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世俗化、士大夫家族化、郡国本位化,是汉末丧乱的关键因素。

韩馥是汉末群雄之一,在冀州牧任上遭到袁绍胁迫,被逼下野。

韩馥其人,号为暗弱。袁绍谋主逄纪称之为“庸才”,三国史家陈寿则讥笑其“恇怯”。从韩馥“如厕自杀”的事迹来看,此言基本属实。

本文想就初平二年(191)韩馥失势前的一系列历史事件,探究其让位的始末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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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韩馥的郡望与行为逻辑

韩馥的族望,关乎其学术背景,也决定了他之后的行为逻辑。

韩馥出身颍川豪族,最初在洛阳供职。中平六年(189)董卓上洛,“进退天下之士”,韩馥因此出任冀州牧。

灵帝崩,董卓秉政,以汉阳周毖为吏部尚书,与(许)靖共谋议,进退天下之士……拜尚书韩馥为冀州牧。--《蜀书 许靖传》

韩馥能得到提拔,与他的颍川出身密切相关。

典选举的许靖是汝南人。汝南与颍川两郡接壤,盛产人才,有“汝颖多奇士”的美誉。

许靖字文休,汝南平舆人。--《蜀书 许靖传》

三秦饶俊异,汝颖多奇士。--《晋书 姚兴载记》

同时受到提拔的颍川士人,还有荀爽、韩融、陈纪、张咨等人。荀爽拜司空,陈纪拜五官将,张咨拜南阳太守,韩融拜大鸿胪。

(许靖)沙汰秽浊,显拔幽滞。进用颍川荀爽、韩融、陈纪等为公、卿、郡守。--《蜀书 许靖传》

韩馥与韩融同族,均出身颍川舞阳,“世为著姓”。

东汉初年的司空韩棱,是西汉弓高侯韩颓当的后人,韩颓当又是韩王信之子。按此,颍川韩氏,当为先秦时代韩国王室的后裔。

韩棱字伯师,颍川舞阳人,弓高侯(韩)颓当之后也。世为乡里著姓。--《后汉书 韩棱传》

颍川韩氏为西汉弓高侯后裔

韩棱官至司空;其孙韩衍,桓帝时为司徒。韩韶、韩融亦见诸记载,与同郡陈、荀齐名,“伏膺儒教,经明行修”。

华歆遇子弟甚整,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陈元方(陈纪)兄弟恣柔爱之道,而二门之里,两不失雍熙之轨焉。--《世说新语 德行篇》

