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儿,人生分界非十八岁也不是十九更非二十,而是十二岁。十二岁之前,一个人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比如妖和鬼,但过了十二岁他就再也看不到了,能看到的只是眼前的世界。
我小时候就多病,爷爷说是哮喘,不知确否。我记得的只是咳嗽,无休止的咳嗽,痛苦与否早已忘怀,记得痛的只是打针时的疼痛。有水泥板的柜台,有妈,有我,有一个拿针管的模糊人影。针头在屁股里有点麻,即而一股疼痛如撒网撒开,收着,变成一支攥紧的手,直把肉体拧成了麻绳,终于收上来了,疼痛在肉体里如水面荡漾。我的哭声如鱼甩尾,这时候,会有两颗糖豆送来。
不知你们信否,我小时候哭泣并非仅仅是感到委屈的原故。当然,诱因肯定是的。那时候哭泣,仅开始时心里觉到委屈,后来,哭开了,就完全忘了这档子事儿了,而是非得过把瘾不可。所以很多年后我才知,我在里面体会到的,是一种酣畅与淋漓。如一匹出了圈的马,非放蹄跑上一场外是无可表达的。那是一种自由的感觉,因了自由而成为一种快乐。可是我那时真是太爱哭了,甚至于晚上也要突然开始哭上一阵儿,那时我是村里的笑柄。可是我们都知道,你想要拥有多少的快乐,便也要用多少的痛苦才能换得。所以后来我就很少再哭了。
当然,那时还太小,还想不到太多。痛苦似乎只是临时的,它来的时候,我便像一块布条搭在妈的身上,任她带着我去打针,听她树皮般的手摩娑我额头时戚戚哀哀的祷告。而痛苦一过或稍轻,我便和高还有昂没了影,即使那份痛苦就隐藏在我的身体里,即使它一直不曾离开。
那时候一直盼望着长大,但却又一直不想让自己过了十二岁。因为我还要看到鬼呀,因为我想要看到前面站的你身上是否背了一条鬼!那时的我比现在的我想到的那时的我还要更小一点,而果比我们还要更小,他小,但他的一只眼却是蓝色的,大家说那是阴阳眼,即使过了十二岁还能看到鬼!是的,他是不受年岁限制的,可是我们却是一过完就再也没有了。
后来,病好了,之于我,正如它当初莫名其妙来是一样的。所有的苦痛似乎只是让妈担了,我花去只是泪水,而妈所承受的才是泪水之于人们的真正意义。那时候,一到冬天,妈的手便皲裂,脚也是,长长的口子,像生活的一张又一张的嘴絮絮叨叨。我们便提了油灯,站在院里的臭椿树下刮树胶。树胶刚渗出时透明精亮,凝固后就成浑浊的白色了。我和姐姐一人用针刮,一人拿一张白纸接着,差不多了就拿给妈,看她把那些碎渣渣在火上烤烤,化开了就抹在口子上。但她要做饭了刷锅了洗衣服了喂鸡子了喂牛了下地了,热水浸过冷水泡,根本不顶事。于是第二天接着刮,接着抹,接着疼。
