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拽着一条毯子
天气真正发生变化,是跑过 CP2站点后开始的,这是一段上山的路程。我追上文境后,和她一起往上跑,还没跑到一半,风已经把我吹得快站不住了,要用登山杖撑着,有一些小碎块把脸打得生疼,刚开始我还以为是石头,后来才发现,那是小冰雹。
这时候,我们冷得不行,全程用头巾把脸和嘴捂住。但我们觉得还能克服,没到不能继续比赛的地步,完全没想到继续往前走有可能出现生命危险。
一直往上跑到26公里左右,文境看到了一个认识的男跑友,他没和我们说话,只是飞奔着向山下撤退。文境很惊讶,她转过头跟我说,“他都退赛了,我们还是一定要完赛的啊。”我们当时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只穿了短袖和短裤,觉得太冷了,但我们穿的是长袖,还没到冻得不能忍受的状况。
我们又继续往前,跑到29公里处时,已经是中午12点左右了,我看到女子第一集团的一个朋友躲在一块半大的石头后面,旁边还有一块小石头,整个地形光秃秃的,风从四面吹来,躲都躲不住。
当时还有三四个人和她一起缩在那儿,她问我要不要躲一躲,我说好,就过去了。她穿着短袖和短裤,胳膊和腿暴露在空气中,我就去给她捏手和捂腿,她告诉我,自己失温了,救援要一至两个小时才能到。当时我已经产生退赛的念头了,停下来以后,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冷,牙齿止不住地打颤,腿也开始抽筋。我跑了这么多次比赛,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腿抽筋的情况。
我把保温毯拿出来披在身上,在石头外侧的人也打开了保温毯,一下就被风吹烂了。大家都打着哆嗦,脸色也不是很好,只能相互靠在一起取暖。还有一个男跑者,他刚开始是半躺着,后来已经完全平躺下来了,完全没有自救的举动。后来,来了一位救援人员,给我们提供了一张军绿色的大毯子,然后说要下山寻求更多的帮助,就离开了。我们给那位男跑者盖上了毯子。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一些选手跑来,他们当中,有些人选择继续往前跑,另外一些人选择跟我们靠在一块,我和文境的朋友张维波也躲了过来。
躲在石头处的跑者越来越多,大家都太冷了,都去拽那条绿色的毯子,一个人抓一角,抓着抓着,那个男跑者身上就一点毯子都没有了。我说让大家给他盖上一点,他的状况是最差的,我还想把毯子往他身上拖一拖,但我拖了三次,发现拖不动,风很大,雨也很大,我的声音好像飘散在风中,没有人听到我在说什么。但我很能理解那些扯毯子的跑者,他们太冷了,没办法控制自己,那种情况下,连自救都成问题。
半个小时后,我的状态越来越糟糕,我对待在原地等待救援没有信心,不确定会等来什么,所以决定离开那里。但是进退两难,要退赛有两种方法,向下走回到起点,或者向上爬,到CP3站点退赛。按照公里数计算,如果去CP3,只需要走近三公里,而如果要往回撤,需要走七八公里,而且风很大,坡也很陡。
我相信,当时躲在石头那里的人都是想退赛的,哪怕是继续往前走的人,也不是为了完成比赛,他们是为了到下一个站点去退赛。
张维波和文境也和我一样,决定到CP3站点退赛。他们比我先离开,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得挺快的,状态看起来也不错,所以我当时一点都没担心他们。现在想想,当时我真应该叫住他们,我们就该往下撤,不该往前走了。
我们一行人,八九个左右,继续往前走,很多人都步履蹒跚,只能相互搀扶。后来,我们走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发现根本就没有路标,好像往哪儿都能走。这时,有几个人决定往回走,倒回去找其他的路。我在比赛前下了离线地图,和留下的另外两位跑者看着地图找路。
在去CP3站点的路上,在34公里处,我们看到了一个窑洞,能够遮风挡雨,我高兴得了冲进去,里面已经有一个男跑者了,他没说话,裹着一层毯子,好像是当地村民存放在那的,我太冷了,就去靠着他,和他一起裹着毯子。
但我还是觉得冷,因为一路上被风雨吹打,浑身都湿了。后来有一个当地的村民,看见我们都在发抖,就开始找柴生火,温度慢慢升起来,我的衣服被烤干,状态也逐渐恢复过来。我在窑洞里待了77分钟,后面又来了两三个人,村民一直在照顾着我们。这几天我看新闻才知道,这个村民就是那个救了多位选手的牧羊人。
状态恢复以后,我独自一个人离开了窑洞,打算走到CP3站点去退赛。
↑聚在一起御寒的选手
68公里处才被告知比赛终止
冲到CP3站点以后,我发现那里就是一个打卡点,只有两个工作人员,什么补给的东西都没有。我继续往CP4站点的方向跑,那时我的状态已经不错了,而且跑起来反而更暖和。但是这一路上,我一个参赛选手都没看到。
我到CP4站点的时候,已经下午4点多了,什么吃的都有了,羊肉、粉条这些热食,我吃了一大碗。我当时本来想退赛了,但是工作人员告诉我,我前面只有三个选手跑到了这里,“你是第一个到的女性跑者,加油!”没有人告诉我,有参赛选手正在等待救援,或者出现了失温的情况。当时,温度已经慢慢升高,雨也停了,我以为极端天气都过去了,大家都很安全。我想,既然状态已经恢复了,那就要继续完成比赛。(注:白银市消防救援支队在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时曾表示,比赛当日下午3点34分已经接到报警电话,并赶往现场救援)
