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基熙

——红来了!

听着!人们还在楼下哩,那声音里,但立刻冲进了6楼:

“——哥哥,开门!”

唉!电话里刚给她拨了602,楼门就打开了,但不管你听,还是在村子里,直直地发出声音,但可以扯着嗓子唱。(莎士比亚)。

不过,怨归怨,对于红儿的到来,我和妻子两人却还是大大的高兴:帮忙的来了!最近几天,妻子身体不适,浑身无力,做两个人的饭都成了问题,正熬煎着哩,红儿,我的远在蒲城的小妺,救火队员一般地扑着来了,我两个咋能不高兴呢!

接进门,寒暄罢,红儿挽起袖子,就进了厨房。你听,盆响呢,案响呢,刀响呢,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功夫,看,凉的热的四碟子菜上桌子啦!唉,往常,家里来了人,都是妻子亲自上灶,可是现在却要客人上锅撩灶,妻子看着一桌子的菜,眼泪花扑噜噜的:“红儿,多亏了你!”红儿一听,嗨了一声,粗声大气地说:“看你说的,谁叫我是你妺子哩嘛,自己人还说啥亏不亏的。嫂子,还有啥活,只管说,妺子没文化,可有的是力气,最不怕做活!”唉呀呀呀,你看我这个妺子,人家说了一句,她倒能接上个十句!红儿哪,真应了古人说的那句话: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从小就这么个快言快语,风风火火的性儿,如今儿子长得都比她高了,“奔四”的人了,就是个改不过!

红儿是我的最小的妺妺,比小弟大两岁,可是却比小弟硬梆得多,还是个小女女娃的时候,走路,说话,老气得像个大人,小弟尿到裤子上了,或者是摔跤哭的时候,她都会仿着大人的样,两手扠腰,声色俱厉地呵斥道:“你看你,有个男娃子的样样没有?不嫌羞!”哈!我上大学的时候,她才刚刚上小学呢,就歪歪扭扭的,连画圈儿带疙蹴地替父母给我写信呢,害得我连猜带蒙,一封信看一上午!听母亲说,没事的时候,红儿就把我留在家里的书呀本子呀字典呀,翻过来翻过去地看,装到她的书包里,拿到学校里炫耀。有一次,竟然把我的通讯员证都翻出来,拿到学校里显摆:“看,这就是我哥哥!会写大毛笔字!”有一年我暑假回来,家里新盖的庵间的里墙上写着: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燕雀安知鸿郜之志一类的毛笔字,字迹张胳膊撩腿的,就像杨家将里的杨排风在抡烧火棍,——谁写的?——红儿嘛!—— 碎碎个女娃娃,咋想得起写这些句子?——还不是从你丢在家的书上看来的!咦,这个小妺妺,看起来还是个读书的料子哩!那些年,全社会人对子女读书考大学都热心得很,我想,如果小妺有一天考上个大学,说不定还能当个大作家呢!可是不知为什么,小妺妺上学上得好好的,到了三年级,却死活不肯到学校里去了。过了若干年,我才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小学的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冬天里,天天要让班上的几个小女生给她揽柴“烧炕”,别的小女生都害怕老师,不敢不去,红儿却是不愿意:她又不是没长手!那个女教师大概是有意难为过红儿几次,也说过一些过头的话,红儿的对立情绪就更高了:“不念就不念,我哥是大学生,状元!比你知道得多得多!”书包一背,端直回家,再也不肯到学校里去了。那时候,农村刚刚实行了家庭生产责任制,分了牛,分了地,家家户户都缺人手呢,再加上我们那儿的农村普遍都不重视女娃娃念书,认为女娃娃迟早终归是要嫁人的,即便是考上大学,也只是“便宜”了外姓旁人,划不来!女娃嘛,只要能认能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所以红儿不念书了,父母也认为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事,就遂了红儿的意,让她在家里刷锅洗碗,割草喂羊,跟着母亲学着绣花,等到我知道红儿不念书的时候,已经多半年过去了,不管我怎么劝说,红儿就是坚决不去。那时,我刚在延安成家,每次回老家,只待三两天,根本没法监督落实,尽管觉得有点可惜,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随她去。幸亏红儿长得结实,性格倔犟,又不怕吃苦,跟个男娃娃一样,跟着父母风里来雨里去,春种秋收,夏播冬藏,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这让我倒有几分释然:命嘛,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我所唯愿的,是她能找一个好女婿。在我当时,包括至现在看起来都有些落后陈旧的观念里,女孩子即使再能行,都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个好女婿。所以,此后好多年,我都很少关注红儿的生存状态,只是照例,每每回老家时,给她和她的两个姐姐,还有小弟带一些新鲜的衣食。直到有一年春节前我回到老家,父母告诉我,开了年,准备给红儿完婚,婆家就在堰上的义西村,女婿是个独苗,是个小厨师。我才突然发现,红儿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大大的花眼,弯弯的留海,粗长的辫子……,啊,不经意间,她就要“出门”了,要成为“人家”的人了!我猛然记起,每每归来,都是小妺给我烧火做饭,给我洗衣擦鞋,给我端水倒茶,而我,视之理所当然,一心忙自己的所谓的“大事”,从来没有认真地思考过小妺妺的现在和未来,也没有为这个最小的妺妺做过一件让她称心的事。所以,当母亲委婉地提起,说是红儿总是想着要一件当时正时兴的滑雪服时,我尽管囊中羞涩,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用自行车驮了她,到流曲街上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的滑雪服。从流曲街上回来那天晚上,我少有地长时间地坐在父母的炕头上,和红儿,和父母啦着诸如娘生日娃满月一类的家常……

