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米兰世博会是历史上第一次以食物为主题,以“地球供应:生命的能量”为主题。

记者奔赴意大利,从北部的皮埃蒙特大区,到中部的托斯卡纳大区,最后飞抵西西里岛大区,深入体验隐身于起伏山林间的酒庄生活,遍访从南到北这3大各有特点的产区中的15家酒庄,和酒庄庄主、酒馆老板、酿酒师以及爱酒人,聊一聊这个饮食地位与其历史同样辉煌的国度,她的酒,她的诗,她的美食和她的艺术。

大地女神的选择

我只是上帝的仆人。”每日清晨播放《格里高利圣咏》的Peppe Barone淡然一笑。

他正带着我,四处寻找适合拍摄封面图片的场地。我们从镶嵌着1612年制木门的修士图书馆,拐入曾经用来悬挂修士尸骨的地下室,再回到荫蔽三座教堂的浓翠花园,乃至俯瞰山谷的崖顶庭院当我问起,他是不是这里的主人,他如此答道。这句话,以及触目所见的一切,都使得拉古萨(Ragusa)——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南伊布拉(Ibla)地区的山间古城——仿佛依然停滞于十七世纪的微风之中。

微风起于内心或地中海。后者是环绕西西里的地理存在,更是西方古典文明之摇篮。亚非欧三块大陆的影响在摇篮中交汇碰撞,迦太基人、希腊人和罗马人都曾借由这座地中海第一大岛,生发出高度的文明形态,而中世纪的撒拉逊人和诺曼底人,乃至十九世纪中期才从这里撤离的西班牙王朝,亦使得西西里的语言、饮食、艺术、建筑与风俗呈现出一种社交网络式的先堆砌后融合的状态,其结果,是不可思议的文明之美不舍昼夜地竞技,塑造出西西里人对于壮观华美之物的狂热激情。

前一天夜里,探访意大利饮食之美的采访团队落宿于Antico Convento di Ragusa,Peppe Barone管理的酒店。前台递来的钥匙上,悬坠一只咖啡杯造型的饰物,握入手心,却是酒店历史的微缩版本——其前身,实为卡布奇尼修会所属的修道院,一说该修会首创卡布奇诺咖啡,一说这种蒸汽泡沫牛奶与特浓咖啡相混合的意大利饮品因颜色搭配酷肖卡布奇尼修士造型而得名:深褐色外衣覆加一条头巾。

现代社会之前,食物与宗教总是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在欧洲,主食小麦被基督教严厉地阐释为信仰的结果:“请赐予我们每日所需的面包”;葡萄被视为由诺亚首次种植,葡萄酒则启发出圣杯制度。而在基督教尚未问世之际,食物与宗教的关系,或者更确切地说,食物与神性的关系,却更像是人间故事的翻版,神性并不完美,人类的收获取决于由此导致的不确定性。莎士比亚戏剧《冬天的故事》中,一位贵族如此称颂西西里:“气候宜人,空气甜美,岛上土地肥沃,神庙远胜人们对它的赞美。”西西里的神庙,多为希腊、罗马神庙,希腊神话将土地肥沃归功于大地女神得墨忒耳,西西里中部的恩纳(Enna)便是其祭祀之地,公元前480年,一座以她的名义而建的神庙拔地而起——得墨忒耳与宙斯的女儿珀尔赛福尼正是在恩纳左近遭遇冥王哈迪斯诱拐(这是希腊神话的永恒主题,欧洲历史的黎明时刻亦源自于一次诱拐,当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在如今的黎巴嫩南部海岸漫步时,遇见了化身为白色公牛的宙斯,那一次诱拐不仅将亚洲文明的古老成果带到了爱琴海诸岛,而且在埃及文明与希腊文明之间构建起神秘联系,因为腓尼基属于埃及法老的势力范围),并被携至地狱,得墨忒耳向西西里播撒枯萎病:除非女儿重返她身旁,否则那里将永远荒芜,最终,冥王允许珀尔赛福尼重回故土,虽然只是一年中从春到秋的几个月,得墨忒耳则允诺让西西里成为地球上最肥沃的地方。

