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里弹出一条消息,小儿子又要交79元的资料费,申军良叹了口气,锁上手机屏幕。前一天夜里,他做代驾直到凌晨2点,一共赚了78元。
过去一年,类似的困窘时刻不止一次出现。
2005年,申军良不满1岁的儿子申聪在家中被抢,此后申军良便开始了漫长的寻子之路,他抛下工作,在广州增城大街小巷张贴启事悬赏20万元寻找线索、甚至一度向人贩子求情……但15年来总在希望、失望中反反复复。
2020年3月7日,在广州警方的安排下,申军良夫妇终于在广州见到被拐的儿子申聪,并如愿将他带回山东济南共同生活。
刚回家时申军良信心满满,儿子回来了,只要自己回归家庭,马上会扭转家中困局,找到工作,还清50万元外债……只是时间问题。他还和申聪约定,“一年后,你搞定高中,我把家里变个样!”
现在,申聪的成绩如约提高,申军良却无法兑现自己的约定,他找不到那个“突破口”,每月4000多元的代驾收入远不能支撑一家五口的开销。
15年前,申军良是走路带风、月薪5000元的车间主管;走在寻子路上,他是倾尽家财不肯放弃的父亲;如今他只是一个苦闷、迷茫的中年男人。
2021年3月26日公安部新闻发布会披露,今年1月起,公安部部署全国公安机关开展以侦破拐卖儿童积案、查找失踪被拐儿童为主要内容的“团圆”行动,全力侦破一批拐卖儿童积案,缉捕一批拐卖儿童犯罪嫌疑人,全面查找一批改革开放以来失踪被拐的儿童。
同日,备受社会关注的“申聪被拐案”二审在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寻子15年的申军良和妻子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要求张维平、周荣平等五名被告人赔偿相关开销、误工费、精神抚慰金等共计481.39万元。该案择日宣判。
赔偿请求能否得到法院支持,申军良心里没底,即便真的获赔,这些钱也远不够弥补过去15年家庭的离散和失落。
丢失的孩子回归一年来,父子、母子、兄弟,每对关系中的人都在小心试探,揣摩应该如何相处。申军良除了努力练习父亲的角色,还急迫地想找回自己。
申聪回来前,那套三室一厅的出租房冬天从来都是冷冰冰的,申军良交不起每个冬季1000多元的取暖费。申聪回到北方的第一个冬天,尽管想给儿子提供更好的条件,但申军良囊中羞涩。
16岁的少年告诉父亲,不冷,扛扛就过去了。
申家厨房里那只白色胶桶有些突兀,65升容量的大桶里装着已经腐败变质的洋姜,这原本是申军良夫妇送给儿子的“礼物”。
去年申聪刚回家时,自家腌制的洋姜获得了孩子的肯定,每天吃饭都要夹两片,但一小罐很快吃完,申军良打算今年多做些。
为了那桶洋姜,在酒店做保洁的妻子于晓莉特意倒了几天班,挖、洗、切、泡,夫妻俩忙活了一个星期,还灌进6桶酱油,9包食用盐。但不知什么原因,失败了。不过,申军良并不气馁,打算明年春天再试一回。
申聪被拐卖后,家里先后又添了两个孩子,但申军良总是漂在外面,追查大儿子的线索。直到申聪回家,申军良的心才跟着回来,他开始重新思考如何做一个父亲。
迎接申聪回家,申军良最先能做到的,就是保证孩子吃得顺口。他特意买了申聪养父母家所在县的米粉,还有儿子习惯吃的广东大米,几乎没下过厨的申军良开始笨拙地学习做鸡排、广式蜜汁叉烧、煲仔饭……厨房变成了他的主场。
一年来,申军良家有些变化,靠门一侧的墙面挂着一幅温馨的粉色装饰画,还添置了空调和高低床,北京一位相熟的记者送来沙发和大屏电视,不过电视很少打开,因为孩子们的学习任务紧迫。
在广东梅州乡村长大的申聪成绩并不理想,他曾对申军良夫妇说过,自己也想提高成绩,但每次学习时又抵抗不了诱惑,接受同伴打篮球的邀约。
原本将在广东参加中考的申聪回到济南,改了名字降级读初二。刚回家时,申聪和弟弟同做一套初二数学试卷,申聪考了43分,是弟弟分数的三分之一。150分的英语试卷,申聪只能答出十几分。他甚至不认识英语的音标,申军良买来音标和字母表贴在墙上,让两个弟弟教哥哥学习。
申聪回到真正的家后,定下目标,要考上高中。线下辅导班、一对二网课辅导、刷题,为了能通过中考,申聪常常坚持到夜里12点。现在数学考试,申聪已经能考一百来分,英语虽然还不够理想,但有了一两千词汇量能做七八十分。
以现在的成绩是否能够考上高中,申军良心里还在打鼓,但他知道,儿子已经非常努力了。