过罢春节,红儿出嫁了。出嫁的那天,当我听着送亲的鞭炮炸响,看着打扮得像花儿一样的红儿拜别父母祖宗时那一起一伏的身影时,眼泪,悄然地溢出了我的眼角。啊,就在那炸响的喜鞭声里,在这一起一伏之间,红儿,我的小妺,就成了离巢单飞的小燕,就要独自去历练人生的风雨雷电……无由地,忽然想起了对门三婆给我说过的红儿提着镢头,到处追赶着要打“能能”老汉的事。“能能”老汉只不过开玩笑说红儿的女婿是个白脸瓜子(傻子),公公是个“精猴怪”的话,红儿竟然提着镢头追着人打,这个眼角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个性,对一个女娃来说,无论如何,不是个好品性。在送亲的路上,看着顶着红纱,却不停地东张西望,指派这个指派那个的红儿,我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为她祈祷:小妺呀,人生百味,要知道甜,吃得下苦,还要嚼得动辣子,咽得下“恶水”!到了人家家里,千万的千万,要耐得烦忧,要受得委屈,可不敢由着自己性子来呀!

我年轻时候,根本不信什么“人的命天注定,胡挣乱刨不顶用”和“怕啥来啥”之类的“封建迷信”的话,但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些流传千年百代的俗话,还真的是有一点点科学道理的。红儿结婚那天,就在送亲的队伍涌动着要进门的时候,接亲的放喜鞭的小伙子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竟然把正炸响着的鞭炮扔进送亲的人群,把我爱人的新上衣烧了一个洞,把我的小儿子吓得大哭不止,我父亲有点生气,就和那个小伙子吵了起来,尽管后来被人劝住了,也没有影响婚礼的照常进行,但毕竟是一件与喜庆气氛极不协调的事。归来的路上,大家都有点悻悻然,我无由地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红儿婚后的日子恐怕不是那么平顺。果然,婚后不久,特别是红儿生了女儿之后,时不时地,有关红儿与公婆小吵小闹之类的信儿就时不时地传到耳朵里来。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在关中农村,婆媳不和,妯娌龃龉,都是最普遍不过的事,一家人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子,那有锅沿儿不碰碗边儿的事呢,一般而言,大多都不会影响到婚姻家庭的和谐稳定。况且,我那时刚刚从延安调到西安,生计艰难,根本无睱顾及远在富平的老家的琐事,从父母口中知道的,也是根本无法辨别是非的只言片语,比如,红儿爱攒钱啦,爱“熬”(住)娘家啦,爱开收音机听说书啦,嘴里新名词多得很,啥都按收音机上说的做,刷牙呢,给鞋上抹粉呢,上油呢,跟公公为吃饭的事顶嘴啦等等。这些,我都不当回事,偶然问一下,红儿也不愿意说,问得紧了,她端直地给你来一句:“我不攒钱,让他们都吃了喝了,女女明儿大了上学,哪儿弄钱去!”“爱听收音机咋啦?不听,当睁眼瞎子呀!”嗨嗨,她的女儿圆圆,才一岁大,她却想到上大学的事!但你要说她错了么,好像还不完全错,要说对么,好像也不完全对。好在我远在西安,离得远,也不经常回去,走了,耳根子也就清静了,任她去吧!