西西里岛小城陶尔米纳(Taormina)完整保留了古希腊剧场

大地女神并未食言。不过,她的允诺更像一柄双刃剑,一如希腊神祗般并不完美。

数日前,当我们从佛罗伦萨飞来,抵达卡塔尼亚(Catania)时,欧洲最高的活火山埃特纳(Etna)正在不远处躁动不安,哈姆雷特般向天空吐送出阵阵犹疑于“生存还是毁灭”的浓烟。我们担心于它会否即刻喷发,西西里人则安之若素。实际上,正是这座使维苏威相形见绌的火山,希腊神话中独眼巨人火神伐尔肯的冶炼场,才真正兑现了得墨忒耳的允诺。它在历史上多次爆发,喷涌的岩浆造就的火山泥,成为种植蔬果的理想土壤。早在公元前八世纪,希腊殖民者就为火山泥的肥沃而疯狂。时至今日,除了四处遍布的葡萄园和菜地,西西里的土地还生长着无花果树、苹果树、李树、杏树、石榴树、甘蔗、甜瓜和黑莓,百里香、薰衣草、岩蔷薇、水仙、毛茛和金盏花则俯拾皆是。《冬天的故事》中的贵族所言之“空气甜美”绝非比喻,而是多种地中海植物混合散发的气味,太阳一晒,气味便成为空气主调,“甜美”之于“空气”,如韵脚之于史诗或切分音之于爵士乐。在眺望伊布拉山脉的Gulfi酒庄,主人Matteo Catania带我们走上露台,一面俯瞰葡萄园与伊布拉圆橄榄林,一面建议我们深呼吸,细细体味何为侍酒师常提及的“地中海芬芳”。类似的愉悦体验,从抵达西西里的第一夜即已开始,在卡鲁巴(Carruba)的zash酒店,果园中的柑橘和柠檬成为了“甜美”的放大镜。

不过,作为双刃剑的另一面,埃特纳火山引起的地震,曾在历史上数度摧毁西西里东部地区。比如1669年的喷发以及1693年的地震,使将近百分之五的人口丧生。今日的拉古萨,有着山峰般大教堂和要塞般民居的西西里美食首府,实际上是劫后余生、因地制宜的产物,当地居民深受独眼巨人的震慑,索性将重建的屋舍安插在山岩之上,以为如此即可平安。一天夜里,西西里的两位美食作家,Geraldine Pedrotti和Francesco Pensovecchio,指引我们钻入一处岩洞,那是十七世纪的马厩,石壁上拴马的铁环历历在目,却是二十一世纪西西里最好的五家餐厅之一,Locanda Don Serafino。米其林评价体系为这座上下三层,足以容纳六十人,拥有意大利各大产区经典收藏的酒窖以及十间客房的餐饮设施,献上了两颗星。我们在躲避地震的天然容器里喝了一杯迷人的起泡酒,时间并未倒流,亦无需“穿越”,历史却与我们同在,这正是意大利生活的魅力所在,所有过往年代都活生生留在身边的柱头、门楣与湿壁画上,仿佛是些上了年纪却依然不紧不慢聊着天的亲戚们——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西西里方言从未诞生过将来时态。

Casanova di Neri酒庄因其美景被写入旅行手册,常有旅行者特意前来一探究竟

另一天,我们决定与独眼巨人走得更近。汽车绕着葡萄园盘旋至埃特纳火山腰际。这里既是欧洲最古老的产区,亦可谓新兴产区,古希腊人为这里带来栽培葡萄以及酿酒的传统(他们甚至凭借以埃特纳火山之雪冷却酒的方式,创造出早期冰激凌),但这片存有欧洲最古老葡萄品种的土地(因为海拔较高,火山上的纯种葡萄躲过了十九世纪末摧毁欧洲大部分葡萄园的根瘤芽之劫),真正成为国际公认的不亚于勃艮第的顶级产区,却不过是近二三十年的事。西西里葡萄酒产量巨大,几乎与整个澳大利亚相等,其持续三个半月的漫长采摘期收尾于埃特纳火山,这里的葡萄因晚熟而在酒体中表现出特别的优雅度。

