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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沈灵秀是丰乐里那个人人称道的老板娘,最近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
巳时,已经忙了一阵子,前头小二还在招呼客人,沈灵秀溜溜达达回了后院,躲在屋内看账本。
感受到那道似有若无的目光时,她正提笔要添账。
墨滴在纸上晕开一片,她扭头看到窗外新搭的花架上卧着一只黑耳三花猫,琥珀色的猫瞳直直看着她。
她和那只猫对视了几秒,伸手推开窗户,它便轻盈跃下,从她面前桌上走过,尾巴摆了两摆,安安静静坐在她手边。
她试着伸手摸它,它也不躲,被她揉了一通发出幸福的呼噜声。
沈灵秀逗了一会儿猫就又做起手头的事,那只三花也乖,在桌上摊成一团,不声不响好像在打盹。
等她看完账,猫也恰好睡醒,张嘴打了个哈欠,抖抖胡子拿爪子擦脸。沈灵秀起身去外间倒水,看见厨房新做的鱼脍,没忍住给它端了一份。
那只三花猫还没走,两只爪子搭在账本上看得有模有样。她放下盛鱼脍的碟子,三花猫拿爪子戳了戳,慢慢低头吃了个干净。
吃完鱼,它“喵喵”叫了一声,跳下窗子,沈灵秀自己翻了本杂书看。
看着看着,她突然一激灵,刚刚那位……好像是猫公。
2
黄昏时分,街上人渐少,店里只余稀稀拉拉几个客人也是神色匆匆。
远处传来暮鼓声,一处接连一处,最后一位客人放下碗跑出酒馆,黄昏的光晕和天边晚霞一同趋于沉寂。
沈灵秀关上店门,一边往后院走心里一边默数,整整六百下,长安一百零八个坊同时归于寂静。
她在床上翻个身,闭眼睡去。沈灵秀有这么个习惯,宵禁后会先小睡片刻。
等她睁眼,外面已是一片鼎沸人声,夜色更深了。
二更天,开市的号角声吹响,短短两声后,沈灵秀再次闭眼欲睡。她开的是酒馆,三更后才会有人上门。
小二化成两条青蛇,用蛇尾轻轻拍她房门,问今年是否还有做雄黄酒的打算,她在被子里闷闷应了两声,门外没了声响。
三更天,丰乐里重新开张。一开门旁边就蹿出个瘦小身影,挑着担嘴里喋喋不休,“我说粽娘子,侬怎起得这般晚,小人比去年又多等您一柱香哩!”
她还没说话,有人先笑开了,对门的胡姬倚门而立,“粽娘子惫懒得很,明年郎君三更后来,她一准儿在。”
沈灵秀佯怒,“姐姐手上还带着我的五彩绳,怎么也不替我说点好话。”
那美貌胡姬只以扇掩面吃吃地笑,头顶的狐耳跟着动了动。
她给木郎君塞了一个五色香囊赔罪,对方欢欢喜喜收下,打算回去挂在枝头——
他原身是株广玉兰,最近花期,总有胆大包天的虫子妄图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入夜的长安是非人的聚集地,热闹如同平日白昼,他们称之为妖市,只是世人看不见,于是也不晓得夜晚的长安竟还有这样一面。
沈灵秀自然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过和大多数精怪不同,她是个挺稀罕的粽子精。
妖市的中心是东西二市,以朱雀大街为界,将长安分属猫犬二公管辖,从她的酒肆门口望去,能遥遥看见东市塔楼上高悬的银纹旗,塔里亮着灯,猫公已经到了。
沈灵秀来长安也有几个年头了,却没见过猫公几回。那位平日坐镇塔楼,她酒肆开得又远,竟是没见过几面,是以白天一时没认出来。
卖早点铺子的歇了业,往酒肆茶馆来的人多起来。行人如织,大多还是平日人类扮相,也有些小妖精怪现出原形,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有人奔丰乐里来了,她在门前站定,身后两条青蛇盘在门柱上“嘶嘶”吐着蛇信,沈灵秀略一欠身,碧罗裙摆在地面逶迤成画,“客官,欢迎光顾丰乐里。”
顺着大开的门廊往里张望,白日小店忽地拔高成座双层小楼,楼内灯火如昼。
院内花妖白天歇够精神,现下立成人身,将客人团团簇拥,行酒令、掷筛盅,人声沸扬。