然而,大概是九六年的腊月三十吧,我回到家里,眼看着天要黑了,红儿却还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不见她有回婆家的意思。我问父母,才知道红儿已经和家里彻底闹翻,已经来了快半个月了,女婿也没有来过一回。本来,父母想把红儿送回婆家,但红儿坚决不同意。因为,那些年在关中农村,女儿被“打得来送得去”,是做媳妇和娘家人最耻辱的事,也等于娘家人和媳妇承认了自己的不是,向人家“投降纳贡”了,这样,媳妇和娘家人一辈子在婆家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即便是人家把自个女子打死了,也说不起话了。那到底为什么闹翻呢?——“我又没做错什么!”——“生了个女子,又不是我的过!”——“过日子,就得狠自个!”问来问去,红儿反来复去,就这么几句话。可是,毕竟没有离婚,还是人家姓袁的家里的人!况且,在关中农村,最忌讳的就是出嫁的女儿在娘家过年,据说,会对娘家哥哥嫂嫂带灾招祸。可是,现在这么个“顶牛”状况,怎么办呢!唉,还是我抹下脸面去一下红儿的婆家吧,好在离得不远,二三里路,骑摩托的话,一根烟的功夫。“不要去!”红儿红着眼睛,狠声地说:“哥你不要去!他们家人,不是人!不说他不来叫,就是来叫我我也不回,死也不回!”我想了想,我还是得去一趟。为啥呢?红儿可以这样想,我可不能这样想;毕竟,红儿小,经得世事少,世上的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忍一生平安。于是,我拿了礼物,骑了摩托,来到红儿的婆家,笑脸入门。尽管红儿的女婿很礼貌地叫了我一声哥,也倒茶,也递烟,但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种礼貌和客气里有着瘆人的冰冷与拒绝。但是,我还是艰难苦涩地挤出一句:“无论怎样,毕竟过年,还有圆圆……”然而,红儿女婿,这个往日见了我热情如火的小伙子,此刻却面无表情,也不接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给我的杯子里续水。我终于明白了,我无论再说什么都是废话,红儿和这一家人的缘分已经尽了!于是,我抱了抱粉团玉琢般可爱的小外甥女,提上红儿女婿硬塞回我手中的礼物,回到了家里。进门前,我看见红儿的影儿在窗前一闪,我明白,在红儿的心里,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那个“没良心的”,能和我一起进门,可是……为了不让红儿伤心,也为了抒解胸中的郁闷,更为了让我们一家能过一个稍微舒心的年,我笑了笑,高声朗气地说:“红儿婆家那边也瞀乱得很!我看,红儿还是不回去的好!就在这儿过年!”妻子有点犹豫:“到底是咋个样子……”我故意装做生气的样子大声说:“甭管啥样子,红儿甭走!来来来,把酒呀菜呀端到大桌子上,吃!”红儿和父母从我的话里明白了红儿婆家的态度,也看出我真的不介意红儿在娘家过年,一个个脸色活泛起来,端菜的端菜,取酒的取酒,给炉子里添煤的添煤,电视的声音也开得大大的……愁啥哩,怕啥呢?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吃饱喝好,等着!

