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情感学院院长

全文共2361字

01

我和王麻子拢共没见过几回面,他的一些琐碎故事,还是父亲在茶余饭后零星告诉我的。

听父亲讲,早先年王麻子并不叫“王麻子”,那时他的脸皮还是颇为白净的,看不见半点儿骇人的痘印子。

也许是十二岁,也许是十三岁,到底是哪一年,就连王麻子本人也记不太清了。那年深秋,也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脸上和身上突然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水痘,长水痘容易发痒,一痒他就忍不住去挠——这一挠不要紧,水痘是走了,可他原本白净的面皮上却留下了不少坑坑洼洼的麻点儿。

从此,“王麻子”的绰号也就如痘印子一般牢牢地黏在他的身上了。

到了娶妻的年纪,因为家里头盖不起房子,王麻子错过了好几个中意的姑娘。其实,这几个姑娘里也有不爱慕新房子和彩礼的,可奈何姑娘家里的父母都是只认钱不认人的脾性,可怜巴巴的,王麻子本来能成的姻缘也就这么断了。

02

黄了好几桩媒,王麻子也就慢慢断绝了讨上媳妇的念想,直到家里的老父亲因为去城里赶大会被摩托车撞出脑淤血,王麻子家里这才有钱拆掉老屋翻盖起新房子。那一年,王麻子已经三十七八了。

有了新房子,王麻子的心里也就有了底气。新房子一起来,没等他拎着好酒好烟去托媒人,隔壁村的吴巧嘴就主动找上门儿来了。

吴巧嘴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会说话的人,经她手扯成的红线,不说上百,五六十根也是绰绰有余了。王麻子自然信得过吴巧嘴的本事,吴巧嘴还没张嘴,他就将一大箱四君子酒连夜送到了吴巧嘴家。

几个月后,王麻子的亲事成了。女方比王麻子小五岁,是隔壁镇铁匠铺李大锤的闺女。姑娘虽然脑子不怎么灵光,可好歹也是个长得不赖的黄花大闺女。

估计是觉出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挑拣的余地了,一见李大锤和老婆有些相中自己的意思,王麻子当场就堆着笑改了口。

择定了良辰吉日,放了好长一串响亮的红鞭炮,在震耳朵的噼里啪啦声中,王麻子骑着大杠自行车将新媳妇接到了王家庄。

没出几个月,新媳妇的肚子就喝饱了水似的鼓了起来。本以为王麻子会顺利应上爹,可孩子还没生下来,新媳妇却中邪似的跳进了村南的大河,等会水的几个大汉将她捞上来时,她的气早就断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一块走了。

03

这件事对王麻子的打击不小,操办完媳妇的丧事后,王麻子有好几个月没在村子里露面,等他再次出现在王家庄时,他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许是因为营养不良,他的头发已经枯黄得宛如一堆凌乱的稻草,本来就突出的颧骨因为消瘦耸得更可怕了。更与往日不同的是,王麻子一下子沉默了许多——

往常从路口经过,看到熟人,他多会主动凑上前去打几声招呼,可自打在家里锁了几个月后,他的眼睛里就再瞧不见什么熟人了——左邻右舍似乎人人都成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即使是本家的侄子在街口甜甜地喊他一声“叔”,他也爱答不理的;有时候不仅不答理,反而还会恶狠狠地朝孩子瞪上一眼。

这样的王麻子自然不招人喜欢,慢慢地,他在王家庄也就没什么人缘儿了。

王麻子的老父亲在床上躺了三四年后,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服敌敌畏走了。

听父亲讲,王麻子父亲的丧事办得颇为潦草,出殡那天,没觅戏班子,也没请阎老三帮着喊丧,只有几户近亲的后生们穿着白褂子在街口没怎么掉眼泪地干嚎了几嗓子。这还不算,就连安葬老爷子的棺材也是一副轻飘飘的薄皮匣子——我的父亲之所以会那么清楚,因为他就是那天抬棺的八位壮劳力之一。

04

王麻子的老父亲一走,新房子里也就只剩下王麻子一人了。住了四五年,其实那房子也算不上什么新房子了,你看,厨屋的烟囱早就被熏得黢黑,堂屋靠近供桌右腿的地方也开始往下大块大块地剥落墙皮,不怎么进人的西屋房梁上也不知从何时起结出了一张张挂满了苍蝇和飞蛾的蛛网,哪还有半点儿新房子的样子!

守着这半新不旧的房子,王麻子出门的次数更少了。印象里,除了在清晨的树行子里和傍晚的河边见过几回王麻子外,我再没怎么见过他那鬼魅一般的身影。

我暗暗猜想,王麻子来树行子里,大抵是为了捡粪,如果不捡粪,他定不会又扛粪箕子又拎粪叉子;他来河边,想必是来挖河底的淤泥,不然他就不会又是三轮车又是铁锨了——听村里老人讲,沤肥时添几铲子河底的淤泥进去,不仅粪肥沤得快,将来泼在地里,庄稼也能噌噌往上拔节。

我记事那会儿,王家庄里已经很少有人早起四处奔走着捡干粪了,毕竟贾庄集上农技站里的肥料多的是,而且价格也算实惠公道。可王麻子不同,别人瞧不上眼的粪便他却当成了宝贝疙瘩,大冬天里,外面还是乌漆墨黑一片,他就扛着粪箕子出门了,等大伙儿陆续往外倒尿桶时,他已经满头大汗地往家里走了。

05

我最后一次见王麻子,那是春季的一个清晨。

那天,我跟着母亲去村子南边的河崖里挖茅草根,正好看见王麻子在不远处低头捡拾着什么东西。母亲高声朝他打了声招呼,可王麻子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做贼似的走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王麻子。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四个月,也许是大半年,王麻子就离开了人世。据他本家的侄子说,王麻子是不小心掉进自家的沤粪池子里淹死的——那天,若不是他跑到王麻子家借粪叉子,他都不会发现王麻子的头已经在粪池子里扎了好几天了。

王麻子的丧事办得比他的老父亲还要潦草,一副比他父亲还要薄的棺材板儿就将他抬进了王家庄河南岸很少走人的树行子里。

许是因为王家庄冬季里的风大,一年年刮下来,那个本就不高的坟头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坟头的样子了。除了偶尔有不认识路的山羊被那个凸起的土包绊一跤外,再没有人或羊记得下面埋着王麻子。

几十年后,或许,那个土包也就和苍茫的大地漫漶为一体了。从此,王麻子这个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小人物,也就无声无息地从人世间彻底消亡。

水痘走了,还能在人脸上留下大大小小的麻点儿呢,可有些人走了,却什么都留不下——这是小人物的结局,也是大多数人的结局。

#农村老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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