李元礼(李膺)尝叹荀淑、钟皓曰:“荀君清识难尚,钟君至德可师。”--《世说新语 德行篇》

这种门阀特有的儒士色彩,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解释韩馥的“恇怯”。

韩馥因让位于袁绍而得到“怯懦”的骂名;但需要注意,汝南袁氏是韩馥的仕途举主,按两汉传统,受举人应当“事举主以父礼”,因此韩馥逊位,在道义上是符合儒教伦理的。

② 韩馥与袁绍的合作与分裂

韩馥与袁绍曾经一度紧密合作,但最终兵戎相见,酿成砍杀。

中平六年(189)董卓上洛,韩馥与袁绍则前往冀州。韩馥入魏郡,袁绍入渤海。

(董)卓以为然,乃拜(袁)绍勃海太守,封邟乡侯。绍遂以勃海起兵。--《魏书 董卓传》

翌年(190)袁绍号召天下诸侯起兵讨董,韩馥亦在其中。

这里需要注意一点,韩馥最初的政治靠山,实际是董卓,而非袁绍。

韩馥起兵之初,曾询问幕僚“助袁氏”与“助董卓”的利弊。

(韩)馥得移,请诸从事问曰:“今当助袁氏邪,助董卓邪?”--《英雄记》

在州吏刘子惠的呵斥下,韩馥“自知言短,而有惭色”。韩馥既然“言短”,他的政治立场也便一目了然。

治中从事刘子惠曰:“今兴兵为国,何谓袁、董!”(韩)馥自知言短,而有惭色。--《英雄记》

董卓作乱,袁绍讨之,韩馥犹豫不能决

理由也不难理解——韩馥依靠董卓的举荐而发迹,自然不能直接倒戈相向,这样会显得自己太过忘恩负义。

比如同为董卓表奏的北海太守孔融与辽东太守公孙度,便没有参与关东联军,即是同样道理。

同郡徐荣为董卓中郎将,荐(公孙)度为辽东太守。--《魏书 公孙度传》

时黄巾寇数州,而北海最为贼冲,(董)卓乃讽三府同举(孔)融为北海相。--《后汉书 孔融传》

由于韩馥最初并非真心依附袁绍,因此双方的合作基础十分脆弱,外部形势稍有缓解,便相互残害。

战争初期,袁绍与韩馥为了增强关东联军的正统性,曾先后两次拥立刘虞,以对抗董卓手中的刘协。

(袁绍)主盟,与冀州牧韩馥立幽州牧刘虞为帝。--《魏书 袁绍传》

但在董卓西迁长安,关东军事压力骤减的情况下,袁绍便立即废黜韩馥,取而代之。

(初平二年)夏四月,(董)卓还长安。秋七月,袁绍胁韩馥,取冀州。--《魏书 武帝纪》

袁绍得势之后,翻脸不认人,将“谋立伪帝”的一切罪过全部推到了韩馥的脑袋上。

在袁绍口中,自己是“引会英雄,兴师百万”的盖世英雄,韩馥则是“怀挟逆谋,欲专权势”的卑鄙小人。所谓“逆谋”,说的便是拥立刘虞的丑事。

(袁)绍上书云:“……(臣)引会英雄,兴师百万,饮马孟津,歃血漳河。会故冀州牧韩馥怀挟逆谋,欲专权势……。”--《后汉书 袁绍传》

讽刺之处,是拥立伪帝,本是袁绍与韩馥共同倡议,不分先后。

《武帝纪》、《献帝起居注》等同时代史料,对此均言之凿凿,韦曜《吴书》甚至记录了袁绍招募袁术劝进的书信原文。

袁绍在书信中大骂刘协“无血脉之属”,还自称“与韩馥共建永世之道”,把自己拥立伪帝的行为,描述得无比光辉。

(袁)绍复与(袁)术书曰:“前与韩文节(韩馥字文节)共建永世之道,欲海内见再兴之主(指刘虞)。今西(指长安)名有幼君(指刘协),无血脉之属,公卿以下皆媚事(董)卓,安可复信!”--韦曜《吴书》