粽娘子的丰乐里,于众妖是个妙处,白天清雅地,夜晚醉梦乡。
3
晨鸡破晓,喧闹了一夜的街市慢慢安静下来,妖市灯火渐消。丰乐里的小楼隐于清晨缥缈的白雾间,众妖散去,一瞬门庭寂寥。
银纹旗伴第一声晨钟落下,属于人间的烟火气回归,早起的人家蒸腾起炊烟。
沈灵秀关好店门,径直走向后院。天亮了,她要去补个觉。
睡了一阵,她慢腾腾从床上坐起,描眉画唇收拾妥当,又从箱里翻出样东西才慢悠悠出门。现在店里还没什么人,路过前院时见小二正勤快地擦桌子。
她把昨晚与人换的面纱扔给他们,“记得带上,别等我回来又被雄黄熏晕过去。”
出坊门,在永兴坊拐过一个弯往北,径直奔东市去。那边有个黄氏药铺,价格良心药材又好,如今已是第三代。
掌柜是个中年人,面相凶脾气却好,她说明来意,很快帮她称好雄黄粉。
她拎着药包往回走,又不知道在路边哪个旮旯里买了张胡麻饼,一边走一边喀嚓喀嚓地咬。
走到半路,一张饼便下了肚,她还微微叹口气,心想果然长安太大,出行不易。
沈灵秀这一来一回,又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她前脚刚进丰乐里,后脚小二就跟过来,“老板娘,卢大人在后头雅间等。”
怕她记不起来,还专门提醒:“是大理寺新提的那位少卿。”
沈灵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整理好衣裙便往后走。
丰乐里名声虽响,但上门的多是白身,朱雀大街那一溜下来的酒楼才是真正的贵客如云。
那位卢大人算是稀客,偶尔来一趟,多是在后头叫壶热茶喝上半晌,不过印象里倒是个寡言好相与的,以前有醉汉闹到他面前,桌子都掀了也就皱了皱眉头。
沈灵秀推门进去,卢晋川正低头观察屋内一株佩兰,听见声响抬头看过来。
卢大人生了副好皮相。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明明那张脸上的五官是浓盐赤酱染出的色香味,神情却偏偏寡淡,仿佛猪油爆肚装进素白盘,莫名达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他眼神是静的,神情也淡,有范阳卢氏百年浸润的贵气作衬,往那一站扎眼得很。
沈灵秀从小二手里接过热茶,亲手替他蓄满,“大人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卢晋川也不是个客套性子,开门见山,“沈娘子可知近日城外恶虎伤人一事?”
沈灵秀点头,“自然是知道的,邻里时常说起,怪吓人的。”
对方撇去杯中浮沫,继续道:“前些日子黄御史失踪一案有了眉目,在虎窝附近找到了尸骸,经仵作判定是猛兽撕咬至死。”
他抬眼看她,“只腕上的五色丝系的紧了些,不是黄御史的物件。”
相传城外有猛虎伤人,可尸骸上五色丝线,分明是酒肆娘子的。
得,这是怀疑上她了。
丰乐里虽是酒肆,但平常也供茶水和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又因她是粽子成精,端午前后总会做些粽子、五彩绳伴酒卖。
现在还差些日子,城里卖的不多,倒成了怀疑她的理由。
沈灵秀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正色道:“大人,我可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
对方愣了一愣,轻轻摇头道:“沈娘子误会了,那线绳粗糙,不若丰乐里精细,必不会出自沈娘子之手。”
茶凉了,他端起茶盏浅酌一口,“只怕官府会差人来查,沈娘子不必多虑。如若看到可疑之人,可到崇仁坊寻我。”
卢晋川走后,外面哗啦啦下起雨来。雨珠在檐下滴落成线,隔着茫茫雨幕,耳边尽是一片噼噼啪啪声,沈灵秀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
她正要起身,脚边一动从桌下露出张猫脸。
她蹲下去小声叫:“猫公?”
