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诗,这个字在中国文化中内涵很深,有时代表身份,有时代表职业,有时代表风度,有时代表精神形态。
这种酒后裸奔,恐怕不会是任何正常社会里文化人所当为,更何况因市长动问辄为大骂,詈市长为“痴人”。这与如今酒驾被查而借酒撒疯、出丑大闹者何异?在任何一个正常的社会里,等待这种行为的都应是法律的惩罚。但谢灵运这样的行为在当时却是“名士之风”,而谢本人则为一世文魁。一叶而可知秋,南朝之病态腐朽不难管窥之。
第二编 幼年的脚步
- 第三章、士族南朝与“士”之青瓷
第二节 五朝“士”风
一、士之源流
士,这个字在中国文化里内涵很深,它有时代表一种身份,有时代表一种职业,有时代表一种风度,有时代表一种精神形态。士之谓始于西周,是贵族阶层的最后一级,也就是“王、诸侯、卿、大夫、士”里面的士。春秋时,士大多为卿大夫的家臣,有的以俸禄为生,有的有食田。到了战国后期,贵族垄断政治的局面被打破,一大批著名的草根达人登上核心政治舞台,他们多被称为卿士,士开始成为有政治地位的知识阶层的称呼,其中最为博学的被称为“博士”。同时,士这个称呼也开始有了泛指余地,一些专注于某种技能和事务的人被称为士,如“游士”、“辩士”、“侠士”等。
《说文解字》:“士,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 《说文解字》成书于东汉早期,这里对于“士”的解释还比较接近于战国之“士”的本相。
《通典·选举一》:
汉高祖初,未遑立制。至十一年,乃下诏曰:“贤士大夫既与我定有天下,而不与我共安利之”……至景帝后元二年,诏曰:“有市籍赀多不得官,唯廉士寡欲易足”……武帝建元初,始诏天下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
从西汉初的情况来看,很明显“士”已经与道德品行挂钩了,“贤士”、“廉士”、“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皆指道德水准和个性品格而言,而且这些“士”成为王朝选官制度所关注的对象了。这也就奠定了“士”在两汉流变的基因,直到东汉中后期发展出了“名士”。“名士”是从东汉末到魏晋南朝,门阀政治从诞生到发展的基础作用力,也是最终士从个体之人变成了一个社会阶层的最关键一环。
由名士而士族的历史演进过程,前面已经详尽讲述。士族是“士”这个概念在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一个时期,同时也是它最“负能量”的一个时期。但再“辉煌”再有“能量”,在历史长河里都不过浪花一朵,终究会过去。士族在南朝自掘政治坟墓,再经宇文泰在江陵搞的一场浩劫,士族最终在历史舞台谢幕。为它拉下大幕的就是选官制度的彻底改变——历经四百年之孕育,科举制终于确立。而随着科举制的确立,士这个概念再一次发生改变。从此,凡读书应举之人就都被称为士子或士人,士成为了一个基数庞大的阶层。也从此,士成为“四民之首”,也就是“士、农、工、商”之首座。也由此,“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才成为天下之滥觞。是以科举制实在关系重大,有关它的来龙去脉我们将在本书下一编里讲述。
二、玄·士·佛
提到南朝之“士风”,“六朝风度”是绕不过去的一个词。一千多年以来,“六朝风度”随着一部《世说新语》的传世,一直最能逗引“文青”和“狂士”们的遐思。特别是《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里那些嗜酒如歌、度世如风的人与事,更是让独思于世者追念不已。著者承认自己也是这样一路货色,是以每思六朝就不由不情感偏爱之。但研史之素养又清晰地告诉我,南朝之“士风”更多是一种历史之病态,是华夏一个特殊阶段里生出来的“肿瘤”。这个“肿瘤”生成之背景,为华夏第二次思想大融合。便如罂粟可为良药亦可为毒品,这一次大融合最终创造出2.0版的华夏,但也附带着产生了这样一个阶段性“病灶”。这个“病灶”的根源起于玄学,而佛学与玄学的互为融合为它提供了病理环境。
玄学之起源我们已经在以往的章节里有过介绍,何晏、王弼起其始,向秀、郭象成其型。这几位都是《世说新语》里常见的名字,向秀更是大名鼎鼎。《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开篇第一条: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南京六朝博物馆藏南朝“竹林七贤”画像砖,应是最贴近七贤本貌的形象
南京六朝博物馆藏南朝“竹林七贤”画像砖拓片
南京六朝博物馆藏南朝“竹林七贤”画像砖局部特写
