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说到宫斗,都以为是清宫事。
这有点冤枉的。
清宫几乎可以说是二千年来最太平的后宫了:
没有谁把谁做成了人彘(那是吕后的事儿);
也没有谁做掉了谁的孩子(那是赵飞燕赵合德的事儿);
也没有谁一狠心连自己孩子都下手(那是武则天的事儿)。
就说慈禧,算是最厉害的人物了吧?但是终其一生,尊重皇后慈安,提携姐妹丽妃几乎是同步进步,在后宫真没干什么缺德的事儿。
这倒也不是人心有什么不一样,不是清朝女性就更善良了,本来“女无美恶,入宫见妒”,这是人之常情;清宫之所以没什么宫斗,是因为清宫已经不再给外戚干政留制度机会了,所以后宫之内也就没有必要内斗。
宫斗最狠的,莫过于汉唐。前所举例中,都是汉唐实例。
其中汉更甚于唐。前所举例中,汉占三分之二。
因为宋朝之前,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主要途径之一,就是婚姻。另一条途径当然是军功或者教育,但军功和教育的路径并不清晰,不如婚姻那么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可复制、可推广。
宋朝以后,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主要途径是读书科举,宫斗就不太有了。
说回汉唐。
汉唐将近千年历史中,谁才是宫斗冠军呢?
不是吕后,不是武则天,而是她——王政君。
真正厉害的角色,都是这样,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吃瓜群众都不知道她是谁。
但是正史《汉书》只为吕后、王政君单独列传。
其他与她们有关的什么戚夫人、邛成太后、傅昭仪、冯昭仪,包括赵飞燕、赵合德,都只配做群演。
写《汉书》的班固、班昭兄妹,投笔从戎的班超,还是王政君第二轮宫斗剧中投降的败将班婕妤的侄孙辈。
武则天最终被封皇后的诏书,引用了王政君的典故,以证明武则天做皇后的合法性。
而这位宫斗冠军历经四朝宫斗,内廷不败的直接结果,是:
她的侄子王莽,最终篡夺了西汉皇位。
咱们一项一项来说。
为什么她可以在《汉书》中单独列传呢?因为西汉后期四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四朝政治无一不与政君有重大关联。
政君是元帝刘奭的皇后;成帝刘骜的生母;平帝时期的称制太后。。
政君初入宫时,只不过是“家人子”,没有什么名号。
入的宫也不是元帝刘奭后宫,而是元帝的父亲——汉宣帝刘询的后宫。
所以政君在名义上曾经是元帝父亲的女人。
这就与武则天入宫时情形一样。
武则天入宫时,她的母亲想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去嫁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老头子,后宫竞争又那么激烈,不禁流下了眼泪。然而武则天上车时,回头嫣然一笑,说见皇帝焉知非福,何必哭呢?人人都说可见武则天心机深沉,一直致力于晋升。
但真正心机深沉的人,自己不说目的,只是制造舆论。
政君入宫时,没有为她哭泣的母亲。因为她的母亲受不了她爹纳妾已经改嫁了。只有一个为她制造舆论的父亲。
政君父亲为她制造的舆论是这样的:王政君母亲怀孕的时候,就曾经梦到月亮入怀。
你猜,在中国文学的象征语境中,月亮代表什么?
又说,王政君在18岁之前曾经许嫁两次,结果未婚夫都在娶王政君之前忽然死掉了。你猜这是为什么?
克夫命?
No。
这叫大贵之命。贵不可言。
这是因为原来打算娶她的人档次不够。其中一个还是王爷,王爷都当不起王政君,你猜王政君的位次应该如何呢?
还说,王政君出生六百四十五年前,也就是春秋时期,王政君出生地的沙麓山忽然发生了山体滑坡,当时晋国的卜人就说,沙麓山崩,是因为阴盛阳衰,过个六百四十五年,就会有一位特别贤德的女性出生。
而这遥远的预言,是王政君的爷爷因为实行了仁政,而被别人告知的。
啧啧。
王政君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是一个贤德善良单纯的女孩子嘛。这些传言,都是不胫而走的呢。
政君入宫一年,有没有得到宣帝特别的关注呢?不知道。
起码史书上没有在这一年中记载政君特别的故事。
第二年,宣帝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元帝,政君的正牌丈夫刘奭,出了点状况。
这一年,刘奭钟爱的司马良娣死了。
刘奭悲痛不已,而且刘奭坚信司马良娣之所以死掉,一定是太子宫中其他女人妒忌诅咒的结果,所以刘奭一边悲痛的形销骨立,一边完全不理睬自己太子宫的女人。
这就急坏了老皇帝。
老皇帝认为,自己儿子这么伤心主要是因为死了一个女人。
不就是死了个女人么?再给他补一个。
老皇帝交代皇后,说你仔细从我们后宫里挑几个漂亮聪明贤惠多才多艺会哄人开心的女孩子,给儿子送过去,哄他开心开心。
皇后精挑细选了五个女孩子,其中就有王政君。
所以你说王政君这一年在宣帝宫中表现的是很好呢?还是很好呢?
