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的境界分层与阅读接受

作家：李健乐

从自己对教书的学生的理解来看，没有见过金庸小说的大多数。他们对金庸的理解更多来自电影电视剧。

金庸名声在外，学生群里有大量伪读者，说来也是一种悲哀。这种悲哀多少与逝者尴尬的文学地位有关。

长期以来，武侠小说作为中国文化中的“成人童话”，虽然一直备受普通大众的喜爱，但却始终被视为“俗文学”，难登大雅之堂，所以，武侠小说在学生群中空有名声，但鲜有推崇者，甚至金庸《天龙八部》（节选）入选高中课本引来一片反对，成为当年年度话题之一。如何看待金庸，显然还会是一个需要漫长争论和沉淀的过程，不过，在我看来，金庸从世俗走进大雅之堂将是必然。

我鼓励学生阅读金庸小说，金庸小说的魅力在于其有着多元的境界分层，真的有当下“生本教育”的价值理念体现——让每个参与者都有收获。

我不建议学生读网络小说，因为网络小说最大问题就是过分关注精神愉悦的体验，阅读者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东西，在网络小说里几乎都可以实现，犹如精神的鸦片，满足的是精神上的快感，却不能带来现实的意义，甚至连一丝可供汲取的精神动力都没有。经典的文学作品则具备网络小说所不具备的功能。以爱情为例，你在《蒹葭》的歌咏里能知道追求爱情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可能就是那近在咫尺却难以触及的扎心；爱情也不是仅仅是男欢女爱的激情，可以是《洛丽塔》的禁忌之恋，可以是《断背山》中的同性相怜，也可以是《兰若寺》中的人鬼缠绵，甚至是《海的女儿》中另外物种对人类的追慕……人类历史有多漫长，爱情的历史就有多久远，但爱情再久远都可能被浓缩成《霍乱时期的爱情》，爱有多可人，《飘》里有答案，《傲慢与偏见》里有解析，《简爱》中有总结。但是，如此浩瀚的经典你暂时无福消受，建议你去从金庸的小说入门，那里的江湖不仅有打抱不平，那里的武林也不只行侠仗义，那里还有繁杂的爱情故事，萧峰之于阿朱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段誉之于王语嫣则是“苦苦的追求，甜甜的享受”，虚竹之于梦姑却是“未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世界，与你相遇，你就是我的全世界”等等。

除了江湖武林、爱恨情仇，金庸的笔下还有历史。《天龙八部》中有盐池之变，《射雕英雄传》中有成吉思汗雄起大漠和靖康之耻，《神雕侠侣》中有襄阳保卫战，《倚天屠龙记》中有红巾内战等。甚至，张三丰、王重阳、丘处机等三教九流人士也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

多元是金庸的境界，积淀也是金庸的境界，不同境界的人看到的金庸小说也是高下可判。境界越高的人，对金庸的理解越深。还以爱情为例，大学时，我第一次读到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更加能体会杨过与小龙女分别后的痛苦了，同时，身中情花之毒的小龙女则日日尝食断肠草作为回应，李白说：一枝红艳露凝香，巫山云雨枉断肠，而曹植又说：念君客游思断肠，杨过思念小龙女黯然销魂，有着倾国倾城之美貌的小龙女心心念念她的过儿，日日断肠。如果，没有一点相关文学积淀，你对这深深的离别之痛与那未书写的16年一样被省略掉，但是，有了这些了解，你不仅仅是知道，还能感受到那绵延了16年的别情里的疼与痛，彼此为对方伤神黯然，日日忍受断肠相思之苦，金庸写别情已然达到不着一字而情感全出的境界。

随着自己阅读经验的增长，我对金庸作品的理解也在不断深化。少时为学生看金庸，快意恩仇，酣畅淋漓，今为师者再看金庸，则从中感悟教师的不同境界。《射雕英雄传》中，郭靖最初跟随江南七怪学习武功。老师们受托孤之命，任劳任怨，尽职尽责，但郭靖就是武功平平，江南七怪为此常常叹息，骂郭靖榆木疙瘩。后来，郭靖遇见洪七公，学武速度发生了质的改变。才几个时辰就功力迅升，判若两人。区别就在于江南七怪与洪七公的教书境界不同，洪老师讲授“亢龙有悔”时，“当下把姿式演了两遍，又把内劲外铄之法、发招收势之道，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通。虽只教得一招，却也费了一个多时辰工夫。郭靖资质鲁钝，内功却已有根底，学这般招式简明而劲力精深的武功，最是合适，当下苦苦习练，两个多时辰之后，已得大要”。面对郭靖，洪老师专注于学生，他先分析了郭靖同学的自身特点，根据“鲁钝”的特点教授“招式简明而劲力精深的武功”，郭同学的功夫才突破瓶颈，更上一层楼。而且，洪老师的教育智慧不仅于此，他还根据黄蓉古灵精怪的特点传授其招数精妙、变化多端的逍遥游和打狗棍法，将因材施教发挥得淋漓尽致。江南七怪老师们的失败就在于总想着把知识、技能一股脑儿地教给学生，学生接受不了，就唉声叹气，所有归因都置于学生愚笨、资质差上。孔子有言：“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这也是我读金庸中所学得的，希望自己不断阅读中，更进一步，做更有境界的老师。

金庸已去，侠义长存，愿江湖有继，侠义无疆，仅以此文为念。（李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