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唐朝、川江上、出川和立川忙碌的过客中有一个小的特殊群体:诗人。
765年,杜甫的客轮从龙州(宜宾)进入长江。
按计划,他将很快回到洛阳。然而,世事难料,他直到客死湖湘,也没能回到念兹在兹的故乡。而就在七年前,李白走到夔州(今奉节)得到朝廷大赦。这是李白自25岁离开家乡江油后,距离故乡最近的一次,但他选择买舟东下,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中享受自由。
自从有了照相机,时光的流逝昭然若揭。当我翻阅这本影集时,距离拍摄者轻轻按下快门,已经过去了整整110年。照片的拍摄地,我大多去过。不少照片上都有一条河。有的是平缓的码头。修长的木船并排停泊,遍布卵石的江滩上,头裹白帕的船工,用三块石头支起铁锅做饭。有的是水急浪高的峡谷,河床被两岸山峰挤成一条灰线,波涛之上的船只宛如落水枯叶。
110年前的清末民初,中国还是一个封闭的农业国度;而农业国度,常常暗示着缓慢、落后,旧有的生活步履蹒跚,千年不变。
由是,我相信,从110年前再往上追溯1200年,老照片上的江河、船只,甚至于驾船的船工,乘船的客人,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区别——其间的区别,肯定要小于今天的我们与老照片上110年前的他们。
这条河是中国第一长河:长江。从四川宜宾到湖北宜昌,长江主要流经四川(含今重庆),人们习惯将这1000公里的河段称为川江。川江北岸,岷江、沱江、嘉陵江及其各自支流,形成了密集的网状水系。它们不仅是四川成为天府之国的重要原因,并且,在漫长的历史年代里,还是沟通川内外的交通孔道。
假如回到唐朝,当四川还称为剑南道或东川、西川的时候,川江之上,出川与入川同样繁忙。繁忙的旅人中,有一个小小的特殊群体:诗人……
长江流经奉节白帝城 (IC Photo/图)
念天地之悠悠
幽深的庭院里,回廊曲曲折折,掩映在葱郁的古树下。我站在回廊尽头,透过枝桠缝隙,眺望两三百米开外的大河。正值汛期,河水微黄,恰好与绿的树和青的山形成鲜明对比。河中央,是一座纺锤状小岛。岛上,整齐地种植着玉米和高粱,一排房屋顺着江流的方向一字排开。
小岛是典型的沙洲。水流减缓后,上游裹挟而来的泥沙在这里沉淀。缓慢而持久的沉淀,终于生长出一座生活着数十户人家的岛屿。
我猜测,按沙洲沉积速度,很有可能,1300多年前,当那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在我站立的庭院里闭门苦读时,他并没有看到过沙洲。
那时,沙洲还未露出水面,一如年轻人的名字,还不为世人所知。当他读书之余注视静水深流的大河时,他多半会想起远方。远方意味着事业、功名,以及由此而来的一阵阵激烈心跳。
这条河叫涪江。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因而也是长江的二级支流。四川西部,雪山巍峨,众多江河从这里发源,涪江即其一。从地图上看,涪江与它汇入的嘉陵江都是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二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V字。V字之间,是四川盆地的膏腴之地:绵阳、遂宁、南充。
涪江之滨的遂宁 (聂作平/图)
与之相比,金华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镇——如果没有那位从这里走出去的读书人的话。
金华属县级射洪市。在射洪,到处都能看到与那位读书人相关的东西:子昂路、子昂广场、子昂花园、子昂酒店,甚至,子昂夜啤酒、子昂鱼庄……
——如你所知,读书人姓陈,名子昂,字伯玉。
涪江中的小岛叫金华坝,金华坝以及金华镇,它们的名字都源于我眺望涪江时伫立的那座青郁峰峦:金华山。
涪江从川西北崇山峻岭中一路东南而来,过了江油后,海拔渐缓,大山化为高丘。江水流经之处,间或冲积出一些滨江的小平原,四川话称为坝子。金华镇就坐落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坝子上。
得涪江水路之便,金华自古以来就是繁荣的水陆码头,曾经做过射洪县城。
与金华镇隔江相对的涪江东岸,山峦起伏,连绵不绝,是为武东山。武东山的主峰天保寨,海拔674.4米,乃川中盆地最高峰。
武东山南麓,有一个小地名叫张家湾的地方,山间的一级级台地上,点缀着民居和庄稼。张家湾,即学界考证出的陈子昂出生地。
不过,尽管沿着狭窄的山间公路来回跑了好几趟,我仍然无法确认陈子昂的出生地具体在哪里——想想也是,一千多载锐不可当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唐时的房屋与村落,又如何能够保存到今天呢?
