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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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年春节到现在,北京人刘勇的心里一直都没有轻松过。
三年前参与的一桩8万元股权众筹投资现在成了他的心病,为了这件事情他已经多次联系过项目方、领投方、众筹平台,每次都被告知事情正在解决,最终都杳无音信。
就像媒体上常见的其他理财骗局一样,刘勇描述的事情并不复杂,起因于对财富的欲望,结局是利益受损,无法全身而退。
刘勇告诉全天候科技,2015年他在京东金融众筹平台上参加了一个名为“糖果大师”的众筹项目,项目的融资方是上海曙加贸易有限公司。
在投资人们看来,“糖果大师”的商业计划书做得堪称完美:上海曙加贸易有限公司号称是中国唯一获得正版技术授权的澳洲手工糖果公司,并且打出了”迪士尼“概念——声称是上海迪士尼乐园开园后唯一的手工糖果供应商,拥有国内顶级食品电商操盘团队,并且有20年手工糖果经验的澳洲手工糖果第二代传人作为技术顾问,还获得了知名演员黄晓明的数百万元种子轮投资。
更让刘勇觉得有诱惑力的是,公司负责人表示,未来会在全国中小企业股份转让系统(新三板)挂牌,“预计2-3年内会给投资人获得 3-5倍以上的账面回报。”
图片来源:糖果大师商业计划书
大企业背书、明星入股光环,高收益回报的预期,似乎找不出拒绝掏钱的理由。刘勇等40多人分别拿出了1-20万元不等的资金,参与到该项目的众筹。他们之所以这么安心掏钱,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个项目被一家著名的VC机构领投。
但是,怀揣着高额回报梦想的刘勇们万万没想到,日后他们竟然会亲手会给这个项目列出12项”罪状”。
全天候科技了解到,这12项”罪状”几乎涉及到了“糖果大师”项目融资方、领投方、众筹平台,涉及的内容包括信息披露违规、虚假宣传、违反协议条款、业绩不达标等各种问题。
按照刘勇的说法,投资者参与众筹实际上是基于上海曙加贸易有限公司未来在新三板挂牌的预期。在路演的中,项目方负责人也表示,“预计明年(2016年)在新三板上市(挂牌)”。而且在双方签署的投资协议中明确约定,“如果截至2017年12月30日仍未成功挂牌,那么大股东将负有回购股份的责任。”
图片来源:糖果大师与投资者签订的股权众筹合同
全天候科技发现,截至到合同约定的日期,上海曙加贸易有限公司并没有在新三板挂牌。按照协议,大股东应该启动回购,刘勇说,他们已经就此咨询过项目方和领投方,均不回答回购安排。“由于问的太多,对方都退群了,线下找过去,对方说现在没钱,要等待企业经营好转才行,把回购推迟两年。”
按照众筹平台的信息披露规定,项目方需要按时披露年报、半年报,但”糖果大师“的投资人们称,项目方从来没有主动发过这些报告,多次催促下,直到2017年5月,他们才收到了一个大幅亏损的2016年年报。
这份年报中披露的业绩让投资者们大吃一惊。在路演时,融资方对2016、2017年的预期销售额分别是1.2亿元,2.2亿元。然而投资者们拿到的年报显示,2016年销售额只有1231万元,仅为预期的1/10。
“常规来说,消费品行业通常的预测偏离都不会超过30%,这种偏离度超过90%的预测,简直就是笑话”,投资者们认为,项目方为了融资,对业绩预测夸大其词,有欺骗投资者的嫌疑。
除了销售业绩远不达预期,融资方创始人在2016年离职并清空个人股份的做法让投资者们更加无法接受。按照投资协议,在投资存续期间,未经甲、乙双方同意,乙方管理层不得从公司离职。
图片来源:糖果大师与投资者签订的股权众筹合同
有投资者对全天候科技表示,他们后来才得知糖果大师创始人之一费冰洁在2016年已经清空股份,离开公司。这一点从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也得到了验证。
除了项目方的问题之外,投资者们还认为,京东金融众筹平台在这个项目中也负有操作违规、审核不严以及事后管理缺失的责任。
在流程上,糖果大师多位投资者认为,众筹平台并不严谨。他们向全天候科技表示,在签署投资协议时,他们没有看到具体内容,京东众筹只是通过邮件发来了签字页的电子版,要求投资者打印、签字后回寄给众筹平台。后续工商变更等所有流程完成后,众筹平台才把纸质版合同寄给投资者。