然而在袁绍“胁夺馥位”之后,“共建永世之道”的革命交情是一点儿不顾了,不仅将韩馥斥为逆臣,还授意爪牙虐待韩馥家属,最终将其逼杀。

清代学者周寿昌论及此事,曾大骂袁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狼心狗肺,丧尽天良”。

(袁绍)肆口诋讪,几同丧心,忘我大德,思我小怨,绍真无人心哉!--周寿昌

其实从根源上看,韩馥最初“媚事董卓”,已经为日后的败亡埋下伏笔。

③ 袁绍“胁夺冀州”始末

韩馥遭到袁绍迫害,根本原因是他的政治立场问题,导火索则是他在初平二年(191)与袁绍的军事对抗。

彼时“讨董之战”已经一年有余(190-191),袁绍与韩馥一起回到邺县,图谋后计。二人还招募曹操“参与劝进”,曹操“笑而恶之”。

袁绍与韩馥谋立幽州牧刘虞为帝,太祖拒之。绍又尝得一玉印,于太祖坐中举向其肘,太祖由是笑而恶焉。--《魏书 武帝纪》

袁绍与韩馥谋立刘虞,曹操笑而恶之

袁绍与韩馥的关系,便如同晁盖与王伦。居下位者掌握实权,居上位者空有名分。

因此,昔日袁绍在渤海时,二人云渊阻隔,还能维持面子客气;同处一地时,便很快闹出分裂。

按《后汉书》记载,袁绍在邺,天下英豪望风而至;韩馥“见人情归袁绍,忌其得众,恐将图己”,竟派兵监视袁绍府邸,最终发展至相互火并。

豪杰既多附(袁)招……韩馥见人情归(袁)绍,忌其得众,恐将图己,常遣从事守(袁)绍门。--《后汉书 袁绍传》

由于韩馥(州牧)在名义上是袁绍(郡守)的上级,因此内战初期,韩馥颇占优势,冀州州吏讥笑袁绍“如婴儿在股掌之上,绝其哺乳,立可饿杀”。

袁绍孤客穷车,仰我鼻息,譬如婴儿在股掌之上,绝其哺乳,立可饿杀。--《魏书 袁绍传》

袁绍在逆境下,致信公孙瓒,邀请他南下冀州,夹击韩馥。同时派遣郭图、张导、高干、荀谌四人赴邺县游说韩馥,劝其投降。

袁绍使张景明(张导)、郭公则(郭图)、高元才(高干)等说韩馥,使让冀州与绍。--《英雄记》

(袁)绍乃使外甥陈留高干,及颍川荀谌等说(韩)馥。--《后汉书 袁绍传》

这四位使者的身份十分值得注意。

张导出身司隶河南,是钜鹿太守;高干出身兖州陈留,是袁绍之甥;郭图与荀谌,则出身豫州颍川,与韩馥为“乡里”。

在游说活动中,郭、荀二人,无疑是核心人物。按《后汉书》记载,正是在荀谌的游说下,韩馥才违心归降。

(荀)谌曰:“勃海虽郡,其实州也……是将军有让贤之名,而身安于太山也。愿勿有疑。”(韩)馥素性恇怯,因然其计。--《后汉书 袁绍传》

袁绍使郭图、荀谌游说韩馥归降

荀氏、郭氏与韩氏俱出自颍川,有乡党之交。韩馥在冀州牧任上,也曾多次遣使赴老家招募乡亲,荀彧等人均在受募之列。

会冀州牧同郡(指颍川)韩馥遣骑迎之,莫有随者,(荀)彧独将宗族至冀州。--《魏书 荀彧传》

韩馥以“豫州人”的身份牧冀州,需要制衡河北豪强,因此便离不开“乡亲”的帮助。袁绍派遣韩馥的“乡亲”前来劝降,对韩馥的心理打击不言而喻。

韩馥“伏膺儒教”的弊端,此时也显露无疑,他对冀州的主战派说:“我是袁氏故吏,才干又不如袁绍,因此让位,符合先贤的要求。”这实际是君臣伦理的体现。

(韩)馥曰:“吾,袁氏故吏,且才不如本初,度德而让,古人所贵,诸君独何病焉!”--《魏书 袁绍传》

韩馥归降后,并未得到袁绍的礼遇,虽被授予“奋威将军”的虚职,但“无所统御”,成了政治吉祥物。

(袁)绍遂领冀州牧,承制以(韩)馥为奋威将军,而无所将御。--《后汉书 袁绍传》

袁绍夺占冀州,与他邀请公孙瓒助战密不可分;但事后袁绍却倒果为因,将此事遮掩为“韩馥归降时,恰逢公孙瓒南下劫掠”;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故韩馥怀惧,谢咎归土,张杨、黑山,同时乞降……会(恰逢)公孙瓒师旅南驰,陆掠北境,臣即星驾席卷,与瓒交锋。--《后汉书 袁绍传》

