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把年轻的新祭们从正门拉到御花园,那时凤凰花正在燃烧。
远处有少女的清脆笑声,新帝驻足,而我躬身停下,与他一起看向那端。因是远处,瞧得并不是多么清晰,只朦胧看着一袭红衣,翘袖折腰,舞姿美得不可方物,新帝忍不住顿了呼吸,慢慢抬步走去,我慌忙跟上,于他身后亦步亦趋。
面前的景象逐渐清晰,妙龄少女拍掌叫好。那女子只是舞,眉梢衣角皆是风流,手指如玉攀住枝条,发如墨垂至腰肢,美得惊心动魄。我忍不住顿了呼吸,新帝亦是为这艳色而震惊,轻声询问我:“这女子是谁?”
我定睛,慌忙道:“这是明瑟长公主,容姝。”
当今新帝名谢素冠,先帝并无所出,就连唯一的明瑟长公主亦是过嗣,先帝遗命将皇位传于谢氏长公子,引起举国上下一片哗然。
贵族少女识出谢素冠身份,慌忙跪下行礼。而容姝侧眸回转,她是长公主身份,又遭先帝亲掖出身,难免尊贵得多。不疾不徐地缓踏而来,站定于他面前,扬起头来,却是询问我:“这便是新帝?”
我回答的声音湮没在她的轻笑中,“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然后转身,径自离开,我惊讶她这样的失礼。而新帝温和而笑,并不在意。
容姝并不喜谢素冠,这传闻已经响彻后宫,而容姝多年管理后宫,积威日甚。新帝甫掌朝政,外不得臣心,内亦控制不了后宫。但新帝聪慧,又在谢家多做历练,虽然只是初通制衡之术,可是已经做得十分出色。而大约是入宫那一日的福分,我被调做御用服侍。
下朝时微有闲暇,我随谢素冠于御花园中漫步,毕竟只是双十的少年,对于一切还充满好奇,探枝蹑花穿过一片小道,惊讶地发现容姝。似是没想到这样偶遇,她一顿,才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去。仍是要从小道走过,却突然顿住,有点手足无措。
谢素冠突然一笑,走过去,将她被花枝卡住的鬓发小心地摘出来,一时两人姿势亲密,容姝双颊绽出红色,垂首死死盯着自己裙摆,连耳根亦是通红,这模样终于显现出少女的可爱。我忍不住微笑,而他亦是,轻声在她耳边道:“皇姐,已经好了。”
她怔了怔,才捂住鬓角,快步而去。我听见他的笑声,这几个月从未有的愉悦,许久才停下,对我说:“皇姐很美,是不是?”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垂下头去,他嘴角勾起浅笑,眼光望向那女子离去的方向,“她真的很美。”
2
三月后朝政传来异议,将江山传于异姓子弟,从古至今也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先皇遗诏被质疑谢氏作假,谢素冠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效忠于容氏皇朝的老臣被稍一挑拨,朝野上下顿时异样一片。
今日早朝已经有人将这捅至他面前,这无疑是羞辱。大臣质疑声鼎沸,他无法辩解,脸色苍白。有珠帘声响动,这声音并不大,然而所有人都齐齐望向出现的女子。
容姝。
她貌若惊鸿,两丸眸子如同冷玉一般望向众人,淡声道:“皇上龙座自是确凿无疑,这又有什么可争论的,先皇在世时便道武帝叛离本是不义,该将帝位传给谢氏后人。本宫可以作证。”
“不知公主可有凭证?”
