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特：艰难的岁月

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是世界现代建筑史上公认的四大天才建筑师之一，他用独特的“有机建筑”来定义人类居所与自然万物的关系，那座著名的流水别墅就是此观念的集中表达。

不仅仅是一位建筑师、社会批评家和梦想家，他的个人生活与其建筑贡献一样出名。通常情况下，赖特的建筑生涯被评论家们分为两个黄金阶段，1910年之前以及1936年之后。而今天，博雅君将带领大家一起走近的，则是赖特人生中最晦暗和动荡的1920年代。

赖特：艰难的岁月

文/H.F.马尔格雷夫

（摘自H.F.马尔格雷夫著，陈平译：《现代建筑理论的历史，1673—1968》，2017年11月出版）

赖特在1920年代未能将他的建筑实践维持下去，这对美国建筑而言可谓是不幸的。但他依然吸引了世界上最优秀的一些年轻建筑师，不远万里来到他位于塔里埃森的工作室，而他本人的惊人才能和建筑想象力依然十分旺盛。

在1914年发生了火灾与杀人悲剧之后，他重建了位于威斯康星的家园塔里埃森。

关于东西塔里埃森

塔里埃森（Taliesin）是一位6世纪时威尔士游吟诗人的名字，威尔士语的含义是“闪亮的前额”。“永远不要在山顶建造你的房子，而是在相当于‘前额’的山坡上。从家门口走上山顶，你会更好地领略周围的一切。如果你把房子建在山顶，你就彻底失去了这座山。”威尔士人古老的自然崇拜影响了赖特的建筑观。

位于威斯康星州宁静乡村中的东塔里埃森是赖特的夏季住宅，这里紧邻赖特的出生地。1914年，一个男仆用汽油纵火点燃了房子，然后砍死了赖特的情人和家中另外六人。之后，赖特选择在原地依照原样重建塔里埃森，甚至把旧石块砌进新的石墙。1925年，电线短路又一次引发了火灾。赖特不假思索地第三次建起塔里埃森。

亚利桑那州广袤旷野边的西塔里埃森则是冬季住宅，始建于1937年。赖特的工作室和建筑学校也设在这里。

东塔里埃森。“身姿低而舒展，渴望与周围的环境结为伙伴。它可以迎着夏天的清风敞开，变得犹如露天营地。有深远的挑檐加以保护，你尽可以在雨中打开窗户，感受雨丝特有的气息。”

赖特吸收了东方建筑的空间理念及哲学思想，在美国不造大房子大空间，而是从入口开始便特别低矮，个儿稍高一点的人肯定会撞头，这在美国算十分独特。

“亚利桑那需要属于自己的建筑……那有着长而低的流线和向上倾斜的平面。线条和色彩经过抽象处理的表面图案可以在响尾蛇、吉拉毒蜥、变色龙、树形仙人掌、仙人掌或石松的图案中找到原型。

东塔里埃森使用了很多当地沙漠中的石材。

3年后，他为东京一座新酒店做了最终设计。1919年他到东京视察此项工程，这占用了他接下来4年的大部分时间。这座帝国饭店采用了巴黎美院式的对称平面，在1923年即将竣工之际，它在一场大地震中幸存下来，由此而获得了国际性的声誉。这场地震夷平了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建筑，近10万人丧生。赖特设计了一种结构体系，正如赖特在他的自传中所说，这是利用了侍者用手指托住托盘中央的原理。

东京帝国饭店。平面大体为H形，有许多内部庭院。建筑的墙面是砖砌的，但是用了大量的石刻装饰，使建筑显得复杂热闹。

他设计的位于好莱坞橄榄山的霍利霍克别墅（1918—1920）是他取得的另一大成就。艾琳·巴恩斯代尔是位富裕的石油女继承人，1914年之前她就在芝加哥见过赖特。自那以后她迁居洛杉矶，当时那里的电影产业刚刚兴起。该项目的意图是建立一个文化中心，包括影院和剧场、一家餐馆、一些艺术家的住宅和商店。这批建筑只有中央公馆和一些侧屋建造了起来，但却代表了赖特发展的关键一步。第一次面对阳光明媚、气温适中的西南地区气候，面对一座西班牙传教遗产的城市，他转向了前哥伦布时期的美洲——主要是玛雅文化寻求建筑灵感。结果他设计的建筑，便呈现出由一些破旧的、土坯大小的体块（实际上是砖与灰泥）所构成的地方性抽象效果，雕刻着抽象的图样，十分适合于“黄褐色的”丘陵地带和阳光耀眼的气候。这也是以神话思维进行的一种具有高度隐喻性的操演，自然不被当代批评家所理解。

赖特霍利霍克别墅的外部与内部景观。

具有欧洲趣味的希契科克在1929年大骂这种“怪异沉重的设计”，“不恰当的纹样前所未有，暗示着是砍剁而成的，而不是模塑出来的”。他发现，比起新西班牙建筑师设计的那些差强人意的宅子来，这建筑“更不令人满意了”。

