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江
1945年,日本投降。一位中国画家画了一幅名为“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的画。图中,小女孩双膝跪地,仰望蓝天。意思很明确:她父亲死于抗日战争。
当时全国都在狂欢,题材太多了,没法画——直到今天,国家组织的大型历史画还在画抗日战争,画家已经学会了西方人的套路,画杀戮,画战场,画尸体,画胜利——但是你想想,抗日战争的见证人选择画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孩,为什么?因为复仇或者胜利,战后的真实是无数家庭破碎。
这幅画不是基于民族主义和民族意识,而是基于人们的立场。说白了就是慈悲。国家和民族是现代中国的主旋律,同情和怜悯不是第一美德。所以70年后,没有人记得这幅画,也没有人知道它。我只在最近出版的关于画家生平的书中看到这幅画。
画家蒋,中央美术学院老教授,卒于1986年。在上个世纪,我认为他是中国最伟大的人道主义画家,也是最杰出的人物画家。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杰作是战争时期画的《流浪者之地图》。这幅画几乎被历史遗忘,甚至被政权摧毁。他所谓的政治声誉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恢复。1993年,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江全集》,该书首次被收入《爸爸不回来了》,并举办盛大展览纪念江先生诞辰90周年。去年秋天,为纪念江先生诞辰110周年,国家博物馆还举办了画展,展出了幸存下来的《难民图》。不知道有多少80后、90后青年去看了。
陈丹青
据我所知,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不喜欢悲伤痛苦的故事。两年前,冯小刚拍了《1942》,电影里到处都是蚁人、受害者、饥饿的人和难民,他们像狗一样一片片死去,这就是所谓的“野外饥饿”。结果票房惨不忍睹,冯小刚也因此受到很大伤害。我问了很多80后青年为什么不去看,他们很坦然的说,我不想看。孩子们可能是对的。大多数80后父亲都没有死于战争。出于其他原因和其他回忆,他们的父母大概也不想提苦恼和痛苦云。我们伟大的传统是行万里路,而不是等死。
姜先生一生从未画过壮丽的山河,只喜欢画人,心软,专门画受苦受难的穷人。他自己也很穷。他小时候失去了父亲。他十几岁从四川出来,吃了很多苦。他的经历和徐悲鸿先生的小男孩非常相似,所以徐先生曾经帮助过蒋。徐先生自己的艺术主张就是四个字:慈悲为怀。
世界上有穷人。过去很多,现在很多。也很遗憾,你希望穷人时时刻刻都想着穷人的事情。然而,法国人孟德斯鸠曾经说过:“一个人更像是一个在受苦的人。”你同意吗?就我记忆所及,历史上伟大的作品很少描写幸福,但很多描写苦难。当你看着一张描绘幸福的图片时,并不那么容易感到幸福。当你看着一张描绘痛苦的图片,如果图片足够真诚,即使你没有学会痛苦,你也会感动。
这是为什么?
小牛被豹子吃掉,羊被狼叼走,牛羊不会写短篇,不会画画,不会留下痛苦。都说了一遍又一遍,月复一月,世间万物,只有人类做这样的事。但是动物的感情和人一样,都是死去的同伴,有时候会绝食而死。动物没有语言,只能窒息。人类不仅懂得记痛,还有想象和讲述灾难的天赋——蒋先生没有被鬼子杀死的亲人,画中的女孩也没有失去父亲。她是蒋先生的侄女,被画家选为画的模特。抗日战争爆发时,蒋先生不是难民,但他有画室,会画画。但蒋先生亲眼看到了九一八事变中的流民,上海八十三战争中的流民,北京失陷后的流民...他感到不安,不得不画“难民地图”。
我的老同学,来自刘茜的林先生,三十多年前写了他的毕业论文“难民地图”。去年他让我写蒋先生,我就写了。仔细想想,中国不可能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学会西方人的悲剧历史画,也不可能和欧洲宗教绘画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的历史画相比较。然而,在几十幅著名的中国历史画中,我的偏见,包括徐悲鸿的《我后》、《田衡五百人》,都比不上蒋的《流浪图》。这幅画是唯一一幅可以查阅西欧经典的中国画。当然,这是我的偏见,也不是说要别人同意。
以下是我对这幅画的描述:
难民地图中描绘的绝望、悲剧和死亡感,如《圣经》的片段,沿袭了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早期的宗教壁画;100多个画面人物组合纠结,能在自己的位置,自己的状态,在欧洲也是一流的;画中每个人物的面容、种姓、神态、气质都是高度准确的——不是“准确”,而是“照原样”——堪比委拉斯开兹的“侏儒”系列和伦勃朗的自画像;然而,难民地图的道德力量、心理深度和历史分量属于列宾、苏里科夫和科尔维茨;整个漫长而深刻的叙事让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的《复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受辱而受损的人》;在谈及一位艺术家在日本占领时期的强烈反应时,《难民地图》超过了毕加索的格尔尼卡,而《难民地图》起草期间的政治语境却远比格尔尼卡危险和艰难。