“你知道吗,奥德赛造访过这里,”Palmento Santo Spirito酒庄的女主人Valeria Agosta对我说,“以《荷马史诗》为证。”在意大利,尤其是西西里,谈论饮食等于谈论文化,而且是古典世界的文化。我很后悔没有随身携带五卷本的《荷马史诗》,邂逅这位坚持拉丁式种植法的迟暮美人之前,我只知道西西里东北部的梅西拿海峡(Messina)曾经惹怒过那位身不由己的旅行者。而关于埃特纳火山,我也只知道它是阿克拉加斯的恩培多克利的人生终点,那位集哲学家、预言家、科学家与江湖术士于一体的古希腊人物,为了检验灵魂的再生能力,途经尚未种满葡萄的此地,一跃而入伐尔肯的冶炼场。他的实验并不算成功,火山口只吐送回一只凉鞋,那并不是灵魂再生的形状。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一个笑话,西方文明的所有理性与想象,都建立在类似的推理与冒险之上。正是那位恩培多克利,他的若干观点深深地影响了亚里士多德,比如“地球由火、土、空气和水四种元素组成,这些元素经常在爱欲冲突的矛盾张力下融合与分裂”的观点,比如“心脏是血管系统的中心,所以也是生命的中枢”的观点……那些观点经由亚里士多德的转译,也深深地影响了两千年后围坐在同一张餐桌旁的我们——当我们就着美酒,无数次提及“爱”与“心”,间或涉及“雄心”、“心碎”或“无心作为”的时候,我们知道,希腊人不仅仅种下了葡萄,也种下了见证世界的言语方式。

女庄主青睐的拉丁式种植法,由希腊人引入,罗马人继承,是手工作业时代的产物,与适合机械化维护的法式联排种植法不同,拉丁式种植的葡萄可以从四面享受光照、通风与维护,因而人力成本极高,产量却偏低。不过,在西西里,许多酒庄仍坚持这种方式,尽管每株葡萄藤每年的最终出产,不过是酿制一瓶葡萄酒之所需,远低于法国乃至新世界的平均产量。gulfi酒庄的农学家告诉我,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让每株葡萄得到更好的优生优育,提高葡萄酒品质,另一方面也为了避免过分榨取土地,从而使土地与种植保持越来越好的关系。这里的土地世代相传,土地的主人考虑的不是必须迅速盈利的创业项目,也不是租约仅为二三十年的速生经济,他们关心的是如何使土地在百年之后仍为大地女神允诺之物,仍有极佳的出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什么样的土地制度,就有什么样的食物。这一点上,说着没有将来时态的方言的西西里人,却是食物将来时态的称职守护者。这里的年轻土地持有者,并不像法国一些酒庄继承人那样急于将手里的葡萄园出售以换取大都会的另一种生活。这种状况并不局限于西西里,托斯卡纳Avignonesi酒庄的男主人Maximiliano de Zarobe就曾告诉我,血管里流淌着“土地欲望”的意大利年轻人,在从大城市赚到钱后多愿意回到乡村购买土地,因为那才意味着真正的生活。

Tenuta S. Filippo酒庄的庄主Roberto Giannelli来自佛罗伦萨,放弃城市生活买下酒庄

西方世界最早一本食谱《丢失的烹饪艺术》,诞生于西西里是必然的,一如《荷马史诗》问世于地中海之必然。那本现已失传的感官体验审美之作,由锡拉库萨(Siracusa)的希腊人麦瑟库斯编写于公元前五世纪。锡拉库萨也是必然的——位处埃特纳积雪的斜坡和岛屿的帕其努姆角(Cape Pachynum)最南端之间,至今保持着电影外景地般古代风貌的城市,由科林斯殖民者在公元前734年建造,仅比罗马城年轻二十年。驱车直入外岛,途经一面当街剥取海胆,一面展示古铜色肌肉的少年占据的港口,眼前依然是那座希腊人的所有西方殖民地中最大、最繁荣、最美丽的城市——评价出自罗马执政官西塞罗之口。在公元前三世纪,它是未被征服的希腊文明的最后代表,充任地中海东西部贸易的集散地,和意大利半岛和非洲之间最经常的物资补给站的重要角色。

