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所熟悉的商纣王的时代,商人显然至少两面受敌。东边有自家的旧族“人方”反乱,西边又有新兴的周人步步紧逼。在这样的敏感时刻,发生了“西伯昌”,也就是周文王死在商人领土上的事,于是成了周人和商人正式决裂的导火线。

周人“翦商”的牧野之战

“西伯昌”是周人“翦商”之前的领导人。依照后世的记录,文王曾经被商人拘执“囚羑里”,文王死后武王继位,依照《史记·周本纪》的说法,武王在位九年之后,为了阻止商人进一步的压迫,周人联合了其他势力,对商人示威。“...上祭于畢。東觀兵,至於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武王自稱太子發,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專。”

文王死了九年,为什么武王还要自称“太子发”?而且出兵的时候还要在中军最重要的位置供奉文王的灵位神主牌?由这样的安排,潜藏没有说出来的话呼之欲出了。文王显然死于商人之手。忌讳商人的强大势力与共主的地位,周人敢怒不敢言,隐忍了九年的时间,感觉到自己的实力上升到可以向商人讨公道了,于是武王才搬出了文王的神灵,发动了复仇之旅。

《尚书·泰誓》另外留下了这次孟津之会的说法,关键核心的讯息是:“文王无罪”。文王死后,武王发兵,就是要去质问商人:你们为什么害死了我父亲?他做了什么让你们如此对待?我们齐聚了这么大的同盟势力,你们不能不给一个交代。不过,第一次发兵并没有真正和商人接战,周人冷静考虑后退兵了。我们没有足够的史料了解商人如何处理这个事件,周人这边的记录也只显示了他们后来又从孟津退回镐京。但这仇没解决,两年之后,周人再度出兵,而有了“牧野之战”。

我们看到在青铜器“利簋”上的铭文,留下了难得的当时记录,清楚地显示,这次周人出兵,早上举行了出兵典礼,到当天的黄昏就把商人的大军给打败了。“利簋”上面清楚地记载:武王十一年甲子日,纣王帝辛的军队战于牧野,早上岁祭,黄昏时就取得了大胜。胜利来得比周人预期的快且全面,因为商军倒戈。所以在后世就留下了武王光靠仁德,几乎没有打仗就“翦商”成功的说法。

我们另外还可以从其他的经文记录中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黄昏的时候商人大军溃败,经过了一夜,周人决定不要停留在牧野当地,直接向北往朝歌进军。不过在《孟子·尽心篇》中则引用亡佚的《尚书·武成》篇中形容这场战役“血流漂杵”,满地是人血,多到可以将木头做的“杵”给浮起来。两派说法彼此对抗,看起来互相矛盾。但现在我们可以依据战争刚结束就铸造的青铜器上面所刻写的铭文,同意孟子的质疑。牧野之战应该打得很快,商人军队没有太大的战力,一下子就自溃倒戈了。

但另外周人“翦商”意外地顺利,让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两年前大会孟津后为何又退兵?显然担心自己的实力还不足以对抗商人。才短短两年后,周人自身的态度仍然是战战兢兢,但是一打,却发现商人如此不堪一击。胜利来得比周人最乐观的想象,都还要容易、都还要更彻底。我们看得出来周人原本并未期待就此取商而代之。出兵的动机,毋宁是要展示威力,抵抗商人的压迫。但没有想到一打,胜利竟然来的这么容易。这个时候他们必须要做决定:那再下来呢?很短的时间内,他们做出来不在原本计划内的决定——进取朝歌。

往朝歌去,意味着不只挑战商王共主地位,而且要取而代之。这就没有像打牧野之战那么样有限、那么样容易了。《逸周书·世俘解》中有一个武王“翦商”的功绩表。《逸周书》从书名到残存的片段文字所用的记日的方式,都显示这应该是早期周人的文献,这里面就列了:“翦商”一共降伏了九十九族,六百五十二个“国”,也就是六百五十二个城,并在过程中馘首了十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九个人,俘虏了三十万零两百三十个人。

