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崇拜不是一种崇拜,而是一种喜剧性的、无奈的自我确认,共享着巨耀宇麻痹般的情感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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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转发杨超越好几天了”

“转发这个杨超越,你想咋滴就咋滴”

“头像换成杨超越之后,运气真的有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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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边一定有不少这样“对着杨超越许愿”的朋友,甚至可能你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曾因卖惨、唱跳实力难堪而遭人嫌弃、又因蠢萌废柴而惹人怜爱的“麻烦女孩”人生却一路开了挂。她曾不甚“体面”地搞砸了偶像选秀节目《创造101》里的绝大部分表演,如今终于在恋爱推理节目《心动的信号》中显露出自己的综艺才华。

不过,如果说“幸运”也是一种才华的话,那么超越妹妹其实是凭借这一方面的出类拔萃而在百舸争流的娱乐圈逐渐立足,乃至圈粉无数的。为何作为“人形锦鲤”的杨超越会迅速获得舆论热捧,由废柴少女变身万能幸运符?

当然,祈福求好运并非新鲜事,向锦鲤祈福的习俗早在古代就已普及。但这一波以杨超越为代表的人形锦鲤转发风潮,充满了(后)现代的戏谑与荒诞,是一种属于当今时代的丧:对于努力不抱信任但又无法不相信努力的生命状态,其背后是笼罩我们之上的“无用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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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超越,一种叫做“幸运”的才华?

杨超越自始便是备受“注意力经济”眷顾的女孩,然而她在公众视野中的存在却经历了一场奇妙的逻辑转变。

几个月前,她经由“民主”票选成为当下最具争议的“中国少女偶像”,却因极度欠缺偶像工业的规训而显得处处“失格”——她的“不得体”与“底层”、“农村”的标签分不开,也与“取悦”直男的“小宝宝”长相和行为,以及由此造成的“反女权”的示弱形象分不开。集如此矛盾于一身,使杨超越的存在超越了“偶像”本身以及饭圈文化的范畴,从而成为缠绕在阶级与性别议题之间绝佳的人形样板,以及复杂社会情绪的投射对象。

然而互联网的本质是遗忘。围绕杨超越的性别与阶级议题,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散了,众声喧哗之中,“中国锦鲤”的新icon登场了。

如果说在偶像选秀中“躺进前三”,是“粉丝决定偶像命运”的赤裸裸的权力宣誓,那么杨超越此后的“好运”则足以令粉丝反身膜拜:凭借令人咋舌的好运赚得C位,又因自带流量的体质而获腾讯力捧,拿到同侪之中最多的资源。

人生怎么可以这样呢?曾经加诸其身的同情、怜爱、不满、戾气,如今转化为人们难以名状的歆羡、惊诧,以及戏谑式的崇敬与膜拜。“杨超越的出道是侮辱了其他十个人。侮辱了她们的努力,她们的汗水,她们的业务能力”,王思聪那句广受引用的微博曾经放话有多狠,今天再听起来就有多打脸。那场情绪大型实验之后的剧情续写,令人们不再试图扮演“努力”的护卫者,转而无奈成为“幸运”的拥趸。杨超越如今越发作为一种幸运的图腾而存在,锦鲤本鲤,幸运的人形化身——多数人并不在意这一icon所能持存的时间,不过是在其话语余辉里极尽可能去狂欢和宣泄罢了。

▲杨超越在《创造101》

值得反思的问题是,为什么舆论不再厌恶杨超越了?杨超越是如何从靠颜值吸粉的“村花人设”,而成为了大众通吃的“锦鲤图腾”?

选秀初期,很多人质疑杨超越走红背后所传达的价值观是什么,有人甚至热心到去文化部网站举报《创造101》的三观问题:“在剪辑中突出一位不会唱歌,不会跳舞的选手杨超越,给观众造成了虽然家境不好但是凭借美貌即能够获得成功的印象,违背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尤其不利于青少年思想健康。”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杨超越此后作为“不劳而获,为所欲为”的“锦鲤图腾”持续走红,恰恰是来自大众炮制的话语狂欢,而她不过是吃下了这个人设而已。

在GQ精彩的报道《杨超越变形记》之中,杨超越面对“海南富婆”吴宣仪满地的奢侈品,不无困惑和焦虑地向记者道出“这不是我的世界”的真相。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崇信锦鲤的世界”。她的走运,最终又转化为与她同样焦虑的群体的精神安慰剂,为“他者的世界”带来新一轮欲望与失落的情绪再生产。

事实上,在这一舆论逆转的过程中,值得关注的不再是杨超越本人,或仅仅是一个偶然的、被幸运无厘头地砸中的灰姑娘叙事(尽管少女的确更易于成为幸运的符号),杨超越更为合宜的角色,是被诠释为当下年轻人锦鲤崇拜潮流的触发者。在普遍的丧与自嘲的情绪泡沫之中,杨超越与其幸运的同侪召唤并粘合了浩浩荡荡的“锦鲤教”大军,为当下代表性的幸运文化担当了现实代言。