公元前三世纪,叙拉古遭到马赛留率领的罗马军团围攻。那次围攻成为西方古典世界的转折点。著有142卷罗马史的提图斯·李维写道,马赛留料想到了一切,除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声称“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起地球”的数学家及发明家阿基米德,他也是叙拉古之子。阿基米德设计出了击退罗马人围攻的“支点”:石弩和铁爪蒿。前者类似于现代的大炮,后者更令敌人不安,那几乎是神的武器,足以将进攻者捉出水面的装置——“巨大的横梁突然从城墙上方伸出,就在船只的头顶,接着,它通过释放重物沉入海中。一些船只被铁爪和铁钩抓住,被吊至半空,又被狠狠摔入水中。另一些船则被这些器械弄得晕头转向,撞在陡峭的崖壁上船上的战斗者损失惨重常常是,一艘船被提升到空中,四处乱转直到其船员向各个方向被抛出去”马赛留认识到对手的强大。“让我们停止与这位几何巨人的战斗,”他大喊道,“它在用我们的船从海里舀水。”普鲁塔克则评论道:“罗马人似乎在与众神作战。”直至两年后才破城,阿基米德被杀。叙拉古虽陷落,却成为希腊罗马融合的信号,当中国开始修建抵御游牧民族进犯的万里长城时,地中海则孕育出一种共享的希腊-罗马文化,这种文化最终统治了整个古典世界,并成为现代西方文明的柱石之一,与基督教传统比肩而立。无论是一次又一次的“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还是亘古不变的“吃着,喝着,生殖着”,柱石依然如故。

当我向Palmento Santo Spirito酒庄的农学家请教,如何防范埃特纳山区常见的冰雹袭击时,那位穿着时髦,发型奔涌,配戴设计师品牌眼镜的专业人士,骤然停下关于通过高密度种植形成生物竞争关系从而降低产量,将特质风味保持在少量葡萄中的夸夸其谈,冷静地告诉我:祈祷,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的回答骤然让我想起Peppe Barone那句轻描淡写的“我只是上帝的仆人”。但农学家的祈祷显然并非完全出于宗教的虔诚,而是更多地源自对于自然的敬畏——人是有限的。

Matteo Catania也告诉我,如果随心所欲地使用灌溉系统和化学肥料,几乎任何土地都能种植葡萄,但那不属于可持续性的农业,因为土地很快即会遭到破坏——大自然早已做出了选择,哪块土地适合种植葡萄,哪块不适合,希腊人是最早的试错者,他们到处种植葡萄,然后接受大地女神的选择。

土地欲望与文明

八百年前,热衷于农耕的米兰人遇到一件棘手事:伦巴第的土地由于过度开垦,或将面临缺水的窘境,大自然并未因基督教“强调人类超越其他造物,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为那里的众多农场设计出充分的天然灌溉系统。

“希腊人钟情大海,罗马人热爱土地”,在地中海文明早期,肥沃的拉丁平原已培养出罗马人定居的习惯和技能,塑造出以地为本的社会,根深蒂固的“土地欲望”不仅催生出亚欧大陆西部的第一种人工居住形式——乡村,而且从拉丁文的词源上阐释了“农耕”(Cultus)与“文化”(Culture)的关系。

伦巴第的农场主要种植小麦。虽然“每日所需的面包”被阐释为信仰的结果,但是米兰人认为除了画十字,还应该做点别的,于是他们开凿出整理水源的运河——从提挈诺河穿越农场,绕过群山,直至米兰城内。这条运河于1269年被加宽,以利通航,成为“大运河”,并与护城河相连,后者亦被加宽加深,成为“内河”。除了满足农场土地的饥渴,“大运河”还运来了建造米兰大教堂的石材,也送来了莎士比亚戏剧《维罗纳二绅士》中的贵族子弟。某种意义上而言,它重塑了米兰,使其虽身处内陆而拥有沟通地中海的走廊,进而被视作海运城市,推动其升级为货真价实的希腊-罗马化的文艺复兴城市。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上述两条水道,米兰人还凿出一条沟通阿达河与波河的“马提萨那运河”,河上一处能令水面暂时拓宽以容纳大型船只的水门,被称作“王冠门”,由莱昂纳多·达·芬奇设计,其至今仍被使用。当我们坐在2015米兰世博会中一家餐厅享用葡萄酒与黄昏的时候,米兰运河系统中的一条河道便活生生铺陈眼前,成为反射天光与历史的镜子。的确,“农耕”推动了“文明”的多米诺骨牌,但工业革命之后的“文明”,似乎已与农耕充满“矛盾”,而这,也正是米兰世博会希望探讨的话题。

