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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从无到有到繁荣发展,已经经历了数千年的历程。
从上古典籍《黄帝内经》开始,中医便早已彰显出其人文主义和慈爱的光辉;而后,她更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下,汲取了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营养,是中华民族自然观、生命观和价值观的集中反映;如今,她更是融合了东西方思维,用人道的力量走向世界。在前不久举办的中国医学人文大会岐黄人文论坛上,几位来自哲学、中医、人文领域的专家学者,从中医的本源、中医教育及发展现状谈到中医未来的全球化进程,细数中医人文精神的内涵。本期“周末讲坛”,我们撷取其中部分精彩演讲呈现给大家。“中医”二字里的哲学
文/北京大学哲学系东方哲学教研室主任
北京大学宗教研究院名誉院长 楼宇烈
要说中医和人文的话题,我想先追溯一下,我们中医是在什么样的文化和哲学根源中滋生出来的。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人文”这个词最初的含义是和“天文”相对来说的。在古代,文字是用来表现“天意”的,是刚柔交错的“天”的纹路。而人文呢?《诗经》里说,小鸟会停在一个小土堆上;孔子说,做人要知道自己需停在什么地方。这意思是,做人,“知止”是根本。中国的人文就是让我们懂得一个人自己止于何处,这样也就知道了自己的担当和价值。所以,当我们知道人文是跟天文相对应的,文化就是“以文化人”,才催生出“文明”,以“文”来“明”。
不过,我们现在文化的概念发生了变化。大家对文化的诠释一般都讲的是物质或文化财富。但是我觉得,今天大家对文化的概念要重新回归到我们的传统文化当中去,可能它的意义会更加深刻。
首先,现在强调文化,其实是在强调我们每个人都要理解自己的定位和身份。人文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再单纯地是与天文相对了,而是跟“神文”和“物文”相对的概念。当今社会有很多元的文化,有以西方宗教为代表的“以神为本”的文化,有科学进步促成的“以物为本”的文化。那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更多的还坚持“以人为本”的文化。这就要从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谈起。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我们认为天地万物是一个自我协调、互为补足的体系。但在西方的传统观念中,他们不相信这样的机制,所以就构建了一个造物者来创造和操纵这个世界,如果一个世界出了问题,还是要找一个外力来干涉、来起作用。但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人和万物是自足和平等的,虽然人为万物之灵,但它受整个环境的约束,同时又有主动性和能动性去对生存的环境产生影响。所谓:天有其时生万物,地有其财养万物,人有其治参与万物的变化。
所以,《礼记·礼运》篇里面讲“人者,天地之心也”,我们是天地万物的轴,人的价值观、生命观正了,他做的事就正了。因此在中国文化里,阴阳五行等等学说认同的是宇宙万物自我圆满、生生不息的概念,很少出现像牛顿那样,因为某个灵感而刨根问底去寻求某种现象到底是哪里来的。因为大家笃信,自然万物就是自然而然地在那里,始终在变,并且生生不息。
在这种沉稳的人文精神里,我们能够看到中国医学滋长的核心理念。它是自我的,内向的,相信人和万物的自我调节能力。人的起居、饮食、情绪甚至人生修为等等相互关联,相互影响。因此,最初中医的作用是为了“治理人”,它包括物质性和精神性,还包括了对人生修为的要求,并且共同成为一个整体。
关于中医的“中”这个概念,其实意义是非常丰富的。我这些年经常说的一点是,“中医”这个称呼不能改。因为有人倡议要重新启用上世纪30年代时的称呼“国医”。如果这样,中医便仅仅变成中国医学和西方医学的区别名词了,这容易掩盖其内在的涵意。
在这里,“中”字更重要的含义是什么?道家讲过,中医是顺其自然。“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什么意思,就是追求“中”、追求“和”,追求平衡。在中医的理念中,一切的事物是因为“ 和”而生,“和”便是中医的标准,也是它要达到的治疗效果。
关于这个“ 中”字的学问,有一本书可能很多人不太了解。这本书的作者是唐朝宰相魏征的老师,叫王通,他作的这本书名为《中说》。宋代学者阮仪对全书做了很精辟的概括,说什么叫中国?中看不见,但又不是空的,反而是实实在在的。“中”的基本思想简单概括就是,第一,“唯变所适”,随着变化而变化;第二个是“唯意所在”,“意”就是合适,恰如其分。这样,我们中医的精神就出来了。
这个辩证法的核心,就是一切要因人而异。哲学的原则不是用标准化的普遍规律,而是用变化的眼光理解中医学和人。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再来看天地万物的对、错,什么是合适的、什么是不合适的。
世间万物,我们可以把它们分成四类:“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可见,我们做事的“文”都是围绕人来做的。孙思邈说,医者要有一颗恻隐之心、慈爱之心。对于患者,你要怎么把他看成一个完整的人。凡事都有一个自我歇伏和圆满的追求,你怎样才能开启他康复的自信心?我想,这是我们中国的人文精神能够和医学、科学相结合的地方,是中国文化根源性的东西。
我们想培养怎样的中医
文/《光明日报》前党委书记、总编辑
北京中医药大学访问学者 敬天林
有人说,200 多年以来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是医学和人文之间距离越来越远的过程,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医学到底丢掉了什么?
