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之死,是文化事件,也是政治事件,代表着士在与掌握权力的司马氏的对抗中全面落败。
士以家族为单位“抱团取暖”的进程加快。门阀士族最终定型,并主动与当权者(不一定是名义上的皇帝)合作,甚至自己做当权者。
01临刑东市,广陵绝矣
公元263年(一作公元262年),魏元帝曹奂景元四年(一作景元三年),三千太学生云集东市,只为膜拜一个将死之人。
其人嵇康,字叔夜,长乐亭主的丈夫,曹操的孙女婿,魏国一流的名士,“竹林七贤”之一。
这一天,刚刚迈过不惑门槛的他即将把此身交托于天地。
阳光倾泻,将嵇康颀长的身姿映得愈发峭拔,而阴影也更加蔓长。
刑台之上,竹影翩然,隐隐有松风穿壑之声。
刑台之下,乌泱泱一片太学生俯首而拜,陈词恳切,愿以康为师。
死囚是没有话语权的。所以,还没等嵇康说话,在旁的监斩官就冰冷地拒绝了太学生的请求。
嵇康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被拖得很长的影子,他要来了一张琴。
别人临刑需一碗断头酒,而他嵇叔夜非一曲《广陵散》不能壮行。
他不是罪人,无需在别人施舍的酒中忏悔。他是个壮士,要的是易水送别的慷慨豪情。
席地而坐,弹奏此生最后一曲。琴虽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张,但善弹者如他,依然能唤醒指下七弦的灵魂,奏出直达人心的曲调。
这一次,曲中浩然意只增未减,只是弹奏之人有些感伤。感伤如此妙音,将绝迹人间。
“想当年,袁孝尼求教《广陵散》,而我因保守秘密没有传授给他。从今天起,《广陵散》要成为绝响了!”
袁孝尼,即袁准,其父是魏国给事中袁涣,兄长皆在朝中任事,独他不求上进,著书自娱,高谈阔论,结交闲散名士。
曾经,高贵乡公曹髦要封司马昭为晋公,并加赐九锡,司马昭坚辞不受。
群臣为了劝司马昭接受,费劲心力,时任司空的郑冲还专门去找阮籍写劝进的文章。
而当时的阮籍,正喝得酩酊大醉,瘫在袁准家的床上。
郑冲一看,忙命人扶起,把舔好的笔塞进阮籍手中。
阮籍迷迷糊糊地在木扎上打好了草稿,无一字改动就交了稿。时人称他为神笔,也不知阮籍听后心中是何滋味。
一曲弹罢,嵇康从容赴死。从此绝矣的,不仅是《广陵散》,还有这个旷迈不群的男人。
天下士人闻之,莫不悲痛。据说,司马昭不久后也后悔了。
有人说,司马昭之悔是做样子,不是出于真心。
其实,就当时的局势而言,司马昭悔应该是真的悔,但不是因为杀了一个嵇康,而是因为嵇康把自己和士人之间的对立关系变得明朗了。
司马昭杀嵇康,还与两个人脱不了关系——吕巽和钟会。
02请安入局,意在中散
《世说新语·简傲》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吕安,素与嵇康交好,许久不见,便十分想念。不远千里驾车而来,造访嵇家。
不巧的是,嵇康不在家中。于是,嵇康的兄长嵇喜便代为迎客。
可惜,吕安看不上嵇喜,在门上提了一个“凤”字,便转身离开。“凤”意为凡鸟,指的是嵇喜。
这就是“吕安题凤”的典故。
要说嵇喜作为嵇康的兄长,是真的很憋屈了,不仅吕安看不起他,嵇康的好友、“竹林七贤”的另一位领军人物阮籍也看不起他,对他白眼相待。
嵇康之死的直接原因,就是为这个叫吕安的朋友出头。
吕安,字仲悌,小字阿都,魏臣冀州牧吕昭次子。他的妻子容姿秀丽,长得十分美貌。于是,被同父异母的哥哥吕巽所垂涎。
吕巽,字长悌,为吕昭长子,曾任司马昭长史。以司马昭的权势,做他的长史,职权也不小。
吕巽其人,史书上的记载寥寥,却因一件事就“名垂青史”。那就是,将弟媳徐氏灌醉迷奸。
如此罔顾人伦,吕安不能忍。他去官府将兄长告了,又回家将妻子遣回娘家。徐氏因此羞愤难当,自缢而亡。
吕安找嵇康倾诉。嵇康认为家丑不开外扬,便劝其撤回对兄长的诉讼。