“需要什么凭证?”她眼眸澄澈,“若是新帝名义不正,那么本宫便是理所当然的新帝,于本宫又有何弊处?既然本宫作证,那么这遗诏自是无半分伪作。”
鸦雀无声。
容姝静立片刻,然后告罪离去。这一招虽险,但她是最接近先皇的人,这一言无疑为谢素冠提供了证言。我诧异她此刻的倒戈,因为众所周知她对谢素冠的反感。
那日后容姝与谢素冠的关系亲密起来,甚至共同在月下饮酒,只留了我侍应一旁,容姝量浅,没几杯便脸色酡红,似是酒酣,“我丝毫不怀疑你的身份。父皇深爱母妃,在她离去后便颓然许多。亦是倦政,险些大乱。我同样深爱母妃,却讨厌她害父皇颓废至斯,最后父皇亦追随她而去,因为对于她的愧疚,导致将皇位遗留给你。”
她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可见是真醉了,“可阿素,我不讨厌你。”她澄净目光注视他,“我不讨厌你。我想要为你守住这天下,我想要看你成为最好的帝王。”她握住他的手,咬字清晰,仿佛誓言,“我一定要为你守住这天下。”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便是秋狩。
白刃闪光,旌旗蔽日。《七发》书上描写的场景,果然不虚。
容姝与谢素冠都颇善此道,两人并马奔向林间,我慌忙跟上。然我不擅长马上之道,这一颠簸几乎吐出来。
但之后我无比庆幸。
因为容姝和谢素冠均遭到袭击,双双摔下悬崖。我亦没幸免,幸好悬崖下不远处便有一平台,其上更是落叶软软,我又习得几分粗功夫,只是谢素冠却摔断了腿,因为他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做了她的铺垫。
他疼得脸色煞白,额头亦有汗珠淌下。我一惊,请罪过后便为他正骨,谢素冠死死咬着牙,容姝亦不避嫌,只将他揽在怀中,低声问我:“陛下没事吧?”
我点点头,“只是腿摔断了。”低声问,“难道没有暗卫相随吗?”
容姝道:“这次是蓄谋袭击,带的暗卫虽多,却敌不过亲王府精兵罢。”谢素冠一惊,“你是说……”
当年文帝是武帝过继之子,而一同被过继的还有三位同族少年,如今却只落得一位还健在,虽然权势遭到削减,但仍旧是亲王身份,不可小视。容姝点头,眸子里含了几分冷冽,“不错,我认得皇叔家总管的身手。”
“这样说,朝堂上那次质疑遗诏也是肃亲王蓄意而为?”谢素冠皱眉,“当初领头之人正是骠骑将军,看来他与肃亲王早已串通一气。”
“如今该是想如何出去才好。”容姝低声道,“这次虽然有惊无险,但陛下千万小心。”
“莫要称呼我为陛下。”谢素冠温和道,“皇姐切莫如此客气。如那日唤阿素便好。”
“那日是醉酒,如何能相提并论?”容姝道,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瞧着你身法似是学过武的,能否带我们上去?”我愣怔,犹豫道:“我的武功不过能向上掠一两丈,若是再带一个人,却不知是否可行。”
“你先带本宫一把,陛下腿脚如今不便,本宫怕是受不住,若我也上不去,你便自己上去通知卫军。”
我点头,告了一声得罪,揽过她腰身,借力蹬上山脊。
她腰身纤细近若无骨,就连身为阉人的我也忍不住呼吸一顿,脸颊禁不住绯红,顺利将她送上去。我又落下来,抱起谢素冠,仍是依照此法。容姝搀着谢素冠,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3
有一少年将军白马狂奔而来,下马行礼,“属下失职,请赐死罪。”
容姝道:“这关头就不要说场面话了,还不快请太医。”
那人道是,然后抬起头来。
有一瞬间空气的凝滞,我望向容姝,她以愣怔姿态看着少年,瞬间有磅礴情绪向我压来,我不明白,却感到莫名的彷徨。
后来谢素冠告诉我,“皇姐对他一见钟情,朕晓得,因为那一瞬间她的反应,如同当日朕遇见她。”
容姝明显表现出对那少年将军的倾心,得蒙长公主垂青自然是幸事。然而那人身份却不一般。
那人正是骠骑将军之子季朗。
容姝和谢素冠,他们是没有血缘的姐弟,然而对所爱之人果决而热烈的这一点,却是十分相似。
桃花树下并肩而行,晚霞云中笑意浅淡。她本是美貌而聪慧的女子,我很快在季朗眼中看到倾慕,这样两情相悦、佳偶天成。在他低声询问她爱好的时候,她也轻轻回答道:“幼时受母后所教,倒是颇喜写诗。”
虽然礼节所束不得自如,但亲密之意氤氲眉梢眼角。与之相对的是她与谢素冠的疏离。
这疏离在那一夜到达极致。
季朗征战有功,上请密旨赐婚。而谢素冠押中不发,这日月光正好,他独酌不许近侍上前,因酒量浅,不一会儿脸上便绽出晕红,看起来更为俊秀。不一会儿容姝却到访,眼眸冰寒,向他询问此事。
两人之间似有争执,我踌躇,终于上前两步,听见谢素冠说:“你将会成为他的妻子,从此以后我们各自疏离,也许相见无期。朕不能容忍。”
她看着他,“陛下到底想说什么?”