陈子昂出生地——武东山张家湾一带的农村 (聂作平/图)
陈子昂出生于张家湾一个富有的地主家庭。他的家族,流淌着任侠尚义的基因。史称,陈家“世为豪族”;他的祖父“以豪英刚烈著闻,以名节为州县所服”;他的父亲“瑰伟倜傥,年二十,以豪侠闻”。有一年,射洪发生饥荒,陈子昂的父亲一天之内将家里所藏的粮食全部分发与乡人而“不求报”。
成长于这样的家庭,陈子昂也渐渐养成了豪侠任气、轻财好施的性格。
不过,一直要等到18岁,陈子昂才开始从游侠梦中惊醒,并折节读书。
陈子昂的读书地,就是金华山。
一生中,陈子昂四次离开家乡,又四次回来。
22岁那年,陈子昂第一次离开家乡前往首都长安,他的诗歌为我们还原了前往长安的路线:从金华上船,顺涪江而下,经今天的射洪、遂宁、潼南而至合川。合川城下,涪江汇入嘉陵江。再行一百余里,嘉陵江在重庆汇入长江。尔后,江流宛转,一路东下,出夔门,穿三峡,经宜昌而达荆州。由荆州北上,经襄阳抵南阳,再由南阳至洛阳,然后西行长安。
陈子昂赴长安线路图 (梁淑怡/图)
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言,这样的长途旅行充满新奇与诱惑,尤其是奔流无尽的大江,带给了陈子昂飘逸的诗思。白天,顺流而下的客船势若奔马,陈子昂看到两岸山水如同流动的丹青,烟云飘浮,恍若仙境。
一天傍晚,舟子泊舟白帝城下,陈子昂下了船,向当地人打听风土人情。白帝城位于长江夔门一侧,最初由公孙述修筑,刘备曾在此托孤。然而,时过景迁,昔年的宫殿与城廓只余残垣断壁。举目四望,高大的古木生长在山坡上,荒烟蔓昌,如入云端;从远处江面驶来的船只越来越近,渐渐在薄雾中显出轮廓。那天,陈子昂写下了《白帝城怀古》,元代诗论家方回誉之为“唐人律诗之祖”。
进入三峡后,旅途变得艰难,不仅江流湍急,礁石密布,同时还遇上了石尤风,也就是逆风。顺水而逆风,小小的客船挣扎着前行,陈子昂开始怀念故乡。尽管此时他才刚刚走出故乡——唐初,射洪属剑南道梓州,而三峡一带属山南东道夔州。他想起故乡亲友相聚的欢乐,感叹自己行路艰难:故乡今日友,欢会坐应同。宁知巴峡路,辛苦石尤风。
游学长安后,陈子昂赴东都洛阳应试不中,遂落第回乡。两年后,他再往京师,虽然进士及第,但并未授官,于是第二次回乡。又过了两年,27岁的陈子昂来到洛阳,向武则天上书,引起了武则天的重视,授麟台正字——麟台即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下的官职,负责雠校典籍、刊正文章。
此后,陈子昂随乔知之北征、西巡。7年后,继母去世,陈子昂回乡丁忧。两年守制期满,重返洛阳,任右拾遗。3年后,他随武攸宜东征契丹,抵达幽州,从而写下了传唱千古的《登幽州台歌》。698年,40岁的陈子昂对一直不见起色的仕途终于失去信心和耐心,他以回乡侍奉老父为名辞职,第四次回到射洪。两年后,县令段简图财害命,将他收系狱中,陈子昂终于忧愤而卒。享年42岁。
涪江之滨金华山 (IC Photo/图)
短短的四十二载人生中,尽管四次出川,但陈子昂的大多数光阴都是在老家射洪,或者说涪江之滨的金华度过的。
北出金华镇不到半里,小小的平坝到了尽头,一座披绿带翠的小山拔地而起,树荫中隐隐漏出红墙黄瓦,那就是金华山。金华山的前山是一座道观:金华观。后山,则是陈子昂年轻时的读书台。
距读书台数百米的西侧,今天的地名叫西山坪。在唐代,称作西山。史料记载,陈子昂辞官回乡后,在西山修造了数十间茅屋,在那里过着种树采药、读书饮酒的隐逸生活。
古代文人向来爱与僧道交往,陈子昂也不例外。作为水陆码头的金华镇,民间有九观十八庙之说。陈子昂诗中,就有不少篇章涉及僧道或寺观。其中,一个他称为晖上人的和尚,直接写他的就有6首之多。