吕安照做了,去不曾想吕巽倒打一耙,把“挝母”不孝的罪名安到了他的头上。他的主子司马昭反映也快,当即把吕安下狱。
嵇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劝解,反倒害了挚友,于是一边为吕安作证,一边手书一封《与吕长悌绝交书》,打算搞舆论战。
然而,此时与绝对权力只有一步之遥的司马家族已经是舆论牵制不了的了。司马昭将嵇康一起下狱,并下令处死二人。
从“绝交书”中可知,嵇康是先与吕巽成为朋友,才得以结识吕安的。他与吕巽也曾有过一段友谊。
嵇康是一个把“纵逸来久,情意傲散”挂在嘴边,却在待人接物上较其他“竹林名士”都平和的人。
起码,他看不起一个人,也不会做一些当面给别人难堪的小动作,像吕安、阮籍那样的行为,都不曾出现在嵇康身上。
在这一点上,他的行事风度,更像一个温文尔雅的儒者。
嵇喜就曾评价自己弟弟说:“家世儒学,少有俊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
可见,嵇康自幼宗儒,年长后才好老庄之学。
至于为何有这样的转变,很大程度上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有关。
司马氏明明做着窃国大盗的行径,却偏拉儒家的执政理念做大旗。这让尊奉孔子的名士情何以堪。
在此,我不得不再次引用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里的论述——
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代所谓崇尚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们要迂执得多。
实在看得太透,简直是“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嵇康的写照。
嵇康与阮籍不同,阮籍平素行事乖张,但“站出来”这种事他反倒不会做。嵇康行事温厚,但“刚肠嫉恶”,遇到不平便挺身而出,绝不龟缩偏安。
这场案件,从头到尾都像是为了把嵇康套进来而设的。
涉事双方都与嵇康有关,一个是当下的挚友,一个是曾经的朋友(或许案件发生前还是)。嵇康最初,也是作为一个调停的中间人出现的。
而双方达成和解后,吕巽的态度大转变,反诬亲弟不孝。
不孝,在当时是一个好大的罪名,也是士人与当权者博弈的由头。曾经的魏王、汉相曹操就以“不孝”之罪,斩杀了孔融。
了解了案件前因后果的司马昭大怒,他怒的是吕安不孝,而嵇康还回护吕安吗?
不是。问题主要还在《与吕长悌绝交书》上,这已经不是嵇康第一次与人绝交,之前,他还给老朋友、“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写过《与山巨源绝交书》。
嵇康在其中借着对挚友放狠话,表明了自己拒绝出仕的“原因”。明着是说给山涛听,其实就是对司马氏说的。
嵇康对司马氏始终秉持着“非暴力不合作”态度,而他偏偏在士人当中有很高的威望。
这让想争取士人集团的司马昭很头疼,却又无可奈何。此时,吕安罪犯“不孝”就好像瞌睡遇到了枕头,司马昭终于有了发难的理由。
但司马昭就是这一事件的幕后推动者吗?个人觉得,也不是。
因为,这是个两伤的局面。杀嵇康,司马昭也把自己置于与士人公开撕破脸的境地。
谁知道,杀了士人的精神领袖嵇康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呢?也许是万马齐喑,也许是触底反弹。
从历史的结果看,是前者,但司马昭作为局中人是不是也十分笃定,很难说。
个人认为,嵇康之死的幕后推手是钟会,或者说以钟会为代表的保魏激进派。
03所图甚大,钟会心机
就在司马昭犹豫着是杀是留的时候,钟会出现了。
他把嵇康比喻为“卧龙”。“卧龙”,《三国志》中评价诸葛亮的名词。
诸葛亮的才能,无人不知,是司马懿的噩梦,司马昭又如何能不忌惮?