“竹林七贤”可谓声振寰宇,千古谈“魏晋风度”例以为名。这七人里阮籍、嵇康、刘伶名气比较大:阮籍之“礼岂为我辈设也”;嵇康之“广陵散于今绝矣”;刘伶之“(饮)死便埋我”皆“名士风范”之率也。但若论对中国思想史之贡献和地位,则七贤中向秀第一人矣。向秀上承何、王,下奠玄宗。《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郭象窃向秀之作以立世,是矣向秀实为南朝二百年玄学之奠基人。但子期为人又落拓放诞,才得以二阮、嵇康为侪,则“六朝风度”实与玄风相伴。
在《玉里看中国》一书中,我们曾经对魏晋南北朝时佛学与玄学的融合做过介绍,佛之“源起性空”与玄之“以无为本”堪堪相对,是以佛学之思想本土化实完成于南朝。在南、北政治分立的三百多年间:佛于北为“佛教”,更重法统、仪轨、宗门之组建,为修佛之外缘;佛于南为“佛学”,更重义理之思辨、玄论之通达,为修佛之内法。
有趣的是,佛学能于南朝得此夙缘,竟起于佛学高僧们之不专本业,私心旁骛。在《玉里看中国》里我们讲过一个支愍度过江讲“般若”,为配合玄学乃与伧道人创“心无义”学说的故事。支愍度之事发生在东晋成帝时,可知当时的高僧在南朝就已经以玄讲佛。而能在南朝玄风最盛之时做到这一点,则高僧们必然玄学程度极高。于是我们看到,撰于南梁之《高僧传》上的南朝高僧们,大都兼讲玄、佛,既是沙门高士又是玄门清流。在《世说新语》这部魏晋南朝名士言行总集里,居然记载了许多高僧的事迹,从佛图澄到竺道生皆有。且多名之为“公”,如林公(支道林)、远公(慧远)等,一如名士之例。且这些高僧之语,竟有很多是直接在玄学造诣上碾压当世名士,为名士们指点玄学迷津。《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殷荆州(殷仲堪)曾问远公:“《易》以何为体?”答曰:“《易》以感为体。”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便是《易》耶?”远公笑而不答。
高僧们如此玄学造诣,自然在清谈玄风最著之时甚得士族尊崇。例来引人入彀最高明法,即在其最擅长处折服其心,于是斯人尽入彀中,高僧们乃得大兴南朝佛法。《高僧传·卷七》:
度江以来,则王导、周顗、庾亮、王蒙、谢尚、郄超、王坦、王恭、王谧、郭文、谢敷、戴逵、许询及亡高祖兄弟、王元琳昆季、范汪、孙绰、张玄、殷顗,或宰辅之冠盖;或人伦之羽仪,或置情天人之际;或抗迹烟霞之表。并禀志归依,厝心崇信。
这一个名单着实了得,南朝二百年高门著姓泰半其中。高僧们由玄而佛,名士们皈依如云,自此南朝名士们也转而兼论玄、佛了,其代表人物前有谢灵运、后有周颙。
南京六朝博物馆复原的南朝统治阶层居所室内场所,此大概即为玄、佛清谈之处
谢灵运是南朝“名士风度”的代表人物,一副“谢公屐”不知让后世多少“文青”仰思,中国文学史亦为其留一席之地。《宋书·列传第二十七》:
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也。祖玄,晋车骑将军。父瑍,生而不慧,为秘书郎,蚤亡……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袭封康乐公,食邑三千户。以国公例,除员外散骑侍郎,不就……高祖版为太尉参军,入为秘书丞,坐事免。
此人是根红苗正的高门士族,谢玄之孙,其父生来有智障都能从最“清”之官秘书郎出身。灵运生就聪慧、心高气傲,十足名士范儿,连“员外散骑侍郎”都嫌不够“清”而不就。最后乃入刘裕幕府,从秘书丞这个高级“清官”出身。灵运文章冠绝其时,为一时之“文胆”:
“寻迁侍中,日夕引见,赏遇甚厚。灵运诗书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写之,文帝称为二宝”。
这样一个顶级名士,却曾为慧远所折。《高僧传·卷第六·慧远传》:
陈郡谢灵运负才傲俗少所推崇,及一相见肃然心服。
从此灵运潜心研佛,取得了一系列辉煌的学术成就。《高僧传·卷第七·慧叡传》:
陈郡谢灵运笃好佛理,殊俗之音多所达解。乃谘叡以经中诸字并众音异旨。于是著《十四音训叙》,条列梵汉,昭然可了,使文字有据焉。
这相当于编纂了一部最早的《梵汉词典》,为佛学研究做了最扎实的学术基础工作。继而灵运又著成一部《辨宗论》。《论》是佛学中仅次于《经》的一种著作,它是大德解经立学派的哲学著作,能作《论》则卓然大家。《辨宗论》于佛学史最重大意义在于:它继竺道生首倡之后,详尽阐述了“顿悟义”,并解此“顿悟义”乃折中孔、释二家,并糅合玄学“得意忘形”(欲得之意必忘之形)宗旨——“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极。一极异渐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虽合各取,然其离孔、释远矣。余谓二谈救物之言,道家之唱,得意之说。敢以折中自许,窃谓新论为然,聊答下意,迟有所悟”。由此,我们乃知以“顿悟”为本的慧能南禅宗,为何能成为最本土化、最有生命力的中国佛教宗派。它的祖源之一就在南朝之名士,在于融合儒、释、道之思想。
