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一个人品性高尚,你会用什么词?

邓稼先的答案是“pure”,纯粹的,不含杂质的。

这个词经常被他用来形容西南联大的学子们,也无数次被人用在他的身上。

看过电影《无问西东》的朋友,应该对西南联大这所早已消失在战火烽烟里的学校不陌生。

抗日战争爆发之际,南开大学遭受空袭,清华、北大也危在旦夕。

三校南迁,1938年4月在昆明组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西南联大,这所仅仅存在了8年的大学,却培养出了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5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功勋、172位院士和100多位人文大师。

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

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巫宁坤、杨苡

“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王希季

核物理学家、两弹元勋邓稼先

中国科学院院士潘际銮

《让子弹飞》原著小说《夜谭十记》作者马识途

…………

这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代表了中国教育界的“珠穆朗玛峰”,也撑起了中国学术殿堂的半壁河山。

山河沦落处,群星闪耀时。

最近上映的纪录片《九零后》,通过16位平均年龄96岁的西南联大学子的口述和回忆,重现了这段璀璨的历史。

在西南联大83岁诞辰之际,我想聊聊,关于这群“九零后”的故事。

历史是灰暗的

青春是欢畅的

谈到战争,人们的印象都是炮火、硝烟、家破人亡。

在西南联大,历史的底色同样是灰暗的。

翻译家巫宁坤年少时就读于扬州中学,“九·一八”事变后,学校紧急通知停学。

学生们收拾东西回家,和校园一别便是永别。

有女同学站在台上最后一次高声唱起《松花江上》——“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谈起这些往事时,90多岁的老先生霎时抽噎起来,哭得像个小孩。

后来,沦为逃亡学生的他,在1939年考上了西南联大。

联大如同战火之中的一片学术净土,恰同学少年的青春,是绚丽斑斓的。

西南联大的国文课由多个导师轮流授课,朱自清、沈从文、闻一多、陈寅恪……

这些鼎鼎大名的文学家都曾是三尺讲台上的先生。

闻一多先生的课是可以抽烟的,缭绕的烟雾里,有同样独特的思想与学问。

陈寅恪先生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讲着课,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背对着课桌。

学生们在教室里听着,窗棂旁还趴着别的班慕名而来的同学。

许渊冲乐于谈论这一堂堂在他眼中“有史以来最好的国文课”。那时候,文学是高尚而又可触摸的。

但杨振宁却对此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他摇摇头:我觉得这样不好,太多导师教学,不够系统。

两位加起来快两百岁的老人你来我往地碰撞,很率真,又令人忍俊不禁。

汪曾祺的为人作风就像他的文字般灵动狡黠,永远像个顽童。

考上西南联大后,他却吊儿郎当总是逃课,没事就和同学们在茶馆喝茶,谈天谈地谈文学。

但他偏偏天赋异禀,写文章总是一顶一的好。

某次,他帮学弟当枪手写作业,闻一多先生摘了个句子点名表扬:“这一句写得比汪曾祺还好。”台下知情的同学们哄堂大笑。

他还乐于认真研究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战争来时的“跑警报”环节:

“‘躲’太消极,‘逃’又太狼狈。唯有这个‘跑’字于紧张中透出从容,最有风度,也最能表达丰富生动的内容。”

这份生动,在哲学家金岳霖先生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别人逃难都带着重要物件,只有他,不是跑去拿寄养在沈从文家里的大斗鸡,就是去拿女孩子给他寄的情书。

这样可爱的老师,真叫人啼笑皆非。

翻译家杨苡和丈夫赵瑞蕻是在西南联大的社团相识相恋的。

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第一次见面就迟到、在同学们眼里脾气有点“怪”的俊朗男生,会成为和她相守一生的人。

许渊冲如今一百岁了,最津津乐道的还是联大里的女同学。

年轻时,他最常做的事就是给女同学写情书。

看回旧照片,他还能清楚地指认出哪位是他暗恋过的女孩,哪位是他当年的初恋,但两人关系仅限于一起上图书馆……

当纪录片导演徐蓓夸他喜欢的女孩都很漂亮时,老爷子“嘿嘿”几声,得意地笑了。

正如徐导所说:“一个时代必定不是单一的,它的色彩一定是多元的。”

尽管当年的生活很艰苦,尽管日本人随时都可能打进来,但在联大校园里,大家依然在经历着青春。

回想起当年,他们记得一起逃过课的同学,记得课后和外面小朋友玩捉迷藏的老师,记得那位终身未娶却每个月都在西服口袋别一枝红色玫瑰花的教授……

那些关于青春的一切欢乐、迷茫、犹豫和狂狷,和每一代的年轻人都没有什么不同。

百年已过,仍有赤子之心

《九零后》的每一位“主演”,几乎都是九十多岁甚至一百岁高龄的老人。

但每当他们谈起西南联大的时光和回忆,只有扑面而来的“年轻”二字。

这种年轻感与年龄无关,而是从学生时代开始便保有的一股少年气,以及一颗赤子之心。

2017年,徐导去北大燕园许渊冲家采访。

许老问道:“我们怎么开始?是你问我,还是我先说最重要的事?”