这个与陈子昂交往密切的晖上人,有人认为他是金华真谛寺僧人。真谛寺今已不存,但兜率寺和上方寺却保存完整,并驻有僧尼。在兜率寺,我见到了刚做完114岁生日的老僧觉融。觉融十余岁时在此出家,已经在这座小镇、这座小庙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金华山后山的陈子昂读书台遗址 (聂作平/图)
陈子昂去世62年后,另一个大诗人在绵州认识了一位即将前往梓州做官的新朋友,他特意嘱托这位新朋友,请求他替自己去看看陈子昂:“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
大诗人就是杜甫。陈子昂去世12年后,杜甫在千里之外的河南降生。
叮嘱新朋友几个月后,杜甫来到了射洪。他登上金华山,瞻仰了陈子昂读书台,又到陈子昂故宅凭吊,并各写一诗作纪念。杜甫是坐船来到金华山的,他将小船系在绝壁之下,拄着拐杖艰难地顺着小路爬上山。他看到读书台里,由于人迹稀少,石柱上长满青苔。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感叹“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在陈子昂故宅,杜甫称颂陈子昂“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子昂坎坷的人生与毕生未能施展的襟抱,一定让老杜联想到了自己。在对陈子昂的追怀中,杜甫事实上也在自叹自怜。
陈子昂曾与晖上人同游金华山东南十来里的独坐山。独坐山上,有禅院,有山亭,而梓潼江就在独坐山下汇入涪江,风光颇为秀丽。
与晖上人同游时,陈子昂大概率没有想到,仅仅8年后,他就将死于非命,并安葬于这座“岩庭交杂树,石濑泻鸣泉”的小山。
1300多年后,陈子昂之墓犹存。条石砌成的墓地系前些年重修,墓上杂草横生,常年人迹罕至。当我穿过浓密的树林走近一代诗宗的长眠地时,一群受惊的鸟儿从草丛中飞起。当它们长鸣几声后消失在远方,这座两水交汇处的小山又恢复了古墓一般的宁静。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漂泊西南天地间
到射洪凭吊陈子昂时,杜甫51岁了。刚刚年过半百的他已是标准的风烛之年:头发全白,牙齿半落,身患糖尿病和肺病等多种慢性病。
杜甫是48岁那年年底入川的。在朋友帮助下,他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边修筑了几间茅屋,也就是我们熟悉的草堂——今天,作为景区的草堂宽达数百亩,衬托得老杜不像一个寄人篱下的寒士,更接近于财大气粗的地主。
浣花溪是锦江支流,锦江是岷江支流,岷江是长江支流。是故,浣花溪这条长江的三级支流,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是一条溪。一条充满诗意的溪。
草堂筑成后,杜甫迎来了一生中除年轻时外最稳定也最安逸的好时光。
成都杜甫草堂内叶毓山先生创作的杜甫铜像 (视觉中国/图)
如今的浣花溪一带,街衢纵横,楼房林立,是成都的中心城区。但在杜甫时代,西郊的浣花溪却是地道的乡野,人烟稀少,竹木繁茂,曲曲折折的溪水每年雨季都会泛滥。
入住草堂第一年初秋,杜甫坐着一条小船,沿着浣花溪绕着他居住的村子作了一次巡游。在《泛溪》中,杜甫写下了他的所见所闻:远郊荒僻,秋色略带凄凉。不过,坐在船上能看到西岭的积雪,淡淡的虹霓横在半空。溪流两岸有不少孩子,有的在捕鱼,有的在射鸟,有的在挖藕。他们热情为杜甫指路,结果杜甫反而迷路了。暮色渐浓,鸡进窝时,杜甫才往家走。一直到月下飞霜之际,他终于回到家。当他听到从城里隐隐约约传来鼓声时,想起前些天酿的米酒熟了,于是决定和老妻共饮一杯。
如此过了将近两年,严武奉调回京,依依不舍的杜甫一直将他送到100里外的奉济驿。当杜甫准备返回草堂时,却因突如其来的兵变而不得不滞留绵州(今绵阳),并于秋天前往梓州(今三台)——这才有了前文所说的杜甫凭吊陈子昂。