等来的是我们一家人早就预料到的但绝不是我们一家人希望要的结果:离婚!法院判决送达的时候,红儿已经在西安一家饭店打工快半年了。跟我预料的相反,离婚对红儿的影响似乎并不大,除了话少了些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大的变化,好像比原先还要白些胖些。有那么一个半月,红儿偕母亲来我家小住,红儿天天早起晚睡,拖地洗衣,买菜做饭,擦窗洗碗做得不停,没啥可做了,就翻翻我儿子的语言课本,看一会儿电视,或者是一言不发地呆坐着。看着红儿如此,我有时不由得眼热心酸,唉,毕竟,是有过女婿女儿的人,她心里又怎能没有牵挂,没有怨怼!好在过了半年多,红儿再婚了,女婿是她自己找的,高高壮壮的,浓眉大眼,也是家中的唯一的男娃,也是一个厨师,和红儿在一个饭店打工,老家在蒲城马湖镇,离我老家有百八十里地。婚后不久,红儿就有了孩子,是个男娃,公公婆婆一家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有了孩子之后,红儿和女婿辞掉了在西安的工作,回到家乡,想在家乡办个小饭馆,可是生意不好,欠帐太多,不得已,把饭馆转了出去,闲赋在家,一心一意务苹果树,养育娃娃。由于离得更远,车难搭,没电话,所以有几年,我几乎和红儿断了往来,特别是父母亲给远在兴平的弟弟照看娃娃之后,红儿的消息就更少了。隐约知道的一点消息是,红儿和女婿竟然到北京密云县打工去了,一个在饭店的红案上煎鱼煮肉,一个在家里照看孩子,兼做钟点工,相距数里之遥。唉,图啥哩嘛!大妺说,红儿认为北京文明,普通话好,为了让孩子有个好环境,红儿豁出去了。嗨,为了学个正宗的普通话,有必要跑那么远嘛!我尽管心里不以为然,但还是尊重红儿的选择,其间虽然通过几次电话,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她,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红儿也不说什么,只是问父母好,她嫂子好,侄儿好。倥偬间,又是几年过去了,红儿一家仍然在北京,过年也不回来,除了大年三十晚上的贺年电话,平时基本没有往来。但偶尔想起红儿,我的心里还是禁不住发虚。

2007年4月,组织上安排我到中央党校学习一个月,学习结束时,有两天空闲,便给红儿打了个电话,嘴里说是想看看外甥,其实内心里想的是探一探虚实,想亲眼看一看红儿到底过得怎么样。通了电话才知道,她一家现在在密云境内的慕田峪长城脚下,开了一个农家乐。哈,好得很嘛,我刚好没去过长城!于是,当即起身,去了慕田峪。虽然很难找,但也没有费多少事,就找到了红儿所开的农家乐。红儿一家对我的到来,真是喜出望外,红儿女婿只是咧着嘴笑,把鸡呀鱼呀往上端,酒呀茶呀往满的添。说实话,几十年来,在几个妺妺家,我这是第一次享受如此隆重而丰盛的宴请。看着红儿一家人和和睦睦,幸福乐呵的样子,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说的什么,现在都忘记了,大概是要红儿一定珍惜这个家,改改自己的脾气之类的话,一直喝到,说到凌晨一点多这才沉沉睡去。次日醒来,已经九点多了,洗漱罢,吃早点时,却不见了红儿,红儿女婿也不知道她去了那儿,打电话,只说是马上就回来。不料,她的这个“马上”,却是整整两个小时还不见踪影,有什么办法呢?我这个小妺,从小就爱自拿主张,到那儿去,做什么事,从来不跟任何人商量。就在一家人心急火燎得差点全体出动寻她的时候,红儿满头大汗,背着提着抱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干啥去了呢?给父母,给嫂嫂,给我,给侄儿,还有未过门的侄儿媳妇买礼物去了!哎呀,我的个神呀!红儿就差没把商店搬回来啦!带着珍珠串的鳄鱼包、皮带、丝巾、高跟鞋、烟、酒、茶……这些东西,慕田峪长城这儿就有,可是她却跑到密云县去了,为啥呢?依她说,这儿的东西都是仿的,假的,只有密云大商店里的才正宗!唉,这个心眼实得跟碌碡一样样的傻妺妺哟!

从慕田峪长城回来之后,和红儿的联系稍稍多了点,但也仅限于节日,或者是询问什么事,红儿似乎不大愿意和家乡的亲戚们走得太近。此后五六年间,除了母亲去世回来过一次外,红儿再也没有回来过,其间约略知道的是,她的儿子在密云县上小学了,快上中学了,她们的那个农家乐承包期到了,停了,两个人又回到蒲城老家了,过了一段,女婿又到北京去了,儿子在家乡上学,成绩退步了等等,过眼烟云过耳风,听罢,也不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晚上,都快十二点了,红儿突然打电话过来,只叫了一声“哥”,却又把电话压了。呀!——不好!我突然有一种预感,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赶紧回拨过去,却是无法接通,再拨,还是无法接通,再拨,却是关机。父亲和我同住,听见我在客厅大叫,赶忙出来看,听说是红儿的电话打不通,眼泪都急下来了。唉,这个红儿,到底有啥事嘛!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我正准备到蒲城去呢,红儿的电话却又来了,一问,才知道昨晚是和她的儿子昊昊闹事呢!昊昊英语成绩下降,红儿要给他报补习班,昊昊不同意,并且说,如果再逼着他报,他就不念了等等,她昨晚给我打电话,是想让我劝劝昊昊……噢,是这呀,唉,值得半夜三更打电话嘛!我说,娃不想补习就不补习了,只要跟得上课堂教学进度就行了,学习这事,急不得。不料想红儿却急了,说是英语不行,就上不了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想考好大学就危险,考不上好大学,就不会有好工作,没有好工作,以后咋办呀!她这一生,就吃了没念书的亏,拼命挣钱为的啥?就是为了娃上好学校,好好学……要不然,我这一辈子活得还有啥意思……哎呀!你听听,想到那里去了!我不以为然地嗯嗯着,劝说着,忽然间脑子里电光一闪:哟,不能反着红儿的意思说,要顺着她的意说,这事恐怕才能平下来。于是,我变换角度,故意气势汹汹地说:“不过,你说的也对。你有空把他带过来,来了我再收拾他,不信一个小娃娃还能反了天!”