耶稣的激情,乔托
难民地图外国人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看到:1957年被送到前苏联展览。苏联画家看完之后,在画前拍手叫好,称蒋先生为“中国的伦勃朗”。这个比喻有一半是对的。伦勃朗出生在巴洛克的全盛时期,在自己的国家和周边国家,群星璀璨;1943年前后,中国现代艺术还在咿咿呀学语,而《流浪地图》的绘制,更是一个奇迹,在所有人当中独树一帜。
1943年,《难民图》在台庙绘展。当时北京是敌占区,看的人都惊呆了。然而,当天,展览被日本宪兵下令关闭。1944年,该画在上海沦陷区展出两周,反响强烈。报纸和杂志上有报道和评论。日方立即介入,借口拿走了“难民地图”,下落不明。在创作这幅巨作之前,姜先生曾在北京见过一位汉奸官员,他鼓励姜先生画《受困的难民》,甚至答应赞助。没兑现的时候官方死了,我就不细说了。但因为这种关系,蒋先生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被视为有历史问题的人。
难民地图(部分)
1953年,难民地图被神奇地找到并归还给了江赵贺,但整个卷轴并不完整。1957年,《难民地图》赴苏联展览。1959年,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借展《难民地图》。康生指出,该画“过于低调”,无法展出。“文化大革命”期间,《流民图》被定性为“反共反卖国毒草”,几乎毁于一旦。文革后,在仓库的角落里发现了这幅残破的画。第一次看到原画是在人民美术出版社昏暗的走廊里。1979年中央美术学院作出结论,报请文化部党组批准,被评为“实事求是的爱国主义作品”。
此时距离“难民地图”诞生已经三六年了。在此期间,蒋先生痛苦而疲惫。晚年,他把这幅画捐给了政府。现在,《流浪者之地图》是中国国家美术馆的藏品。
从“反共卖国毒草”到“现实爱国之作”——必须报批,必须征得许可,必须定性——想一想,一个苦难的民族,一个战胜的国家,都是这样对待“难民地图”的。这幅画,出现在沦陷时代,为敌人所恨。胜利后,《难民地图》在我国仍被人所厌恶。权力的意志使这幅画变成了一间带有毒言和灰尘的高级储藏室。一开始《难民图》里的难民就像幽灵一样,进入了蒋先生的画中。结果这幅画就像幽灵一样,胜利后几乎毁于一旦。
难民地图(部分)
这才是真正的灾难,是不可逾越的灾难。我们记得对日本的仇恨,但我们记得难民的地图吗?还记得图中的难民吗?我真的很想知道,至少,今天全国各地大学的10万名千千爱国大学生中,有多少人知道这种形式?有多少人认识蒋先生?
我在美术学院读书的时候,蒋先生还活着,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从小就喜欢这幅画,也很欣赏姜先生。我很惭愧。直到去年看了他的传记,才知道他在组织内被认为是一个长期有历史问题的人。直到今天,上一代画家都认定他是汉奸。
什么是历史问题?在我看来,是我们的历史,有很大的问题。
现在我们来看看毕加索的格尔尼卡。这部杰作的诞生,也是为了同胞的苦难,也是二战时期画的。它曾经离开毕加索,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佛朗哥政权倒台后,西班牙政府多次与国王交涉,要求美国归还这幅画。1980年,美国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专门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毕加索回顾展,对了,那一年我们的陈逸飞同志刚到纽约,在毕加索展的入口处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他说:“我是中国人。”当时大陆画家很少去美国,美术馆的门卫马上让他进去。那次展览后,格尔尼卡被授予西班牙的荣誉,就像一套民族服装一样,庄严地挂在一个单独的展厅里。有一段时间,政府甚至安排士兵守卫这幅画。
是的,毕加索太有名了。要知道,毕加索还是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蒋先生哪里比得上毕加索?他是一个有历史问题的人。但是,在这两幅关于战争灾难的画中,我更爱《难民地图》,不是因为我是中国人,而是因为这幅画的血泪,这幅画的真诚,这幅画的力量,我觉得比格尔尼卡更好。
请看一下江赵贺先生的照片。他看起来仁慈而诚实,宽容而宽容。抗战胜利后,他在自己的国家做了几十年的精神难民,以卑微的方式度过了余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画了难民的地图。
晚年蒋
难民地图(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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