没反应。
她又叫了一遍,那张湿漉漉的猫脸仍是像任何普通猫一样毫无变化。
沈灵秀死心了,她把猫从桌底拖出来,揣怀里抱到前面柜台,找了一块干净毛巾给它擦毛。
她抱着猫闲闲坐在柜台内,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揉它身上的软毛。
店里的事总归有小二处理,她眯着眼快要睡着了。
头脑昏昏沉沉,灵台也不甚清明,她在瓢泼大雨声中仿佛要变成一片苇叶,飘飘荡荡去面见周公。
冷不丁听见一声大吼,沈灵秀醒过来,面前只有一只被撸得乱七八糟的三花猫。
“叫你们当家的出来!”
吼那一嗓子的汉子是个胡人,操一口磕磕绊绊的官话,脸颊泛着大片坨红。
又一个醉汉。
沈灵秀从柜台后转出来,走得摇曳生姿,“客官,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那人指着酒碗骂骂咧咧,等她走近却猛一下捉住她的手。
沈灵秀冷了脸,正要抽手给他一个耳刮子,一堆灰尘先劈头盖脸落了他一身。
那人咳嗽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止住了才顾上往头顶上看。横梁上正蹲着一只三花猫,猫眼灼灼地盯着他。
那人恼了,指着骂了句“畜生”,三花猫跳到他脸上,“唰唰唰”几道血凛子。
沈灵秀在一边看着直笑,她把猫抱回屋,“真不是猫公?”
三花猫窝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行吧,不是就不是。
她在那一堆五彩绳里捡了根顶漂亮的给猫系上,又拐去厨房捧了碟点心吃。
下午天色一直是阴沉沉的,雨一直下,也不见人来吃酒。沈灵秀拉上小二并院里花妖凑了一桌打叶子牌,猫就在她手边安安静静地卧着。
到了晚上,雨终于停了,空气里充斥着潮湿的泥土味。沈灵秀点着灯,才发现猫不见了。
“猫什么时候跑的?”她扭头问牌桌上的几人。
无人知晓。
卢晋川悄无声息出现在丰乐里门外,他拍拍袖子上的灰,跃上房顶,一路往东市去。
银纹旗升起来了,东西二市比外面还要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
有眼尖的看见他:“猫公!”被人拉去吃热腾腾的地黄粥。
他从铺子里出来,店家还举着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殷勤挥手。
他缓缓登上塔楼,翘起的飞檐下“啪嗒”落下一滴水。
一只鸽子落在护栏上,扑腾下翅膀口吐人言,“猫公,是伥鬼。”
塔顶风大,吹得他袖摆猎猎作响,长安各坊的灯光落在眼底宛若江上浮动的渔火,他声音也像淬了冰般的冷,“为虎作伥的东西,怪不得一股腥臭气。”
“只是官府灭虎,伥鬼失了约束,不知会匿到哪里去。”
卢晋川凭栏远眺,“且等着吧。”
4
官府果然来人了,不过不是大理寺,来的是刑部。
领头骑枣红马的郎中据说是朝中某位大人的独子,行事很是干脆利落,清退众人后,直接把沈灵秀和小二扎捆带走。
正是吃中饭的时候,刑部伙食还不错,至少不像她想的那般难以下咽。
沈灵秀蹲在角落里老老实实吃饭,就见外面又牵进来一串人,往她隔壁和隔壁的隔壁牢房一关,个个哭爹喊娘。
她粗略一看,全是卖五彩绳的,还有几个看着眼熟,像她的客人。
吃顿饭的功夫,这小郎中动作倒快。
众人一一被提审问话,郎中确实是个雷厉风行的,随审随放,到晚上人少了一大半。
沈灵秀还在牢房蹲着,小二在隔壁敲墙,问怎么办,她摆摆手道:“怕什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牢房住宿条件有限,她晚上实在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挨到三更,忍无可忍原地化作一缕青烟,遁了。
她突然出现在胡姬面前时,对方吓了一跳,手一抖把新买的簪子掉到地上,待看清是她便笑着打趣开了,“粽娘子,刑部可有什么好景?”
