非虚构写作者,内心的情绪被点燃。我把镜头对到墙上,希望让直播间的观众看见,也许真有人帮助写字人平冤。
这时直播间内的几个粉丝叫我,赶紧把镜头换过来。我大感不妙,把镜头换过来不到半分钟,系统提示我账号被封10分钟。
我觉得这没什么。我了解到很多主播都有被封10分钟至3天经历,我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罚。10分钟以后,我还可以开直播。
直到10分钟以后,我再次登陆,发现账号还是显示被封的页面。我赶紧申诉,没有回信。接连又申诉几次,又打电话,都没有得到回信。我赶紧上网查询,才发觉自己的帐号被永久封了。
我的心情跌到冰底。我辛苦通过10多天积累的1600个粉丝,现在都化为泡影。本来直播间人数都不多,一般在线只有10多人,现在还被封了。一切努力白费。而帐号内,粉丝刷的礼物换算的400块钱也取不出来。
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想过回家,现在也有了解释的理由——号被封了,叫我怎么去西藏。
可是,我又不想中途放弃。正如华仔告诉我的,他只徒步5天,没有到拉萨会成为他永远的遗憾。我不想给自己遗憾。当然更大的理由是,大不了重头再来,只要能赚钱就行。
我让母亲用身份证重新认证账号。我决定继续徒步。
恩施进入了梅雨季节,每天都有部分时间连续下大雨,衣服总是透湿的状态。这时车轮轴承坏了,怎么也拉不动。我前往镇上买轴承。回来的路上,路滑,我又不小心摔了跤。我瘸着腿往前走,全身湿透,狼狈不堪。
拿出手机,看刚刚发的视频,发现有人评论,“干个正经工作不好吗?通(吃)多了吧,少通一点就行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身体像失去支撑,歪倒在路边。
回想一路过来,经常有人骂我,“快看,又出来个徒步骗钱的”、“现在徒步都成群结队了,我都看恶心了”、“这是一个精神病吧”、“现在徒步又不挣钱,你徒步有什么意义呢?大家看你直播有什么意义呢?”
我坐在路边,淋着雨,不断问自己徒步的意义。随便刷着短视频,发现有人在进藏路上,拍了10多辆徒车拖车停在路边,呈现一股拥挤的状态。原来有这么多同行,希望借着徒步挣钱的。
如果说我是为了赚钱,那么现在我完全没有必要坚持。新开的号,直播间一般只有几个人,甚至有时候,直播间就我一个人。现在徒步的主播多,竞争激烈,肯定有很多人挣不到钱。并且今年经济环境不好,大家捂着口袋过日子,又有几个愿意刷礼物呢?
瘸着腿,回到停车处,把车轮换好,开起直播。对着直播间的几个观众强露笑容,有一个粉丝问:“超锅,你别装笑容了,你这张脸都快哭出来了。”
我咬着牙:“我可能要好好想想徒步这件事了,我不确定自已还能不能走下去。我的心态崩了。”
几个粉丝在直播间问我怎么啦。
“我就是觉得拉着车去西藏没有什么意思。”
一个观众说:“超锅,这是明白过来徒步不挣钱了,现在想回家了。”他说的很对,虽然我没有点头。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一个粉丝问。
我没有回答他。我的脑海里一团糟,根本没有时间冷静思考。一路下来都在回应粉丝和赶路,没有照顾自己的感受。也许我应该在前方的恩施休息几天,好好冷静一番。
沿途的风景 | 作者供图
我在镇上的一处旅馆住下来。距离恩施市区有50多公里,我需要走两天。说实话,我现在一天也不想再走,觉得这是浪费时间。
我给借钱的残疾朋友打电话,满怀愧疚地说:“现在徒步挣不到钱了,我决定放弃。我觉得自己就是浪费时间,何不去找个工作挣钱,到时也好还你。”
残疾朋友说:“这个赚不赚钱的事,你应该早就想明白。不能像现在一样,不挣钱就慌了。除了挣钱,你就没有一定要拉车去西藏的理由?”
我思索良久:“我现在找不到了。”
“那你搞的文案,半个作家拉着半车书去西藏的自我反省之路呢?”
我惊了,发现自己作为写作者的状态和现在徒步的状态惊人地相似——都不挣钱。我是因为写作不挣钱,才想着徒步。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
如果喜欢一份事业,但是它养不活你,你会怎么办?