当时,这些话,我只是当灭火器用的,不想红儿当了真,国庆节那天,真的把昊昊带来了。几年不见,昊昊长高了,原来圆圆的脸,长长了,原来的西瓜太郎式的头发,成了一边倒,眼睛有点近视,看来学习任务还真的是不轻。为了避免母子俩当面顶牛,我决定用个“软”办法,把两个人分开,于是把昊昊带到大雁塔广场,看唐僧像,看喷泉,照才子照,在广场书店里翻书,绝口不提上什么补习班的事。昊昊毕竟才十五六岁,忍耐不住,给我说了很多红儿对他学习帮倒忙的事,比如,天天吃饭都要说上一大堆好好学,跟你大舅一样,考上个好大学,以后在西安的大学里教书,当教授!再比如,听人家说《弟子规》好,就天天早上起来,对着书,让昊昊“晨昏定省”的要求一条一条地做等等。再比如,人家邻居娃娃半夜哭,人家同学打电话问作业题,她都嫌影响儿子,学习学孟母择邻的故事,一年搬了好几次家等等。啊,竟然还有这些事!我终于明白了,红儿这是得了“教育恐慌综合症”加“青春补偿症”,自己所缺的,一定要在孩子身上补上来。而昊昊,也有一点青春期的反叛,如果不好好平衡,保不定那天就会出大事。因此,在红儿和昊昊在西安呆的这几天里,我和妻子奉行“两面光”政策,理解同情带鼓励,顺情说话做好人,临走,给昊昊买了好多书,给红儿戴了很多“高帽子”,母子俩各有所得,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世上的事,人的命运,有时还真应了农村人常说的一句话:“打墙的板儿上下翻”。我呢,自然也逃不了这个铁律。前年吧,无意中到医院去看病,三查两查,竟然查出肺上有几处结节影。看片子的时候,那个专家眉头紧锁,语调低沉缓慢,要观察,啊,要戒烟,啊,听懂了吧,啊……啊呀!我自认为是个性情刚硬的人,听着听着,头上,身上,甚至脚上的汗都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他妈的,这不就是那个无药可治的癌嘛!说实话,我都记不清是怎样走出医院的,只记得自那天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也不困,啥话都听不进去,看见谁都觉得不顺眼。他妈的,我才五十六岁,刚刚给儿子结了婚,还没看见孙子呢,老父亲还在呢,还没送到地里(送终)呢,刚开写人物传记还没写完呢,好日子刚刚才开始呢,唉,真他妈的,命运!……此后两三个月,我和爱人,儿子儿媳,今天这个医院,明天那个专家,祥林嫂似的,见人就说,这个纤维化灶如何如何,钙化灶如何如何,戒烟后如何如何……尽管唐都医院最权威的专家斩钉截铁地下结论不是癌,但不知怎的,心里总是抹不去那道可怖的阴影,身体消瘦,精神萎靡,异常敏感,性情大变,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听医生的劝,到神经科一查,竟然是中度焦虑和中度抑郁症!唉……