沈灵秀横她一眼,“唯牢房与石床,姐姐可要一试否?”说完扶扶自己的发髻,从对方那儿抓了一把果脯回丰乐里。
酒馆夜间生意好的多,只是小二不在,她一人招呼不来,于是干脆让众妖自取。至于银钱,给多给少,她也不差那几个。
她搬了张矮凳坐在门口,托着脸看门前人来人往,身旁一壶酒,不觉时间飞逝。
长安起最早的应是各位上朝的大人,天还没亮透便披星出门。
往往是一个仆从先打马过,灯笼的光照亮前路,后面的大人才骑马或坐轿,哈欠连天。
妖市和他们之间仿佛有条泾渭分明的线,一边熙熙攘攘,灯烛辉煌,一边寂寂无人,天光未亮。
卢晋川骑一匹乌金骏马从她门前过,好像朝这边笑了一下,隔着人流如镜花水月般一闪而逝。明知他看不见,沈灵秀还是冲他遥遥举杯。
她卡着点回去刑部大牢,头顶窗外正停着一只鸽子,见她凭空出现惊得迅速飞远。
下朝后那位崔郎中又来审她,她刚被提出来就听一个小吏来报,大理寺少卿来访。
卢晋川是来要案子的,黄御史一案本该由大理寺接手,奈何刑部和大理寺积怨已久,两司多年来互抢案子,这次一时不察让刑部得了先手。
崔郎中黑着一张脸出去,黑着一张脸回来,把沈灵秀等人往外一拖,“拉走!”
卢晋川一拱手,“崔郎中海涵。”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刑部大门。
沈灵秀以为要换个地方坐牢,没想到出了刑部卢晋川就把她放了。
“崔郎中就是少年心性,他八成知道抓错了人,但一来刑部想要这个案子,二来他也没台阶下。”
“再者,”他转头看向沈灵秀,“我知道不是沈娘子。”
他面上是一贯的平静,但声音是温和的。
她斟酌着开口:“卢大人若是不忙,下值可来丰乐里一坐,我自会备好酒菜,谢大人免我一场牢狱之灾。”
她不傻,那只鸽子昨夜她才见过,就落在卢晋川肩上,今日它刚飞走,卢晋川后脚就来要人,未免也太巧合。
至于对方是怎么得到消息的,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卢晋川点头应允,带着一群人往大理寺走。
卢晋川下值后果真来了。沈灵秀在他常待的雅间备好一桌席,二人落座,一番客套后一时无话。
沈灵秀肚里积食,眼下没什么胃口,不知道是不是菜品不合口味,卢晋川吃的也不多。
中间小二进来送了一盒子枣泥酥,她示意卢晋川先尝,对方微微颔首,拈了一块慢条斯理吃完,而后迅速而不失礼地吃了第二块、第三块,等她准备伸手去拿,半盘子都空了。
没想到卢少卿嗜甜,好这一口,就……还挺意外的。
她叫来小二,“把厨房新做的云片糕给卢大人端上来。”
卢晋川开口阻止:“不必,沈娘子已招待周全。”
沈灵秀没理他,等端上来他又一个人吭哧吭哧下了小半盘。偏生他吃得起劲,面上表情还是端着,如他面前那杯泡了几泡的新茶,白白淡淡。
“厨房还有,我给大人拿食盒装了带走。”
卢晋川这次没拒绝,拿帕子擦掉嘴角的点心屑,矜持着微笑道:“多谢。”
5
沈灵秀望着庾家粽子铺前排起的长龙,不由再一次深刻反省,为什么自己包的粽子还不如一个人类老太。
原本她是不会出现在这儿的,奈何柳氏布庄家的娘子怀了身子,指明要丰乐里的青梅酪,她这才大老远跑过来。
恰逢这两天蜜糖凉粽开卖,送完东西她身子一拐就进了西市。
只是这人也忒多了,怎么还排不到她。
正心里嘀咕着,一扭头她居然在队尾看见了卢晋川。
他应是刚出宫,乌纱帽、绯红袍、银鱼袋一个不落全在身上,和她对上目光,还颇有礼数地点点头。
沈灵秀买了三份凉粽,她和小二刚好一人一份。路过卢晋川时她低头还礼,看见他袖摆下露出一小截五彩丝线。
走出一段路,她越想越不对,那截五彩绳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地转,卢晋川先前对她的照顾好像突然有了头绪。她停下脚步,急急折回到粽子铺前。
卢晋川随人龙往前走了一段,还在等他的粽子,从背后看去身姿挺拔。