涪江从绵阳城区流过,芙蓉溪是它的一条支流。在芙蓉溪即将汇入涪江几百米外的富乐山下,有一座不起眼的李杜祠。李杜祠,纪念的是李白和杜甫。
除了入蜀时曾途经绵州外,杜甫为乱兵所阻,在绵州停留了近两个月,为绵州写了18首诗。李杜祠里,有一块碑,上书“杜工部东津观打鱼处”。
在唐朝,李杜祠附近有一家政府办的驿站,杜甫诗里称为左绵公馆。客居无聊,杜甫经常走出左绵公馆到芙蓉溪边散步。李杜祠外的这段芙蓉溪,当时称为东津——今天,横跨河上的桥仍叫东津大桥。河畔,总有不少人打鱼,杜甫不仅兴趣盎然地看人打鱼,还写了两首观看打鱼的诗。
绵阳李杜祠 (聂作平/图)
杜甫喜欢吃鱼。唐朝时,一条刚从水中捕上来的鱼,到了厨师手里,只要片刻功夫,就能变成一盘又白又细的鱼片。半透明的鱼片轻薄如纸,隐隐透过灯光。把鱼片放进由芥末、豆豉、蒜泥和酱油混合成的调料中略微一蘸,入口的鱼片爽滑清甜,极为鲜美。
这种食用方法称为鱼脍。早在先秦时期,鱼脍就是一道令人垂涎的美食。传入日本后,慢慢演变为今天的刺身。
在唐朝,制作鱼脍的鱼类首推鲤鱼。唐代诗人中,杜甫对鱼脍情有独钟。他被贬到华州期间,曾回老家洛阳,途经一个后来废弃的县:阌乡(今河南灵宝)。在阌乡,县尉姜七请杜甫吃饭,主菜就是一盘黄河鲤鱼做的鱼脍。
多年以后,杜甫旅居夔州时,偶然发现故人王十五竟与自己为邻。有一天,王十五备了鱼脍,邀请杜甫全家去做客。鉴于老杜年迈难行,王十五还专门派了一乘肩舆抬他。为此,杜甫又一次写诗说:情人来石上,鲜脍出江中。
不过,同样是鱼,有一种我们今天列入一级保护动物的鱼,杜甫却对它很厌恶。那就是黄鱼。他在写夔州生活时,用颇为不满的笔调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乌鬼是捕鱼的鸬鹚。黄鱼是一种大鱼,能长到近一丈长,重达数百斤。《尔雅》郭璞注解说,“鳣,大鱼……肉黄,大者长二三丈,今江东呼为黄鱼。”
那么,鳣是什么鱼呢?《古代汉语词典》解释说:鲟一类的鱼。
由此,我们可以确定,杜甫笔下的黄鱼,其实就是中华鲟。黄鱼实在太大了——几百上千斤鱼肉,在没有冰箱的年头,要想多保存几天也不可能,而人又吃不完或是吃得生厌,只好用来喂狗。
嘉陵江环绕的阆中古城 (视觉中国/图)
从高空鸟瞰,嘉陵江以U字形将阆中城三面包围成为半岛,半岛看起来如同游动在水中的鲇鱼。鲇鱼头部,是阆中古城。
杜甫在阆中有过三次停留——第一次纯游历,第三次为取道,只有第二次小住了三个月。
阆中的主人是阆州王刺史。杜甫与他在梓州相识时,王刺史邀请他到阆州做客,不久,杜甫便经盐亭到达阆州。对这座山环水绕的古城,杜甫感叹“阆中城南天下稀”。
古城的江对面,是一列青翠山峰,称为锦屏山。山上,一座红墙碧瓦的建筑掩映在树林深处,这就是杜少陵祠堂。
嘉陵江从锦屏山下流过,折而北上,复又急转南下,形成了一个拱形,将一座山峰也围成了半岛——恰好与它西面的古城遥遥相望。
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我喘着粗气,沿着山间小路好不容易登上山。在大半山的台地上,分布着许多发掘坑。据介绍,考古工作者从这里出土了大量石器和陶器,从而将阆中的人类活动史从距今3000年推到了距今4500年。
这座山叫灵山。关于灵山,当地人早就有各种传言,比如认为蜀王鳖灵曾登此山,故名灵山。考古中还发现了燎祭遗迹,说明它可能是古蜀人祭天的圣地。
当然,杜甫不知道这座滨江的山峰,居然有着如此这般的过去。他只是观察到城池东面的这座山,山上总是飘浮着一朵朵白云。为此,他写诗说,“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
绕城而过的嘉陵江,给杜甫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写了一首《阆水歌》。在他笔下,嘉陵江水的颜色如同黛色的石墨与碧色的玉石相接交错,红日从水天尽头喷涌而出,伴随着春天一起归来。