我曾经讲过一句话,岐黄之本在人文,人文繁荣有岐黄。而这个“本”里是什么?我觉得是“五根融一体”。
第一根是中医药学的主题问题。
《黄帝内经》一共讨论了970 多个问题,从人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直讨论到皮肉毛发。从生到死、从幼年到老年说了这么多,到底它的主题是什么?我想,是人的“生”、“命”,是肉体组织和人的精神融为一体的活生生的人生。
而这第二根在于功能。
中医的精神,一可以治国、二可以治人、三可以治病。我想,在整个中华文明其他的领域中,可能再也没有第二门学科有这样的功能。而这些恰恰都涉及了重要的人文科学的内容。
第三根,在于精神。
我们来相互比较一下,在所有的医学科学书籍和心理学书籍中,只有中医药学对人的七情六欲、对人的几乎各种精神现象都进行了系统的分析,甚至深入到在不同情境、不同温度、不同时间地点中,人具体的肉体组织与情绪的关系。这一点,《黄帝内经》做到了。
第四根就是正气。
从《黄帝内经》开始,中医学强调肾气、正气、真气对人体的重要作用。更重要的是,它还确立了真人、至人、圣人、贤人等理想的人生意境。倡导人将精神健康、身体健康、人格旷达等集聚一身。“精气神”这个概念在其他的著作当中是少有类似提法的。
再有,就是动人。
用我们人文学科里面的话,就是能够打动人心的、感染人的事物,小到一个温暖的笑容,大到江山美景,只要能在心里留下影响的,就都能和人的智慧、感情和寿命联系在一起。
中医的内涵深厚、悠远,但很多年来,尤其是最近几年,中医的教育一直是大家讨论和争议的焦点。怎么才能把传统的师徒教授的方式和现代专业人才培养的形式结合起来?前几年,有一位中医药大学做副校长的朋友跟我聊起,他们想让学校已经毕业的中医学专业的学生回炉,再办一个国医班,问我开什么课好。我说很简单,两门专业课,6 门专业基础课。
为什么这么说?其实是照搬孙思邈的话。他倡导,医学要学经典,两门专业课中包括医学、易学;6 门专业基础课有五经、三世、诸子、内典(佛经)、老庄、天文。这几门课下来,你看,这对中医学的学生要求是很高的。所以,培养一个好的中医,不仅要熟读中医的经典,还要以易经为中心,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
中医教育的第二点那就是立德。
我们也套用孙思邈的精神。有两篇文章大家应该好好习读,第一篇是《大医习业》;第二篇是《大医精诚》。我们讲“立德”,可这个“德”究竟是什么?有人说,不就是它的写法吗:14 人一条心。这就偏颇了。其实,“德”字最早的写法是,上面一个“直”,下面一个“心”。就是说,人的爱是直接发自内心的,是一种恻隐之心。有了这种心,就可以承德。
第三点就是要见习。
这是我觉得目前中医药大学缺乏的一块。医学的东西可不是说说而已的。你看李时珍在“奇经八脉”里说的那些阴维脉、阳维脉,就是要你亲身体会。什么样的手法、什么样的感受,实践了才知道。这种课程,我们近几年才逐渐多一些。有时,一种气感你在《黄帝内经》中看到了上千次的描述都不一定知道是什么感受,但只要去见习,几秒钟就能轻易地感受到。
再者,学习中医,要有一种开阔的眼光。
当我们用一种全局的眼光研读孙思邈的著作就会发现,药王对人的关注是横向、纵向的综合整体。他认为不仅仅应该关注生病之后的人,还要关注人的各个阶段,包括关注对人的培养。所以他有一系列如何对待孩子的论述。其中第一个就是优生优育,从出生时就让孩子有个好的起点。其次,便是要对他进行怎样的教育。接下来,就是对人的一生从少年、青年、老年等各个阶段,最后是对处于疾病阶段的人依次应该如何对待。而在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最基础的要求是针对医者自身的要求。即作为一个医生,要治身、治心,还要让大家尽量不要生病,这就是我们今天“治未病”的倡导。我们今天全社会都在不懈追求的目标,其实1000 多年前的先贤们就已经在极力倡导了。
在各种情况下,孙思邈都有不同的具体要求,其背后都隐含着极为深刻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要求医者的人格修为,有些甚至极为严苛。所以,医学教育着实不简单。读经典能立德,“习”可练就成医,再加自省,这每一步都需要怀着人本、德性,我们才有可能培养“大医”。
希望未来能用中医对话世界
文/北京中医药大学校长
徐安龙
中医的意义,可能不仅限于给几个人看好病的问题。它还是文化遗产,是全世界沟通的桥梁。今天我们讲医学的人文精神,其实我们传播中医的过程,就是展示中国的软实力和传递中华民族价值观的过程。而现在要做的,是需要一些实际有效的行动来做这件事。