他说:“我倾慕你。”
我看不见容姝的神色,可是我看到谢素冠的表情,于是我猜测那一定是厌恶而不屑的神色,我听见她的声音,“本宫是陛下的皇姊,纵然没有亲缘关系,也想不到哪里会让陛下想到如此违伦之事。若陛下一意孤行,本宫觉得十分困扰。”说罢便要抽身离去,而谢素冠抓住她衣摆,“你竟是如此看待我对你的感情?”
“不然还能如何?”她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难道陛下想要臣姊说,我觉得恶心。”
他猛然睁大眼睛,她再不看他,拂袖而去。谢素冠伏于白玉桌案,这大半年来,我已经知晓他脾性,若不是爱到了极处,以他淡薄温和的个性,是断断说不出那话来的。
而容姝伤了他。
他的爱意,他的羞耻,在月光下都无所遁形。我正要上前,已经被他呵斥住,“不要过来。”良久又道,“让朕静一下。”他在那里伏了良久,最后轻轻地说,“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4
翌日,谢素冠命我去服侍容姝。
容姝虽然与谢素冠闹翻,但对我还很温和,“原来是你。”我讷讷不知如何应对,她微笑,从此待我极为亲厚。我似懂非懂,然而只觉得欢喜莫名。
谢素冠却下旨为容姝设古制汤沐邑,封地在最富裕的江南,对国事亦没半分避讳,大选被轻描淡写地推去,整个皇宫最为尊贵的女子,依旧是明瑟长公主。渐渐各种传闻传出,大约是新帝同公主的艳事,毕竟这样的宠幸,对待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姐,还是太过暧昧。
邻国进犯边境,谢素冠御驾亲征,派季朗为左翼将军,在这情景下这个位置极为危险。我随容姝来到御帐,御帐中竟有酒气。她几乎是叱问,我总不能思索她这样惹怒谢素冠的意味。
三根手指搭在眉骨,他神情疲倦,“左翼将军一职乃冲锋良位,短时间内建功立业的最佳去处。更何况季朗虽不能说身经百战,但将军世家出身,乃是最好的人选。”
“难道不是因为陛下私心?”
谢素冠言语间带了几分怒气,“你将朕当成了什么人?朕虽然爱慕于你,但……”剩下的话被她打断,“那便是了。”她双眸清冽如水,而言语却如利刃,“皇上为一己私利构陷忠良,难道不令天下臣子齿寒?”