“给养地球:生命的能源。”“土地欲望”塑造的世博会策划者对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口号不感兴趣,面对数千年来“文明”发展的结果,他们更愿回到人类必须面对的基本问题,这也是世博会历史上第一次以食物为主题。那种强调人类超越其他造物的逻辑已使得自启蒙运动时期的“开发利用”,由粗暴对待可再生动植物资源,转向毫无节制消耗不可再生资源。工业革命提高了人类制造大规模生态创伤的能力,而激增的人口以及若干乌托邦制度的现代实践,则激发出土地使用者的诸多短视行为,不仅损伤了食物的源头,也使人类与土地的关系走向恶性循环的境地,或将引发一场无法避免的生态危机。

世博会的主题性展示群落,比如聚集在“稻米”、“咖啡”和“巧克力”等主题下的若干国家与区域性国际组织,实际上反映出食物品种的自然选择与全球化分工双重作用的结果。在此背景下,大型跨国企业无疑在组织食物的生产与消费领域拥有更大话语权,掌握价格优势,也控制推广渠道,进而刺激食物大规模生产。而此次采访,更看重那些“小而美”的食物生产者,他们大多是依托于家族农场的小企业,在食物生产数量与质量的天平上,更愿意不惜成本为后者增加砝码,对他们而言,食物是风土的结果,更是生活的审美属性,饮食体验的品质提升是一种艺术化的创造过程,与创造者的性格、情感、经历、文化偏好等因素息息相关,所谓标准化口味,永远是被用来超越与扬弃的对象。而这也正是我们以米兰世博会为契机,前往号称出产全球最佳食物的意大利,进而探访皮埃蒙特、托斯卡纳与西西里三大美食故乡的原因所在。

Casanova di Neri酒庄的庄主Giacomo Neri从父亲手中接过葡萄园,现在,他25岁的儿子正在学习打理酒庄

意大利不仅是欧洲美食之母——享誉世界的法国大餐其实源于意大利,而且迄今依然是世界上出产最佳食材与最优烹饪方式之地。虽然在许多新兴市场上,意大利饮食品牌不如法国品牌那样知名,但在消费者对于饮食的审美品位相对成熟的市场上,意大利品牌早已展现出其品质及性价比的双重优势。比如在美国葡萄酒市场,拥有593种酿酒葡萄的意大利早已超过仅仅拥有十余种酿酒葡萄的法国,拔得全球销售头筹,这不仅是“小而美”的胜利,更是美的多样性的胜利。

葡萄酒是饮食之诗,诗的任务不是填饱肚子,而是展现生活与想象的无限可能。葡萄酒虽然曾被基督教体制化,但早在基督教诞生前,古代世界的日常饮食和宗教典礼上均已出现它的身影,意大利人至今仍在使用葡萄酒的拉丁名称Vino,即源自梵文Vena(维纳斯的名字同样典出于此),意谓“珍爱”。从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到罗马酒神巴克斯,再到尼采对酒神精神的呼唤,不难看出这一饮食之诗对于西方精神世界的结构性力量,那是与理性精神同等重要的非理性精神力量,现代社会的重塑亦有赖于此。在世博会意大利葡萄酒展馆中,若干古典世界的湿壁画被复制,并与现代影像艺术融合,有些格言也以仿制湿壁画的形式呈现,比如达·芬奇的“幸福不过生来就有好酒相伴”、费里尼的“一瓶好酒就如一部好电影”,以及L. Bovio的“水将人分隔开,而葡萄酒将人聚拢”鉴于葡萄酒的诗性并非语言所能道尽,展馆二层设体验区,参观者购票后可领取酒杯,凭条纹码任意刷取三杯佳酿品鉴——来自各大产区的“诗句”组成了墙壁,酒液聚拢着那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感受。

离开世博会后,为体验更多诗性的可能,我们由北向南,一共造访了近20处意大利顶级酒庄和食品企业,以及诸多传承风土与历史的当地风味餐厅和展现艺术创造性的米其林餐厅。

“慢食运动”(Slow Food)虽起源于皮埃蒙特,其1986年发起的宣言“让我们重新探索当地饮食风味,远离快餐”,却可被视作整个意大利饮食精神的象征。在该地区Rocchetta Tanaro的Trattoria i Bolona餐厅,一位被称作“面条妈妈”的本地厨师制作的意大利面,几乎可以排入我此生面条体验(包括任何一种面条)的前三名(其实差不多是第一名)。而在Castiglione Tinella的Albergo Castiglione酒店,一份普普通通的早餐炒蛋,也顿时让我觉得平日所食皆味同嚼蜡。也许,这就是珍视当地饮食风味结出的果实。而这家酒店的主人Paolo Saracco拥有的Saracco酒庄,则出产由皮埃蒙特最为古老的葡萄品种莫斯卡多酿制的白酒与甜起泡酒,普通葡萄藤的寿命通常不过三四十年,而这里的虽年逾花甲却依然健硕,根扎得很深,产量在降低,含糖量与香料则在增长,这就是Saracco甜起泡酒将可以被理解为“幸福感”的味觉体验推向巅峰的缘由所在。