皇帝皇后请太子吃饭,席间隆重推出五个女孩子让太子随便挑。
太子虽然没什么心情,也不好在父母面前驳面子。于是随便一指,说其中那个穿红衣服的还行。
政君当天就被送入太子宫中。
不久政君就怀孕生下了太子刘奭的长子,日后的汉成帝刘骜。
要知道刘奭此前众多姬妾,有人受宠幸达七八年之久,都没有生育。政君却一炮而中。
最终,当刘奭登基为汉元帝,王政君登上皇后宝座。
政君之所以能够登上后位,有两个原因:1,生下元子;2,本人出自父皇赏赐。
如果不是原配,那么姬妾中谁的地位高呢?——父亲赏赐的地位高。
想想《红楼梦》中的秋桐,因为是老爷赏给贾琏的,所以连王熙凤都不是很看得起。
武则天封后时,天下悠悠之口,都说武则天曾经是唐太宗的才人,怎么能做唐高宗的皇后呢?
为武则天起草封后诏书的人,就引用了王政君的典故。
这封诏书这么写的: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之锡,已经八载;必能训范六宫,母仪万姓。可立为皇后。”
大意就是说武则天出身高贵,因为才华品行出众才被选入后宫。进入后宫之后一直被评为先进模范。我父亲非常赞赏她,于是把她赏赐给了我,这是仿效汉宣帝把王政君赏赐给汉元帝一样。这件事情已经有八年了。相信武则天能做个好皇后。
若没有王政君开此先河,武则天想找到合法性理由恐怕有点难度吧。
登上皇后宝座的王政君压力不小。
她的丈夫汉元帝身边美女如云。
别忘了王昭君就是在汉元帝时期出塞和亲的啊。
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能让大雁忘记飞行,在元帝宫中都不怎么排的上号码。
元帝身边有两位特受宠爱的昭仪:傅昭仪、冯昭仪。
昭仪这个称号,就是为了表达对这两位特殊的宠爱而设计的。
本来汉宫制度皇后之下就是婕妤。
而且明确说婕妤就是皇后的后备军。
政君本人就是先做婕妤再封后的。
傅昭仪与冯昭仪本来都已经是婕妤了。而且都生了儿子。
汉元帝就是因为傅昭仪和冯昭仪都生了儿子可分封为王,却不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上王太后的封号,觉得对不住两位美人,特别创意,为两位晋升位号称为“昭仪”。
“昭仪”的意思就是昭显她的风仪之意,特表尊重。
据史书记载,傅昭仪尤其美丽,生的儿子定陶王刘康聪明有才艺,极受汉元帝喜爱。傅昭仪为人也好,下至宫人左右,都为她祝酒祭地,愿她长寿。以至于元帝刘奭一度想立定陶王为太子,立傅昭仪为皇后。
这么大的威胁,王政君是怎么处理的呢?
你都找不到什么痕迹。
高手就是这么不着痕迹。
《汉书》里只有淡淡的几句话:说当时政君的哥哥王凤在朝廷居官,和皇后、太子一同担心此事,幸好侍中史丹拥护太子,这件事记载在史丹的本传里。元帝也觉得皇后一向谨慎,而太子又是先帝所器重的,因此没有废掉太子。
王凤是怎么做官的?史丹为什么要维护太子?王政君与王凤是如何结交史丹的?
你猜。
反正皇后谨慎,元帝实在找不出什么错处来。
但是傅昭仪毕竟是大威胁,怎么办呢?
要为傅昭仪找个竞争对手。
于是,冯昭仪出场了。
冯昭仪之所以能够与傅昭仪一样获封昭仪,除了也为汉元帝生了儿子之外,还有一件事:救驾。
有一天,汉元帝在宫中猛兽园旁看斗兽,不料一只黑熊窜出猛兽园,攀着栏杆眼看就到皇帝身前了。左右贵人傅昭仪等都吓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只有冯婕妤直前当熊而立。元帝后来问道:“人情惊惧,何故前当熊?”婕妤说:“我想猛兽只要能吃到一个人应该就可以停止了。我怕熊至御坐,所以以身当之。”因为这件事,元帝也以冯婕妤生了儿子,却不能在元帝在世时被称为王太后为由,一样晋升冯婕妤为冯昭仪。
傅昭仪冯昭仪鹬蚌相争,政君只要保持贤惠就好了。
宫斗冠军在汉元帝一朝取得胜利。
但还没完。
政君如果不能四朝宫斗都胜出,怎么称得上宫斗冠军。
儿子汉成帝登基为皇帝,政君就可以安安心心做太后了么?