我清晰地发觉他的理智终于出现裂痕,他看向她,眼眸中出现痛苦与恨意,“皇姐,你要知道,我说这些话,不是让你来肆意糟蹋的。”他喝令我出去,酒杯砸在我额角,我想起幼时经历,咬了咬牙,还是退了出去。
帐里的声响传入我的耳中,有杯盏磕碰,她的声音如同小兽一般呜咽着,我指甲刺入手心,传递开无法言语的痛楚。
我闭目,感觉到头脑里翻滚的声音,如天雷轰轰,我不敢冲进去,为自身的生死,更为她不能让外人所知的耻辱。
此战以大败邻国告终,班师回朝。最终谢素冠赐婚于容姝与季朗。在我准备将要回到谢素冠身边时,他命人告诉我,公主嫁入季家后大概诸多不便,令我暂时不必回来。
容姝将我带在身边,她与骠骑将军和肃亲王私下来往密切,似是要因为季朗彻底倒向他们。这夜我服侍容姝来到一家酒楼包厢,在座赫然有骠骑将军与肃亲王,各自见礼后容姝含笑入座。一番寒暄,肃亲王称赞容姝所做的一切,我终于恍然近些时期谢素冠种种不顺的起因。
容姝道:“皇叔切莫如此夸奖,当年父皇虽将皇位传于他,然而在容姝心中,当然是只有容家人才能担此重任。”顿了顿,“若谢素冠垮台,我必举力扶持皇叔即位。”
肃亲王大笑,却突然开口,话锋一转,“看公主身旁这位公公不是皇上的御前总管么?”
容姝笑道:“他是本宫的亲信,皇上察觉,于是遣回我身边来,人是可信的。”
季啸亦开口:“老臣却有一事不明,万望公主赐教。”
容姝颔首,季啸方续道,“公主虽先前与皇上不和,但后来在朝堂上公开为皇上证明,显是姐弟情深。纵使后来嫁给朗儿,夫妻一心之说也可勉强,但老臣并不以为公主是这样的人。”他将手蜷曲敲着桌子,“敢问公主为何突然与皇上闹翻呢?”
容姝没有说话,气氛一时凝然,我看见肃亲王的脸色一点点发白,而容姝终于抬起头,面色如雪,“陛下曾强暴于我。”
整个包厢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容姝低下睫毛,遮住眼底情绪。
5
我随她回到府中,服侍她进入房间。
容姝性子不喜烦扰,侍婢早已遣出去,只留我一个人,她静静问我:“今夜之事,你听到多少?”我不敢隐瞒,“全部。”顿了顿道,“可是公主……”她打断我,“你要将今夜所听之事牢牢记住,以后有所变动,我也会提前告诉你,到时候你修书一封,秘密告知陛下,但不许提起我一字一毫。”
我猛地抬起头,她望向窗外,“那夜你在帐外,是不是?也就是说,比起我来,你更忠于陛下。”我不敢回答,她淡淡道,“那样很好。”
此后容姝诊出已有两月身孕。此间朝局之中有诡异改变。容姝怀孕四个月后,肃亲王与季啸秘密发动宫变,容姝带我出去,将通信手令递给我,命我连夜回报给谢素冠。
我飞奔进宫,此生再也没有将轻功运用到那样的程度,只是因为不想辜负她的信任,我来到紫宸殿,将密信递上,谢素冠漫不经心接过,嘴角挂上一抹笑意,那样带着淡淡嘲讽的笑意。
我急声道:“陛下——”他打断我,“朕有分寸。”淡淡道,“皇姐以为朕真的是无能之辈,什么都做不到么?半月前朕便已经调兵三大营,如今肃亲王已经伏诛,暗卫业已去缉拿季啸。而金吾军,此时正卸甲于宫中听令。”
我倏然一惊。金吾军素来是官家子弟齐聚之地,若想仕途顺利,有什么比在皇帝身边得到宠信更快捷的法子?金吾军里面的精锐几乎都是各大世家官家的嫡子,而谢素冠拿住他们,那些大臣便不会轻举妄动,谢家百年世家,积累下的财富足够去训练一批暗卫,而如今这批暗卫却是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无论明暗,肃亲王败势已定。
但是——我今日回来之事,必定瞒不过季啸。
我连忙道:“可是公主……”谢素冠轻轻地摇头,“她如今有孕,若朕再派人去扰她说不定会有不测,她既然与季啸是一路人,又有了季朗的孩子,想必季啸必定会保全她。明面不能再出动官府,只能谢家暗卫秘密追踪。”
我无法解释,更无法想象她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事情败露后季啸怎会善待于她?心中是满满的绝望与惶恐,然而谢素冠已经起身,大雨中金吾将军跪地,声音中有崇敬,“叛臣除季啸、季朗父子外均已伏诛,只待陛下一声令下,臣等即刻便可为陛下诛杀叛臣。”
谢素冠却含笑,“爱卿辛苦,须知穷寇莫追,况且皇姐还在。”
金吾将军道:“明瑟长公主已是叛国,陛下何苦!”