沈灵秀慢慢走到他跟前,开口唤他:“卢大人。”
卢晋川诧异扭头,意识到他们之间距离过近,默默往后退了一小步。
“沈娘子有事?”这回眼里是带笑的,虽说面上不显,但到底看着鲜活多了。
沈灵秀摇头,“想问卢少卿的五彩绳是哪家铺子买的,和丰乐里的样式一样。”
卢晋川不动声色把腕上红绳往袖里藏了藏,“家中长辈所赠。”
沈灵秀作信以为真状,眯着眼冲他笑,“那可真是一模一样,我还当这花结是我亲手打上的。”
卢晋川眨了眨眼,局促起来。他那只手往身后藏了藏,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被她捕捉到了。
“大人是猫公吧。”她踮脚在他耳边小声道。
他们距离确实近,乃至沈灵秀清楚地看见他耳朵红了。
卢晋川身子有点僵。
他在原地呆立片刻,硬邦邦点头,最后竟挤出一句“卢某家中尚有急事”,连粽子都不要转身快步离去。
沈灵秀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突然福至心灵,怪不得这位之前天天变成猫在她那晃悠。
最近长安又有幼童接连失踪,城内有风言说是妖魔作祟,百姓人心惶惶。
这和沈灵秀没什么关系,她的酒馆照旧开门迎客,每天听食客们把这事当成谈资,越传越玄乎。不过渐渐倒是越来越多人说,此事是只伥鬼所为。
伥鬼,人生前若被虎所食,死后生怨则化身为伥,为虎爪牙,诱活人入虎口。简单说,是个没本事又招人厌的家伙。
卢晋川也还是时不时光顾酒馆,这回不装猫了,白天晚上都堂堂正正从正门进,依然是在后头要壶热茶。
沈灵秀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就放宽了心,偶尔送盘点心,每每稍一逗他就是一副面红耳赤却强自矜持的模样。
不过随着幼童失踪案落到大理寺,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黄御史那个案子还没结案,这案子又归大理寺管,整个人忙成陀螺转。
她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还撞见他在街边查案。
中午他进了一家名气颇大的脍店,沈灵秀跟着坐进来,“伥鬼害人,你这样查能查出什么来?”
卢晋川见她凑过来下意识抬手挡了挡,把她推远了些,这才清咳一声缓缓坐下,“沈娘子还是注意些罢。”沈灵秀歪头看他,发现他耳朵尖又红了。
卢晋川给她看手里的画卷。画上是个年轻后生,生一对潋滟多情的眼。
“据黄夫人所述,御史在返京途中结交此人,二人以兄弟相称,黄御史死前也正是去赴此人之约。”
“此人极有可能是伥鬼。”卢晋川下定论。
“至于那些孩童,只要在恶虎头七回魂前解救出来,便无性命之忧。”
“还有一事,”卢晋川顿了顿,像在斟酌如何措辞,“黄御史曾有个女儿,早年走失,现在好像身陷娼门。”
菜上来了,时人喜食鱼脍,快刀片鱼切细丝,拌以葱姜丝、蒜、芥末,并辅以酒,味极鲜。
沈灵秀是不吃鱼的,她出去端了碗面回来。
卢晋川盯着她碗里的大块羊肉,默了半晌,“我以为你不吃肉。”
沈灵秀:???
“......木郎君就只食素。”
沈灵秀了然,“猫公没去过南方吧。”
她夹起一筷子羊肉放进嘴里,幸福地眯起眼,“我是肉粽。”
6
这之后很快就到了端午。
早晨她睡下没多久,丰乐里的门便被人敲响,卖蒸饼的阿婆上门,送来几个扎缚五色彩丝的百索粽。
她回赠了一件裹肚,阿婆家的孙子刚满三岁,正是闹腾的时候。
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艾叶,门外地上有一层灰尘似的障缓缓往外移动。
窗户缝里飘出淡灰色的烟,沈灵秀拾起扫帚挥了两下,一堆灰扑扑的小东西吱吱叫着坠地,它们扭头瞪着她跳脚,扯着嗓子尖叫:“粽娘子真讨厌!真讨厌!”
