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我作为选手的随行家属到美国圣迭戈参加万智牌的PT专业赛。那时候刚入万智坑半年,到了PT赛场,我就像被丢进文明社会的原始人四处闲逛,打打免费轮抽,给几位中国选手跑腿买饭做后勤。
在这里我第一次遇到加拿大华人裁判Edwin,回想起来,他那天没有穿裁判服,稀松平常地和我们聊了聊天,指了指一位女士说,这位是“Helene Bergeot,Directorof Global Organized Play at Wizards of the Coast”,威世智在比赛方面的总负责人——大姐大。
左为Edwin,照片中的女士则是Helene Bergeot
“哦~”我点了点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坐在对面,体型很像蒙古族摔跤手的男人是谁。实际上,他有许多名字:无限星空、Edwin Zhang、E大、张天启,他是万智牌最高级别Lv.3的裁判,也是华人中唯一的一个。
回国后某次GP大奖赛,我在裁判工作区的主席台上又见到他,自然地上去打了个招呼。然而他面沉如水,严肃认真地问我:“这位牌手,你有什么问题吗?”
轻度脸盲、怀疑自己认错人的我尴尬地丢下一句“没有”落荒而逃。直到昨天采访,我向Edwin确认此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能因为比较忙,“加上我也会脸盲嘛”。
作为一名万智牌手,比赛就像离开现实世界到达奇幻世界的切口。牌手们提前几个月苦练牌技、费尽心机甚至满口谎言地从公司、学校、配偶那里请了假,坐着飞机、火车、汽车、牛车(……别笑,日本有位牌手职业是农民),翻山越海地到达赛场,与老朋友或老对手再次重逢。
比赛开始,褪去普通人的幻象,这些旅法师操持手中的牌释放咒语、召唤魔物,与坐在对面的另一位旅法师互相挖眼、抠鼻、吐口水、扯头发,打个你死我活。胜利者获得奖金,失败者收获经验与知识,听起来就十分令人兴奋,不是吗?
“与其和麻瓜说话,不如和旅法打架”
比赛和奖金是任何具有竞技性的游戏长盛不衰的核心与法宝。保证比赛顺利且公正地开始、进行、结束,维持秩序、解决纷争的就是那些裁判。
他们像会走路和说话的规则书,为牌手们答疑解惑;或者人型自走翻译器——如果你的对手是一位来自其他国家的鹏洛客,恰好你们的通用语都不太好,产生了误会,裁判会负责协助沟通;再或者你对面的那个家伙试图用非正常手段取得胜利,请举起手召唤裁判,此时的他们是仲裁者与惩罚者,视情况警告对方,或把他踢出比赛;绝大多数时候,他们更像游戏系统本身,接受牌手报名,统计人数,回收每一轮成绩,发放下一轮对阵表……这些平凡琐碎繁重的工作容不得任何差错。他们更是自成一体的黑暗组织,威世智公司对他们都没有管辖的权力。
中国区这边的“黑暗组织头目”,就是开篇出场的Edwin。
Edwin在赛场执法
Edwin Zhang(张天启),加拿大籍华人裁判,现居北京。1984年生人,在2000年,16岁的他接触万智牌,后移民加拿大继续读高中和大学。2004年20岁,在多伦多念书时考取认证裁判,2005年21岁升至2级,2006年22岁开始执法GP大奖赛和PT专业赛。后考取裁判等级为最高级别的Lv.3,曾在牌手调查委员会PIC占据十人之一的席位,而当时这个委员席位在整个亚洲也仅有2名;回国后,出任大中华区Regional Coordinator(区域协调员)。
“当时为什么想考认证裁判呢?”