谢素冠望向远方,雨落如珠,而他声音缥缈,我听到他轻轻地说:“手足之情,如何能忘?纵使她负朕,朕亦不负她。”
6
容姝回宫时已经是三月后的夏天,凤凰花再次开放如红云,她悄然而来,素衣大袖掩不住臃肿身形,她已有孕七月余。我上前搀扶于她,听她低低地问:“陛下呢?”
“正在早朝。”我答道,她踉跄了一下,我扶住她手臂,她却吸了口气,眉头微蹙,我心中突然一动,顾不得礼仪就将袖子褪开,只见雪玉般的肌肤上鞭痕道道。我哽咽道:“公主受苦了。”
容姝摇头,恍惚道,"也没什么。"
我低声道:“不知这三月……”竟再也问不下去,讪讪收口。容姝却道:“我知晓你必是个心思明朗能重用之人,本宫没有看错你,虽然是谢家的暗卫,但到底有情意得多。”我震惊望向她双眼,容姝继续道,“那日季啸上前便要杀我,而季朗为我挡下了那一剑。临死前说不恨我……到底是我负了他。
“季啸亲手杀子,神志陡乱,之后如疯狗一般虐待于我,若我不是有了这个孩子……之后我故意透露下落,未过多久谢家暗卫便顺利将他击杀。”
她眸光清明开来,抿了抿唇,“到底是我小瞧了他。”转而又道,“你没有将本宫协助之事说于陛下吧?”我连忙道:“既然是公主吩咐,奴才就算不解也不敢置喙。”顿了顿,还是试探地问,“只是奴婢还是不解……公主为何……”
明瑟宫已在眼前,这是她幼年居住之所,及笄后便居住在重华宫。而如今她又住回此处,只见碧波荡漾,宫中饰物莫不是按照她心意来装点。容姝轻轻地笑起来,“他竟是要将我锁在此处么?”
我低低道:“陛下对公主情根深种。”
“不错,他是对我情根深种。”她闭目似是回忆,“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偶感风寒,到了半夜发起热来,有人细心照顾了我一夜,我清晨时睁眼,发现他寐在我床头,满面疲惫,后来发现我痊愈后欢喜不能自持——那怎么是个一国之君的样子?”
但是她眼角眉梢却晕上一层温情,我肯定她并没有发现,因她所叙说的冰冷话语,“那时我察觉他对我迷恋已经不可自拔,可是我是要辅佐他君临天下、兴盛万邦。而天下百姓,不需要一个迷恋自己皇姐的万邦之主。”
这三月中已经大选册妃,极为匆忙,不过是从贵族女子中挑选美人。这是谢素冠对朝臣的妥协,朝臣方才对他与容姝之间不同寻常的亲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下皆知,容姝虽然叛国,然而还是以长公主身份接回宫中。从此可见新帝宽厚。
但宫人却知道,三千粉黛如尘土,在宫中,独独明瑟长公主最为得势。
但见过容姝的宫人,多半是称其虽然美艳祸国,然而眉目之间颇有恹恹之色,而且腹部高隆,无论如何不像是传言中的妖孽模样。
但谢素冠几乎每日都会到明瑟宫,偶尔小坐,偶尔留宿,但亦是守着规矩。我站在门外守夜,透过朦胧月色,能看见他的睡姿优雅,微带稚气。而她怔怔出神,抬起手覆在他的脸上,轻轻摩挲,忽而叹了口气。
从此以后她每晚皆是发起梦魇,口中喃喃唤着季朗的名字,谢素冠原本便睡得轻,由此再也睡不着,经常是照顾她整晚,容姝虽然有孕,然还是瘦弱,在他怀中似是一朵花,脆弱不可攀折。她唤一声季朗,他便轻轻地说:“我在。”
然而他唤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从来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7
那天谢素冠遇见任思之。
新晋秀女因还在教习,倒没有那么多拘束。在御花园中游戏,其中有个桃红色的身影独自读诗,神态安静。我想大概是那眉眼生得有点像容姝的缘故,谢素冠走过去,秀女皆慌忙下跪,他径自走到那人面前去,拿起她面前的诗,是用薛涛笺写成,笔笔风流,字字婉转,诗尾落款,写了两个字:思之。
他微笑,对那女子说:“这是你写的?唔,写给朕?”
