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唯一的孩子离世,他们的人生被分成上下半场。失独者的后半生,滑入悲伤中反反复复纠结。在原本阖家团圆的春节,很多失独者只能外出“躲年”。抱团取暖,是这个群体面对冷酷命运时的相互宽慰。他们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继而定期组织歌舞、植树活动……在他们之中,曾经的受助者也是当下的付出者,帮助“同命人”慢慢走出阴霾。而在抱团取暖的后半生里,逝去的孩子始终是他们的行动支点。

“孩子的灵魂在支撑着我”

当儿子因交通事故离世后,冯立柱和老伴在几年中都无法从悲伤中走出。儿子生前的二十多个朋友把这个失独家庭从绝望边缘拉了回来。“大家把我从痛苦的泥潭中搀扶起来,我有责任和担当去帮助还没有走出来的同命人”,冯立柱开始帮助当地的同命人,成立互助关爱协会。这位61岁的老人在儿子弥留之际为其做了人工呼吸,他愿意相信自己的幻觉,是儿子的灵魂从口中呼进了自己体内,支撑着他照顾好老伴、搀扶同命人,也过好自己的每一天。

2017年的河北衡水,冯立柱在家里点了一支烟,他把烟头调转,将过滤嘴递到一张遗照前:“儿子,爸给你点根烟。爸想你啊,我们都挺好的,不用惦记我们。”2006年12月28日,冯立柱的独子大伟因交通意外去世,而小孙女格格仅仅出生115天。

冯立柱的老伴赵丽君因为难以承受丧子之痛,几乎三年走没出过小区院门。而冯立柱曾经试图通过吃安眠药、卧轨等方式轻生,有一次他将汽油浇满全身,是邻居抢下了他手里的打火机才避免了另一场悲剧的发生。

大伟去世后的十多年来,是他生前的二十几个朋友,一直搀扶和陪伴着冯立柱和老伴赵丽君走过失独后的生活。2017年立秋,其生前的朋友万磊陪着赵丽君去为大伟扫墓。

周末,大伟的朋友们来到家里探望二老,并帮助冯立柱修补屋顶。他们主动承担起照顾老两口的责任,就像他们曾经给冯立柱的承诺,“我们都是您的儿子。” 年复一年,“儿子们”把老人家从死亡的边缘上拉了回来。

格格的母亲在大伟去世的半年之后改嫁,将一岁的女儿彻底扔给了两个老人。冯立柱老两口一直将孙女视为活下去的支撑。他们的“儿子们”也是格格的“爸爸们”。

二十几个“儿子”是这现实世界留给老人的一丝慰藉。冯立柱和老伴慢慢走出绝望的阴霾,开始寻找生活下去的支点。他走出家门,为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家庭奔走,“我要回报,我最好的回报就是我要站起来。”

2016年6月,冯立柱成立了衡水特殊家庭互助关爱协会。一年多时间里,他带领着志愿者们为家乡衡水的同命人开展了年夜饭、植树节、踏青、赏花、采摘、生日祝福等大大小小三十多场活动,陪伴和帮助刚刚失去孩子的失独父母,探望病榻中失独老人,他希望能帮助更多同命人从痛苦的泥潭中爬起来。

王军和妻子来自大兴安岭,下岗后夫妻俩来到衡水的建筑工地打零工。他们的孩子在考上大学的同年查出罹患白血病。,为了给孩子治病,王军和妻子辗转北京、天津、石家庄等多地,卖掉了辛辛苦苦攒钱给孩子买的房,还欠了一身的债,最后也没能留住儿子。现在,王军和妻子仍然在工地上终日劳碌,他们想持续打工,直到还清外债,并能交够养老保险金。

了解到王军的状况后,冯立柱一直持续关注着他们的生活,想办法帮他们申请社会帮扶。近日,得知王军的妻子在干活中扭伤了腰,冯立柱和其他失独者一起到工地看望他们。自从卖掉房子之后,王军和妻子居无定所,公司老板将办公楼一层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给他们两口子住,这才算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冯立柱说,接下来,他希望能够帮王军一家申请一间廉租房。

“不能默默无闻地在家里待着”