刘勇称,在糖果大师的股权众筹投资协议中,回购价款被写成了投资额的12%(正常应该是120%);刘勇表示,京东金融众筹平台就此给的说法是,“审核失误”。
糖果大师上述流程问题同样存在于另外一个众筹项目“空空旅行”上,该项目的投资者张燕证实了这一点。她同时表示,京东金融众筹平台没有对合格投资者资质的核验步骤,投资者不需要上传任何资料,“据我所知,项目里有的投资人是不符合‘合格投资者‘条件的”,张燕说。
近期,网上曝出刘勇多位等糖果大师投资人试图集合起来到京东金融讨说法的消息,全天候科技曾就此向京东金融众筹平台求证,但截至11月18日发稿前,对方并没有给出回应。
往小点说,和刘勇一样烦恼的还有其他四十多号人,他们和刘勇一起参与了同一个众筹项目;往大点说,这家众筹平台曝出问题的项目远不止刘勇他们参与的这个,涉及的投资人有数百之多,他们也在为资金损失寻求答案;而如果把视角拉的更远,纵观整个股权众筹行业,曾经跌入坑里的人恐怕还有更多。
作为互联网金融的分支之一,股权众筹行业也曾走上时代的风口。相比大起大落的网贷,股权众筹行业的兴起和衰落都显得更加急促。
据众筹家旗下人创咨询统计,截至2018年6月底,股权型平台还剩80家,综合型平台34家;而去年同期,正常运营的股权型平台为113家,综合型平台61家。
众筹平台后遗症—投资纠纷至今难解,而当初,创富梦推动下,股权众筹一度备受期待。
风靡一时
2002年,华裔期货交易员兼业余艺术爱好者陈佩里计划在新奥尔良爵士音乐节上举办一场音乐会,因为兜里没钱最终未能成行。他异想天开地想到了一个筹钱的新主意,这就是后来所谓的“众筹”模式:通过许诺回报来吸引其他人的进行投资。2009年,陈佩里联合另外两个创始人正式推出Kickstarter网站。
作为一个由艺术爱好者创立的网站,Kickstarter的核心思路是为一些小众但又有创意的项目来提供融资平台,比如音乐、游戏、电影、戏剧、科技产品等等。
上线之后,Kickstarter大受欢迎。公开信息显示,在几乎没有宣传和推广的情况下,2010年度Kickstarter成功完成了3910个众筹项目,筹集资金超过2700万美元。而2011年,该网站众筹成功的项目数增长到11836个,筹集资金接近1亿美元。
受Kickstarter的启发,美国耶鲁大学MBA毕业生何峰在2011年模仿Kickstarter创立“点名时间”,从此众筹模式开始了它在中国的跌宕历史。
众筹模式的在国内被人熟知之后,股权众筹的价值很快被嗅觉灵敏的人士发掘出来。2013年1月15日,一位名为“淼淼无水”的卖家在淘宝上出售“美微传媒凭证登记式会员卡”,任何人只要花上120元就可以买到这家公司100股的“原始股”。
这种新奇的模式很快受到投资者的欢迎,在短短19天里,美微传媒卖出了68万股,共有1191人购买了其股权,总金额为人民币81.6万。
虽然后来因涉嫌非法集资,美微传媒被迫叫停股权销售计划,并对投资者进行了退款,但这件事却充分显现出了股权众筹的潜力。
在此之后,股权众筹被一些学者、政策层人士、企业人士力捧,被视为解决小微企业融资难、融资贵的良方。
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前所长姚余栋曾提到,股权众筹是资本市场的未来,会改变资本市场的结构。姚余栋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股权众筹在本质上是主板、中小板、创业板、新三板和区域新股权交易市场的自然延伸,是中国多层次资本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未来有希望成为我国的新五板市场。”
互联网企业尤其是电商企业被赋予了推动股权众筹发展的重任。中国证券业协会会长陈共炎在一次内部会议中谈到,券商和互联网企业都可以做股权众筹公共平台。“电商本身流量大,进入股权众筹市场一定会加速行业的发展。”
当然,最大的推动力还是来自政策的鼓励,2015年3月11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发展众创空间推进大众创新创业的指导意见》,特别提出“要发挥多层次资本市场作用,为创新型企业提供综合金融服务,开展互联网股权众筹融资试点,增强众筹对大众创新创业的服务能力。”