她面无表情把它们扫进簸萁,一股脑倒进垃圾堆。
街角那家的新妇上门,挽着她手亲亲热热地喊了好几声“小娘子”,邀她一同去吃馎饦。
这时节长安多雨,昨晚又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此时街边搭了棚,棚顶的油布上前夜雨水将落不落,棚下支一口大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店家将面片扯成二寸大小,轻轻一抛“呲溜”入水,很快在锅中翻起波浪。
新妇小字婉婉,嫁人后邻里多叫她婉娘。
婉娘有张形状姣好的唇,美而小,像长安夏日枝头的红杏。此时那张小嘴一张一合,似娇似嗔地向她抱怨家里头那人。
沈灵秀笑笑,低头吃面叶,热汤顺着食管滚入胃袋,周身都泛起热气,胸口也变得热切熨贴。
正说着话,婉娘的夫婿找来了,要带她去曲江池看赛龙舟。
沈灵秀对龙舟没多大兴致,与二人作别,慢慢往回走。
小二正在庭院中洒雄黄酒,脸上带着面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她难得勤快,接过二人手中的酒坛子,把他们轰出门去看龙舟。
客人来了又走,她托腮坐在柜台内,看树叶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姑娘们如云的发髻上插着火红的石榴花,笑声如银铃,突然觉得日子这样过也不错。
下午来了个年轻书生,找她买五彩绳,被她稍微一诈,就松口说出是买去给平康坊的娘子。
她心道这书生看着周正,没想到在妓馆还有个红颜知己,不过这年头平康坊的娘子不爱贵人爱才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说了价钱,那书生愕然,“这么贵?”又低头絮絮叨叨,“城南的铺子才要三文钱……”
沈灵秀把玩着自己的一缕头发,笑眯眯地看他纠结。
最后还是买了,沈灵秀额外送他两个粽子。
曲江池畔人慢慢散了,人群又流回坊中。火烧云漫过半边天,赤的黄的在天边肆意铺展。
人群中突然炸响一声哭喊:“小宝!谁看到我家小宝!”
她从窗户探出身子往外看,是早晨来过的阿婆。
她缩进屋里,眉间不自觉蹙起一点,双手一展从手心生出无数条红线。
小二在墙根窃窃私语:“那阿婆今年不是没来咱这儿买五彩绳?”
被另一个打了脑袋,“那娃娃从老板娘这儿拿的东西还少?随便一样都能找到了。”
说完二人望着天一摊手,“咱老板娘也就这点用了。”
那孩子的气息很好找,但有点奇怪,他身边紧跟着另一道气息,离得很近,不是人。
她收回手,顺手往嘴里扔了个核桃,这事还得找猫公解决,她可捉不住伥鬼。
卢晋川从宫中出来,手上捧着新赐的夏衣。丢失的幼童已经找回,先前城内传有鬼宅,夜闻哭啼声,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一座旧宅,只是伏了几日也不见伥鬼回来。
再这样下去,恐怕只能在虎窝设伏等老虎回魂引伥鬼回去,只是案子拖得久,怕是上头不好交代。
正想着,迎面看见沈灵秀过来,兜头就是一句:“猫公,伥鬼找到了!”
天色渐暗,平康坊却到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宅子中开始透出朦胧的灯光,走在坊内,耳边尽是丝竹之声。
卢晋川在旁冷哼一声:“平康坊,倒真是个好去处!”
平康坊与别处不同,夜间人气最盛,伥鬼本就似人,气息又弱,难怪他找不到。
沈灵秀还是觉得好笑,这伥鬼藏得这么牢,估计做梦都想不到因为这种原因被猫公找上门,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孩子在坊外就和伥鬼分开了,她顺着气息摸过去,在附近一棵大榆树上找到了被捆成一团的小宝。
那孩子看见她顿时哭得稀里哗啦,起初还不敢大声哭,憋着憋着最后搂着她脖子糊得一脸鼻涕眼泪。
卢晋川单手把小宝从她怀里拎出来,叫来街边巡逻的卫兵,让他们把人送回永昌坊。
顺着寻到一处妓馆,气息变了,她跟着卢晋川上到二楼小间,见到一位美貌娘子在收拾细软,手上带的正是她的五彩绳。
沈灵秀问:“娘子是要离开?这五彩绳又是何人所赠?”
