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形物语
你无法触及的形体,包围我
你将爱,注入我的眼眸
让我的心颤粟
你无处不在
——波斯诗人鲁米《水之形》
李斯特,旅行岁月第二集
威尼斯和拿波里 / 船歌
青春青春渡时机,孤船有岸等何时......
1998年的时候,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东边吹来云一朵,催阮不通歇过时。那年中国台湾歌手伍佰写了一首台语歌,叫《断肠诗》,歌中唱道:
春夏交接的当时
蝉声哀啼响上天
蝴蝶折翅落大水
路有断头的蜻蜓
抛却少年天真的幻想,从爱情的迷梦中醒来,你匆匆收拾起小小的行李,来到人生冷风的渡口,你来不及了解过去的意义,你也来不及猜完明天的谜语,你只是喝下践行的酒,壮怀激烈地登舟远行,你的小船挣扎着渡向生活的彼岸,去寻找新的机会与爱情。那年,我还年轻,就如同歌中所唱,心稀微,断肠诗。
人生总是不断地失去,逝水流年。当你的小舟行在这逝水之上,你迟早会发现,生活的真谛只有永恒的流逝——明天阴晴不明,命运摇摆不定,你身不由己地行过急流险滩,穿过暗涌与漩涡,好不容易渡到彼岸,却发现两岸没有太多的分别。
2018年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年轻。绕过千山万水,人生变成了一条沉缓的大河,一叶轻舟,心随水逝,茫无际涯。此时,我早已不再需要渡船,我已经不在乎此岸与彼岸,我的岁月都已经成了人生之河的一部分。
只有会落的花才是美好的,只有会消逝的青春才值得回首,那永不停息的河流像一首歌,一支曲,一段旋律,在音乐消失的地方,美却留了下来。
仁者爱山,智者乐水。
当你眺望远山时,明白了梦想的距离;当你随水漂流,你感受到了生活之河微妙美丽的韵律。波兰作家李贝尔特说: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而时间,则是流动在我们生命中的无形之水,它无处不在,带走一切,又滋润一切,你看不到它,它却充盈着你,当你枕水而眠时,它又宛如一首梦中的《船歌》。
每一支船歌都在流动,每一支船歌都是一段留不住的情缘。
3
升F大调船歌 肖邦
齐默尔曼 钢琴演奏
作为音乐体裁的船歌,起源于威尼斯贡多拉的船夫,它最明显的特点是6/8的复拍子节奏,其强拍在第一拍,弱拍在第四拍,独特的轻重拍,正好对应着划船时自然形成的“起桨快,落桨慢”的独特韵律,让音乐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微妙的摇摆与涟漪。其实,凡有流水处就有船,有船就有歌。同样是摇摆,不同船歌节拍,也不全是死板的6/8拍。逝水如歌,不同的民族与音乐家赋予了船歌以丰富的韵律与诗意。其实,真正重要的不是节拍,而是那闪烁在生命之河上的潾潾波光,也是滑动在河水深处的水形物语。
1846年,在夜与昼的边缘,躁动不安的巴黎还没有完全醒来。肖邦已经强烈地预感到明天的离别。那些爱情的迷梦,已经和温柔的夜色一起,跳着优雅的马祖卡,从他生命最美的诗篇中滑落,无法挽留。那是诺朗之夏,在巴黎的远郊,田野里的紫罗兰还在盛开,却已无人采摘,爱的芬芳却已随着六月清凉的河水流逝,只留下不舍与失眠。
他写下了生命中唯一一首船歌,这支独特的曲子从一个强有力的左手八度和弦中迅速地滑出,你仿佛能听到钢琴诗人肖邦,终于解开了那支久已停泊在时光码头的小船,任由着它随着黑暗的河水而逝。
在12/8摇摆的奇特节拍中,一浆起,一桨落,清凉的水没有形状,只有温度。三度、四度、五度、七度不断地交替的和弦,闪烁着的波光,让那深藏着的如歌旋律微微地晃动起来,卷起万千心事。当你沉入这音乐之河,你早已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无法兑现的明天,哪些是失眠的印记,哪些是黎明时的晨光,你不由得任凭你的心灵,倦倚着冰凉的河水,席卷而下。
每一支船歌都是一段留不住的情缘。
那年与肖邦相恋了九年的乔治·桑,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她曾深深地爱着这颗纤弱的心灵,心甘情愿地跟随着他的每一次悸动,每一支玛祖卡,相拥着度过每一个宁静的夜晚。然而,在这个女人的灵魂深处还藏着一只,让肖邦深深恐惧的欲望之兽,当它闻着法国大革命的血腥,蠢蠢欲动地醒来时,他终于明白,离别已至。就像他不得不离别的青春与故土,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美,无边而孤独。