在各方力量的推动下,2014年到2016年这三年间,中国股权众筹行业走上风口,迎来高光时刻。互联网巨头中,除了腾讯,几乎所有巨头都进军到股权众筹行业。
2014年7月,京东众筹作为京东金融第五大业务板块诞生。次年3月,京东正式上线股权众筹平台”京东东家“,刘强东亲自站台,他说,“我自己就是草根,京东金融股权众筹的上线,就是为了帮助草根。同时,给中低收入者创造一个风险投资的机会。”
2015年11月,高喊着“国外有纳斯达克,中国将有蚂蚁达客”的口号,蚂蚁金服旗下股权众筹平台——蚂蚁达客测试版上线。该平台首批挑选了连咖啡、人人湘、零碳科技、芥末金融四家公司在平台上发布融资需求。2016年3月,小米旗下互联网股权投融资平台米筹金服上线。4月,苏宁金融旗下私募股权融资平台上线,同月百度旗下私募股权众筹平台百度百众也上线。
根据众筹家旗下人创咨询统计,2014年到2016年间,包括股权众筹在内的众筹平台数量激增,这三年里上线的平台数量为分别为169家、289家、283家,这三年上线的平台累计占所有的平台的比例为86.77%。
股权众筹就这么火了起来。
极速跌落
今年上半年,王维从国内某知名众筹平台高管位置上离职了。“操着卖白粉的心,挣着卖白菜的钱“,他说,众筹平台这个生意既要在C端获取投资者,又要在B端拓展融资项目,既要对融资项目进行尽调和风险把控,还要对投资人进行审核,出现问题还要帮助投资人一起维权,链条太长,模式太重,而众筹平台能赚的只有一点服务费。
另外,在王维看来,在中国开展股权众筹还要面临的一个现实是,融资方和投资者不成熟,导致融资方诚信问题和投资者不能荣任项目亏损或失败的现象时有发生。
当股权众筹真正的进入商业化运作的时候,融资方的道德风险让参与者们始料未及。
在“糖果大师”项目中吃亏的刘勇并非投资新手,作为一个有经验的投资人,他信奉“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选择分散在多家众筹平台进行投资。但他最终发现根本无济于事,多数项目最后都有问题——很多项目利用信息不对称欺瞒投资者,手法包括包装一些貌似回报很诱人的垃圾项目来吸引投资,拿到钱之后就迅速退出。
“股权众筹里根本不可能有好项目“刘勇后来总结,”好的项目VC机构自己都抢不过来,凭什么会放到众筹平台上?“
张燕投资的一个客栈类众筹项目也遭到了项目方的蓄意欺诈,项目方在宣传时拿别家的客栈图片冒充成自家产品进行宣传,而且创始团队在获得众筹投资款后就清空股份退出了。
“事后大家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扣’”张燕认为,道德风险和投资风险是两回事,”风险很高我们都认了,正常经营导致的不善我们也认了,但是我们不能容忍的是被骗”。
股权众筹的商业模式缺陷和投资人的专业性不足的双重叠加为其埋下了“雷”。投壶网CEO赵妍昱曾撰文指出,一些股权众筹平台的盈利模式是收取融资中介费,因此利益驱动下,可能会对创业项目过度包装,并引入一些不具备投资价值的项目,当项目到达退出期,平台无法兑现对投资者的承诺时,必然产生大量纠纷。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行业内也有人进行了摸索,“领投+跟投”模式曾被视为一种解药。如是金融研究院院长、首席经济学家管清友曾表示,股权众筹平台通过“领投+跟投”的模式,吸纳有丰富经验和战略资源的优质投资者作为领投人,最大限度地提高项目选择的成功率。
但事后证明,“领投+跟投”模式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在实际的运转过程中,有些领投机构利用少量的资金撬动投资者入局从而放大资金杠杆,甚至高达上百倍,反而加剧了这种模式的风险。在张燕投资的项目上,投资人发现,除了众筹者共同成立的合伙企业实缴,其他股东全是认缴。
商业世界的残酷往往出乎参与者的预期,即便抛却道德风险,众筹项目的成功率也非常低。