当我们在Serralunga d’Alba参观Fontanafredda酒庄的国王卧室的时候,发现那位在1870年实现了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意大利再度统一的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居然大多数时候只能坐着睡觉,原因正是皮埃蒙特的美食让他无法停止饕餮。 Fontanafredda酒庄的土地与宅邸,原本是现代意大利开国之君赠予情人之物,而今以生产意大利最好的红酒之一巴罗洛(Barolo)著称,据说每十瓶巴罗洛就有一瓶产自Fontanafredda。也许是为了更好地诠释美酒,酒庄附设米其林餐厅Guido。伊曼纽尔二世为了幽会其他情人而挖掘的一条秘密通道,连接着欧洲最长的地下酒窖与包括酒店在内的附属设施,酒窖里的国王级酒桶令世博会引以为傲的那几只橡木大桶相形见绌。

位于Rocchetta Tanaro的Braida酒庄,同样以巴罗洛饮誉世界。正在酒窖里为四位当地艺术家举办展览的女庄主Raffaella Bologna,既深谙以玫瑰预警葡萄园病虫害的传统方法,也乐于引进都灵技术学院的最新技术。她认为那些技术可以弥补不好的年份带来的遗憾,比如2002年,天气很差,影响到收成的品质,但她可以利用那些现代化设备温柔地调整,“就像哄小孩一样”,这位皮埃蒙特母亲说。不过,为了品尝她那些有型有款一如服装设计师作品一般的酒香,她却顶着烈日带我们走上一座山顶,“这就是意大利生活方式”,一株大树的浓荫下摆出酒桌,旁边却是废墟——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一度迷恋于罗马式的废墟,乃至故意建造一些废墟,但这里的废墟是货真价实的。那曾经是一幢别墅,据说某日主人忽然发疯,一把火将自己和砖石烧个焦赤。 Raffaella Bologna并不是腓特烈二世,她打算借由原址修建一处容纳二十余个房间的客舍,下设酒窖,挂去airbnb上出租,让全世界的旅行者为意大利生活方式点赞。

Siro Pacenti酒庄拥有托斯卡纳典型的丘陵风景

十年前,当我第一次前往托斯卡纳的时候,遇见了一位穷尽半生为意大利生活方式点赞的美国女士。那是《托斯卡纳艳阳下》的典型模式:由旅行而定居。实际上,丘地起伏如性感的脊线,麦浪、葡萄与橄榄黄绿相间的托斯卡纳,吸引了很多外国人(当然,主要是更乐于自由移动的美国人)赶去托付下半场的人生,那种潮流甚至在《托斯卡纳艳阳下》畅销之前已然泛起。前往定居的理由很多:气候、物产乃至当地人的性格和社交的热度当然,还有生活成本——Avignonesi酒庄的男主人,来自西班牙巴克斯的Maximiliano de Zarobe告诉我,托斯卡纳得天独厚,天气好,地里出产最好的食物,即便是没有很多钱的普通人,生活也可以过得很好。他认为这种低成本的好生活就是意大利生活方式。但我觉得,这种生活,对于美国人来说,在加州也找得到,二者的区别是,你不可能在加州与文艺复兴时期生活在一起,你的邻居只能是一些殖民风格的乏味住宅,而在托斯卡纳却可以。Montepulciano与Montalcino这样的山间小城都能与达·芬奇的时代无缝对接,位于Montepulciano古城中央的贵族酒生产者Contucci酒庄居然已有千年历史,而且是有确切文字记载的历史,酒庄建筑内部就是一座活生生的宫殿式文艺复兴博物馆。所以,这里不仅仅是《托斯卡纳艳阳下》或《暮光之城》的电影外景地,更是文艺复兴时代本身,乃至意大利的起源之地——具有高度教养和艺术性的民族伊特鲁利亚人最早生活在这里。选择托斯卡纳,在文化潜意识深处,便是与西方文明母体的对接,而且是以身相许的日常性对接——为托斯卡纳点赞,其实是为历史点赞,看得见摸得着的历史才是最好的文化软实力。