那么,我们怎么来搭这个桥呢?也需要用人文的精神去做。要用一种有延伸性的,地球上其他人也同样践行的价值观去打通别人的心,这样才有人认同和支持你。这就是我们中医倡导的慈悲、恻隐之心。别人可能对“中医”这个名号不那么熟悉,但对于一种关爱天地间生命的医学和医术,我相信大家的感知力是相同的。中医的形式根植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上,当我们有足够的自信,选择合适方式去把它传播出去的时候,别人自然而然地就会感受到它的魅力。
在这里,我要讲几个例子。廖家桢廖老原是北京东直门中医院的副院长,他是中西医结合的大家,是同时懂得西医和精通中医的人。在他心里,有一颗坚定的用中医来解除病痛的心。1991 年,他受委托,带着传播中医的使命和团队成员到一个德国慕尼黑东南部的小镇魁茨汀,完成了一次开创历史的举动。
巴特- 魁茨汀被称为“ 健康圣地”、“矿泉疗养地”和“巴伐利亚森林里的疗养城市”。而很多德国人知道魁茨汀则是因为这里的一家中医院——北京中医药大学魁茨汀医院——全德国第一家中医医院。26年前,一个名叫安东·施道丁尔的土生土长的魁茨汀人身患重症,甚至被当地医院“判了死刑”。这时,他遇到了来自中国的中医团队,感受到了他们带来的中医药的神奇,身体状况逐渐好转。这一经历让他相信,自己的家乡人也一定能够从中受益。此后,中方团队和施道丁尔领衔的德方团队凭借着不懈努力,终于建成了当时投资1500 万马克的魁茨汀中医院。这家医院是一个合作项目,中国合作方是北京中医药大学及附属医院,负责提供完整的中医诊疗技术和相关的医疗、药剂和护理人员;而德国合作方便是施道丁尔家族。在老施道丁尔去世后,他的儿子——小安东·施道丁尔子承父业,继续巩固和扩大与各方的合作,使得中医药在德国得以发展壮大。我曾亲身与小安东·施道丁尔见过,他介绍医院状况时说:“在过去的20 多年里,魁茨汀中医院已经治疗了近30000 名患者。”
然而,在魁茨汀中医院成立的初期,确实曾面临很多质疑、反对的声音,在创立期间,甚至可以用“难产”一词来形容。因为中国的传统医学和西方的现代医学以及中国和德国两国的政治体制差别太大了。但一方面,中德两方团队想尽办法规避政策的弊端;另一方面,廖家桢教授深厚的中医功底及融会中西的能力,在短时间内取得了让德国医生和患者惊叹的临床疗效。医院初成,拥有80 张住院病床。
而随着治疗开展,一个个成功的病例越来越赢得了当地各界的认可和尊重,也使医院成为唯一获得德国医疗保险认可的中医医院,并深受德国患者的欢迎,最长时预约住院要等一年。此后,魁茨汀中医医院还附设了一所中医学校,举办西医学习中医班,培养了上百名西学中的德国医生,而慕尼黑大学医学院也把中医列为选修课,甚至建立了专门出版中医药书籍的出版社,翻译出版了多部中医药书籍,其中包括出版了谢竹藩、廖家桢教授主编的英文专著《中医内科学》的德文版。德国魁茨汀中医医院建院至今已近30 年,廖家桢也被称为“魁茨汀中医医院之父”。
我们可以做一个类比,如果你在一个地方修很多铁路,那当地的人民可能并不一定买你的账。所以真正要赢得别人的尊重和信任,还是要俘获他们的内心,这便是人文和人道的力量。我觉得这一点,中医就可以做到。这些年,我们尝试在世界各地建立这样的中医中心,在澳大利亚、在俄罗斯……确实,我们受到了很多欢迎,有的人拿出100 多年历史的建筑和场地给我们用。但很多时候也会碰壁,坚决不同意。没错,他们不了解中医,那我们就下功夫做工作,把他们一个个请到中国来体验。其中有医生,也有出资方。
待了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很欣慰地发现,他们有的人慢慢变成了中医“粉”,有一个投资集团的董事长还成了气功的爱好者。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常常需要花费一两个小时,尽力用英语解释中医里那些深刻、精妙的名词和治疗方法,一点点地让外国人去
理解。通过交流和案例,他们明白了,很多他们认为没有办法解决的疾病,用中医的方法是能够达到不错的效果的;而了解中医和东方文化,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这些年,我们很多中医的专家都开始致力于向全世界介绍祖国医学的事业。他们的角色发生了转换,中医也走上了世界的舞台,绽放得更加美好。
最近,我们在美国成功注册到了一个NGO(非政府组织),是一个中医的研究中心,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我未来的希望,是能够把中医的人文精神,中国传统的文化观、世界观传到地球上的各个角落,让中医真正被打造成一个共同体,希望它有一天成为我们国家面向全世界重要的话语力量。
编辑/管仲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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