综合周人的记录,我们大致可以推断,牧野之战打得很快、赢得很容易,然而牧野之战的意外胜利,燃起了周人的野心,升高了他们的目标,一鼓作气往朝歌去。真正的阻力是出现在周人要取代商人为共主的过程中,有些族、国望风投降,但一定也有些反对、抵抗,必须要诉诸武力才能解决。但一路打入朝歌,周人应该基本上没有遇到像样的阻碍。而从外面看像神一般,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商王帝辛,也就是特别豪奢讲究排场的纣王,竟然就自杀了。

“天命”归周

商人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呢?这应该和这段时期他们与“人方”的冲突有密切关系。另外,周人怎么会变得那么强大?有趣的是,这个问题,连周人自己都好奇探问。突如其来的胜利,让周人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解。一次就“翦商”成功,这不是他们原本预期的。周人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胜利、这样的结果。

这个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何解释掉到自己头上来的巨大胜利?这样的胜利是好事吗?我们有资格接受、享受这种胜利的成果吗?因为意外,这些问题就在"翦商”之后冒了上来,困惑着周人。成了他们不能不努力解答的疑惑。这时,他们原先就已发展的“天”的信仰,就适时发挥了解释的作用。

《尚书.酒诰》中说:

“…我聞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經德秉哲。自成湯鹹至於帝乙,成王畏相…我聞亦惟曰:在今後嗣王酣身,厥命罔顯於民,只保越怨不易。誕惟厥縱淫泆於非彝,用燕、喪威儀,民罔不衋傷心…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于殷,罔愛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

在这段话里,说话的是周公,他明确地比对了周人的特色,尤其是和被打败的商人比较,那就是“畏天,顯小民”,对“天”心存敬畏,同时照顾一般老百姓。他们的另外一项长处是“經德秉哲”,服从德行规范,有智慧地处理国家大政。在这里,周公仍然带着敬意来看待商人,称呼“殷先哲王”,在这个前面商人的王也都有相当的智慧,从成汤到帝乙,在帝乙之前都是好王。帝乙之后才变坏了。变得“厥命罔顯於民,只保越怨不易”,不再顾念人民,就只沉迷于酒。

“酒诰”之名,也就来自文中关键的重点——商人因为沉迷于酒而堕落、衰败。因为商人堕落了,所以“天”才将亡国的厄运降临在商人的身上。并不是“天”要对商人不好,“天”是公平的裁量、评断者,没有私心,是商人自己堕落的行为引来了“天”的惩罚。另外我们又看到在《尚书·多士》里的说法:

“…肆爾多士,非我小國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為,惟天明畏。我聞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向于時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辭;惟時天罔念聞,厥惟廢元命,降致罰。乃命爾先祖成湯革夏,俊民甸四方…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澤。在今後嗣王,誕罔顯於天,矧曰其有聽念于先王勤家?誕淫厥泆,罔顧於天顯民祗。惟時上帝不保,降若茲大喪。惟天不畀不明厥德,凡四方小大邦喪,罔非有辭於罰…”

《多士》篇一开始就讲:不是我这个小国敢于要革商人之命,而是因为“天”无法容许商人“固亂”,一直不依照道理行事。以周人自己的意志,绝对不敢要争夺商人的位子,那不是周人去要来的,而是商人不知道要敬畏“天”,不懂得“天”的道理和威力,所以“天”降祸于商人。

接着,《多士》篇中就出现了周人最早的历史哲学。不只是商人如此受到了“天”的惩罚,在商之前的夏,也是不守规矩、放荡乱来,所以“天”叫成汤来收拾夏,才有了商的王国。

商人前面的王,战战兢兢服侍“帝”,生怕自己配不上“天”所给予的责任,于是能够繁荣壮大。但后来的商王弄到让“天”无法容忍,所以“天命”才交到了周人的手中,周人在“天”的意志下取商代之,这不是周人自己的主观野心。

周人的人本观念

傅斯年先生在《性命古训辨证》中整理了相关的《尚书》文章,得到结论:周人相信“天命”如何运作,“天命”会交给谁?