那时用电还不似现今这么普遍,站在夜晚的村子里,树是黑黢黢的,房屋是黑黢黢的,狗叫虫鸣是黑黢黢的,空气是黑黢黢的,于是故事也是黑黢黢的。故事里有一个人被鬼附了身,但是大家都不知道,他见了人便趴在人家的身上撅着鼻子闻呀闻。大家被他闻得很不耐烦,就问他:“你闻什么呀?”他就说:“好大的药味啊!”别人就很诧异,但还是也撅着鼻子把空气闻了闻,闻不到就说:“哪有什么药味?不会是你自己身上的吧!”他不答却还是撅着鼻子闻呀闻,天晚了,大家都回家去,他却要去南坡,别人就问他:“你不回家去那里干吗?”他说:“我家在那里嘛!”大家一听,感到事情不对头,就问他:“那你是谁呀?”他把鼻子撅着闻上一闻,他说:“我你们都不认识了,我是富有嘛!”大家才知道他被鬼附身了,富有几个月前已经喝农药死了。
鬼是什么样子呢?那时候一直认为的是:除了脸是花花绿绿的以外,其他的都给人一样。这是大姐告诉我们的。那年她在南沟割草,突然看到河沟对岸的荻子棵里伸出一张脸,花花绿绿的,瞪着她看。她大叫一声撒腿便跑,惊天动地,把路边的人一听,也都吓跑了。于是后来我每当看到荻子林时总忍不住望一望,看到苞谷地也是,看到坟头也是。关于坟头的臆想是因为梦的缘故,我有一次做梦梦到坟头的顶头变成了颗人头盯着我看,于是后来每当我看到坟头时,总觉得有颗人头在盯着我看,他看着我,嘴一咧,把笑容露出来。可是我还是没看到鬼呀。那时候大家说,柏树上鬼很多,因为柏树都在坟冢里种着嘛!我看着柏树,那么黑,那么阴,那么冷,那么湿,于是也那么重,像鬼的影子。我看得毛骨悚然。
星期天我跟哥哥一起去奶奶家,路上躺着一条沟,沟上躺着一根电线杆,谁要是胆小,不敢沿着走,就只好双腿叉开骑在上面,双手在前一撑,撅起屁股一汲,再一撑,再一汲,就这样一点点擦过去。过了这条沟,再过一条路,再走一会儿,就到奶奶家了。奶奶在床上躺着,她生病了。开始几年她还能自个儿走到院子外面去,坐在马路边,看路,看人,看花草虫木,看这个熟悉的世界;后来她就只能在院子里坐会儿了;再后来她就只能在屋子里坐会儿了;最后就只能在床上坐会儿了。我们进屋往床前头一站,这样我们就把窗子里的光亮挡住了,一黑,奶奶就知道有人来了。我们就叫声:“奶奶。”奶奶就说:“××来了?”把手一指,说:“柜子里有饼干,去拿点吃。”我们不拿,奶奶就一直说着,声音像她很久很久以前的脚步声。我闻到屋子里有一股沉沉的凉味。从奶奶家出来,哥哥就要上学走了,那条路好长,他走着走着就消失了。现在每每想起来,便想,也许它才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使那时的我站到我面前,看我被悲伤将要吸干了身体。周五下午哥过星期回来,而我见到他时往往已是傍晚时分了,我从学校奔回家中,鸟声渐息,夕阳欲落染进墨中,我把嘴咧开,眼抖成一根线。我听到哥衣服上还留有另一个世界的热闹,我看到哥眼中还映照另一个世界的恢弘,哥把嘴一张,世界摇荡,水声渐响。哥念:“春雨细如毛,夏雨牛提角,秋雨绵又长,冬雨落萧条。”声音抑仰顿挫,眼神外飘。我把嘴张开,把眼睁大,把肚子撑圆,把呼吸抽成丝线。我仿佛看到一滴水在空中飘着,初时小,渐大,转瘦,最后竟没有了,变成一朵云。这是哥哥自己写的,哥哥会写诗哈!
