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力量来得毫无征兆。
邓林杰一下子无法保持平衡,踉跄倒地,差点撞上身后不远处的铁柱。
袭击者是个比他高大的黑人男子。“滚回你的老家!黄种人!”男子一边骂着,一边抡起一个黑色书包连续砸来。施暴之后,男子跳进地铁,消失在人群里。
这是2021年3月16日下午,在纽约曼哈顿一个地铁站的站台边,中国人邓林杰意识到,他遭遇了一次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
今年3月,美国旧金山地区曾兴起“掌掴亚裔挑战”,挑唆年轻人在公共区域随机攻击亚裔居民,引起公愤。
在费城,一名孕妇被拳头击中面部。一名64岁的男子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被一个高喊反亚裔字眼的人袭击。一名27岁的女子在没有任何警告或挑衅的情况下头部被打。
虽然多地也举行了多个主题为“停止仇恨亚裔”的游行和集会,但针对亚裔的伤害似乎只增不减。
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圣贝纳迪诺分校仇恨与极端主义研究中心今年3月发布一份研究报告,分析了美国16个大中城市的仇恨犯罪行为,发现2020年针对亚裔的犯罪较上一年增长近150%,而纽约最严重,较上一年剧增833%。
邓林杰想要回击。
2015年,来自山西临汾的邓林杰曾在网上众筹50万元到纽约求学,引发争议,2年后他还清欠款回应了质疑。
这一次,他创作了反歧视亚裔的展览,持续2个月后落下帷幕,其间被福克斯电视台等媒体报道。
以下是邓林杰的口述。
邓林杰接受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电视台采访。邓林杰供图
另一种病毒
我在纽约已经生活6年了。在地铁站我会比较注意,比如靠墙站、离轨道远一些。但那天我是在曼哈顿上东区的一个地铁站等地铁。对纽约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上东区相对安全。
车进站了,门打开,我就站在门的一侧,等里面的人下车再进去。就在我往上走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比我高大的黑人冲过来把我直接推到地上,骂了句脏话“滚回你的老家!黄种人”,紧接着又拿他的黑书包不停地砸过来。
做完这些之后,他就跳进地铁里走了,周围无论是白人黑人,大家都在看着我。有一个站在门边的中年白人妇女,当我看向她时,她逃避了我的眼神、转过头去。旁边的几名乘客也是面无表情地划手机。
我很蒙,第一反应是丢人——作为一个亚裔男性,当时没有立刻做出反击,感觉很懦弱。但回家路上我就在想,难道需要把自己变成一个以暴制暴的人才能被认为是强大的?我不能理解。
我的很多朋友关心我,给我发来了各种自卫手册。比如要戴墨镜、戴帽子、戴口罩,遮住你所有亚洲人的特征。第二天我就在亚马逊上下单了7顶假发。我当时想的是周一到周日每天换一顶。
就在我下单完之后,亚特兰大发生了枪击事件。21岁的白人男性因为自己心情不好,枪击了8个在亚裔按摩店里工作的女性,其中6个都是亚裔。
我忽然意识到,戴假发这些行为其实是自欺欺人。
新冠肺炎疫情之后,我感觉纽约变得陌生了。以前也有美国人歧视亚裔,但大多是隐性的。比如找工作时,亚裔大都找到的是不太需要与人打交道的“后台”工作,比如研究所等。
但现在,亚裔突然被推到“台前”。今年3月,美国旧金山地区曾兴起“掌掴亚裔挑战”,挑唆年轻人在公共区域随机攻击亚裔居民;而一项调查显示,纽约针对亚裔的犯罪最严重,较前一年剧增833%。
我感觉,针对亚裔暴力袭击在美国变成了另一种病毒,到处传播,令整个亚裔族群生活在恐惧当中。
有一天,我的信箱里出现了一封隔壁楼邻居的信。楼栋不一样,门牌一样,我想肯定是放错了。那个名字一看就是个韩国人的名字,我就想都是亚洲人,不如帮忙送去。我就去敲门,一个女声问我是谁。我告知了信送错的事实,一个男声随即说,你把信放门口就可以。他没有说谢谢,自始至终也没有开门,即使住在这样一个非常安全的区域,在联合国大厦和中央公园之间,大家依然会很警惕。但原来并不会警惕到这个程度。
策展
在疫情以前,我从不涉足政治性活动。但这几年,电视上,常常能看到政客们为了逃避美国自己的问题,而把焦点转移到中国上,说中国人抢了美国人的工作、中国人剽窃美国科技、中国留学生怎么样……这些话题非常吸引眼球,是这些政客最好用的牌。
不可忽略的一点是,特朗普政府的伤害性言论是美国人歧视亚裔增多的原因之一,并且影响很大。