“卧龙”是在等机会,在等待他们心中真正的君主。嵇康此时不出,不代表永远不出。
毕竟,嵇康才40岁,而司马昭已经53岁了,他不能为司马家族留下一个潜在的有力对手。
钟会还拿出毌丘俭起兵反对司马氏的旧事,说嵇康也参与过此事。并且以“齐国姜太公杀华士”“鲁国孔丘杀少正卯”的故事,为司马昭破除心理上的障碍——圣人面对这类以言乱国的人,也是不留情面的。
最终,司马昭下定决心处死嵇康。
果不其然,三千太学生要在刑场上拜师。虽然未成,但司马昭看见了嵇康的“能量”。
钟会陷害嵇康,很多人都拿出他和嵇康的一段“孽缘”,意在说明钟会是因私怨而致嵇康于死地的。
还是《世说新语·简傲》记载的一个小故事:其时,嵇康在树下打铁,向秀在旁拉风箱。钟会集结了一批有名望的士人一同前来寻访嵇康,而嵇康没有理他。
钟会觉得没意思,便转身欲走。他正要迈步,嵇康头也不抬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答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一段对话,云里雾里,很难确定到底所指者何。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才思敏捷的钟会并没吃亏。
嵇康也不是为了刁难而刁难他。如果,就为了嵇康的冷待,钟会就要反过来陷害他,那么钟会的心眼也太小了。
事实上,钟会的心中有着更大的图谋。
就在嵇康死后第二年(公元264年),钟会伙同降魏的姜维,以魏文帝曹丕皇后郭氏遗命之名,矫诏讨伐司马昭。最终死于乱军之中,终年40岁,与嵇康的生命长度一样。
吕思勉先生在《三国史话》中这样评价钟会——
钟会是个文人,很有学问的,不是什么不知义理的武人,他要尽忠于魏朝,是极合情理的。所以钟会可说和王凌,毌丘俭,诸葛诞一样,都是魏朝的忠臣,并不是自己有什么野心。而他的谋略,还在这三人之上,亦且兵权在手,设使没有北兵的叛变,竟从长安而下,直指洛阳,这时候司马氏的大势如何,倒是很可担忧的了。钟会的效忠于魏,姜维的效忠于汉,又可称封建道德之下的两个烈士了。
那么,钟会挑拨司马昭杀嵇康,也就很好理解了。
杀嵇康,可以逼的司马昭不得不站在士人清流的对立面,失尽人心。
同在公元264年,钟会还亲手运作了邓艾冤案。
邓艾是司马昭手中的王牌,除掉司马氏的股肱之臣,钟会立刻接手了邓艾的军队,并与姜维密谋。
公元265年,司马昭逝世,司马炎承袭爵位,同时拜相。
公元266年,司马炎迫使魏元帝曹奂禅位,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晋,是为晋武帝,追封自己的父亲司马昭为晋文帝。
公元280年,东吴末帝降晋,三国时代结束,西晋完成了统一大业。
晋武帝对自汉武帝时期就设立的太学做了调整,为五品以上官僚子弟专设了国子学,形成了贵族与下层士人分途教育,国子学、太学并立的双轨制。
太学在汉末战火中受到冲击,魏文帝曹丕继位,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取士人集团的支持。恢复了太学。
太学生在情感上,是亲魏的。而司马炎此举分化了士人阶层,促进了门阀士族的形成。
嵇康是谯国铚县人,并非出身于名门望族,代表了下层士人。
钟会正好与嵇康相反,出身颍川钟氏,父亲钟繇任太傅一职,兄长钟毓任青州刺史。
他们都忠于大魏,但是士人群体内部又有龃龉。所以,钟会挑起司马氏与士人的对立,拿嵇康开刀,可谓一石二鸟。
晋武帝的教育改革,就是收买能收买的贵族,至于下层士人,在这样的制度下很难靠近权力中心。但他想不到的是,门阀士族最后成了晋王室最大的掣肘。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东晋“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以及王、谢、桓、庾四大家族主导东晋政局的政治生态。
嵇康之死,可以说是曹魏以才用人的余韵,是门阀士族登台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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