“是因为喜欢这个游戏, 加上觉得自己规则挺好,所以就去考个试试呗。”意料之中的回答过后,屏幕上弹出一行字,“而且报酬很不错。”
当时多伦多地区大型售前现开需要很多工作人员,Edwin一天做裁判一天打牌,考取2级认证后,恰逢裁判中心网站开发初期,当时负责人Cari苦于找不到会中文的人对网站内容进行汉化,于是找到了来自中国的他。
也是在裁判中心,Edwin认识了当时的威世智裁判经理Andy Heckt,经过接触,他业务能力得到了肯定,逐渐参与大赛执法,从多伦多到美国地区的GP大奖赛和PT专业赛,在大赛中磨炼能力,迅速积累判罚经验。
因为执法,Edwin曾去过以下国家:加拿大,美国;意大利,德国,西班牙,比利时,俄罗斯,荷兰;中国(香港,台湾),日本,马来西亚,新加坡,韩国;澳大利亚。虽然是裁判,但同时也是名真正意义上的“旅”法师
纵观十几年裁判生涯,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考取3级裁判的经历。
当时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3级面试,却屡战屡败,无法通过。那时候的3级面试是历史上最困难的时期,自由度极大,通过标准未知,往往是几个小时的精神折磨后铩羽而归。
当时面试官有三位,万智裁判经理Andy Heckt、前美国4级裁判Adam Shaw、前澳大利亚4级裁判James Mackay(注:原4、5两级裁判是推荐制,不再需要考试,另4、5两级裁判已在4年前取消,职责分摊到1、2、3级裁判身上,现裁判最高等级为3)。
完成第一部分的“拷问”后,三位面试官将Edwin放出去休息并讨论之前的回答。没多久,Andy出来通知他第二部分将要开始,作为裁判经理的他原本不会出任面试官,因为Edwin失败了太多次才特地前来,并出言点拨:“第一部分很不好,不要回答问题。”
Edwin突然领悟之前为何失败,面试官们想听的是他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标准答案。于是他回到屋里,在第二部分开始之前,补充说明了对第一部分问题的想法(问题:关于在牌上画画有什么相关规定)。
他告诉他们,牌手在牌上画画,比如在灵能阿托格上画真伪莫辨,不是为了得到额外信息,而纯粹是为了好玩,这种情况就应该允许。反之,如果牌手在牌上写了重要的提示信息,就不该被允许,重点在于牌手的意图,而不是条文的约束。
然后面试官们要他出去,方便他们再讨论下。等他回来的时候,被告之面试官们投票结果是两票通过一票弃权,通过。这可能是当时历时最短的三级面试。
左起:奥利地裁判christian gawrilowicz、Edwin夫妇、意大利裁判Matteo callegari
到目前为止,Edwin并没有呈现出他经历中最鲜明和具有特色的一面:争议性。
甚至对于很多在赛场被他判罚的牌手,会觉得之前的笔法太过温情脉脉。要知道,他是一个会对有不良意图的牌手狮子吼的男人。一部分人对他的评价相当可怕,这一切都是随着他回国执法而来的。
2010年,应父母要求,他从多伦多回北京生活,随之执法国内大赛。当时国内的赛场状况很是松弛,最普遍的两个问题是比赛过程之中评论比赛和轮抓偷窥。
“打牌时给人支招,听起来很像公园老大爷下象棋。”入坑晚,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我感叹道。
“当时赛场的秩序确实很像——”
就像这个
于是他在回国那年万智国冠预选赛上DQ(取消资格)了5名随口支招的牌手,以及处罚了一位在正赛轮抽中偷窥上家手牌的牌手,这名牌手在私下恰好是Edwin的朋友。
这两事件“当时闹得比较大”,他说,“舆论主要倾向应该相信自己的朋友不会这么做。但是判罚的时候讲私情就谈不上公平了。”就像我之前与他有限的接触中表现出来的,在赛场的Edwin不会因为私交影响他的工作和判断,在中国这样讲究人情的社会,他的做法就像明火执仗地捅蚂蜂窝。
自他回国后,国内裁判团体完善扩充,整体实力显著提高,赛场秩序明显改善,只不过争议和唾骂像标签一样贴在Edwin身上揭不下去。知乎上有一个关于他的问题,“如何评价万智界中国区最牛逼的裁判Edwin?”