“你是新闻里那个被拐卖的孩子吗?”有天班级里的同学突然给申聪发来QQ消息问。申聪模棱两可地答道:“你猜呢?”又加上一个微笑的表情。
申军良推测是自己去学校帮孩子领课本时,济南本地媒体暴露了学校,再加上少见的姓氏,同学推断出了申聪的身份。
对于被认出来,申聪有压力。尽管在父亲看来,他完全可以大方承认自己就是申聪,“他是无辜的受害者”。但申军良接受孩子的想法,“他不想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在申军良家的第一个下午,遇上了他三个儿子放学归来,活泼的老三冲记者打招呼,申聪紧跟在后面没有回头,快步进了卧室。第二次在申家见到申聪时,他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戴着口罩。
申军良知道,申聪不愿意面对媒体。回家一年来申聪从没与记者对话,也从没让记者拍过照片。
在二审法庭上,心理专家给5个被找回的孩子做了心理测评。相较于另外几个,申聪的测评结果最好。
但无论在指标上申聪是个多么健康的孩子,申军良知道15年缺失的亲情无法轻易弥补。
申军良还能记起一年前和申聪在广州认亲时的场景,已是夜里11点,公安机关的工作人员告诉申聪,当晚就要和亲生父母住在一起,他突然垂下头,哭着要找姐姐哥哥。被解救后,广州警方安排两名年轻警察陪了申聪三天,为他做心理疏导,申聪口里的姐姐哥哥正是他们。看着无助的儿子,申军良心里难受极了。
刚回家的申聪特别客气,有事情不愿张口。因为不适应北方水质,有阵子申聪长了口腔溃疡,他一直忍着没说,直到申军良自己发现,连忙去楼下买来桶装纯净水。
开始时,申军良也时常紧张和焦虑,他操心孩子是否习惯北方的生活,能不能上好的辅导班,自己的表达会不会让孩子舒服,慢慢地他强迫自己尽量表现得自然轻松。
做代驾时,申军良遇上过自己租住区法院的工作人员,闲聊中车主认出申军良后,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孩子回来后,家庭融入得怎么样?”
复述这段经历时,申军良问记者:“不要说他一个16岁的孩子,假如把一个陌生人推到你面前,说这是你爸爸,你就能叫爸爸吗?”
申军良能隐隐察觉出申聪和弟弟们的不同。他在厨房忙碌时,申聪会走进来看看,问一句,今天吃啥呀?弟弟们则会每次在疑问句前多个称呼——爸。
兄弟之间相处得似乎更加自然,回家刚见面时,三个孩子就玩起扑克。申聪喜欢篮球,原本不打篮球的老二、老三,会在周末陪哥哥一起去篮球场。
申军良并没有见过申聪的养父母,只是从儿子的叙述中大致勾勒出那家人的轮廓:养父母长年在外打工,申聪有姐姐和弟弟,申聪由奶奶抚养长大,奶奶喜欢买六合彩。
周末时,申聪会和养奶奶通话,用梅州话聊天。进到申聪的房间里,如果他正好在和养奶奶通话,申军良会默默退出来,他从不过问谈话内容,“申聪回来了,我只希望他过得更快乐。”
申聪尚未找到时,申军良曾向所有人宣告,如果买家主动联系自己,便不再追究责任,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是,如果申聪是被警察解救或是自己找到,他定和买家没完。
“申大哥,你要是起诉买家,一定会震慑很多买孩子的人!”在不少有相似经历的家长眼中,申军良是标志性人物。在申聪被找回后,众人期待着申军良能起诉申聪的养父母,但申军良让他们失望了。
2020年3月7日见面那天,一开始申聪就请求申军良不再追究养父母的责任。在顾及儿子感情还是让买家受到惩罚的两难中,申军良选择了前者。
申聪回归家庭的一年中,父子俩发生过一次小小的摩擦。
去年8月,申军良夫妇带着三个儿子去附近的黄河公园游玩,拍了一些照片。申军良选了一张全家人的背影照,问儿子能否用作自己短视频账号的背景。得到允许后,申军良还特意把申聪的背影打了马赛克。
没过几天,申军良外出代驾时接到妻子的电话:“你把儿子惹哭了。”申军良听了连忙往家里赶。
“能认出来”,申聪解释以前村里的人、同学一看背影就能认出自己。申军良推测,孩子原本并没有这种想法,只是听了买家人的话。
“我是他父亲,我找了他15年,用他一张背影照都……”提到这件事,申军良有些受伤。对话中,申军良谈到申聪养父母家时言语克制,他叮嘱记者写得“委婉些”,怕让孩子不快。
但申军良会用其他家庭的例子印证养父母家对孩子的影响。申聪案牵涉的9个孩子中找回5个,其中一个孩子拉黑了生母的微信,另外一个孩子被送回亲生父母身边后,闹绝食要回家,“一个12岁的孩子懂什么,这还不是养父母家的问题?”