1846年,就在肖邦发表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首船歌不久,他永远离开了他的爱人,他生命中的光渐渐地暗淡了。再没有什么可以照亮他生命旅程中,最后两年的黑暗。他知道这一切,但他无法挽回。他只是冷静地将所有的苦和痛,全部注入到最后的船歌中,任由它沉入时光之河的波涛中。
多情易衰似郎意,流水无限是侬愁,也许只有最孤独的心灵才能踏准肖邦玛祖卡独特的舞步,也只有最温柔的心才能体会那深藏在这支船歌中的惆怅与温柔。
多数船歌都很短小精悍,但这支肖邦升F大调船歌,演奏时长却达到8分钟以上。它并没有沿用威尼斯船歌经典6/8的复拍节奏,而是使用了一种8/12的奇特复拍。每一节都加入了相互错开的两个强拍和两个弱拍,让每一个乐句都变成了一言难尽的诗行。在肖邦的手上,船歌已经不仅仅是一种音乐体裁和拍子技巧,更是他对似水年华的追忆。当人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不再让你留恋与执迷;当整个时代的悲喜剧,都被现实碾碎,我们的灵魂之舟又将在何处可系?
肖邦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
当我思考我自己时,我感觉,意识留给我的往往是Zal
Zal,一个波兰语独有的单词,一个很难翻译的单词。它大约可以解释成:无可奈何的悲伤。这个单词和我们中国汉字中的“愁”字相当接近,也一样难以翻译,有意思的是,它的发音竟然也接近“愁”的字音。在离开爱人的最后两年中,肖邦心中那只歌唱的夜莺也突然噤若寒蝉。他其实早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知道那漂泊在时光之河上的舴艋小舟,又怎么能载得动这许多愁呢?
4
三首船歌 福雷
乔娜·瓦伦丁、帕西卡·罗热 演奏
你为什么会爱上镜中的花,水中的月?
1877年,法国音乐家加布里尔·福雷,终于从爱情的迷梦中醒来,世界荒凉,唯有寂寞。年青的他爱上了一个比他大很多的杰出女音乐家宝琳·维雅多,她是李斯特的学生,肖邦音乐会上的女歌手,俄国作家屠格涅夫追逐着她的爱直到天涯海角,圣桑为她创作了《达丽与参孙》,她曼妙的钢琴演奏,让她差点成为科隆音乐学院的钢琴系主任。但是,你无法拥有她的爱情,甚至连她的丈夫都不行。
无法成就的爱情,让福雷转而去追求女神的女儿,当他终于和宝琳·维雅多女儿玛丽安订婚之后,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爱情。他一夜又一夜地浪迹在巴黎午夜的街头,不肯回家。在宿醉中他给末婚妻写信,热烈而汹涌的爱情,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却找不到出口。
他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他的音乐与爱情,都如同镜花水月,在生命混浊的河水中一去不回。朋友们痛惜于福雷的落魄,奇怪的是,你明明没有找到真爱,却失落了一颗真心。1880年,他来到威尼斯度假。站在荒凉情路的尽头,月色苍白,他的脚下是荡漾在威尼斯曲巷楼台间的冰冷海水。那些还没有做完的梦,那些还没有写完的信,那些还没有找到的爱情,都被他折成了一支轻轻的纸船,乘着A小调闪烁的月光,放入威尼斯多情的流水之上。
从1880年福雷写下第一首《A小调船歌》开始,此后41年,这位沉湎于追忆逝水年华的法国音乐诗人,一共写下了13首船歌,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那些晃动的旋律,总是被福雷隐藏在半透明的中音区里,它的每一次摆动,都仿佛被精致的水草缠绵着,把听者的心灵卷入到一个漂浮在水下花园之中。
水面上闪烁的波光和铺在水底的深沉暗影,无处不在的清冷明亮的河水,包裹住诗人难以述说的心事,静静地浮游而过。几乎没有一束光可以完全穿透那半透明的心事,它如此安静、优美,仿佛是在歌唱,又仿佛仍在沉睡,你甚至无法查觉到——它那缓慢的流逝。
直到一滴不剩。
爱情太短,时光太长。
1921年,福雷写下了最后一首《C大调船歌》。他的好友在听到这支曲子后,很深情地写道:这是一支荒凉的船歌,它的表面几乎干涸,但在内心深处却依然涌动着水的韵律,那是消失的明亮河流,在目光所及的尽头,浸透着深深的思念……
他在思念着谁:是不解风情的女神?是一直关心着他的美丽女友?还是某个与他一起度过了漫长时光的神秘女孩?