晚上8点40分左右,我已经跑到了68公里的地方,一辆车迎面向我开来,一位摄影师下来,把我拉上车,强制终止了我的比赛,我一边哭一边给组委会的人打电话:“我都这么辛苦把最难的部分跑过去了,为什么不让我跑完?”组委会告诉我,后面没补给了,我说,我不需要补给,我自己带的补给就够了。(注:白银市消防救援支队在当日傍晚6点左右,已经抵达现场开始搜救,在晚间9点之后,开始陆续找到遇难者遗体)
我的情绪一直很激动,直到摄影师告诉我,“出大事了。”他说:“梁晶都没了。”我的脑子瞬间懵了,就这样被车带了回来。
回到酒店后,我就在群里看梁晶的消息,又有人说梁晶是安全的,当时我就糊涂了,我不知道到底情况是怎样的,那时,我还没有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我看到一个朋友的房间,窗帘是半开的,还看到了他的转运包和越野鞋。我去敲门,没有人开,我以为他在洗漱。他在前年跑过这个百公里越野赛,当时得了很靠前的名次,我就在想,他都这么早回来了,看来之后的天气更糟糕了。
洗漱完毕后,我又去敲了4次门,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本我以为他又出去买什么东西或者拿什么喝的了,但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我开始觉得不对劲。我叫来酒店老板,开了门,扫了一圈,发现他的越野鞋和袜子都很干净,卫生间也是干净的,根本没有回来人的痕迹。
当时我就慌了,我开始到群里打探几位朋友的情况,但是官方没有发布任何通知,只有跑友们在群里面发各种消息,一会说我的朋友送到医院了,一会说他们已经回来了、很安全,我都不知道该相信谁。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我赶紧去查张维波和文境的轨迹,发现他们的定位还在差不多31公里的地方,一动不动。我还看到了那位之前名次很好的朋友的轨迹,上面显示,他一直在一个地方打转,轨迹都重叠到模糊了,可能是找不到路,我不敢想他当时该有多绝望。
那天晚上,我一点儿没睡着,一直在问消息,但是越晚群里越安静,到两三点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说话了。我不知道能问谁,也没别的办法,就只能不停地刷他们的轨迹,不管我刷新了多少次,他们都还是在那个位置。
早上5点多,天快亮了,我们跑到指挥部那儿去问确切的消息,但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直到快7点了,我看到他们拿着一张单子,上面有我朋友的名字,三个都在上面,还打了勾,我问他们,这是我朋友找到了吗?这个是安全名单吗?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朝我点头,我当时特别高兴,跑去告诉在场的其他朋友,但是那个朋友眼睛通红,他说,“我得到的消息是人已经没了。”
我马上又去问了另外两个人,他们支支吾吾的,没有给我正面的回答,当时我就明白了。他们最后留了我的电话,等我回到酒店后,他们打了过来,说:“人已经没了,还没运下来。”
一次警示
后来我才了解到,从我们躲避风雨的那块石头那里开始,往上跑去CP3的选手,几乎全都走丢了,很多人都没有被救援成功。
对于这次事故的原因,我觉得还是因为大家穿得太少了,要是当时强制装备里面有冲锋衣,也许就不会造成这样的伤亡。与穿短袖和短裤的选手相比,我只是穿得长了一些,我就能撑到窑洞里,就那么一两公里的距离。其实到了那个窑洞,就能活下来,但是很多人没能支撑到那个地方。
救援人员也来得太晚了,在我看来,应该从CP4站点和CP2站点的两端开始,往CP3站点上搜索,但让我很郁闷的是,直到4点多,我到达CP4站点的时候,还没见到任何一位救援人员。
我不能确定比赛是在什么时候终止的,我听很多参赛选手说,他们是在下午四、五点左右得知这个消息的,但我在晚上8点40分左右才被那位摄影师找到,可能是因为部分选手跑得比较慢,在向上爬之前,就被工作人员及时叫了回去,而像我这样往前走的选手,就一直没收到消息。
前天从甘肃回来后,我一晚上没睡着觉,满脑子都是当时的画面,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接到了非常多的电话,要问当时的情况或者要采访的,但我谁也不想理。我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把自己鼻子都揪烂了。我很自责,总是在想,要是当时我没有跟他们(张维波、文境)分开,有没有可能他们就不会死?
直到昨天,一群朋友来开导我之后,我才想明白了一些,也许把这次的经历分享出来才是对的,特别是对参加越野比赛的跑友们来说,可以起到一个警示作用。(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郭玉婷为化名)
(北京头条客户端 彭茸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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