那娘子听她发问,眼角眉梢具是羞意,“这绳是奴的相好送的,他已为奴赎身,奴要跟着他走。”
她一抬头更具风情,卢晋川盯着她露出的一截雪白颈子瞧。
沈灵秀看他一眼,没作声。
她想到下午那个书生。
“妙香……”有人推门进来,只一瞬又紧紧关上房门。
忽见窗外白影一闪,腰间一股大力传来,刹时天旋地转。等不及她反应,已经被卢晋川甩在背上从二楼一跃而下。
妓馆娘子的惊呼迅速被风声取代,眼前景物上下翻转模糊成一片,好不容易适应了睁开眼,才意识到二人正踏在长安千家万户房顶上。
“沈娘子,得罪了。”卢晋川的声音夹在风中传来,下一刻她头皮一疼,被揪下几根头发。
“嘶。”沈灵秀伏在卢晋川背上抱怨,“猫公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
“对不住。”卢晋川一边说一边飞快掏出样东西,把头发往上一缠朝前掷去,一条红线劈开浓浓夜色在前方伸展开。
他们追着伥鬼一路向东,几个闪身已然出城。城外有山林,伥鬼见逃不掉,竟一头扎进去。
风声更大了,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雾,卢晋川盯着那一点,反手从空中扯出一张弓。
箭矢如流星,在空中带出一声锐响,深入密林直直穿透那人肩膀,将他死死钉在树干上。
那根红线还在空中飘着,线的尽头是根银针,插在那人腰带上。
确实是那个书生。沈灵秀端详他眉眼,不如画上长得好。
卢晋川把她放下,手上羽箭迎风自起,虚悬空中。
书生目光从卢晋川移到沈灵秀,见她兀自收走红线,目光越发悲凉。
“凭什么……”他喃喃道。
“什么?”沈灵秀没听清。
“我说凭什么!”他猛地抬头,目龇欲裂。
“生为人时我侍奉父母,一心向学,误入虎口却落得这般下场!化身为伥又非我所愿,老天为何如此不公,要对我赶尽杀绝!”
“你若当真问心无愧,就不会替黄御史之女赎身。”卢晋川淡然开口。
书生一怔,“你们把妙香怎么了!”
“我们能怎样。”沈灵秀翻个白眼,“说起来还是你杀了她爹。”
那书生闻言突然倾颓下去,一张脸因失血过多而覆上一层灰白死气。
“马柘,蜀郡人士,去岁乡试举荐进京,中道葬身虎腹。后遇黄御史,颇有礼遇,你心生感激,又不敢违背虎命,遂诱御史入虎穴。”
“黄御史有一女,幼年走失,被人牙子卖进长安,为名妓妙香。御史引你为知己,此事你定然知晓,因此为她赎身。”
卢晋川负手走近一步,“黄御史之后你只需再为虎觅食七人便可入轮回,然官府灭虎,你功亏一篑,如若不等恶虎回魂便永无投胎之日。”
“魂魄虚无,又要一日食七人,是以你专挑身量小的幼童下手。不巧我们把孩子救走,头七将近,你慌乱之下掳走一个男童,没想到却因此暴露踪迹。”
书生垂着头一言不发。
“但有一事我想不明白。”卢晋川沉声道,“御史腕上的五色丝是怎么一回事?”
书生终于开口,灰白的脸上勉强扯出个惨淡笑容,“黄兄说他女儿给他编过一条五彩绳,每年端午他都要带上,这次终于寻着人了,等回京后要带着它去给妙香赎身。”
“谁能想到……身子都撕烂了,我想全他个念想,找人买的红线自己编了一条,不太合适。”
他目光注视着眼前虚无,低声念了一句:“黄兄啊……”
卢晋川抬手,羽箭调转方向。
一只手温柔地覆在沈灵秀眼上。
书生死得无声无息,她睁眼时只看到冲天火光,火灭后地上静静躺着一张虎皮。
卢晋川把虎皮收进随身囊袋,准备回去找个大和尚为他超度。
“不走吗?”卢晋川向她伸手。
沈灵秀没理他,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去,轻飘飘问了一句:“方才作什么盯着她看?”
卢晋川一愣,拉住她衣角认真解释:“她颈上微瑕,御史早年任益州刺史,那边毒虫多,痕迹难消。黄夫人顾忌女儿家名声,没告诉我妙香娘子名讳,若不是那一眼,我还真不知道她是谁。”
沈灵秀接受了这个说法,抬眼向前望去,长安城在远处隐隐显出轮廓,像只巨兽稳稳盘踞在关中大地,城墙两丈高,牢牢护佑其中黎民。
“在想什么?”卢晋川问。
沈灵秀收回目光,“想明天去趟馄饨曲,能否借猫公马车一用?”