申军良租的房子在济南北郊的物流园区附近。入夜后,小区外的道路旁大大小小的烧烤摊亮起灯,放松的人们频频举杯。
啤酒、烤串,这些都与申军良无关。此时,他换好衣服,戴着头盔,骑上折叠电动车穿过明晃晃的灯光,开始代驾。幸运的时候,电动车还没行至外面的大道就能接上一单,也常常运气不佳,一夜都赚不到100元。
开车是申军良早在2004年就掌握的技能,只不过那时作为车间主管,他多是坐车。
每次开始驾车前,他都会麻利地将电动车收拢放进后备厢,给驾驶位的座椅套上防尘袋,问上一句:“领导,按导航路线走吗?”有时候酒醉的暴脾气车主会冲他大吼,申军良以沉默回应。
夜里12点以后,派单的手机没再响过,代驾们就会向当地一家大酒店聚集,不一会儿,酒店门前已经站了6名代驾。5月初的泉城夜里依然冷,大家穿着棉服一边在风中哆嗦,一边刷着短视频。到了凌晨2点,仍没出现一个需要代驾的车主,只剩下包括申军良在内的两个代驾仍在等待。像找儿子时一样,申军良熬得住,锁定一个目标轻易不放弃,这晚他必须挣到100元。
一年前,申军良和于晓莉在广州见到申聪,之后他们带着申聪去姑姑家、叔叔家,拖了10天,才回自己家。申军良特意选晚上回来,上楼前他又强调了一遍,“儿子,咱家什么都没有。”
转动锁芯,一个平日里轻巧的动作,那一刻异常沉重。申军良忐忑不安,他害怕申聪嫌弃这个家穷,“像一个人有缺陷,不想让别人知道。”
拉开门,只见水泥地,灰扑扑的墙壁,客厅里只有几个小板凳。一间几乎毛坯的房子。申军良在儿子的眼里读到了吃惊。
申军良迫切地想改变家庭面貌,他相信既然15年前的自己有实力做到企业高管,只要努力肯定能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
申聪刚回来那个月,有两次工作机会找上门。“申大哥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完全可以做主管,月薪8000元。”济南一家服务行业的老板在申军良楼下对媒体宣告。还有一位公司老板专程带着媒体上门,告诉申军良,不仅提供工作,还要包揽申家三个孩子的读书费用。媒体散后,那两个老板都不见了踪影。
一位外地的国企人事领导给申军良打电话,劝他现实些,“申大哥,不是我泼你冷水,现在到处都是本科生、研究生,你的经验都是15年前的,现在找工作太难了。”当晚,申军良决定开始做代驾。
申军良已经放弃了找到一个管理岗位的想法,只希望能再有一份有成长空间的工作,“哪怕餐厅的后厨,我可以学习,一步一步来。”
申军良的某些习惯似乎还停留在15年前,比如他日复一日地去劳务市场填表,在街上寻找招聘广告,直到有媒体记者来采访时帮他优化简历,下载了求职应用。随后20天里,申军良海投了200多份简历,却没收到一个面试邀约。
有朋友建议,在抖音、快手累计有近90万粉丝的申军良可以做直播带货。起初他不好意思,“申军良带货,大家是买还是不买呢?这不是给粉丝出难题嘛。”后来他又劝慰自己,大家都要买的东西,如果自己带货能有优惠的价格,既是帮大家省钱自己也能赚钱。
他做过6次直播带货,每次确实有一两千元的收入,但今年春节前夕的一次带货让他紧急刹车。申军良直播卖酒,结果发现京东的秒杀活动价比供应商报给自己的所谓最低价还便宜3元,和供应商争执不下,最后他把自己每件5元的提成退给粉丝。
“带货好复杂,没有好的选品团队,我真不敢做。”他预计,自己的短视频账号今后还是以分享日常生活为主。
二审时,申军良记下了他在法庭上听到的信息:一审被判死刑的案件主犯张维平强调,梅姨真实存在,但现有画像并不准确。
2016年,涉申聪被拐案的犯罪嫌疑人张维平、周容平、陈寿碧、杨朝平、刘正洪落网。张维平供述,2003年至2009年间,曾拐卖9名儿童,且均通过一个叫“梅姨”的中间人完成交易。