退休之前,艾米(化名)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全科医生,而女儿一直是艾米的骄傲。2016年7月,在南加州大学读MBA的女儿因为抑郁症离开人世,她在微信中留下遗言:你是最伟大的妈妈,我是最差的女儿。“女儿是我生命的延续”,艾米相信离世的女儿并不希望看到自己因此垮掉,“有时候人是可以拼搏的,不能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2017年8月27日,尚善基金会在北京怀柔的长城别院举办暖心植树节总结会,并给在七、八月过生日的失独者们举办生日会。在晚饭后的演出上,艾米担任主持人,还临时客串了一下合唱指挥,这场失独家庭聚会的现场氛围在她的带动下,多了几分热络。

女儿离世后,艾米遵照女儿的遗愿,将她的骨灰撒到了浩瀚的太平洋中,在北京留下的仅是公墓内一处半米见方的回忆空间。艾米说失去孩子的痛苦是伴随终身的,但她不想被命运击倒,因为她觉得孩子并不想看到一个垮掉的自己。

在尚善的暖心活动上,她主动带领大家做瑜伽,利用自己的医学知识为大家做保健医生。生活中,她为同命人张罗聚会,接待来京的同命人;暖心网群里,几乎是有问必答。艾米希望同命人能够抱团取暖,相互抚慰,“感激自己在女儿离开后能为社会做贡献,为同命人服务是高兴的!”

艾米至今仍然生活在医院的大院里,这里也是女儿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每一处都令这位失独母亲记忆犹新。2016年除夕,她带着家人在京郊一个温泉过年,但新年钟声敲响之前,她还是自己独自回到了家,她觉得这样,能够陪伴孩子一起过年。

艾米翻看女儿的照片,孩子曾经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一切。女儿的离去一度让艾米不愿触碰这些写真的记忆。她说“女儿是我生命的延续,现在我要替女儿逆生长,她在天堂里看着我呢。”

“能帮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年关是失独者最难过的关。在孩子离世后,文榕(化名)离了婚,也离开了内蒙古呼伦贝尔的家,来到北京,“没有知道我身世的地方,可能自在一点。”2014年年末,不知如何度过年关的文榕偶然看到了失独者暖心年夜饭的信息,是这次年夜饭让文榕找到了家。大家都是同命人,可以无所顾虑地释放,可以抱团取暖,相互疗伤。活动之后,文榕辞掉了工作,加入尚善公益基金会志愿者团队,开始帮助同命人走出阴霾,也让这位失独母亲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马文元和钟秀英老夫妻俩至今还居住在北京雍和宫附近的一处廉租平房内。老两口的独生子因为尿毒症离开人世,为了给孩子看病, 他们以低廉的价格卖掉了给孩子准备的婚房,但仍然没能救回孩子的性命。

在马文元和钟秀英的家中,文榕正在帮钟秀英包饺子。背后的碗橱上,贴着马文元写的“抱团取暖,归宿梦盼”。这八个字,是多数失独家庭真是心境的写照。

钟秀英患有严重的哮喘,每天都要按时吸氧和做雾化治疗,文榕有空的时候会去看望二老,并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三年来,文榕做了很多事,帮了很多人,但依然隐隐觉得有一些未完之事。她时常会想到还有很多内蒙古的同命人,他们无法享受北京的资源和群体内部的互助。虽然曾反复劝说让老家的失独者来京参加植树、健行活动,但他们依然很难迈出脚步。2017年,文榕计划回到内蒙古,为老家的同命人举办暖心年夜饭,帮助他们驱散内心阴霾。她说:“他们不愿意走出来,那我就把服务送进去,我在这里得到了爱,也想把这爱传播出去,让家乡的同命人也能感受到温暖。”

“不能老陷在这里面”

2011年10月25日,毛爱珍的独子尚于博因抑郁症离开人世。彼时,尚于博已参演过多部热门影视剧,是一位处于上升期的青年演员。孩子离世后,毛爱珍试图探究他从前的生活。在整理儿子遗物时,毛爱珍发现,尚于博曾捐助过一位尘肺病患者。对方回信感激,尚于博回复:“不用谢!每个人都会有艰难时刻,帮你们其实就是在帮我自己,能为你们尽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 这句话成为了毛爱珍继续活下去的方向。整整一年的时间,她没有一天不在流泪,但也一天都没有休息,2012年10月25日,尚于博去世一周年之际,尚善公益基金会成立。

在这之前,毛爱珍与绝大多数母亲一样,为了经营家庭,为了孩子在奔波着。毛爱珍曾经跟儿子说:“你是妈妈最大的事业。”尚于博的猝然离世,令毛爱珍的人生彻底剥离了从前的生活轨道。她描述包括自己在内的失独者群体,“如行尸走肉,人是停滞的,没有生活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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