第一,是敬天,小心翼翼意识到“天”的监督、评断的人。第二,是要能“保人民”,照顾人民,尤其重要的是“慎刑”,不残虐人民,不乱杀人。第三,要勤劳,要“毋忘前人艰难”,依循前人谨慎小心的态度,而且“在秉遺訓”,不能忘了前人所留下来的教训。第四,“毋康逸,無酣於酒”,不能懒惰,更不能沉湎于酒。

第二,长期以来,商人相信祖先,依赖祖先。在和商人共处,并遭到商人压抑底下,周人不可能觉得自己的祖先有多了不起,有多值得依赖。毕竟,周人的祖先就赢不过商人的祖先。在商人庞大的阴影底下,周人一直将自己视为一个小族,被大族商欺压,不小心连他们杰出的领袖西伯昌都会被商人羁押、害死。

因而他们相信“天”,相信一个连商人的鬼神都无法操控的公平的主宰。“天”不属于谁,不偏向谁,高高在上监视着每个人、每一个人群的行为。使得商人失去共主地位的,不是周人的祖先,甚至不是周人本身,而是看不惯商人酗酒、淫乱的“天”,“天”将力量交给了周人,让他们去做对的事。

傅斯年的《性命古训辨证》中,另外一个有意思的观察是,《尚书·君奭》里说:“天不可信”,意思不是我们不能相信天,而是天没有必然、固定的行为,不会一直都那样。“天”和“天命”是会变动的,不像商人的祖先,总是站在商人那边帮助商人的。“天”现在站在你这边,但并不表示它明天、未来都会一直不变地支持你。

“天”不会都一样,不过“天”的改变却是有一定规律的。周人归纳出“天”最重要的规律,在最关键的“天命”要给谁这件事情上,“天”是依随“德”而移转的。于是由“天”的超越信仰,自然就转出了在人事上连带对于“德”的强调。《尚书·酒诰》中另外有一句话是:“人無于水監,當於民監。”意思是不要从水面上去照看自己的容貌,真正最好的镜子,是人民,应该在人民当中去看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依照傅斯年的解释,这句话在文中应该要加引号,是一句引文,是引用前人所说的话。是周人祖先留给后来领导人的告诫之语。这里的“人”指的不是每一个人,而是特指要统治、带领人民的领袖。“天”监管人的行为,“天”看到了什么?我们有办法知道在“天”的眼里,我们自己长什么样子,是好还是坏呢?周的先人指示:你要知道“天”的观察角度,最好的方式就是看你所带领的人民的反应。

人民集体眼中反映出来的你,最接近“天”所看到的你——人民喜欢你,就表示“天”赞许你;倒过来,人民讨厌你,那你就得小心了,“天”也会讨厌你,它有可能收回给你的“天命”,而降下惩罚来。

周人越来越不信鬼神,转而强调可以在现世现实中观察、掌握的。他们的“天”愈来愈远离“意志神”,要了解“天”,不必也不能诉诸于超越人间的经验,反而是要回到人间跟人群里,去看人民的反应。外于人间的另一个领域的信仰还在,但关心和关怀的重点,不在彼而在此。

这种重现世轻超越的信仰的倾向,其实也出现在商代晚期的商人文化中。“祖甲改革”的基本方向,也就是要朝着降低鬼神对于人世、人间直接的干预,要将人和鬼神之间的关系予以制度化。

换句话说,不再那么相信、那么依赖鬼神的任意介入,要在鬼神以外维持人间事务的规律与合理性。至少祖甲所代表的这一支明显地偏离鬼神,比较靠近人文本位,然而毕竟商文化是建立在浓厚的鬼神信仰上,商人的调整转变不可能那么彻底。建立一套离开鬼神,彻底以人为本的新信仰,是在周人的手中完成的。

我们看后来的历史发展就会知道:周人面对胜利的疑惑,他们试图解答疑惑的思考过程以及他们所找到的答案,彻底改变了中国的政治体制,甚至彻底改变了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基本性格。周人一下子让商朝土崩瓦解的“甲子之战”,开启了中国文明的全新方向。神鬼退场了,人文精神转而跃动上升。

如果没有这样的变化,中国文明会长什么样子我们无法逆料,但可以确定的,一定不会有后来孔子“不曰怪力乱神”、“未知生,焉知死”的这种态度。也一定不会出现“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质疑。毕竟,在原本商人所建立起的文明中,“鬼神”远比“苍生”重要,甚至“苍生”就是“鬼神”,“问苍生”与“问鬼神”是无从分辨的。

所以从商到周,这不是像后世所以为的朝代之间的变化,这是两种彻底不同的信仰,乃至于文明态度的一消一长,从此之后才奠定了两千多年我们所知道,我们所认识的中国文化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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