▲被作为锦鲤表情包转发的杨超越

事业、爱情、人际交往无不锦鲤。迷信幸运的欲望衍生出不同版本的锦鲤叙事,也因此喂养了许多“吸食他人幸运”作日常续命的人——而“吸食幸运”本身,是一种绝对被动的精神状态。当奚梦瑶、魏璎珞、信小呆等锦鲤图腾一波又一波地涌现时,我们隐约感觉到寄望于“随机”本身的迫切与荒诞:似乎时代的洪流就在那里,不需要她(或他们)特别去做什么,只要做自己就足够了。

▲魏璎珞、奚梦瑶“锦鲤”图

《延禧攻略》是一种最易于获得快感、释放压抑的虚构叙事,女主角魏璎珞在后宫升级路上睚眦必报、逢敌必破,迅速晋升社交媒体上热捧的“锦鲤”——这是节节高升、吐气扬眉的职场锦鲤。模特、演员奚梦瑶在工作频繁失误却因此而更受关注——这是“本宝宝理应免责”的职场玛丽苏锦鲤。

在现实生活中,锦鲤指数上升速度最快的“信小呆”则比其他“人形锦鲤”更富魔幻色彩,她在支付宝的#祝你成为中国锦鲤#抽奖活动中,于三百多万人中幸运脱颖,赢得价值百万的奖励清单,留下一条点赞数高达67万的微博“我下半生是不是不用工作了??? ”,以及从200猛涨至112万的路人粉丝。尽管信小呆作为“幸运第一人”的热度正迅速褪去,然而各大商业机构的“锦鲤”抽奖活动却此起彼伏,方兴未艾。翻翻你近期的朋友圈,必定被“成为锦鲤”活动所淹没。

人们对锦鲤崇拜的无法抗拒,或许是古代迷信的延续——因为迷信幸运物从来不是一种新现象,向锦鲤祈福的习俗早在古代就已普及。一些评论从心理学角度将其解释为“安慰剂效应”,一种用以祈求美好愿望的自我缓解行为。然而更值得强调的是,“人形锦鲤”是一种绝对从属于当下的文化潮流,尤其是从属于年轻人的情感结构,其本质完全是(后)现代式的戏谑,明知其荒诞而为之。幸运的图腾背后,不是热切的希望和诚挚的信仰在萦绕,而是犬儒的心态所驱使,也是“无用的幽灵”在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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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图腾”与努力文化

与此同时也有另外一种声音,以警醒的姿态告诫年轻人不要寄希望于“转发锦鲤”颓唐度日:“当你每天转着锦鲤时,那些真正聪明的人正在发奋努力”。

这句看似醍醐灌顶的营养鸡汤,恰恰是不合实际的,幸运与努力的关系角力,远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黑白对立。事实上,在社交网络转发锦鲤的人,正正是践行“努力文化”的人,而绝非真正自我弃绝、无所事事的废柴(比如仰赖日结工资的三和大神?)——尽管二者都同样沐浴在丧文化的微光之下。

网络锦鲤文化的鼻祖之一、微博@锦鲤大王的账号简介透露了锦鲤文化的真谛:“愿望交给锦鲤,你就只管努力”。这个拥有1630万粉丝的微博签约自媒体账号精准地把握了其受众群体的心灵蓝图:既要无可奈何地努力,也要不抱希望地盼望。锦鲤的拥趸是抱有上升希望并为之付出的人,他们是年轻的预备中产阶级或中产阶级,他们的未来具有一切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尽管后者作为情绪会间歇性地占据心灵主导。

▲@锦鲤大王账号,拥有1630万粉丝,其简介透露了锦鲤文化的真谛:愿望交给锦鲤,你就只管努力”。

不难理解,锦鲤文化的出现,首先是作为一种“自我实现预言”的精神安慰剂。《“锦鲤”热潮:网络迷信真人化背后是价值观的倒退》《被锦鲤“支配”的当代年轻人》等公众号评论指出了这一点,并最终以不断努力作为另一种更为有效的精神解药和心灵出路。这种分析不乏合理,但无法解释为何我们如今近乎是集体症候式地渴求这样一种虚妄的安慰。

从古代的“鲤鱼洒子”、“鲤鱼跃龙门”,到今天新锦鲤化身的不断涌现,锦鲤图腾的谱系不断丰富,“锦鲤教”成为互联网玄学的重要派别,这背后的时代症候是什么?《南都周刊》的《中国锦鲤简史》一文准确描绘了这种迷信幸运的精神状况,“日常迷信大概是现代年轻人积极生活的一种表现,有时甚至是救命稻草”。在我看来,转发锦鲤之所以是一种紧握“积极生活的救命稻草”的行为,还在于它是一种问候彼此、试探未来的社交行为——它具有相当的表演性,明确地基于对未来的希望(尽管是不确定的)而去召唤“幸运锦鲤”的青睐,达成一种社群的共感。

换句话说,丧和锦鲤是一种配套组合,带来暂时的情感疗愈。如果说锦鲤鱼图多少有些暮气沉沉的“中老年”色彩,那么杨超越、信小呆等一波人形锦鲤图,则将日常迷信转化为一种心照不宣的社交货币——这是年轻人之间一场丧气满满的接力狂欢,一次佛系同志心照不宣的默契对碰。在今天,我们的“努力文化”被丧情绪浸润得透透的——幸运崇拜,是一种既对于努力不抱信任、但又无法不继续相信努力的生命状态。