政君可没有那么大意。
幺蛾子随时都会出现。
这不,新皇帝刚刚登基,这年夏天,首都刮起了沙尘暴。
大夫杨兴、博士驷胜说“这是由于阴气太盛,侵害阳气。高祖当年约誓,不是功臣不能封侯,现在太后的那些弟弟都没有功劳却封了侯,违背了高祖的约定,外戚里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所以上天为之呈现出异象。”
这是谁,要对王政君的兄弟们下手?
还用问么?
要不然是新皇帝,要不然是新外戚。
政君的哥哥在外朝惺惺作态:“陛下继承皇位,一心守丧,就命我代领尚书事,我对上不能显扬圣王的德行,对下不能对政治有所裨益。现在天地发生了灾异现象,责任出在我身上,应当伏法就戮,以谢天下之人。现在陛下孝期已满,深明大义,应亲自处理国政,以顺承天意。”
政君在宫内绝食抗议。
大汉的核心价值观是孝,现在太后为这事不吃饭,皇帝应该怎么办?
皇帝赶紧承认是自己错了。
怎么认错呢?
河平二年,成帝将舅舅们全都封为侯,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侯,王根为曲阳侯,王逢时为高平侯。五个人在同一天封侯,因此人们称他们为“五侯”。
太后王政君的同父兄弟只有王曼早死,其余的都封了侯。
太后的母亲李亲,当年生气自己丈夫妾太多而改嫁是苟氏,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名叫苟参。
王政君直接命令自己的父亲王禁再把李亲娶回来。还打算分封苟参。
这是要干什么?
没什么。
外戚专政而已。
那么先前说沙尘暴这个锅,谁来背?
当然是成帝后宫来背锅。
于是汉成帝的许皇后与班婕妤都被赵飞燕举报了。
许皇后自杀。
班婕妤则要求,我以后不要皇帝恩宠,我只要在太后宫里服侍太后就好了。
聪明人啊。
沈眉庄跟谁学的?大家想想。
宫斗冠军在汉成帝一朝,继续胜出。
但是栽在了汉哀帝一朝。
因为“燕啄皇孙”,汉成帝没有子嗣。
继任皇帝由谁决定呢?
赵飞燕与遥远的傅昭仪联手,成功使傅昭仪之孙登位。
傅昭仪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畅快。
人一畅快,就要忘形。
傅昭仪对着王政君直呼“老太婆”。对昔日情敌冯昭仪更不客气,直接逼冯昭仪自尽,传过话去:你当年挡熊不是很勇敢么?你现在知道怕了么?
冯昭仪自杀。
王政君呢?
王政君要求王莽等人回避傅太后的外戚团。自己天天掉眼泪。
太皇太后掉眼泪还了得?
谏大夫杨宣密奏上书哀帝:“孝成皇帝考虑到国家的大计,称赞陛下的高尚道德而让陛下继承皇位,先帝谋略深远,恩德极厚。想到先帝的心意,难道不是想让陛下代替自己,供养太后吗!太皇太后已经七十高龄,屡次经历伤心的变故,下令自己的亲属自行退让以避开丁、傅二家。行路之人都会为此落泪,何况对于陛下,如果登高远望,难道就不愧对延陵的先帝吗!”
哀帝怎么办?
王政君毫无差错,王氏亲戚也没法动手赶尽杀绝。
哀帝一朝,宫斗冠军输了。
可是不要小看这70岁老太太。
还有一个要诀,就是活得长。
长得熬过了傅昭仪。
还熬死了汉哀帝。
哀帝一死,这老太太立刻进宫收取印绶,这次吸取教训,绝不能让别人抢占先机,一定要在自己主持下另立新帝。
冯昭仪的孙子刘衎即位,王政君称制。
谁是宫斗冠军?
元后王政君经历了汉朝四代天子,母仪天下,在位六十多年,她的兄弟子侄们相继掌权,把持朝政,一共封了五个将军,十名列侯,终于由新都侯王莽篡汉。
王政君怎么看待王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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