庭审结束,申军良又抓紧在广州增城发了两天梅姨的传单。申军良还没放弃寻找梅姨,他想把案件里剩下的4个孩子也找回来。
走在寻子的路上久了,像有惯性,申军良不容易停下来,“我对拐卖,对人贩子容忍不了,我希望所有人贩子都归案,受到严惩!”但申聪回来后,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频繁往返于济南和广州。
“申大哥,梅姨逃到越南了!”刚从广州回来的那几天,申军良的电话几乎没停过,铺天盖地的消息向他报告梅姨的线索。即便有的线索听起来并不靠谱,但他还是会一边听一边核对年龄、样貌、口音,挑出有用的记在本子上交给重案组。
前几日,申军良特意找到增城本地自媒体账号的运营人。据申军良掌握的信息,梅姨曾在增城鸡公山生活过,他想在下次宣判时,让这些本地生活号也推送案件的信息,“当地的自媒体受众多,或许更管用,万一有人知道梅姨呢?”
找到孩子后,申军良并没有从几十个寻亲群退出,他还会接到网友的求助电话,多时一天六七个,每个人把孩子走失的情况从头到尾说一遍,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寻子15年的申军良会耐心地分享自己的经验,教他们尽早采集DNA、梳理寻找线索,也会在自己的短视频账号帮助发布寻亲启事。
记者在济南采访时,正巧遇上有人找申军良沟通合作,对方有供应链,每天发货几十万份,申军良希望能免费把被拐孩子的信息印在包装上。
为了找回申聪,申军良发了近百万份寻人启事,他体会过其中的不容易,如果能有厂家愿意出力,不但能帮寻亲家长减轻经济压力,也能让寻人启事传播得更广。
“如果能帮到他们,我感觉心里很爽。”这是43岁的申军良为数不多感到畅快的时刻。
申军良和儿子之间的隔阂还待时间愈合,即便如此,四川的夏女士仍然很羡慕申军良,至少申军良一家团聚了,而她的儿子被找回了,却不愿回归家庭。
儿子被拐一事,给夏女士一家带来不可挽回的创伤。
夏女士回忆,2005年,她和爱人来到广州打工,租住在出租屋。
平时夏女士夫妇忙于上班,他们的孩子则由小孩的爷爷帮忙照顾。2006年1月1日,小孩的爷爷在广州出租屋里洗鞋,小孩在门口玩,爷爷洗完鞋后出来发现孩子不见了。
儿子找不到后,夏女士夫妇发动朋友和亲戚四处寻找,但时间过去了三四年,也未找回儿子,夏女士爱人因此还得了抑郁症。
夏女士说,有一天,丈夫突然想回家,她便与丈夫及父亲一块儿乘火车回四川老家。在火车上,夏女士的丈夫去厕所后就一直没有返回,后来她被通知,她丈夫已经跳火车身亡了。
夏女士目前在四川老家打工,上夜班,一直关注着“梅姨案”进展。她希望严惩人贩子,希望没找到的被拐孩子一定要找到并与亲人相认。
如今夏女士的儿子找到了,但儿子却不愿回归家庭,留在了养家生活。不仅如此,夏女士感觉和儿子的关系很生疏了,她给儿子打电话儿子不接,微信也被儿子拉黑了。
相比夏女士,“梅姨案”被拐儿童家属李树全更加不幸,他的儿子至今还未找到。
在二审法庭上,李树全希望能直接和张维平对话。“我还是希望以后能当面问他,我的孩子在哪里。”李树全说。
“人贩子一定会得到严惩,他们伤害的不是一个人,一阵子,而是一个家,一辈子。”申军良说。
申军良寻子这些年,认识了很多被拐家庭,有的像他一样倾家荡产、家庭支离破碎,有的把生命结束在了寻子路上……
“这些是我的亲身经历及所见所闻,这些失子的伤疤影响那么多人的一生……拐卖儿童给一个家庭带来的伤害,不亚于故意杀人。”申军良说,他将继续帮助被拐儿童家庭寻找孩子,“希望他们的家庭都能早日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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