大年初一这天,王刺史举办了一次聚会,杜甫是与会嘉宾之一。宾主之外,另有歌伎相随。他们坐着画舫游江,饮酒作乐,之后登临黄家亭子。黄家亭子因黄氏所建而得名,其故址,在今天的锦屏山与灵山之间的嘉陵江畔。如今,这里是一片林木幽深、小桥流水的园林。园林中临江的石崖上,有一尊高约10米的释迦牟尼佛像。文献记载,大约就在杜甫旅次阆中前后,一个叫何寿松的居士开始凿像,一直凿了二十多年,直到唐德宗时才大功告成。
从阆中古城眺望锦屏山 (视觉中国/图)
杜甫曾打算自阆中顺嘉陵江、长江而出川,但就在他备好行装准备出发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来:严武再度镇蜀,邀他回蓉。
于是,杜甫又回到了成都草堂,这才有了以后入严武幕,并被严武表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后话——由是,历史上才有了杜工部这一别称。
意想不到的是,一年多后,严武暴死,杜甫失去依托,终于决定离开四川,返回故乡洛阳。其时,老杜的内心充满凄凉与惶惑: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杜甫离川的道路一如当时大多数出川的人一样,选择了水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横贯成都的锦江是天赐的黄金水道,杜甫顺锦江而下,入岷江,进长江,在来自雪域高原的冰雪融水护送下东去:
765年五月初,54岁的杜甫登舟启程。端午节,抵达岷江与大渡河交汇处嘉州(今乐山),在嘉州,他与堂哥相逢。这位杜甫称为四兄的堂哥,率性天真,不修边幅。他们在嘉州城里找了一家楼前开满鲜花的酒楼豪饮,乃至“楼头吃酒楼下卧”。
嘉陵江与古蜀道 (聂作平/图)
因为与堂哥欢聚,杜甫在嘉州待了好些天,直到六月初,他才抵达距嘉州三百多里的戎州(今宜宾)。
在戎州三江口,岷江与金沙江相汇,金沙江始称长江。在三江口下游数里的南岸大溪口公园内,有一座唐式建筑,称为东楼。历史上,西距东楼5公里的岷江南岸,曾有一座始建于唐初的楼台,亦名东楼。东楼屡建屡毁,如今只留下了东楼街这个小地名。大溪口公园内的东楼,这座钢筋水泥的高大建筑,正是为了纪念唐朝的东楼。而唐朝的东楼之所以值得纪念,在于杜甫参加了在东楼举行的一次宴会并赋诗。
戎州居留期间,杜甫受刺史杨某邀请,出席了东楼宴会。席间,歌伎成行,管弦齐发,宴会上却有两种东西令他念念不忘,其一是荔枝,其二是重碧酒。
现代物流与保鲜技术阙如的古代,产自热带和亚热带,且“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的荔枝,对遥远的北方而言,是一种用重金也难以买到的奢侈品。只有杨贵妃这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金枝玉叶,才能调动国家机器得以一饱口福。
今天的宜宾一带已不产荔枝,即便其下辖的高县等地偶有种植,也大多酸涩难食。唐时,中国大陆年平均气温比今天高两度左右,宜宾和相邻的泸州便以产荔枝而知名。时值六月,正是荔枝成熟时节,杜甫在东楼吃到了淡红色的荔枝。
重碧酒原是一种用四种粮食酿制的春酒,颜色深碧,杜甫在诗里将称其为重碧酒。“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很多年后,宋代诗人黄庭坚流落戎州时,他也吃到了荔枝,喝到了重碧酒——他一定想起了当年的老杜,于是将老杜的五言化为七言:“试倾一杯重碧色,快剥千颗轻红肌”。
宜宾三江汇流处 (视觉中国/图)
戎州之后,杜甫的客舟进入了长江。他过泸州,经重庆,一路顺风顺水。按计划,他将很快回到洛阳。那里有他年轻时修筑的尸乡土室,还有他从家族继承来的永业田。然而,世事难料,他先是在云安小病半年,继而又在夔州滞留一年又九个月,直到客死湖湘,他也没能回到念兹在兹的故乡……