知乎问题
“您看过知乎上这个问题吗?”我问道。
和问题答案里描述的那个言语犀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形象不同,他只是很淡然地回答,“别人和我说过,早些年骂我的人很多,已经习惯了。”
实际上多个答案里,还是对他肯定更多:“对于E大的负面评价……(中略)……去掉涉及利益相关的内容(比如说DQ与禁赛),所剩无几。”
执法风格严厉的他有一番自己的理解,“那要看严厉怎么说,我一向是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不会刻意去更松或更严。最初裁判都是学习和运用方针,而高级裁判要求了解方针的缘由。了解缘由,去和牌手讲明道理,自然会得到牌手更多的信任。所谓风格强硬,无非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怕得罪人。”
“判断牌手的主观意图,您有自己的标准吗?很多牌手与裁判间的冲突,都是由裁判判断牌手主观意图是故意或不是故意的,但是牌手本人或对手不那么认为。”
“这个不太好说清楚,题目太大了。我讲个故事,某场比赛最后一轮,两个牌手扔骰子决定胜负,而随机决定比赛结果是要取消比赛资格的。后来裁判问,你们俩为什么要扔骰子,牌手说我们俩在决定谁掏晚饭钱,和比赛没关系。其实谁也不会信这套说辞,但是你也不会有证据证明任何事。调查牌手的主观想法很难,尤其越小的事情越难。一个牌手付错了费用,往小说,这种小错误是有可能发生,是无意识的,所以我们要修正错误,但是说大这就是作弊了。”
“那您是支持疑罪从有吗?”
“不不,这个问题是这样的,很多人会问,你说我作弊了,你有证据吗?我们都不可能真正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只能根据一些已知情况和细节判断,裁判不是要拿出证据给谁看的人。谁都会犯错,只能说尽力做到最好就是了,但是有错的时候,需要大家多包涵。”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偶露峥嵘:“其实我在判断上,对负面意图的判断应该比大多数当事人(心里真正想的)少。这几年只出现过跑来说对手故意作弊的,还几乎没有DQ了跑出来说裁判冤枉自己的。”
在某届北京团队赛制的GP大奖赛上,牌手不同意巡场裁判的判罚,上诉到Edwin。经过询问复盘了解到,牌手A出了一个筑拉波割喉客,但是他的对手B误认为是卡列奇治疗师,主动记下被吸了1点生命;下一个回合,牌手A场上其他生物死去时,他表示因为自己操控筑拉波割喉客,应该吸1点生命。这时候牌手B才发现刚才看错并误记血量,叫了裁判。
两张牌颜色、费用相同,牌面异能后半句也一致,实际效果截然不同
巡场裁判的判罚是维持现状,游戏继续,牌手B不认同判罚,才上诉到Edwin。
他丰富的判罚经验告诉他事出蹊跷,两个回合的时间非常短,大概只有几分钟,很难想象牌手A在持有手牌,可以仔细阅读的情况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先认为是一张牌,随即改认为是另一张牌,牌手A应该知道牌手B看错,但因为对手的错误有利于己方局势而没有指出,而是在记分纸上随牌手B一起更改了血量。
按照规定,牌手A是要被取消资格的,但他还有两名无辜的队友,这两位队友并没有触犯规则占便宜,但因为牌手A的行为,只能被一并退赛。Edwin当然知道其他两位队员是被无辜牵连,但仍做出这样的判罚,为的不仅是保证牌手B的权益,还有整个游戏的公平性。