6Avignonesi酒庄力图打造一个小型生物圈,以确保葡萄质量更好

这些年,造访托斯卡纳的中国人也越来越多,Maximiliano de Zarobe惊异于他们的从天而降——这并不是比喻。有一天,一架直升机忽然降落在Avignonesi酒庄的葡萄园与餐厅之间,几位中国电影人毫不在意价格地吃喝了一番,再度神秘地消失在天空中。Avignonesi的餐厅供应当地美食,比如著名的佛罗伦萨牛排,以及拉丁式种植、生物动力法酿制的系列美酒。最棒的是他的“圣酒”,需要十年陈放,连酿酒师自己也不知道最终结果会是怎样,完全是一种充满游戏精神的偶然性艺术实验,触及了饮食之诗的本质:游于艺。

意大利生活的最重要形式也是如此,就像你能在费里尼的电影中看到的那样:嬉戏,嬉戏与嬉戏。位于Cortona的Baracchi酒庄的主人,每天早上在他的度假村里把玩一只猛禽——那是出没于本地的隼,酒庄的名字即来源于此。他的儿子Benedetto Baracchi在与我们见面之前就已经与桃红和黄色起泡酒嬉戏了一番,一路狂笑着介绍地里的香草、果木如何与家禽、野兽嬉戏,他的鸡吃着百里香长大,野猪有时会毁掉一片葡萄园,不过,“那有助于改善肉质”,他再端上猎枪,想办法把那些肉回收到餐桌上。Castello di Bossi酒庄则在与大海嬉戏,巨大的葡萄园里摆放着尚未完成的巨大的大理石雕塑,那些当地艺术家的作品完成之后,将被沉入左近海域,既希望能够借此阻止近海撒网捕鱼,保护环境,也希望那些毕加索式的东西能成为一处水下观光景点,为生活带来一些超越性的体验。

家族经营的Baracchi酒庄不仅生产葡萄,同时还是个度假酒店,拥有自己的米其林餐厅

予我印象至深的一次嬉戏于酒的体验,是在佛罗伦萨。某日夜半,Taste Italy的叶文带我们拐入圣母百花大教堂左近的一条巷弄,Via delle Oche,钻进Coquinarius酒吧,点上从白到红三支截然不同于此前我们品尝的那些顶级酒庄风味的葡萄酒,同样带来惊喜,而且是意料之外的骇人惊喜,其中最后一支红酒Marzemino,莫扎特的《唐璜》曾经将其歌颂。酒吧的合伙人是一位年轻的侍酒师,他从意大利各处搜集来许多小众品牌的出产,他的任务似乎是永远为顾客拆除葡萄酒的界碑,饮食之诗的多样性之美,永远没有止境。

意大利饮食的多样性,实际上是罗马帝国崩溃之后长期未能统一的结果。在米兰世博会中设置了二十家餐厅(呈现二十个大区的地方食材与烹饪艺术)以及一座博物馆(呈现二十个大区的私人艺术收藏)的Eataly集团,就是希望既能尊重并保持文化多样性,又能解决罗马帝国后遗症——彼此割裂的地方主义——的意大利饮食文化推广平台,目前已卓有成效。而Taste Italy也在从事着类似的工作,但涉猎领域更广,还包括若干时尚品牌。如果说意大利生活方式的精髓是让普通人的生活更美好,那么达成这种美好的方式,便是修建通往罗马的条条大路。罗马帝国的大路能够让军队迅速到达疆域的任何区域,但并不过分干涉被征服地区的文化与习惯,正是这样的大路,构建出罗马帝国本身。

落日时分,米开朗基罗广场是俯瞰整个佛罗伦萨景色的最佳位置

一天晚上,当我们在Montalcino古城的Albergo il Giglio餐厅,与在这一地区拥有葡萄园的三位好基友庄主——S. Filippo、Pacenti和Casanova di Neri——共进晚餐的时候,餐厅老板,一位个头不高的本地老头,大谈起他如何不让一位美国酒评家吃霸王餐的故事。那几乎是阿基米德与马赛留故事的翻版,但在这个故事里,马赛留最终并未征服阿基米德。托斯卡纳山区的这个小地方,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要将所谓的“新罗马帝国”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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