5
六月船歌 柴可夫斯基
阿斯肯纳奇 演奏
1876年5月,36岁的柴可夫斯基还没有搞清:自己应该找个姑娘结婚,还是干脆在他秘密的禁恋中永远地躲藏。生活就像是一个谜,让你永远无法猜透的——并不是你的爱人,而是你自己。
五月的微风掀起青草与麦浪,莫斯科的郊外,伏尔加河边野花盛开。在河水消逝的远方,碧空远影,春意阑珊。柴可夫斯基早已心如浮云,此刻他已经完成了芭蕾舞剧《天鹅湖》的全部谱曲工作,虽然他已经多次和想象力贫瘠的老牌编舞,为舞剧的采排工作吵得不可开交,不过令他欣慰的是,他终于在五月,收到了一年前剧院经理承诺给他的800卢布巨额奖金。他需要这笔钱,他计划着带着800卢布的巨款,去欧洲和自己同性恋的弟弟碰头,暂时地逃离音乐学院那位可恶的鲁宾斯坦院长,对他作品的刻薄讥讽,也逃离那些关于他个人情感生活的闲言碎语。
然而,一直到出门之前,他还有一份重要的工作没有完成,那就是为圣彼得堡杂志《小说家》写12首有关四季的钢琴小品。
1875 年秋天,圣彼得堡杂志《小说家》的主编尼古拉·贝纳德挑选了十二首——有关四季与12个月份的抒情诗,计划按月在杂志即将推出的音乐副刊上登出。他同时请柴可夫斯基每月,依据诗意写一首能体现各月份性格的钢琴曲。于是,按照百科上的官方描述:从1876年1月起,柴可夫斯基认真地嘱咐他的男仆,到了每月的某日,就要提醒他做这件事。每次到了应该写曲的日子,柴可夫斯基就会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坐下来创作,写完后直接寄给杂志社。
问题是,官方的记事你还真不能当真。实际情况是:12个月12支曲,根本不是按月完成的。1月和2月其实是1875年年底写完的,3、4、5月,其实是3月时一起写完的。4月22日,当柴可夫斯基终于可以放下《天鹅湖》的作曲与准备工作后,专心完成主编委托给他的工作。他一口气又写了5首。一直到5月27日出发去欧洲前,12首《四季》钢琴曲已经写成了10首,唯独缺少了6月和11月。就像一个心猿意马的孩子,在到了玩耍时间,哪里还有心情做功课?
于是他翻出了两首过去没有发表的钢琴小品来充数,没想到这两首充数之作——《六月船歌》与《雪橇》竟成了12首四季小品中,最出名、最好听的曲子。特别是《六月船歌》,几乎成了镶嵌在这部伟大的四季音诗桂冠上的闪耀宝石。
走到岸边,涌起的波浪啊
亲吻你的双脚
神秘而忧郁的晨曦
在粼粼波浪上闪耀
——诗人普勒席杰夫
但这绝对不是滥竽充数的交差。4/4拍的平稳独特节拍,虽然和威尼斯贡多拉船歌那6/8拍的节拍味道完全不同,也缺少了传统船歌特有的摇晃感。但它的确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伏尔加河上的俄国平底船,在初夏清凉而沉静的水面上,静静地划过。那是俄国诗人普勒席杰夫笔下的晨曦之河,也是一段只有柴可夫斯基自己知道的少年心事。
人生有时难免要充数交差,但我相信,柴可夫斯基从自己封尘的往事中,为我们挑选出来的——是一首关于青春的抒情诗,它没有具体的时间,也没有具体地点,就像是一个遥远而迷离的梦境,倒映在夏日清彻的河水之上,那是少年孤独而惆怅的身影,那悠长的旋律,仿佛是流动在青春岁月中的无形之水,温柔地包围着你,亲吻着你,将爱情注入你的心中,然后带走了人生那些浓重的悲伤。
每一支船歌都藏着一段留不住的情缘,只是当你想起她的时候,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面容。1876年,柴可夫斯基的人生之河即将转过平稳的河道,进入汹涌湍急的弯道,此刻,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六月,就像是一朵随风飘落的花瓣,在浪花上轻轻地歌唱,断翅的蝴蝶落大水,你已站在青春的渡口,孤船有岸等何时。
期 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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