2018年8月,互金行业知名大V“江南愤青“众筹后运作已经超过三年的“江南1535”茶馆发布公告,宣布由于茶馆自身盈利能力较弱,累年亏损,维持艰难,因此要给会员安排退款。“时刻记住创业就是创业,它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道路,不可能有任何的幻想式的激励和呵护,能活下去就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江南愤青感叹道,创业一定不是一路鲜花和微笑,“那是幼儿园和梦里才会有的东西。”
另有投资者告诉全天候科技,蚂蚁达客首批号称从4000家企业中筛选上线的四个项目之一目前境况也不如人意。除了芥末金融在2017年11月进入破产清算程序外,其它项目实际发展情况跟路演PPT差距甚大。“当初想投可惜没钱,还好没投。”这位投资者庆幸地说。
大量出现的失败案例和分险事件让监管层和众筹平台们开始警觉。先是监管层开始出手,2016年10月,证监会等15部门联合发布《股权众筹风险专项整治工作实施方案》将互联网股权融资活动纳入整治范围,严禁出现虚假宣传、挪用或者占用投资者资金等六类行为。
意识到风险的众筹平台们也开始逐步撤退。“在互联网整治的大背景下,股权众筹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商业效益,并且还需要承担道德、合规、法律等方方面面的风险。”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米筹金服CEO吴立峰认为,股权众筹已经不具有可操作性。
从2017年上半年开始,苏宁私募股权融资平台将官网直接下线,而京东东家也停止发布新的股权项目;当年3月,京东金融股权众筹负责人、京东金融集团副总裁金麟宣布离职,并远走国企浙江东方,外界意识到众筹行业“尴尬”了。
蚂蚁达客在上线了八个项目之后也再无更新,官方公告停留在2016年,蚂蚁达客的论坛目前已经被各种小广告所占据。“打电话给支付宝 居然没有人知道蚂蚁达克 ,难道我上了个假网站?”有投资者疑惑地表示。
百度百众和小米旗下的米筹金服都选择了转型,米筹金服已开始围绕小米生态体系内的企业提供融资并购、供应链金融等方面的服务。
人创咨询统计,截至2018年6月底,全国共上线过众筹平台854家,其中正常运营的为251家,下线或转型的为603家;其中,股权型平台80家,权益型平台75家,物权型平台48家,综合型平台34家,公益型平台14家。与2017年同期相比,2018年上半年股权型总项目数有所增加,不过成功项目数、实际总融资额、总投资人次均有所减少,成功项目数减少了同比下降41.71%;成功项目实际总融资额同比下降16.22%;成功项目总投资人次减少了1.84万人次,同比下降54.74%。
股权型众筹2018年上半年与去年同期对比
将迎春天还是终局?
有人坚信“春天快要来了”,有人大胆预测“股权众筹已死”。
2018年9月9日下午,一场20多人参加的小型论坛在北京召开,会议的中心议题是股权众筹和互联网非公开股权融资,参会者除了股权众筹的“铁杆粉丝”姚余栋之外,还包括京东金融等多位众筹平台的负责人。
在这场会议上,姚余栋依然表达了对股权众筹的看好,并不遗余力地呼唤股权众筹融资试点的到来。“春天快要来了”他连着说了三遍,他在黑板上推算了一组公式,认为未来市场大约可以容纳50-100家股权众筹平台。
让姚余栋如此兴奋的原因很简单——自2017年底以来,监管层对股权众筹的态度正在变得积极。
2017年11月,在证监会举办的某轮培训班上,证监会主席刘士余指出,“积极探索股权众筹试点。”随后在证监会发布的2018年度立法工作计划中,制定《股权众筹试点管理办法》被列入“力争年内出台的重点项目”。
但是,对于刘勇和张燕这种曾经的股权众筹参与者来说,政策什么时候出台他们已经不太关心了,他们对股权众筹已经失去了信心。
“不要再做股权众筹了”,刘勇认为,“目前缺少股权众筹生存的土壤,在股权众筹行业里,好项目连十分之一都不到,而且散户对股权众筹也是希望保证收益,至少不能亏,散户肯定接受不了亏损这事儿。”
张燕则认为刘勇的看法还是太乐观了,她认为,没有问题的股权众筹项目不是连1/10都不到,而是可能只有1%—2%,我们所投的众筹平台在国内是数一数二的,这家平台都成这样了,我们还敢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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