女子脸颊微红,讷讷道是,“妾任氏,贱名思之。现居重华宫。”
谢素冠道:“你曾经见过朕?”
任思之道:“在陛下还是长公子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谢素冠将那笺还给她,“写得很好,笔意风流,你是个有才学之人。”任思之脸颊更红,抬起头望了他一眼,那眉眼生得虽像容姝,然而容姝美艳,任思之却多了几分楚楚。
回到明瑟宫的时候容姝正拥衾怔怔出神,谢素冠柔声与她说话。我便退出去,听见里面突然有异样声响,然后便是刀尖入肉声音,他闷哼一声,我急忙推门而入,只见那匕首没入他肩膀三寸,鲜血汩汩流出。他面无表情,声音哀楚透骨,“你是真的想要杀我。”
容姝低声说:“陛下,立后吧。”
“你果然是为了妖娆祸国的名声?”他轻轻笑起来,“叛国的名声你可以背,然而同我扯上这关系,便如此难过?容姝,你当我是什么?你又以为我将后位空留是为了谁?”
她将匕首刺深了一分,看定他双眼,几乎是带着凄然地说:“阿素,立后吧。”
当夜谢素冠拂袖而去,随即歇在了任思之宫中,翌日册封为婉嫔。从此再也不踏足明瑟宫,在一月后又擢升任思之为珍妃。此后流连后宫,然而最偏宠的那一个,还是任思之。他珍惜她的才华,又喜爱她的深情。当时我只以为他不过是在同容姝赌气。
那天我收到宫人来报,言明容姝请我过去。我撇下所有事赶到明瑟宫后,几乎是落下泪来,这样热的天气,连冰都没有起,被子亦是厚衾,要把人捂出一身痱子来一般,宫人均是不在。容姝满头冷汗,断断续续告诉我,“我要生了……”我一惊,“怎么会这样早?不是才八月?”
她打断我,“已经十个月了。孩子不是季朗的。”
我骇然,但时间已经容不得我稍有顾忌,告一声得罪。我依稀得知些许接生办法,红着脸动作,容姝一直阵痛,咬着被子,折腾了大半晚上才生下一对双生子。疼得最厉害的时候,她睁大双眼,死死攥住我的手,吃力道:“……别让他知道。
“到死……都别让他知道……”
我只知道拼命点头。然后亲自去打了热水,给她清理,听她虚弱地说:“孩子呢……”
我抱给她看,“您诞下了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都十分漂亮。”她顿了顿,微笑,“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哪里说得上好不好看。”她的样子却是很开心,有点虚弱地躺回去,半晌道,“我想去见见皇上。”
我一惊,忙道:“可是……”她打断我,“若你不带我去,我自己爬也是要爬去的。”我知道她脾性,于是用厚被子裹紧她,横抱起,从小道去了重华宫。我抱着她轻轻落在地上,落地无声。
月光瓢泼洒入宫室,花朵芬芳鲜活,我抱着容姝,悄悄站在一旁。
而屋子里谢素冠抱着任思之,两个人轻声谈笑,任思之羞红了双颊,谢素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含笑道:“这些诗你写了多久?”