徐蓓回答,当然是您说最重要的事。

许渊冲对着摄像机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

“英国伦敦大学有个教授说我是世界有史以来第一个,并且现在也没有第二个,能够把中文诗翻译成英文、法文诗,又能够把英文法文诗翻译成中文的……”

提到同为翻译家的老同学巫宁坤时,他记得的竟是“我法文90分,他才考70多分”!

他骄傲得理直气壮,大家纷纷被这个“童言无忌”的老小孩逗得笑出了声。

而巫宁坤先生得知要接受关于西南联大的采访时,一度激动得睡不着。

甚至还看错了时间,凌晨两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家里等着。

他的夫人说:“最近他经常做梦,老喊‘大西门外,大西门外’!”(昆明大西门外,那是西南联大曾经所在的地方。)

尽管身在异国,提到当年的历史时,他依然会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

那些战火,那些联大的求学时光,依然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王希季,在镜头面前回忆起当年的联大宿舍。

西南地区湿热难耐,宿舍的床上全是臭虫,睡觉时瘙痒难耐,捏死一只便是一手血。

后来慢慢习惯了,竟也能做到和平共处。玩心一起,就捉一只塞到瓶子里,看它“下崽儿”。

平日便是“你咬你的,我睡我的”,第二天起来照常上课。

90多岁的高龄,他依然坚持到办公室做科研工作。

也是他,把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送上了天。

他用缓慢而坚定的语气说了一句话:“中兴业,须人杰。我就是想做一个人杰。”

拍摄结束,他定了定身子,稳稳地从镜头走过,留下一个背影。

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的杨苡,每天在家最大的乐趣便是听那些年代久远的英文歌。

拍摄团队去采访杨苡时,她正独自盘着腿坐在床上入迷地听歌。

徐导问她:杨先生,你在听什么?

杨苡调皮地笑了一下:“这是我的小快乐。”

耳机里的歌是《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意思是“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年过百岁的她,桌上摆满了灵动又可爱的娃娃,房间里有轻快的旋律缓缓流淌。

那一刻,她还是当年的她。

在这群百岁老人身上,没有垂老的暮气,却能看见难能可贵的少年感。

时隔近百年,似乎依然能透过他们的眼神和话语,看见回忆里那些在西南联大的求学时光。

他们永远年轻,朝气蓬勃,才华横溢,且坚韧自信。

让西南联大,成为一颗种子

西南联大的故事就像一面镜子,也像一颗种在人们心里的种子。

在徐导看来,她希望年轻人在遇到困境时,能想起历史上曾有这样一群人,经历过同样的艰难与困惑。

我们要做的,只是给自己一些耐心与时间,以及苦中作乐的勇气。

她也希望联大学子们的故事成为一颗种子,它也许不会扭转你的人生,但它的某个切面或许能给你启发和力量。

这不是关于家国危难的宏大叙事,而是关于一群人如何在战火的缝隙里,活出了他们熠熠生辉的青春。

为了讲好故事,这部纪录片在细节上下足了功夫。

光是一个西南联大真实的学生名录,导演就跑了许多个档案馆才找到。

在泛黄的纸页上,我看见了《让子弹飞》原著小说《夜谭十记》作者马识途曾用名为“马千木”,又在进校后为逃避外面的盘查改名为“马千禾”。

从西南联大毕业后,他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答案,于是成为了现在的“马识途”。

导演也会根据当时流行的影片来选取电影配乐。

云南的民间音乐《小河淌水》,学生回忆中的民歌《小乖乖》,当年流行的音乐《翠堤春晓》,以及由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改编填词的歌曲《It's a long way to 联合大学》,都被恰如其分地用在了影片的不同段落里。

谈起同为西南联大学子的爱国诗人穆旦时,一向克制的徐导红了眼眶。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穆旦字字泣血的诗句,或许就是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最真实的写照。

还有远赴海外的学生们,在国家危难之时,响应朱光亚写下的《给留美同学的一封公开信》,纷纷回国参与建设。

以及16位参与拍摄的联大学子,依然能清晰地报出自己当年在西南联大的学号……

这些细节,都让这所已经消失的学校重新变得具象。

往昔的岁月,全部有迹可循。

永远纯粹

影片的结尾,是以邓稼先的故事画下句号的。

在世人眼里,他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

但在联大同学们的眼里,他却是一个“小孩”。

他喜欢问问题,总是追着别人给他讲故事,也给别人讲一位又一位物理学家的故事。

他总是用“pure”形容别人,但在同学们眼里,他才是那个最纯净、最透明、最pure的人。

Pure,真是关于西南联大的最好总结。

我们看的故事,是他们的一生。在感慨之余,不禁敬佩联大学子那样的赤子之心。

而他们的少年气,他们“口无遮拦”的真实,一是源于西南联大的氛围与环境,二是源于专研的事业。

那个年代,一位位学术泰斗和人文大师就活生生地站在校园里,为他们传道授业,陪伴他们求学生活。

无论如何吊儿郎当逃课玩闹,他们依然被学识与文化包裹浸润着。

走出联大,他们选择的事业是翻译、卫星、机械、物理……

仿佛置身于真空罩般,没有受到社会风气的侵扰,在极为纯净的环境里,求索宇宙的真理与文学语言之美。

于是,他们便长久地活成了一个“pure”的人。

终其一生,内心始终有一方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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