在1923—1925年间，赖特在洛杉矶建了四座宅邸。从日本回国后，他便将事务所重新落在了该城。这些建筑都是以“织物砌块”建造的，这是一种新的构造体系，“就现代工业和美国机会而言”，“鲜明而纯正地表现了加尼福尼利亚的生活”。在现场将4英寸混凝土砖块浇铸于16英寸见方的装饰模板中，可以用来砌造内墙与外墙，砌块拼接时形成空隙。将竖向暗销插接在模板中心，砌块边沿有圆形凹槽，在暗销间滑动插入，然后用细水泥浆灌注空隙。在每一排竖向暗销顶端到模板侧壁之间设置水平暗销，同样用细水泥浆灌注。赖特在提及这项发明时说，他自己是一个“织工”，富有诗意地暗示了森佩尔的“着装”，即便说不清楚，但也错不了。

爱丽丝·米勒德位于帕萨迪纳市的住宅“La Miniatura”，是第一座具有高度触觉性的作品，其意图是吸纳耀眼的阳光并（利用门窗）散播阳光。这件小小的杰作规划于1923年初，坐落于公路边一个草木茂盛的深谷之中，入口在第二层，上面甚至还有一个屋顶露台花园——这是在勒·柯布西耶将这种做法列为他的“五点主张”之一的3年之前。

爱丽丝·米勒德位于帕萨迪纳市的住宅“La Miniatura”。

不过在1923年，赖特的运气开始走下坡，这是由于他卷入了贝佛利山的一项风险投资并最终失败，即多希尼牧场项目。该项目要在一处陡峭峡谷的山坡上开辟地块，建造25幢拼花砌块式住宅，平台、屋顶花园和大自然瀑布是其主要特色。在他的构思中，前哥伦比亚文化的影响再一次发挥了主要作用，也正是在这里他首次试验了对角线（或菱形）楼层方案。

除了他面临的困境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值得注意但未实现的项目，一是太浩湖畔的娱乐场所，二是死亡谷中的一个牧场综合体，业主是“夏洛克”艾伯特·约翰逊。

1924年，赖特无所事事，他离开洛杉矶去沙漠住下，思考他近年在个人、法律和财务等方面的滑坡问题。其实他所处的境况已不堪忍受，怪异的是，这与他数年前在佛罗伦萨与博思威克的一段交往有关，后者是瑞士女权主义者、社会学家埃伦·凯的一个弟子。她在佛罗伦萨时，开始翻译老师的著述，这个项目得到赖特的帮助，他甚至为此支付了出版经费。埃伦·凯提倡婚姻、孩子抚养和教育等方面的改革，有时其观念凝集成一种“自由恋爱”的哲学，谴责法定婚姻与离婚法。赖特至少是同情这些主张的宗旨的，因此他在第一任妻子不同意离婚之后便选择了与博思威克非法同居。

在1914年博思威克谋杀案之后，他依然抱定这种理想，几个月之后他与诺埃尔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种关系不太稳定，经历了多年的风风雨雨。不过，他的妻子最终于1922年同意离婚，次年11月赖特与反复无常的诺埃尔结婚，后来证明这是一个危险的决定，因为几个月后，一直都患有严重精神病的诺埃尔离他而去，她前往洛杉矶去从事电影事业。赖特在遇到奥吉瓦娜之后，于1924年打官司要与诺埃尔离婚。当诺埃尔发现赖特有了新欢时，她决定以最极端的形式进行报复。1925年夏天此事被公开，几个月后又发生了火灾（这次是房子的线路出了问题），将塔里埃森工作室的许多东西毁掉。赖特为重建它而深陷债务之中，接着又面临一系列诺埃尔提出的法律诉讼，包括10万美元的反诉、塔里埃森的财产要求、以通奸为罪名的法律拘票（赖特为此在明尼阿波利斯一家监狱呆了两夜），以及对他的隐私和名誉的攻击。奥吉瓦娜是黑山人，在俄罗斯接受教育，赖特与她被迫藏匿起来。银行很快取消了他的塔里埃森的赎回权，情况变得更为糟糕。不过1924年末，一家友善的法律公司将这处房产赎了回来。同一年这桩悲惨的离婚案被批准，不过赖特在破产之后被黄色报刊所追逐，名誉再次扫地。诺埃尔此后不久便陷入精神错乱并去世了。

在1924—1927年间，赖特完全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建筑师。这个十年余下的时光虽有许多项目，但并未给他带来安慰。1928年他生活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围地区，为一座110个房间的酒店做设计，该建筑将由钱德勒博士所建：沙漠中的圣马可酒店。建筑用地是在一座山的斜坡上开辟出来的，唯一一条公路从其下方穿过。此建筑又一次将拼花砌块构造、对自然的尊重和沙漠象征主义有力地结合起来，规划建在30/60度斜撑之上。然后，大萧条终止了钱德勒投资此项目的机会，项目的破产并没有留给这个建筑师一分钱，甚至使他陷入更大的债务之中（赖特做设计已花掉了19000美元）。