任思之变了变脸色,然后小声道:“也并不是有很久……只是陛下从来不知道。”
谢素冠将她抱入怀中,轻笑,“以后你可以讲给我听。”
一室旖旎。
容姝神色未变,良久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静了静,“看到他有别的值得倾心的女子,我很开心。”说着别过脸,眼眶里陡然滑下两行清泪,“真的很开心。”
8
容姝诞下双生的消息很快传到谢素冠那里,但他却很欢喜这两个孩子,收为养子,赐名为谢煜与谢咏雪。并下令到珍妃处抚养。
他亲自去抱孩子,那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相见。
她瘦了许多,沉默抱着孩子,听他说完来意。便点点头,“去珍妃那里也有更好的出路,罪臣之子的身份无法庇佑他们,从今以后请陛下替我好好照料。”虽然这样说,左手手指却紧紧攥着孩子的襁褓,谢素冠再一根根掰开它们。
他沉默很久才说:“朕之前所做一切都是为色所迷,见到珍妃后才明白挚爱道理,此前一切请皇姐不必介怀。”浅浅微笑,“朕终究爱上思之,她是如此深情的姑娘,柔软而美好。从前……怕不过是执迷罢了,如今一切想开,朕不会再苛待于你。”
容姝一直低着头,谢素冠走出去,而我踌躇停留,她伏在床角无半分生气,很久很久才说:“你以后不必再来了。”
我急声,“这如何……”容姝淡淡道:“若你顾念我们之间的情分,那便不要再来了。”
容姝病逝于两年后的春风中,那年桃花艳艳,正是最好的春光。
她不曾注目这美好,她原是最亏待的那个人。
她原是我心动过的姑娘。
我犹豫半晌还是将这个消息报给了谢素冠。他批奏折的笔一顿,朱砂滴下来,如血一般,他顿了良久,才说,“我知道了。按照公主礼葬了吧。”然后继续批奏折,淡淡道,“今日还是宿在重华宫。”
然后过去了很多年。
谢素冠早已将任思之册为了皇后,年华逝去,她容颜却明丽很多。这是他多年宠溺的因果。他每日都会来看她,帝后伉俪情深传为美谈。
他往往含笑望着她,说了几句家常,忽然道,“你长得越来越像一个人了。”任思之一怔,谢素冠又慢慢地说,“可是像谁呢……朕也记不得了……”
他已经忘了容姝,不再记得她。也许会在见过谢煜和谢咏雪之后,淡淡想起他们的母亲。
但他还会在很多年之后,对自己的妻子说:“你像一个人。”
纵使他已经记不得她是谁。
年纪越大,他似乎愈加疼爱这一对养子,他的孩子接连早夭,成年的只有这一对养子,于是在朝臣的呼吁下,册封谢煜为太子。
但他真正疼爱的,还是谢咏雪。
我没有见过一个父亲能这样疼爱自己的女儿,文帝虽然疼爱容姝,但似乎远远比不上谢素冠。如果说宫中他最宠爱的女子,不是任思之,更不是其他妃嫔,而是谢咏雪。他给她封号长宁,修建了举世无双的藻丽宫,若她偶感疾病,他会懊悔地整夜静坐。
我偶尔看见长宁公主也会红了眼眶,因为她生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
她的墓很远,我很少去扫,而现在大概是长满了杂草了。
后来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我已经很老了,这么多年服侍谢素冠,情意不比寻常,于是他给我置办了一处宅子,准我告老,安享晚年。我谢恩,在离宫之前最后去了一次明瑟宫。
那里已经荒凉萧索,似无人烟,如今大概只有宫中的老人还会记得这里住过一位长公主。而再过几年,也许这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也许她在世间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便只剩下史书中那一句简短的话语。
明瑟长公主容氏,美姿色,能歌舞,工诗书。尚典军校尉季朗,祸乱一朝,犯上谋逆。然上宽厚,怜之,终身囚于明瑟宫中。公主名姝,字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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