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子玉、李梦馨、仁、小田、王鹏辉
中国音乐界正在倒退——,这种观点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确凿的事实。
尤其是近十年来,唱衰华语乐坛的声音一直不断,乐坛的后备力量不尽如人意,短视频的洗脑神曲则成为新的潮流。去年年底某音乐平台评选出的年度十大热歌,被清一色的抖音神曲占据,将华语乐坛再次推上风口浪尖。乐迷在吐槽被抖音神曲侵蚀的乐坛的同时,也提出一个共同的问题:华语乐坛为什么不能再出“周杰伦”了?
音乐核心精神让渡于歌红
“我的歌单还放着十年前的老歌,包括李宗盛、周杰伦、陈奕迅、王菲、孙燕姿等歌手的作品。”音乐专业的大学生陈辉告诉记者,对于评选出来的年度十大热歌,他十分不屑,套用网友的一句热评“实在没歌可以不评”。近几年,华语乐坛产出的所谓热门歌曲,在他看来几乎是“德不配位”的存在,空有流量却无内涵,能够洗脑,但品质不高。
与充满哀鸿之声的作品输出端截然不同,在华语乐坛的创作端口,数字音乐时代,音乐人数量繁荣增长。根据网易云音乐发布的《中国音乐人生存现状报告(2020)》,截至2020年10月,网易云音乐进驻的音乐人数量已突破20万。但在2016年前,平台进驻的音乐人仅为2万。
数倍的增长足以说明,如今做音乐的门槛已不再高。独立音乐人文橘便是在这一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歌手,她告诉记者,虽然不是专业出身,但凭借自己对音乐的热爱和兴趣,2017年大学毕业后便毅然选择当一名职业歌手。“现在的独立音乐人其实拥有更多机会,仅靠自己就可以把作品上传到各个平台,获得更多的可能性。”她说,像房东的猫、隔壁老樊、安子与九妹等都是上传作品后获得知名度,在网络出道。观众最先接触的是他们的歌曲而不是个人。
网络歌手、唱作人的兴起,使人们不必与传统唱片公司绑定就可以制作发行歌曲。这对讲究专业、注重签约的传统唱片时代而言,几乎是致命打击,由此也带来音乐行业的巨大变革。唱片时代有一套完整的歌手出道体系或是筛选机制:艺人才华被唱片公司发掘,签约后打造与个人风格相符的专辑,再进行发行、宣传。为了呈现一个相对完整的音乐商品,专辑打磨花费的周期快则一年,慢则好几年。其中还需要根据大众审美、歌手的特质确定音乐风格,进行词曲创作,再到最后艺人形象的包装,唱片的外观设计都要有符合市场的整体定位,以此形成差异化优势。不成熟的音乐人或作品,将无法被唱片公司推向台前,侧面保证了歌曲的行业水准。
在以往的专辑中,出现了很多被网友奉为经典的神专,实际上它们承载了音乐人独特的音乐理念。比如,歌手赵传的成名专辑《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正是在这样的精雕细琢之下诞生:李宗盛觉得赵传和岩石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岩石大多外表粗糙,内心坚硬执着。于是李宗盛决定将赵传打造成一个在台下很平凡,而在舞台上又很非凡的草根人物。专辑打造了11首反映小人物坚韧不拔精神的歌,这与赵传的特质十分吻合,市场反响空前。那时候,人们对文娱层面的消费较少,音乐才华是唱片公司长久回报的基础,量身打造歌曲的传唱度对歌手知名度的提高有目共睹,也更容易培养出巨星。
那种佳话早已成为明日黄花。“现在的歌手会不断地推出单曲,但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制作完整的专辑了。像周杰伦这几年推出的几首新歌《等你下课》《Mojito》都是以单曲的形式发布。”陈辉感慨。数字音乐时代的市场更迭是极其快速的,在海量的创作歌曲夹击下,一首歌火不火,数据能够给出最直观的反馈。对音乐制作公司而言,花费人力、物力制作的专辑,如果效果不好,面临的损失是巨大的。不如根据数据反响,制作一首歌曲投入市场碰碰运气,这首不行,就另换一首再度尝试。
这就为我们提供了答案:在华语乐坛创作端如此繁荣的情况下,输出端却不尽如人意,正如法兰克福学派一直批判,工业化生产的文化产品,存在着同质化、浅表化、低俗化的缺点。传统唱片时代尚且还有着对音乐品质的执着,艺术价值有所提升。但在数字音乐时代,以数据为导向生产音乐产品,统一的创作范式,音乐核心精神让渡于歌红,一首热门歌曲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打击面有,却不深刻。刷屏的歌曲更新迭代,观众能记住旋律,但很难记住歌手是谁。
音乐从5分钟变成15秒20秒
实际上,年度十大热歌的选拔标准是基于歌曲在某个平台上的播放量,反映了部分听众的审美趣味,说这些歌能够代表华语乐坛未免言过其实。不过,现实问题却赤裸裸地存在,人们总是听到这些神曲,所以对音乐市场产生了错误印象——当下的乐坛被神曲独霸了。
