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写什么自白书

最近连着看到流传的几篇文章，大致都可以归入“中年人的自白书”，有的语气急促，似乎十分迫切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胶原蛋白丢失、法令纹加深、面色晦暗或油腻、身材肥圆走样、手里不得不捧着一只保温杯……有的则满腹幽愤，委婉无力地咒骂丧尽天良的自然规律和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小屁孩。总之，像是有些年轻人圈子里正在掀起一种围剿小浪潮，上述种种便是中年人的N宗罪。

看这样的自白书，我时常喘不过气来。解释一下，并非因为被文中那些触目惊心的语词扎到痛点，而是有恍恍惚惚的疏离感，我们这些中年人，不至于吧，怎么把所有倒霉的症状都敛齐了？

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学生，不满20岁。有一次，陪同学去北京城南拜访她父母的老朋友。那是一个在当时很著名的居民小区，暮色昏黄时分，院子里一群熊孩子大呼小叫着跑来蹿去，他们的奔驰路线变幻无穷神出鬼没，像是织成了密集的火力网。我们俩满脸嫌弃，小心翼翼地穿行，丝毫不觉得这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有什么令人羡慕的金色童年。

同时与我们一同穿越火力网的，还有零散出现的中年妇女。但比起我俩那种自诩为下凡仙女的矜持模样，她们姿态要从容很多，一看就是戎马倥偬的战将，枪林弹雨中久经考验，所以才能闲庭信步。她们大多推着自行车，前面的筐里放着大葱，后面的架子上夹着一棵白菜，或者一包粉红色的“金鱼”牌卷纸，又像是淮海战役中的支前模范，推着独轮车上前线送大饼和布鞋。

现在追忆这些，有点像白头宫女说闲话聊玄宗，不嗔不怨不厌。但是当时，我们两个下凡仙女真的快要晕厥了，我说，如果这就是我们以后的生活，还不如去死。我同学痛心疾首地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那时的朋友圈核心地带基本就是宿舍，虽然回学校后难免一番感慨，那种对中年妇女的不敬，毕竟也扩散不了太远。设想一下，要是被她们听到了呢？她们是会悲愤，流泪，急吃白咧地辩解，还是撇嘴一哂说“小年轻懂个P”？

不知道。或许，筐里放着大葱的，和放着芹菜的，车架上夹着卷纸的，和夹着白菜的，有不一样的选择？

可是这重要吗？

多少年以后，我也开始主妇生涯，自行车后面有时也带着“金鱼”。一位尚未结婚的女友看到我这样过烟火小日子，觉得是从象牙塔堕落进地狱，变化之巨，匪夷所思。没几年，她在国外打来长途电话，语带恓惶地说，你知道我现在打的什么工吗？我站在流水线上，带着大手套分拣垃圾，口罩根本挡不住各种臭味。我那时也经常带大手套，洗碗、搓衣服和擦地。我已经知道大家都差不多，都是在生活，本质上没有什么云泥之别，不过是五十步和五十一步。

谁的一生不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大全景看几乎一摸一样。但若是盲人摸象，就不会明白，阳光少年和惨绿少年可能是同一个人，意气风发和无处安放是青春的阳面和阴面，至于中年，松弛与油腻，自在与包容，或者再多些形容词，画不出你所看到的群像。更何况，还有更远的以后，从心所欲不逾矩或者大小便不能自理……

这一趟特别的旅行，不过是有风景就看，没风景便打个盹，路若难行，那么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该干什么就好好干什么。跳广场舞也罢，学奥数吼孩子也罢，喝咖啡也罢，用保温杯泡枸杞也罢，有滋有味地过，好好的写什么自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