大江茫茫去不还
发源于岷山伐子岭5000米雪山上的盘江,是一条典型的山区河流。雨季,河面宽阔,河水丰盈;旱季,河面狭窄,河水干枯。在盘江即将注入涪江的地方,有一个古老的渡口,叫漫坡渡。据说,居住于附近的李家媳妇,天天到漫坡渡边的盘江里浣纱。有一天,一条鲤鱼跳进她浣纱的竹篮。她吃了这条鲤鱼后便怀孕了。后来,生下一个男婴。这男婴,便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大诗人李白。
食鲤生子的故事自然经不住推敲,但李白生活了二十余年的陇西院,的确就在盘江与涪江形成的Y字形中央。
青莲是江油以南的一座小镇,地处绵阳与江油之间。唐时,称为青廉。零乱的街道散漫地分布在涪江冲积成的小平原上,大多是两三层的小楼,在中国乡镇乃至一些县城随处可见,似乎出自同一个想象力贫乏的建筑师之手。
李白故居就在青莲镇外的一匹小山脚下。如今,由于发展旅游,山上建了诸多高大的仿古建筑,其中一座叫太白楼。楼下,是一方方题刻着李白诗作的石碑。宽阔的游客中心和停车场,把记忆里原本曲径通幽的陇西院衬托得很微型。
就像许多名人故居其实都是后人通过追思与怀念新建的一样,李白故居也不可能是唐代的初版——李白离家数十年后,陇西院沦为寺庙。宋代,首次重建。明清鼎故之际,四川遭逢千古未有之变局,几乎所有老建筑都毁于兵火。今天,我看到的陇西院是清朝乾隆年间出品。
江油李白故居陇西院 (聂作平/图)
总体上说,李白并不是一个有多么厚重乡土观念的人,他甚至很少怀念故乡,他生命中的那份豪爽与洒脱,决定了他是一个唐代的暴走族,他的根在远方,诗在远方,梦想也在远方。只是,如同任何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都有涓涓细流的源头一样,李白这条大河的源头就在江油。
得天地英才而育之,这是江油的幸运。
陇西院的格局是一座川西民居风格的三合院,院子里,有一间李白书房——当然也是后人想象的产物。书桌上,陈列着笔墨纸砚,一把硬木椅子放在桌前,灰尘让它有一种历尽沧桑的错觉。这些文人书房里最普通的必需品指向了一个博大精深的时代。当它们各自散落时,它们是普通的,也是廉价的,但当人们把它们和一个叫李白的诗人联系在一起,它们又是华贵的,特殊的。
面对历史的忘川,后人的确需要用许多模拟之物去假想天才和一个时代的紧张与松弛,光荣和梦想。
站在小小的书房前,春天的午后有一种令人眩晕的寂寞与感伤:恍然之间,你会以为那个叫李白的少年才刚刚出门,或许在溪边看桃花李花的风景,或许在山上放一只扎了彩带的风筝。总之,你没感到岁月已经流逝了1200多年,你也没感到那个叫大唐的时代早就杳如黄鹤。
江油李白故里纪念广场上的青年李白塑像 (IC Photo/图)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许多年后,当李白因永王之乱被流放夜郎时,客居成都的杜甫又一次怀念他毕生敬重的兄长,并为他的命运担忧。他希望,漂泊天涯的老友,能够在暮年重归故里,重归昔年读书的匡山。
查《江油县志》可知,江油市区西北面的匡山,因“山石方隅,皆如筐形”,故名筐山;又因筐与匡同音,再称匡山。此外,它还有另一个名字:戴天山。如同青莲一样,匡山也位于盘江之滨,直线距离不到3公里。
从青莲到匡山,有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据说李白就是沿着这条曲折如蛇的小路,往来于陇西院和匡山书院。一来一往的时间长达十年,小径经行的村落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都见证了那个稚嫩的少年如何一天天成长为风华正茂的青年。