《程昱传》论及此事,直言“袁绍、刘岱、公孙瓒三家和亲”,可见台下的龌龊关系与肮脏交易。

是时(刘)岱与袁绍、公孙瓒和亲,绍令妻子居岱所,瓒亦遣从事范方将骑助岱。后(袁)绍与(公孙)瓒有隙。--《魏书 程昱传》

在这种历史背景下,韩馥的日子自然十分难过。

袁绍特意提拔韩馥的仇家朱汉,又放任其袭击韩馥。朱汉未能得手,但捕得韩馥长子,“槌折两脚”。

(袁)绍以河内朱汉为都官从事……(朱汉)擅发城郭兵,围守(韩)馥第,拔刃登屋。馥走上楼,(朱汉)收得(韩)馥大儿,槌折两脚。--《英雄记》

韩馥逊位,屡受袁绍迫害

事后,袁绍又假惺惺地处死朱汉,以堰塞众口。韩馥怀惧,南奔陈留。

问题在于陈留太守张邈,是袁绍昔日在洛阳的“奔走之友”,因此袁绍使者旋至,“与张邈耳语”。

(袁绍)与张孟卓(张邈)、何伯求(何颙)、吴子卿、许子远(许攸)、伍德瑜(伍琼)等皆为奔走之友。--《英雄记》

(韩)馥怀惧,从(袁)绍索去,往依张邈。后绍遣使诣邈,有所计议,与邈耳语。馥在坐上,谓见图构,无何,起至溷(厕所)自杀。--《魏书 袁绍传》

韩馥见状,知道末日到来,如厕自尽,结束了自己的可悲人生。

④ 小结

韩馥“性素恇怯”,确系庸才;但是韩馥让位,却也不完全是暗弱个性导致。

在两汉的察举制度下,“二重君主观”盛行,郡吏只知有郡守,不知有天子。郡守因此被称作“郡朝”或“本朝”。

(刘)宠劳之曰:“父老何自苦?”对曰:“山谷鄙生,未尝识郡朝(指太守)。”--《后汉书 刘宠传》

将吏士民皆垂泣曰:“明府(广陵人臧洪)与袁氏本无怨隙,今为本朝(指广陵太守张超)郡将之故,自致残困。”--《魏书 臧洪传》

同时,不同辖区之间,官员又互不统属,因此“外来和尚难念经”。本县的县令,可以公开驳斥外州郡守的面子。

比如贾逵出任弘农太守时,军屯区的屯田都尉(位比县令)便敢“言语不顺”。

(贾)逵疑屯田都尉藏亡民。都尉自以不属(弘农)郡,言语不顺。--《魏书 贾逵传》

孙坚出任长沙太守时曾想“越境征讨”,遭遇主簿阻挠;孙坚北上南阳时,太守张咨又拒绝调拨军粮,理由是“孙坚邻郡二千石,不应调发”。

(孙)坚到南阳,移檄太守请军粮。(张)咨以问纲纪,纲纪曰:“(孙)坚邻郡二千石,不应调发。”(张)咨遂不与。--《英雄记》

卫广来曾指出:“皇权世俗化、士大夫家族化、郡国本位化是汉末丧乱的关键因素。”因此韩馥与袁绍的关系,其实可以视作“郡国本位化”的一种变态形式。

注:见卫广来《汉魏晋皇权嬗代》。

韩馥是“袁氏故吏”,受袁绍宗族的举荐而出仕,因此他与袁氏之间,存在着“恩主”与“门生”关系,虽然这种隐性关系没有被正式制度化,但长期存在并发挥作用。

韩馥名为一方藩镇,但他既非冀州人,出镇时间又短(189-191),在河北地方毫无根基。因此他在“州里人”袁绍面前,便不自觉地矮了一头。

何况袁绍家族是韩馥的仕途举主,占据君臣纲常的名分,韩氏“世为著姓”,伏膺儒教,因此才会说出“度德而让,古人所贵”的言论。

复旦大学教授韩升,在论述东汉灭亡始末时,曾归因于“思潮纷起”与“道德摒弃”,即思想文化层面的失控。

注:见《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作者仇鹿鸣,撰序者韩升。

同样出身于汝颖大族,“好游侠”的袁绍,战胜了“尚德行”的韩馥,侧面反映了儒教伦理秩序在乱世中的崩溃与瓦解。同时,另一批崇尚刑名之学的颍川名士(荀攸、郭嘉、赵俨、钟繇)逐渐崛起,也预示着法家的昌盛时代即将来临。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韩馥的个人命运,与时代背景和学术风气息息相关,探究其荣辱曲折,有助于理解历史变动的实质,即本文撰写的初衷所在。

我是胖咪,百家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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