遇袭的那天晚上,我脑子里始终回荡着那人骂我的两个单词——f××× yellow。我突然就有了灵感,决定创作一组作品,都以黄色为背景。
一幅叫《我也不喜欢你看我的方式》。背景源于一则新闻,唐人街有一位亚裔男子在走路,突然一个白人男子刺伤了他。有人审问凶手,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行为?凶手说,因为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这句话刺痛了我。如果你因为不喜欢一个人看你的方式,就要伤害他,那么在那个人眼里,你的方式也不是他喜欢的。
在画里,我把刀换成了枪。一只黑色的眼睛里,映射出瞄准的枪口、扳机即将扣动。眼角流出一滴泪水,是血的颜色。
另一幅叫《美国地图上的8个枪口》,是以亚特兰大的枪击案为背景的。地图上有8个破口,代表了逝去的8条生命。亚特兰大的破口最大,其他7个分布在各处,因为对亚裔的歧视不仅仅发生在亚特兰大,它波及全美。
拿着两把枪的大熊猫 邓林杰供图
最后一幅是拿着两把枪的大熊猫。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我觉得我的工作不应该教育大众该怎么做,而是用我的视觉语言去告诉别人,我所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希望找到一个无论白人、黑人、亚裔都可以共通的视觉符号,于是我就想到大熊猫,它身上有白色也有黑色,同时大熊猫又是亚洲的代表。
画中,熊猫举着两把枪,我自己的解读是你可以杀死病毒,杀死种族歧视,但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肤色去剥夺这个人的生命。
作品展出是在曼哈顿53街麦迪逊大道,一个偏商业性质的画廊。说实话,像展出这类偏政治性的公益作品,其实是无利可图的,尤其是在疫情期间,大家都不愿意出门。但这家画廊是一位犹太人创立的,所以他对我们所经历的事情能有一些共鸣,愿意支持我。
我给展览取名叫art spa(艺术按摩),就是为了呼应亚特兰大枪击案的发生地,一家亚裔按摩spa。在美国,一提到按摩,大多会加一个亚洲的前缀。因为许多亚洲移民到美国后由于语言不通,会选择做苦力活,开洗衣店、干洗店、按摩店等不需要太多语言沟通的工作。但我很少听说艺术中心等加亚洲前缀的。我想告诉人们,亚裔的按摩师可以对身体按摩,亚裔的艺术家也可以对心灵按摩。希望大家看到我作品那一刻会觉得自己的心被触动了一下,那就按摩成功了。
另一种偏见
没想到的是,展览刚布好,作品就被一位来自休斯敦的收藏家看中了。
那晚我正在上网课,画廊的老板突然打电话给我,语气激烈:“你现在让我在收藏家面前就像一个傻瓜,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这样干!”
原来,按惯例作者把画送进画廊时,都要提供一张明细单,列出作品的信息、给画廊的价格等,这样方便画廊给买家报价。但是那天我忘记了。
因为我没想到会有人要买这样的作品。而且这个画廊附近都是像银行、对冲基金公司这样的机构,这些人应该也不会买这样宣传反对仇视亚裔的公益作品挂在家里吧?
我就安抚老板别着急,“明天我会来。”结果,第二天我到那儿,发现展区空了。三幅作品已经连夜被运到那位休斯敦的收藏家手中,当时我就急了。
我知道对于画廊老板来说收益很重要,但这时难道不是展览的意义更重要吗?不是宣传反对仇视亚裔更重要吗?而且很多人是看到宣传单大老远冒着病毒的风险跑来看展览,让他们白跑一趟实在很对不起。我只好请老板联系休斯敦的收藏家,请他在签了支票后再把作品运回来,等展览结束后再寄过去。所以有那么两天,画廊是没有作品的。
展览过程中,许多媒体都来报道。福克斯电视台也来做了直播。
画廊老板很开心,他说:我特别欣赏你的视觉语言。他愿意把整个第三层画廊都让出来给我作展出,我说我需要时间、需要灵感。
灵感很快来了。
福克斯的新闻报道发出后,我收到两种反馈。因为福克斯电视台在很多人眼里是向着特朗普的电视台。所以有人看到我接受这家电视台的采访后,就发来信息,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背叛我们了,你为什么要出现在福克斯电视台上?但也有人给我发来评价说,邓林杰,干得漂亮,非常喜欢你的表达。
这其实是挺有意思的一个问题。一个人表达的内容与平台,哪一个更重要呢?如果我说的话内容不好,但是出现在《纽约时报》或CNN,或许有些人就会觉得你说得太好了。反之,我接受了福克斯采访,即使说的内容与福克斯自身立场相左,也有人觉得我是叛徒。这是不是另一种偏见呢?