“长安忒大、忒远了。”
卢晋川就笑道:“当然可以。”
又催她回去:“现在回去刚好赶上开市,我请你去西市喝羊汤。”
长安城就在前面等着,热闹的妖市也在前面,还有她喜欢的小混饨和长安数不清的昼夜。
“那还等什么,”她跳到卢晋川背上,像只轻快的燕,“出发吧猫公!”
番外
1.猫公
卢晋川不是一开始就是猫公的。
他长到十几岁都和所有世家子弟一样,好吃好穿好教养,除了少年老成些也没什么不同。
七八岁时家里请来位西席先生,学问好,就是有点神神叨叨。圣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他让父亲把他辞了,改入族学念书。
十几岁时准备科考,他自己在外面买了个院子住。不大,三进院,和他家比差远了。
有天傍晚他从外面回来,在门口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老猫。那天半夜梦醒,恍惚看见西席先生站在床头,他以为还在做梦,闭上眼就睡,第二天睁眼就成了新一任猫公。
他起初是慌乱的,乍一面对世界的另一面,哪怕适应得再好,偶尔也难免失手。有次他着了道,变成只秃毛猫,他自觉丢脸,卧在树下团成一团谁也不想搭理。
偏偏有人在他身旁停下,“噗”的一声笑出声:“好丑的猫!”
他动都不想动,深绿裙摆蹭过他的脑袋带着芳香走远,他换个方向继续趴着,不一会儿熟悉的芳香又飘过来。
一只手捞起他,给他裹了条兔毛围脖,头顶的声音还在继续,“实在太丑了。”
那女子把他揣走带回家,他心想反正家中无人,干脆由着她去。
她烧的一手好菜,只是大多时候都懒得做。他在一旁拿猫眼觑着,就见她没骨头似的窝在塌上,要么就是大半天都不见人影。
有时她也会凑过来逗逗他,摸摸头戳戳尾巴,这时他就一爪子拍掉她的手,起身迈着猫步优雅离开。
长出短短一层毛时他悄悄回了自己家,从此夜晚梦里总有香气萦绕鼻端。后来他又去过一次她住的小院,才知是长安新客,租期已满。
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白天他是卢氏子,进士及第,风光无两。夜晚接先生衣钵,坐守塔楼,众望所归。只是再也没见过她。
调入大理寺那年他才二十二岁,众人都说他前途无量,也就是那年,长安有家酒馆声名鹊起。
下值后被同僚拉去那家叫丰乐里的酒馆,帘子一掀,前头的老板娘看着格外熟悉。
他想,可终于又见到你了。
2.粽娘子
很多很多年后,沈灵秀从丰乐里的老板娘变成了猫公家的臭婆娘。
那年春闱后她与卢晋川同游,在人潮如织的朱雀大街与一人擦肩。
那人一身半新的月白袍,背一个书篓,眉眼依稀有些熟悉。
她忍不住回头望了又望。
“怎么了?”卢晋川轻声问。
她回过头笑,“好像遇见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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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灵秀隐约记得,她是因为一个人才诞生的。
她被人抛入水中,本应被鱼撕咬就此消亡,不成想天道垂怜,有幸落在那人心口,在层层衣料覆盖下躲过一劫。
之后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慢慢生了灵智,却只能看那人在江底化骨,最后自己落入他空荡荡的胸腔,沉沉睡去。
醒来后那人的痕迹已消失不见,她独自在黑漆漆的江底又等了许多年。有时江水急,她便被泥沙裹挟,落在哪个地方,便睡上好多年。
有一日醒来,她突然化形,于是奋力游向江面。
江上被人燃了一把火,越烧越旺,像极了那人心中不灭的光芒。
彼时她还不清楚死亡的含义,一心想找到他。
大火烧了三夜,火灭后她爬上岸,问当地人江上火是何人所为。
却听周郎骁勇,联蜀抗曹。
无人再说屈大夫高洁,他们赞的是骁勇周郎。(原标题:《粽娘子的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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