反过来,这意味着“努力”不是锦鲤迷信的解药,而恰恰是症候本身。“锦鲤文化”是与“努力文化”相伴相生,它铺天盖地地出现,恰恰是解决“努力文化”自身分崩离析、难以自圆的危机。锦鲤文化的本质是一种欲说还休地自我告诫:今天也要加油鸭,好运迟早会降临。

▲#祝你成为中国锦鲤#活动被抽中的信小呆,迅速成为热门锦鲤

或许,信小呆才是锦鲤图腾的最佳平民代言人,她连“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的光环也不存在,她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普通。以超越妹妹的笑话或神话般的平民逆袭为始,“锦鲤文化”走向更广泛的公众,正是依托了支付宝这一大平台透过“中国锦鲤”抽奖所达成的造梦营销。

去年,支付宝理财曾因“年纪越大,越没人原谅你的穷”的文案惹起风波,网民纷纷讨伐其讽刺穷人、吃相难看。然而,以“中国锦鲤”为题的营销活动本质上差异不大,只是形式上狡黠多了,它为今天“不抱期望的乐观主义”点燃了希望——信小呆的存在便成为明证。“人形锦鲤”的风靡,制造出一种“天选之子”常在、人人触手可及的幻象,这也是近期商家透过一系列锦鲤抽奖活动刷存在感的精髓,没有人会拒绝这样一种可能性——你不会为此损失任何东西,它比任何爽文、爽剧都更具现实的连接感和参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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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用的幽灵”在徘徊

那么,我们要如何理解今天的幸运崇拜中,“幸运”和“崇拜”的逻辑呢?

在信小呆的例子里,“幸运”的内涵被降维成为一种赌博式的好运。如同我的朋友Y所说,今天的幸运崇拜,把成功、失败看成是随机的赌博,仿佛二者是五五分成的机率;而对图腾的戏谑式崇信,则将社会的复杂性和矛盾看成是不可理解的东西,最终只能以拜物的方式与之交锋。这偏离了“幸运”本应具有的丰富精神内涵——作为一种及物、接地的生命体验,以及富含主体性的存在主义式决断。事实上,所谓的命运正是社会的复杂性,而非抽象的、超越性的天命;所有“好运气”也本应扎根于自身的行动脉络;而非一套药方或者安慰剂。即便在传统的命理学里,偶然性也不等于随机性,而是各种意志在冲突的结果,主体的劳作在其中发挥作用。真正理解命运的,反而不会求幸运。

锦鲤文化的确是一种对于幸运崇拜,然而这种情绪的消费者,几乎是对传统信仰的一种讽刺与反叛。朋友H提到很有趣的一点,“许多民间信仰里的神,往往是普通人中的失败者,诸如关羽、岳飞、张巡等。然而我们崇拜失败者,不同于崇拜英雄,而是一种对于失败抗争者的共情。”这种对于悲壮的敬重,恰恰是今天匮乏的情绪基调,我们只能透过反讽、犬儒的姿态,以达成应对于失败的自我保护。在今天,我们所面临诸多日常化的小危机,但它们是如此平滑、百无聊赖,欠缺成长性的创伤、飞跃式的冲突,它往往表现为在规训成为“社会人”的受挫和吸纳过程,靠着“日常玄学”就能勉强应付过去。


作为丧文化产物的锦鲤式幸运,隐约也暴露出今天青年一代最大的精神危机之一:沉湎于一种缺乏创伤性事件、但却无法克服的日常危机——或许郭敬明以“小时代”准确地命名了这种危机的属性。

这种常态的、稳定的精神危机叙事,不同于经典成长叙事的危机套路——受到挫折,获得提升,不断展望社会地位的提升前景。 那种曾经风靡的现代性成长叙事,如今陷入了模棱两可、未来不明的情形,人物在彷徨之中停滞不前。社会学家桑内特(Richard Sennett)以“无用的幽灵”(the specter of useless)描述这种缺乏进展的人生。“无用”是现代社会欲去之后快的东西,人们认为透过教育打造有用之才是解决之道,然而在技术、产业和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动下,新自由主义的制度冲击下,仍有人陷入失学、失业却挥之不去的根本威胁,即便是社会精英,也困惑于透过何种教育养成才能获得祛除“无用幽灵”的有用之道。

谁都知道转发锦鲤是没用的,它只是一个丧丧的玩笑——甚至比买彩票更没用,然而对于幸运的渴求,对于努力的认同,仍然是我们最后的求生欲——只是,我们的丧始终会纠缠着我们的梦。“锦鲤”崇拜不是一种崇拜,而是戏谑、无奈的自我确认,它与葛优瘫共享同一套情感结构。面对“薛定谔的猫”式的未来,幸运崇拜将人们的挣扎与奋斗紧紧连结在一起。我们唯一肯定(或愿意相信)的是,锦鲤绝不会是应对“无用的幽灵”的最后药方。

文/董牧孜 编辑 走走


值班编辑 吾彦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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