这一时期，赖特另一个未实现的重要项目是布韦里圣马可公寓大楼（1928—1930），是他早期芝加哥项目的某些观念的漂亮变体。他每隔一层楼便扭转两层单元30度，创造了高高的生活空间。再者，楼层悬于中央柱井，创造了一种独特的三维外观效果，这是赖特特有的手法。他又一次计划采用他的预制铜片体系，只不过现在广泛采用了玻璃。

在1927—1932年间赖特没有工作，这使他提笔写作。1926年《建筑实录》的编辑米克尔森找到了他。这位编辑既同情他的处境，又希望能从经济上帮助他。起先他在1927年约请赖特为杂志撰写5篇文章，由于合作成功，赖特次年又写了9篇文章，总标题是《为建筑代言》。前一组文章的论题具有导论性质——机器、钢铁、构造与想象、新的世界——作为一位建筑师，赖特从宏观方面论述了他所关切的问题；第二组文章主要详述了石材、混凝土、金属薄板和赤陶的诗意性质。

1928年9月，赖特发表了一篇评论勒·柯布西耶《走向建筑》的文章，以此开始了一场论战，并在接下来若干年的一系列文章和讲座中展开。争论的起点可能是他在不久前草拟的一篇文章，此文将攻击矛头锁定于亨利-拉塞尔·希契科克即将出版的《现代建筑》一书。赖特不满于希契科克将他说成是一位“新传统主义者”，甚至更不满于希契科克那种亲欧派的矫揉造作，“那些欧洲大陆的发现，以法国创新的所有魅力影响着我们外省的‘历史学家’……在他们眼里‘永远是国外！’”。勒·柯布西耶在他这本书中将建筑风格描述成“僵硬的东西，就像他那些‘新’悬挑式门廊端部的一根煤气管栏杆”，赖特攻击这种简单地将建筑看作“表面与体块”的观念否定了纵深的第三维。

对赖特来说这是一个重要问题，他的攻击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扩大了范围，因为他又将早些时候的批评与对“国际风格”展览会的反感结合了起来。这个展览是由希契科克和菲利普·约翰逊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筹办的。在1929年《建筑实录》杂志上发表的一篇充满活力的文章中，赖特捍卫了自己的“有机”概念——厚重的材料、纹理装饰、结构的美化以及纵深，反对欧洲现代主义者的煤气管栏杆、薄片和裸露的钢构件：“这些不自然的薄墙像纸板一样弯曲、折叠并用胶水粘在一起。老实说，它们不是用于机器的，而是用于机械的！因此它们没有生命。”此外，欧洲人缺乏与自然的共鸣，他们的“僵硬的盒子因拒绝沐浴着阳光的树木、岩石和花卉之爱，使眼睛生出了水泡”。

在一篇1930年撰写的未刊文章中，赖特再一次将矛头指向希契科克，说他“偶尔从巴黎过来，在瓦萨尔学院教年轻女士如何观看建筑”。他还挖苦道：“要问为何人们会装腔作势，去写那些他们只是偶然知晓的事情，是没有用的。”

希契科克将赖特与欧洲的年轻一代相比较，说赖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针对这一说法，赖特以一种可以理解的激情痛斥道：“就在此时此地我警告亨利，我拥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不仅打算成为还活在世上的最伟大的建筑师，而且打算成为将要活在这世上的最伟大的建筑师。”他在1930年春天普林斯顿大学的演说中，只是将这种情绪的表达稍稍缓和了一些。这些讲座是他建筑观念的高度概括。在“纸板住宅”讲座中，他重申了早先对勒·柯布西耶及其追随者的批评：

落水别墅（Fallingwater）建于1936年，位于美国匹兹堡郊区的熊溪河畔。别墅共3层，面积约380平方米，外形强调块体组合，带有明显的雕塑感。溪水由平台下流出，建筑与溪水、山石、树木自然结合，像是从地下生长出来。赖特的设计是对地心引力的一次玩笑，房子本身很稳固，但仍令人对其结构设计心存敬畏。

如此制作的纸板形态……屈从于机械的征服，即使不是模仿，也是仿效。……在这“现代主义”运动的大多数纸板住宅中，很少有证据表明，它们的设计师已经掌握了可以用来建造住宅的机械工艺方法。……这些住宅本身在任何意义上都谈不上是建筑基本原理的一种新实践。

在这些艰难的岁月里，赖特的另一部重要著述是他的自传。这是一部带有演讲口吻的关于其个人生活与哲学观的自白。他在1926年开始动笔，在接下来的3年时间里写了大部分内容，那时他正处于诉讼和磨难之中。1932年赖特最终完成此书，那时他已经65岁了。

然而，任何人，甚至包括赖特本人在内，都想不到他还有近30年的建筑实践，他最优秀的作品还在后头。

作者简介

H.F.马尔格雷夫（Harry Francis Mallgrave），当代西方实力最强、著述最丰的建筑史家之一。伊利诺伊理工学院荣休教授，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荣誉会员。曾荣获建筑史家协会颁发的爱丽丝·戴维斯·希契科克奖。

译者简介

陈平，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美协理论委员会委员。曾任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副总编辑、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主任。著有《李格尔与艺术科学》《西方美术史学史》《外国建筑史》，译介西方经典美术史学著作十余种。

北京大学出版社·文史哲事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