“它当然是我当初要去西藏的理由,可是现在它似乎支撑不了。”
残疾朋友开导我,希望我继续走下去,不要留下遗憾。他让我多看一些喜剧电影,调解一路的寂寞和低沉的情绪。
我又给残疾朋友说有人无端骂人。残疾朋友说,他因高空坠楼,瘫痪了。有一次坐轮椅过斑马线慢了,一个年轻的司机骂了他。当时他很想用最歹毒的话骂回去,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朝那个年轻的司机笑了笑。
残疾朋友说,现在做什么事都有人骂,我们管不了别人的嘴,只能通过自己过滤,咱们还是应该多想想支持你的人。
徒步本身是一件毁誉参半的事情。
可我没办法忘掉观众骂自己的字句,而那些一直支持我的人,却被我忘记了。
我重新打开直播,竟然进来20多个人。大多是鼓励我走下去的。与我一同徒步5天的华仔说,只要我回来,他就开车来接我。另一个一直支持我的老乡说:“超锅,你走下去我天天来看你直播,你回来,我到高速路口去接你。”
我莫名感动。关了直播,给父亲打电话,依然没有人接听。我又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你既然要去西藏,那你就去吧。”
沿途的风景 | 作者供图
凌晨12点多,另一个在四川的发小得知我情绪崩溃,打来电话,进行了长达1个小时的开导。临近电话尾声,我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不怕吃苦,就怕吃苦了还挣不到钱。”也许这是很多穷人的想法。
发小说:“这个社会有很多人吃苦了,还挣不到钱的例子。你没有必要纠结这个,只需按照自己内心想的走就行。”
挂掉电话,周围的蚊子实在太多,叮得人根本睡不着,我躺在硬板床上想了很多,又想到核心问题:当徒步挣不到钱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我开始想起路上遇见的人。
在恩施我遇见两个骑友,一个从上海到拉萨,一个成都到江苏。前者只花了9天时间就骑了1200多公里,每天晚上睡在村委会。后者是一边钓鱼,一边骑行。如果当天钓的鱼多,他就拿到集市卖,然后当作旅费。
在重庆境内,我遇见一个徒步背包客。他晚上只泡了一桶方便面吃。我和他借宿在老乡空置的房子里,两人闲聊了很久,他因为遇见一些难事,需要排解一下情绪,所以选择徒步。
他们都没有开直播,目的显然比我纯粹得多,至少他们没有想过依靠徒步赚钱。
我想到一些给自己鼓励的人。一次,在一个小镇上,一位从重庆来避暑的大爷,跟了我几公里路,他说我是英雄之举,干了常人不敢干的事情。他年轻时也有这个梦想,但现在老了,身体不能成行。他经常在直播间称我为英雄帅哥。
路上我也经常碰到一些骑摩托车的行者。因为害怕影响交通,他们往往只按一声喇叭,然后朝我竖起大拇指,随即消失在拐弯处。我连他们的样子都没有看见。
有个老乡为了支持我,增加直播间人气,不停地在直播间点赞,直到点了一万下,她才说:“我实在点不动了,手太酸了。”
有人在直播间建议买速干衣,提前播报下一个村叫什么名字。
还有很多人送来食物。一个大姐,突然窜过来,递给我一袋东西,里面有方便面、红牛、桃子、啤酒,她一直陪我走了几公里。
路边的朋友送的水果 | 作者供图
一对夫妻,给我买了一箱纯牛奶、饼干还有两桶大水。
有一个姑娘,从车上跑下来递给我6瓶红牛,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谢谢,她已经坐上男友的车离开。
一个直播间的大哥,人在外地,他直接在我需要经过的小镇餐馆订了饭菜,我根本来不及推脱。
也有人会在路上递给我一瓶水,或一瓶牛奶。
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好多了,感觉又有一股力量注入体内,我有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对于有人说徒步骗钱,我想到一个徒步的前辈面对质疑者说过的话:“你也可以来徒步呀,走个几千公里,让我感受到你的不畏艰难,一路前行,我也会给你刷喜年华(某短视频的礼物,价值6000元)。”
至于对观众的意义,我想自己找到了:我希望通过徒步呈现自己的真实,如果在这真实中有那么一点点能吃苦、不怕难的精神感染到观众,进而让观众变得积极起来,就是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带着观众看风景 | 作者供图
天亮了,蚊子才减少。我困得受不了,睡了两个多小时,闹钟响起。
起床,我打开房门,天空小雨织织,飘在脸上凉凉的,忍不住舔了一点,淡淡的。旅馆边的桃子树,被雨水淋得垂下了腰,露出粉红的脸蛋。远处的山峰,层峦叠嶂,云雾飘浮之间,洁白得像棉花糖,恨不能跳上去咬上两口。如果离它们更近,景色是不是更好看呢?我笑了,知道自己找到了走下去的理由。
我快速刷牙洗脸,拉着车子向远处奔去。
徒步到四川境内,因经费紧张,我决定先暂停徒步,去挣一些钱后再继续。
题图 | 图片来自unsplash
配图 |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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