不知从什么途径,红儿知道了我的病情,有一天半夜,我正在床上辗转难眠,忽而手机滴的一声,翻盖一看,是一条短信。短信很短,只有一句:“哥哥,挺住!”说实话,当时,我看见这句话,心里轰地一热,泪也就跟着下来了! 身上好像也有点劲儿了,不由得坐起来,把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诸多陈年旧事,也像放电影儿似的在眼前一幕一幕地闪映而过:落雪的搭着红苕蔓的土墙,半开的荆条编成的柴扉,金黄的玉米秆堆,看着红儿手中红苕皮的四眼狗,戴着小红帽的红儿,拉着一架子车玉米棒子的红儿,顶着红纱巾的红儿,神情寂然地抱着昊昊的红儿,慕田峪长城脚下的红儿,还有满脸忧愁的大妺云儿,胖胖的满脸关切的鱼娃,日见憔悴的妻子,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儿子,怀着宝宝的步履蹒跚的儿媳……嗨!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我正要给红儿回短信呢,不料想她的短信一条接一条,联袂而至:

前些年我病的时候,读过一段文字,曾经为这段文字所折服,并一直尊随它的意义到今天,愿吾兄读后有所受益:生活有如一望无际的大海,人便是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大海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人也总有欢喜与忧愁。蔑视困难和困境,用坚韧和和智慧与乐观永往直前的人,即是在漆黑与风雨交加的夜中,也会露出笑容,凄苦和心怀绝望的人,即是在风和日丽天地里,干什么事情都会失败和危险而告终,即使睡着了,梦中也滴泪。如果你珍惜你生命中的每一次付出和每一寸光阴,如果你愿为你爱你的和你爱的人,那么,请换一种心情去生活。

“即使睡着了,梦中也滴泪。……即使倒下了,也面向太阳。”这样的话,只念过三年级的她竟然记得住!然而,更令我惊诧的还在后边呢!你看她说的啥话:

你真不是病了,是自己的心画了一个圈,把自己圈住了。走出自己的心魔,找回曾经的自我,拿起丢在一边的笔,回到你身边的有意义的人和事,浴火重生,为爱你的和你爱的人,续写你的不凡人生,以你这次的病悟,写一部你们这个年龄人对病痛的认识及对生命的新识,茅盾文学奖一定是你的!

我的个神呀!你相信这是一个只有小学三年级的人写的安慰人的短信吗?这仅仅是在安慰我吗?

长话短说,红儿的短信,成了我的“天天读”,也成了我的精神镇痛剂。心里难受的时候,看看,心里就好受多了;睡不着了,看看,慢慢地也就睡着了。也许真的是精神暗示的作用吧,不知不觉,两三个月过去,我的一切癌症“症状”竟然消失了,身健,神清,气爽,有一天,竟然拿起了久搁的笔,一口气写下了一篇六七千字的《病之悟》。嗨嗨!心病还得心药治,可开这药方的,却是一个比你读得书少,比你经得事少,比你年龄要小得多得多,啥事都要你操心的农村小妺,你说怪不怪!

那么,这次,红儿来有啥事呢?该不会是又遇着啥麻缠事了?吃着小菜,抿着小酒,看着满脑门子汗的红儿,我笑着问:“不逢年不过节的,咋舍得丢下日子不过了,跑过西安逛来了?”红儿哈哈大笑:“看哥来了嘛!”我知道她的话半假半真:“哟,真的?恐怕是自己想逛了吧?”话音刚落,红儿就顶上来了:“你甭拿老眼光看人,我们农村人,也与时俱进,享受人生哩!”你听,半土不洋的,到底有啥事呢?“——买车!买个客货两用!”红儿说:“现在农村人过红白喜事,都顾服务队呢,昊昊爸白案红案都能来,咱有了车,再买些锅碗瓢盆,一担子挑!”噢,打这主意呢,好!这样一来,红儿也不用再给别人干了,红儿女婿也就从北京回来了,一家人在一起,嗯,好!见我支持,红儿兴头更高,哈哈哈,呱呱呱,给这个外甥打电话,给那个姐妺打电话,问车呢,问价呢,筹钱呢。第二天下午,等我从咸阳讲课归来,红儿早就到4s店订好车,回蒲城去了!

那么,红儿买好的车,派上用场了吗?——没有。什么原因,不知道。只是不知道是谁说的,红儿看人家买车,眼红,跟风呢!纯粹是挣面子呢!我想,即便真如此,也应该,人嘛 ,活得就不是一口气嘛,红儿如今家和了,娃大了,也挣下钱了,买个车,张一张,长点精气神,活得畅心些,也应该!

(作者王琪玖,富平人,作家,西安市委党校现当代文学教授,秦文化研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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