上海博物馆藏南朝青瓷刻花莲瓣纹罐
南朝名士们兼为玄、佛,佛学因之在江南大盛,由此南朝青瓷上的佛教题材开始变的即多且“正经”与虔诚。
周颙亦是第一流高门士族,他是我们在上一章里介绍过的晋元帝股肱之臣周顗之后。《南史·卷三十四》:
颙字彦伦,晋左光禄大夫顗七世孙也……宋明帝颇好玄理,以颙有辞义,引入殿内,亲近宿直。帝所为惨毒之事,颙不敢显谏,辄诵经中因缘罪福事,帝亦为之小止……颙音辞辩丽,长于佛理,著《三宗论》言空假义。
这位周颙是一位典型的义通玄、佛的大名士,他以通玄学而为帝侍,却又常以佛经谏帝。最后与谢灵运殊途同归,以一部《三宗论》变身为佛学大师,并成为齐、梁间“般若空论”复兴的大功臣。这一复兴直接发展出南朝佛学的高潮顶峰——梁武帝时代。汉地佛教之门阙亦由此而立,则玄学名士于汉地佛其功至大哉。
三、五朝“士风”
由上面已经讲述过的内容,我们大概就能估摸出,五朝之士族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总体风貌。试想:一群没有任何生存压力,生来就能做官,而且是做又清闲又有“面子”之官的人。这些人还擅长摆弄文学和艺术,其中有些更厉害的还天天探讨哲学。那么这样的一群人会是怎么过日子呢?《世说新语》专门用了一个独立部分来描述他们的状态,这个部分叫“任诞”,也就是任性而怪诞。用最通俗直白的话来说:他们一定会闲得惹事生非;他们一定不会拿别人当一回事,而去在乎他人感受;他们也一定会荒诞而奢靡。因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是:他们大多很有钱。
《宋书·列传第二十七·谢灵运传》:
性奢豪,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共宗之……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著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
同历史上大多数安贫乐道的大学者、大思想家不同,谢灵运是真正的“物质、文化双丰收”。他富到可以自己制造景区,大概如今的大部分亿万富豪也难望其项背。他出去玩一趟,动静大到市长以为有敌对武装出动了,可见其之招摇和好“壮丽”。但这样一个人却又是一个佛学家,可见南朝之佛学怕也“淡泊”不到哪里去。也可见南朝之名士已经与东汉之名士大异其趣,此“名”已与品性没多大关系,而纯为家世之“名”和虚浮之“名”。
我们说过,《颜氏家训》里有很多颜之推对南朝门阀政治的反思,那么书中对南朝之“士”的描写也就比较可信。之推乃个中之人,以劫后之思,真可谓痛定思痛、直抒胸臆,试举最典型的几条于下:
(一)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
(二)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陈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
(三)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
(四)江南朝士,因晋中兴,南渡江,卒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墢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
——以上四条皆出自《颜氏家训·涉务第十一》。
如何?只此四条,千秋以下当如何观南朝之士族,更何况其还有更为荒诞之举。《南史·卷十九·谢灵运传》:
(谢灵运)又与王弘之诸人出千秋亭饮酒,倮身大呼,(会稽太守)顗深不堪,遣信相闻。灵运大怒曰,身自大呼,何关痴人事。
这种酒后裸奔,恐怕不会是任何正常社会里文化人所当为,更何况因市长动问辄为大骂,詈市长为“痴人”。这与如今酒驾被查而借酒撒疯、出丑大闹者何异?在任何一个正常的社会里,等待这种行为的都应是法律的惩罚。但谢灵运这样的行为在当时却是“名士之风”,而谢本人则为一世文魁。一叶而可知秋,南朝之病态腐朽不难管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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