至此,他才和我印象中快人直语的他有了形象上的重合。说这些话的Edwin就像一个用已知项推理事件真相的侦探。一个好裁判除了熟练掌握第二语言,对万智规则了如指掌,还要对人性洞若观火,会沟通会破案,真是发上雕花的功夫。这或许也是身为裁判才能享受到的另一种乐趣:用规则、逻辑和推理解开牌局上拧成结的疙瘩。
薛定谔的万智牌局:牌手是有意,或是无意的?裁判是那个打开盒子的人
接下来我们不可避免地聊到DQ(取消资格)、禁赛与神秘的PIC。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裁判DQ牌手后的工作流程是怎样的?我见过牌手在被DQ后在赛场写检查,那份检查最后会交到哪里?会被归为一个档案吗?裁判们会不会在会议上传阅…”
“DQ是要写报告的,所以除非需要,裁判也不想DQ人啊:)”他纠正我说,“那个不是检查,官方说法是Statement(申诉)。PIC(牌手调查委员会)之前是由全球3级裁判中选出的人组成,(选取原则上)会尽量照顾到各大地区。DQ发生后,所有当事人和裁判写的信息会被录入到裁判中心,供PIC来投票。有点像美国的陪审团制度,PIC根据这些已知信息与禁赛方针自由心证,根据投票票数裁定最终结果。同样,如果PIC认为裁判判罚不当,严重的会转交裁判行为委员会JCC决定是否给裁判进行处罚,事实上对裁判的处罚也确实有过实例。”
(所以那些抱怨裁判权力过大,判罚不公正且申诉无效的牌手应该可以在这里得到解惑,委员会对误判的裁判进行降级之类的处罚,实际上牌手的权益是得到PIC最大限度保障的。)
“至于当事人对事情经过的叙述,属于保密信息,只有PIC成员可以看,处理完毕后在裁判中心存档,我见过写了几大页的,也见过只写了‘我错了,对不起’的。”
“追加禁赛的标准是什么?”
“某个牌手确实不知道某件事情是不允许的,那一般就不会禁赛。有些事情是有预谋的(比如往现开牌池里加牌),就一定会禁赛。作为PIC原成员,我觉得PIC是能理解牌手心情的。如果禁赛,要么是明知故犯,要么是事后有严重问题。不知情的贿赂一般不会禁赛,往往禁赛的原因是无运动精神,一般指物理上攻击打人或者用某些特定特征侮辱他人,比如打人,破坏公物,种族或性别歧视等,这些太出格的事,PIC还是不能接受。”
“撕牌算吗?”
“撕自己的不算。”
我想到了混沌碎纸,不禁一笑。
混沌碎纸的诞生有关一个发生在赛场的真实事件。简而言之,有一张禁牌叫混沌法球,使用方法是从至少一英尺高处抛上去,需完全翻转一次,掉落后消灭包括这张牌本身在内它所有接触到的卡牌。列入禁牌表的考虑有二:1、打万智不是练杂技;2、据说1994年有一位牌手在世界大赛中处于劣势,情急之下将还未禁的混沌法球撕成碎片,然后丢向对手的牌。目瞪口呆的对手叫来裁判,裁判判定牌面效果生效,这一举措消灭了许多对手的永久物,完全扭转了局面。由于争议性太大,混沌法球被禁。而混沌碎纸是鸡飞系列中官方对这一事件的恶搞牌,画面就是一张正在被撕破的混沌法球
在几个小时的访谈中,我们谈到更多的是专业问题和他一些个人经历,虽然没有言及,Edwin对万智这个游戏显然有一份源自热爱的责任感。一位严格的执法者和引领者,拒绝贿赂、作弊、对人身的攻击侮辱与歧视,才能创造出一个靠技术击败对手的纯粹世界。在这里我们可以摈弃一切,真刀真枪地与人痛快干上一架,而这也正是除了奖金与名誉外,万智给人带来的最大乐趣。
最后,Edwin透露,他准备向裁判委员会提交主审中国区GP大奖赛的申请,期待他身着红色裁判服出现在赛场。毕竟,“有他在,比赛总是能顺利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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