我还在“脸书”上收到了900多条亚裔的私信,他们跟我说他们自己的故事,诉说他们这些年经历的暴力到今天都没有消失。我身边还有很多年长的亚洲人,比如开面馆的老板、洗衣房的工人,他们很早就来到美国,却不会说英文。但不会说不代表他们不想表达。我作为一个新来的亚洲人,应该站出来用我的能力去表达,所以我又做了另外三幅作品,都是用红色作底色。
一幅是珍珠奶茶,我把里面的珍珠画成贪吃蛇的嘴巴,把那些针对亚裔的歧视吃掉;一幅是幸运饼,美国很多中餐馆在客人吃完饭后会送上一个幸运脆饼,里面会有纸条,我写上“请停止对亚裔的歧视,请展现美国人的爱”。还有一幅是一只招财猫,上面写的是“Just love me,kiss me”,意思是不要讨厌我,不要歧视我,爱我就好。
一次展览并不能把所有的美国人的价值观都扭转,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压迫都推翻,我希望做更多作品去告诉外界我们喜欢的是什么,我们不喜欢的是什么。
今年5月,邓林杰把对反亚裔仇恨作品的收益全部捐赠给Think!Chinatown 心目华埠机构。该机构董事会主席Amy女士表示,捐款将用于两件事:停止亚裔仇恨活动、反对纽约市政府在唐人街建造全世界最高监狱大楼的项目。 邓林杰供图
桥梁
从2015年离开家到现在,我只回过老家一趟。
有人看我毕业没有回国,表达过这样的质疑:你是不是想变成美国人,你是不是想要过更好的生活、看不上中国了?
其实,从我2015年到美国,我从没有想过要迎合美国人。我就带了两个行李箱到纽约,其中半个箱子都放的是宣纸、毛笔、书法作品。从一开始我就是带着笔杆子过来。
我是承受过偏见和质疑的。2015年是我走上风口浪尖的起点。当时我就读北京一所民办本科学校艺术设计专业,被美国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录取,两年学费约70万元,对我简直是天价。
我在山西临汾长大,父亲蹬三轮车,母亲开小杂货铺。为了支持我的梦想,全家能凑到20万元,但还差50万元,缺口很大。尝试了所有办法以后,我决定最后一搏,在微博上“把自己当股票售卖”,请大家“来赚分红”,并且承诺两年之内除偿还本金外愿支付20%利息,同时赠送书法作品或回国后为援助者工作。
当时网上质疑特别多,说我“炒作”“骗子”,但也有很多好心人帮我凑齐了钱,让我如愿到了美国。
我在来美国的两年里,通过卖书法作品、卖画……到处接活,就是想让这个世界闭嘴。最后我通过行动证明了这个世界上是有信守承诺的人。
而现在,有些人就因为你的肤色、政治环境就否定你,为什么我们不靠行动去回击呢?
只有亚洲人更多发声,歧视才会有消除的那一天。如果说因为我遇到歧视就逃掉了,那我换到另一个地方,再遇到另一种歧视,只能再次逃掉。那么我就一直处于逃避当中,没有办法真正地深入生活。
阴阳系列 邓林杰供图
去年在新冠病毒流行的时候,我在纽约的家里待了整整100天,没有出门,做了一个关于阴阳系列的书法作品。
作品里我用了黑色和金色写两个词语,一个叫自由,一个叫希望。对于口罩这件事,西方人和东方人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反应。在中国,大家都是希望有足够的口罩,我要戴好口罩,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都是希望;但美国人对口罩的反应,是我的身体我做主,我不生病为什么要戴口罩?那我就用阴阳视觉符号把两个最强烈的价值观撞击在一起。想让大家直观地感受到这种差异。
我希望能做好这样一座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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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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