今天,通往匡山的路依旧崎岖。山不算高,林不算茂,风景却有殊胜之处。三月的微风暖如熨斗,吹得人心里发痒。远远的农舍隐在大山的皱纹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温柔的鸡鸣狗吠,旋即又淹没于无边的宁静中。
李白的读书处在一座寺庙内,唐时称为大明寺。清光绪十四年(1888),龙安知府蒋德钧感于李白匡山读书旧事,发起乡绅捐款,重建匡山书院。匡山书院最好的模范当然是李白,因此原有的李白祠、太白楼、双杜堂和中和殿也联为一片,成为当地最具人文气质的地方。然而,蒋知府的善举没能长久地维持,时过景迁,那些建筑早就沦为残垣断壁。
窦团山的独特“身姿” (IC Photo/图)
与大匡山相比,窦团山名气大得多。虽然只有区区几平方公里,却因奇险闻名。远远望去,三座山峰笔直冲向蓝天,除了其中一座有小路可蜿蜓而上外,另外两座均无路可通。三座山峰之间,架设着沉重的铁索桥。方志表明,早在李白的唐代,铁索桥就有了。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更换新的铁索。最近一次更换是清雍正五年(1727)。窦团山原名窦圌山。唐代之前,山上就有不少道观,旺盛的香火和虔诚的香客使这一脉既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山远近闻名。唐初,彰明县主簿窦子明弃官隐居山上。据说他苦心修炼,后来得道成仙。为了纪念窦神仙,团山更名窦团山。
李白从小受的是儒家教育,但他毕生好道,求仙得道曾是他念念不忘的追求。道教圣地近在咫尺,李白与窦团山相遇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令人惊讶的是,与描绘读书十年的大匡山不同,李白给窦团山留下的诗作只有短短十个字,甚至不能称为完整的作品,更像一个突如其来的片断: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
那位居住于戴天山的李白访之不遇的道士不详其人,另一个道士却对青少年时的李白产生过重要影响。这就是盐亭的赵蕤。
盐亭位于江油东南80公里的梓潼江畔,乃是黄帝正室、栽桑养蚕的发明人嫘祖故里。今天的盐亭,仍然以蚕桑闻名。神奇的是,修建于明代的东门城楼上,有两棵野生古树,一棵为榕树,一棵为桑树,皆亭亭如华盖。
有唐一代,小小的盐亭县出过两任宰相。一个是唐高宗时代的李义府,一个是与杜甫同时代,并且还在严武幕中做过同事的严震。
李白前往盐亭拜访赵蕤,如果走水路的话,他将顺涪江而下,在金华镇境内,也就是陈子昂坟墓所在的独坐山下,折入梓潼江,溯流直达盐亭城下。
赵蕤长李白42岁,二人的年龄相当于祖孙的差距。几十年里,尽管朝廷多次征召,赵蕤俱不应。他隐居蜀中,潜心道术、帝王学和纵横术。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李白悉数继承了赵蕤的衣钵——不仅包括思想,还包括人生观和处世态度。是故古人把师徒并称为蜀中二杰,所谓赵蕤术数,李白文章。
李白初访赵蕤时,令他感到非常神奇的是,赵蕤养了上千只不同种类的鸟儿,他一呼唤,鸟儿就会飞到他身上——不久,李白也能像老师一样和鸟儿打成一片了。
江油风光 (视觉中国/图)
开元八年,即720年春天。当匡山上的草木又一次吐出亮晶晶的新芽时,李白前往成都,拉开了他一生干谒名流高官的序幕。干谒的字面意思是有所企图而求见显达者。具体到唐人干谒,就是为了在科场胜出或是直接入仕而拜访显达者,希望通过向他们展示才华,赢得好感,得到举荐,获得进入仕途的机会。
在成都,李白拜访了益州长史苏颋。苏官至宰相,是一个温厚长者。按李白后来的说法,苏很赏识他,指着李白对手下官员说,“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令人疑惑的是,即便如此,苏颋却没有举荐他。不知苏颋是出于客气才待李白以布衣之礼,还是多年后李白的追述有所修饰?