除了网易云、QQ音乐等专业音乐平台,抖音等短视频平台成为歌曲传播、引流、实现爆火的首要平台。可以说,音乐行业的商业模式已经不一样了,传统唱片时代,音乐人通过售卖唱片获得报酬。数字音乐时代,歌曲则是按照播放次数计费。于是,算法又成了关键因素。
算法主宰了视频的类型以及所推荐的用户,也决定了用户端所看到的每一条视频、甚至是每一个广告。音乐门槛的降低,各式各样的音乐作品不需要通过唱片公司,便可以进入播放平台,等待它们的是市场检验,最后通过算法作出定夺。但算法建立的筛选规则,只能靠数据描摹用户的行为偏好,无法对音乐品质进行评判,良莠不齐的作品能够进入大众视野,唱片时代建立的行业标准显然难有用武之地。
“随着生活节奏加快和短视频的发展,人们的耐心渐渐变得只有十几秒,甚至几秒钟。这种情形下情绪的递进都显得多余,更别说前奏的铺垫了。”文橘透露。短视频带来的多巴胺短促而有力,就像吃了一片薯片紧接着想吃下一片一样,15秒的短时过后手指会情不自禁地往下滑动。抖音爆火的同时占据了大部分人大量的时间,音乐从完整的5分钟也变成了15秒20秒。
《云与海》《白月光与朱砂痣》《浪子闲话》《醒不来的梦》等十大热歌之所以被大众揶揄为抖音神曲,主要是它们都有着相同的尴尬:看歌名与歌手都会觉得陌生,某段旋律响起的那一刻,听众会不约而同地发出感慨,原来这是短视频平台刷屏的BGM。当观众搜出整首歌听时,又会发现,真正好听的部分只有那短短的几十秒。不过在算法的意识里,由于播放的次数足够多,等同拥有了爆款基因。它将会被推荐到更大的流量池中,推介给更多用户,在短时间获得几十亿的播放量,掀起传播热潮。
为了迎合算法,音乐制作公司逐渐发现,一方面,直白、上口、简单的旋律和歌词能让听众在短时间内“上头”,达到洗脑的效果,即使它并不耐听;另一方面,在短视频出圈的歌曲,是为了短视频画面服务,它的功能更倾向于表达整体的氛围和互动情绪,对于歌曲本身的内涵是否有艺术价值,用户似乎并不在意。
所以,音乐制作公司根据大数据进行用户画像,分析目标受众喜好和审美习惯,再计算出神曲特质,进行批量生产。实际上,市场上已经出现一些专门生产热歌的公司,有的在24小时内便能产出一首具备爆款基因的抖音神曲。通过在相关平台上进行精准投放,建立话题,邀请抖音KOL博主推广营销,形成完整的宣传矩阵。据报道,一些规模化的网络音乐制作公司,基本会使用一个人工智能数据库,投放制作出来的歌曲,通过大数据分析会产生分析报告,包括未来可能达到的热度,如果评级太低,歌曲将不会向市场投放。如此成熟的神曲制作流程,让音乐开启了真正的流水线批量生产,歌曲的创作核心也变成了讨好算法。
这个时代不需要“周杰伦”了?
那么问题来了,如今的华语乐坛,当真是好歌难求吗?事实或许并非如此。文橘认为,“每个人心中的‘好’是不同的,听众的标准也各有不同,但我觉得好作品和好歌手并不稀缺。”
在听众与好歌之间,往往设置着多重人为的壁垒。音乐平台将歌曲分门别类地归入不同标签、榜单、歌单,看起来清晰明了,歌曲更加便捷易得,实际上能够呈现于听众面前的音乐,一般都是按照流量本位的逻辑筛选而出的,歌本身好听与否变得不那么重要。
在选择音乐的习惯上,多数人更是习惯被动投喂。文橘说,只有极少数人会从茫茫曲库中找出对自己胃口的歌,而绝大多数人还是通过短视频识别歌曲,找歌单,或者使用日推等更便捷的方式找到自己喜欢的音乐。对于原创歌手来说,想要进入各平台的算法以获得更多流量并非易事,甚至还存在购买歌单位置的现象。
在当下的数字音乐时代,看上去做音乐的门槛是低了,但整个音乐产业却被互联网的圈层文化牢牢框定着。音乐有不同的圈,歌手属于不同的圈,听众也往往有自己偏好的圈。如今的华语乐坛,曲风趋向多元,歌曲类型日益丰富。得益于《中国有嘻哈》《乐队的夏天》等音乐综艺的热播,说唱、摇滚这些小众圈层的音乐得以破圈而出,一跃进入大众视野,瓜分着大众的注意力。出身于网络平台的歌手,也自带圈层属性。听众则受制于大数据的独家定制,困于信息茧房,尽管通往其他类型音乐的渠道还是畅通的,但听众却极难主动寻觅到属于其他圈层的好歌。最终,小众圈层音乐也只能沦为一部分人的自娱自乐,广义上备受大众喜爱的好歌则很难出现。
因此,当下所谓的出圈,并非真正意义上为全民熟知,只不过是以自身为圆点的半径拓展,事实上就是出圈之后进行的新一轮圈地运动。真正的出圈,或许成了一个伪命题。这就造成了一种局面:华语乐坛昔日的天王争霸,诸神混战,或许很难再次上演,真正的现实则是音乐平民化时代的到来。换句话说,这个时代没有“周杰伦”,或者说这个时代已不需要“周杰伦”了。(朱子钰 李梦馨 任晓天 王鹏辉)
来源: 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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