那时候建×还在我家的后面住着,他家是开小卖铺的,在里面我可以买到糖果糖豆,还有唐僧肉和其他的零零碎碎。后来他染上了赌博,把东西都输进去了,我只记得有天他把店中处理后留下的东西都倒在了外面,里面的糖都已经化了。于是从那以后他也仿佛变成了一颗被剥掉了糖皮纸的糖,在世界的嘴中一点点化着。他有时就走到我家,诉说他的悔恨,诉说他必死的决心。妈拿块馍给他,拿碗饭给他,任他噗噗喽喽填饱了肚子,劝他要想开点。末了,他把碗一放,说:“我要死了!就是饭没法还了!”妈把鼻子一咻,说到:“看你!谁还让你还!活着比啥都强。”他把头点一点,却仍是道:“你们别管我,我就去死了。”说着把身子一转,把脸朝向地面,把背拱出来,匆匆忙忙走远了。过几天见到他,所有的动作依旧,所有的话语依旧,所有的表情也依旧,只是有时他会推辞道:“不吃了,吃也是浪费!”但待妈端了饭给他,他就还是噗噗喽喽吃起来。后来他开始往人家车轮下钻,以求一死,传来传去,每次都被发现了。最后一次他钻下去后仍旧被发现了,人家教训他一顿后,却不想,他趁人不备又钻了下去,车子一开,他就消失了,化成了另一张糖皮纸锁进了大地的抽屉里。
我那时候爱耍小聪明,当然也就爱讲话,爱调皮,不像现在爱木讷。我总是爱开昂的玩笑,讲得叽里咕噜,笑得稀里哗啦。一讲,昂就生气了,上学也不跟高和我一块。我便叫他气肚蛤蟆。那时候跟我们常常打交道的是气肚蛤蟆、癞肚蛤蟆还有青蛙。青蛙吓不住女生,癞肚蛤蟆才能,往她们脚下一扔,她们立马变成了皮球弹起来,声音似镰刀。当然最好玩的便是气肚蛤蟆了。先说说我们眼中蛙与蛤蟆的区别:在我们眼中,蛙一般都比较灵活,身体也比较光滑,而蛤蟆正相反,既笨又丑,身上还疙疙瘩瘩。气肚蛤蟆就是这样。通常你把它往地上一放,它就往前爬呀爬,但你一敲它,它就不动了,再敲,仍是不动,只是肚子开始大起来,再敲,还是。最后,它把整个身体都胀圆了,四条腿细细的,像四根线,差不多要站都站不稳。我们抬起脚往它身上一跺,啪,震天响。那时,竟不晓得自己的残忍。当然,路上昂生我们的气,可是一到学校他就不气了,因为那时候世界太小了,而他只能跟我们玩。
不知不觉,小学就要过完了,中招考试要到十里外的镇上,大家都要骑车去,高和昂还是临时学的车。那天,一大群人呼呼喳喳着,真是壮观,风把我们吹得满肚子都是声音,而它们就在肚子里面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最后,它们把皮肤都敲红了,一嘟一嘟地晕出来,变成了汗水。我们擦擦汗水走进考场,过完了上午,后来又过完了下午,我们把卷子一交,这样,这一天就过完了。而这一天后,我们的小学生涯也结束了,那么一大群的日子,你们看,像一阵风似的裹去了,哗啦啦,哗啦啦,像我们来时的笑脸。也同样是在这一年,我满了十三岁,于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鬼了。
三年后,奶奶忽然病重,我跟堂哥一块儿往家赶,叔开车带着我们。天闷热,空中飞着大量的蜻蜓,如满树的叶子乱摆。家里时不时打来电话催促,空气绷如一张弓。但还是未到家,奶奶便去世了。满屋子的哭声戚戚哀哀,就像满树的叶子乱摆。仿佛每个人都是一根树杈,从嘴里从眼里一片片的叶子长出来,初时浓黑,渐透明,悠悠然落了,嗒的变成了一波水。我看到奶奶静静躺在床上,在满屋子的水中躺得那么安静,脸上搭着块丝巾。电扇直直吹着奶奶,而奶奶化成了一阵风直直吹着我们。它们一波波荡着,渐渐渐渐涌成了浪,开始,它把我的脚打湿了,即而把我的腿也打湿了,我看到眼前湿淋淋一片。后来,当我一个人站在雷声轰轰的院子里,站在狂风跌宕的树丛下,我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仿佛,我第一次看到了死,也同样第一次才看到了生。而死,却完全不是我所想的样子。
那时候我已经被查出了患病的事实。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那一年,我十三岁了。如今,我用十三岁的目光望了望十二岁,才发觉,原来,我的身后一直拖了条影子,它以鬼的形式逼近,但是,却要以人的样子离开。
二〇一二年六月。
ps:此篇原本不打算收录进来的,关于鬼事后面会另有一篇详细讲述。也正是因为想着后面再放,所以一直没有动笔。这几天突然意识到中元节到了,也许该讲点鬼神的东西,便只好临时拿来应个景了。最后,原谅我乱七八糟无规律地放文吧。\(^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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