拜访苏颋没结果,李白又沿着沱江南下,在今天的内江折向东行,经成渝古道到达渝州(今重庆)。在渝州,他拜访了刺史李邕。李邕之父李善乃《文选》注释者,此书是包括李白在内的年轻学子使用的教材,李邕本人则是知名书法家。但是,李邕对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礼貌而拒绝——他令手下一个复姓宇文的官员把李白打发走。
成渝干谒,李白惟一的收获就来自宇文——他送了满脸失望的李白一只桃竹制成的书筒。
冬时,李白重又回到家乡,回到匡山,并在诗作里流露出归隐林泉、终老青山的念头。其实,李白才二十出头,所谓归隐,所谓林泉,俱不可能落到实处。就像近千年后侯方域下第,煞有介事地写文章表示从此杜绝儒士,闭门隐居一样,皆不过是有口无心地发发牢骚而已。
几年后,李白25岁了,他不想再在青莲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子弟,他想走出青莲,走出剑南,他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必将潜藏着更多的希望与更多的可能。
725年春天,李白买舟东下,写下了平生第一首民歌风的作品: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
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西屏是李白故里江油近郊的一处乡镇,地处四川盆地边缘。丘陵和平坝交错,再远的地方就是川西高原了。 (IC Photo/图)
李白离开了故乡巴蜀,东去的浪花托起他小小的木船。他出川的线路,和多年后杜甫出川的线路相同。都是由锦江而岷江,由岷江而长江。不过,一个是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青年,一个是叶将落而苦盼归根的长者,两人的心境无异霄壤之别。
于李白而言,江流浩荡,春暖花开,光彩重生的大地令他心旷神怡。在李白的内心深处,他是否天真地认为:从此往后,我的人生也将如同顺水行舟一样写意而美满?
现实永远残酷。以后,命运这个不讲规则的打手将不断吊打李白。尽管他曾有过短暂的翰林生涯,有过力士脱靴、贵妃捧砚的高光时刻。但说到底,他只不过是天子倡优蓄之的文字清客而已。即便如此,也很快将他赐金放还——换一种说法就是,打发他稍微体面地滚蛋。
一生中,李白都坚信自己有着经天纬地的政治才能,并不断寻求机会,以致垂暮之年竟参与了永王叛乱,落到了“世人皆欲杀”的地步。
幸好,在宋之思和崔涣等人帮助下,李白的性命总算保住了,最终的处理是流放夜郎。更幸运的是,因为遍及天下的诗名,他长达一年的从浔阳前往夜郎的流放之路,竟相当于边走边游的自助旅行,沿途照例有朋友或粉丝为他置酒设宴。
夜色下的瞿塘峡口夔门 (IC photo/图)
一年后,他走到夔州,朝廷大赦令传来。于是乎,他立即买舟东下,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喜悦中重获自由。
这是李白自25岁离开剑南后,距离剑南最近的一次。按我们的想象,他应该继续溯流而上,经过长江、嘉陵江和涪江回到青莲。其时,他的父母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妹妹和妹妹的子孙应该还在,陇西院当然也还在。
李白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李白漂泊的脚步如同暗夜远去的灯盏,再也不曾照亮沉寂的故土。
【参考书目:《陈子昂集校注》《杜甫全集校注》《李白全集笺注》《唐人轶事汇编》《陈子昂评传》《杜甫评传》《李白评传》《射洪县志》《江油县志》《三台县志》《唐代交通图考》《元和郡县志》《消失的天府》】
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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