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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笛声5
第二,他好,她好,11
三个人带来了孤儿15
431封信20
哦,这就是现实。25
6.打开新页面。31
七天像流水一样40
八爱还是45岁
九清华彩的夕阳53
竹笛声
金秋10月,西京某家族院的林荫道上响起了“叮咚”手机。陌生的号码?答案使他吃惊。“你的快递。”白子江事故:“快递,你从哪里来的?”他打开快递一看,吓了一跳。那是妈妈白竹云的亲笔信。“儿子,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舒服地走了。”
“哎呀,妈妈!”天人之隔是后辈的巨大不幸!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白,怎么啦?您怎么啦?”一位同事路过,看到白子强表情异常,遂停下来关心地问。
“没、没什么。谢谢!”身高一米八一的白子强,一头偏分的黑发见白,体格颖长、五官俊朗、白净的脸膛上、时光的沧桑感已然半露。他掩饰性地揉搓了一把,抬起头来,挤出一丝笑意点头回敬。然后,忘记了骑自行车,急匆匆地赶回家去。
“妈患乳腺癌术后三十年了,多亏郭爸爸照顾,我得赶快联系郭灵珑,一块去把老人家接回来。”白子强难过而又感慨地说道。
“当年,人们都传说妈跟郭爸爸私奔,满城风雨。”妻子郝健英说。
“你怎么说话?那是她不愿意拖累咱们,老人家抱团养老、临终互助。”白子强扭头看了妻子一眼。
“哎,我还是很敬佩妈的,立德立言有思想,听说妈和郭爸爸是初恋哟。”满头银丝的郝健英补充道。
“可怜俩人错过了年富力强的壮年和风度翩翩的中年,只占有人生的两头,青年和暮年,算是上苍给他们的弥补吧!”白子强解释。
“元好问有句名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他们俩人是幸福的践行者。”郝健英殷勤地说道。
“妈也有句名言,我现在还记忆犹新:‘近看,你比山还高,山是你的背景;远看,山比你高,你是山边小草。’”白子强抹起了眼泪。
“你还记得吗?妈把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改成了:‘夕阳无限好,好在近黄昏。’不知道后面两句是什么?”郝健英转移话题。
“嗯,这次去应该有答案吧。”白子强说。
母亲白竹云的故事耐人寻味,让人惊叹,话得从六十八年前说起。
秦岭北麓,翠花山下,翠花寨依山临水而建。
孟秋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在翠花寨后山上,一声声竹笛婉转悠扬:“…5523 1723│1765 3│ 665 435│2 —│……”这是纪录影片《农业学大寨》插曲,笛声在空谷回荡,宛如玉珠在银盘弹唱,有一股穿透人心的张力。白衣蓝裤学生装的郭伟明,下乡插队四年,又远赴南京上学两年。他中等个头,文质彬彬,踏实肯干,一双眼睛纯情睿智,言语少,不惹事,一身正气,却书卷气十足。此次回乡,笛声挖心似的:“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五年前的情景让他感触良多。
也是孟秋时节,也是后山上,半旧军装半身泥土的郭伟明,拿着他心爱的12孔竹笛,忙里偷闲来到他的新大陆。这里被山坡阻挡,笛声清脆不扰民,他得以忘神地吹奏练习。
山下,忽然传来疑似郭兰英的歌声,细细的唱腔合着笛声:”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那个……”典型的女高音,声音甜美清亮,郭伟明不知道唱歌的姑娘是谁,但他不敢怠慢,歌声骤然给了他力量,他激情澎湃地合着歌声伴奏:“│ 112 335│ 227 6 │ 553 2.327 │ 6763 5│……七沟八梁一面坡,层层梯田平展展……”
忽然,空谷一阵粗野的吼声传来:“白竹云,谁准你唱大寨的歌?”放下草笼忘情唱歌的姑娘,被身后的吆喝声打断,歌声嘎然而止。她熟悉那是常占山的喊声,一下子像被狼追猎似的,提起草笼撒丫子拼命地朝寨子方向奔跑。
“跑,小媳妇,我等你好久了,你往哪跑?”常占山浓眉大眼、人高马大,长胳膊前伸,一把抓住逃跑的白竹云,转身挡住她的去路,两只眼睛兴奋得放光。“救命啊!救命……”美丽而柔弱的姑娘不顾一切地呼喊起来。这里离寨子还有两里多地,山谷里空空如也,她意识到糟了,仍然本能地大声呼救。
山上,郭伟明被吆喝声一惊,停止了吹奏。此处山路盘旋,似近却远,虽然没有突兀的大石,茂密的杂草和荆棘遮蔽得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伸长耳朵,警惕地探听着山下事态的进展。他知道常占山是个炙手可热、品德不好的家伙,但寨子里没有人敢惹。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明有笛声,姓常的居然无视。弱者的呼救声激起郭伟明一身胆气,他估计着方位,扎紧衣裤,撩起外衣遮面,双肘护头,不管不顾的从山坡上飞滚而下,“嗵”的一声,重重地跌落在姑娘前面五、六米远的山路上。
常占山一楞,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跟踪了好几天,到手的天鹅要飞啦,不得已松开猎物。皮厚不脸红,人惊不失威:“噢,郭伟明,好你个知青点点长,你胆恁大,摔伤怎么办?我这个大队长怎么给你爹妈交代?”
常占山从被荆棘扎得满身破洞和伤口的青年身上收回目光,恶狠狠的瞪着姑娘说:“白竹云,你家是地富反坏右,你没有资格唱大寨的歌,以后再听到,寨里不会轻饶你!”接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摇大摆地甩手走人了。
惊魂未定的白竹云,左胳膊还勾在草笼上,人瘫坐在山路边,割草的镰刀被丢到几米开外,接连两次的意外让她大脑一片空白。一双大眼睛露出异样的恐慌,眼神复杂的盯着跌落在不远处的男知青。冥冥之中,英姿绰约而面善的他……
毕竟还是男孩子胆大,而郭伟明又兼心细。眼前的姑娘惊人的美丽,是一种无需雕琢的美,像深藏沙滩里被惊扰的红玉。短发小辫,眉黑唇红,桃花般俏丽的脸庞浸出几粒豆大的汗珠,双眼皮下的长睫毛不安地眨动着。不经意再看,黑色外裤已经被扒下一截,露出粉色的内衣。他站起身来,背对女孩子说:“你、你快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吧。”
白竹云这才反应过来,丢人现眼的尴尬让她满脸绯红,本能地放下草笼,羞涩地转过身,整理好衣服站起来,把漂亮的红白绿三色格子的土布衣襟向下拽了拽,回头向青年微微一笑,深深地鞠躬致谢。接着,她捡起镰刀,伸手提起装填得胀满的草笼,一句话也没有说,吃力地一跛一瘸的朝寨子走去。
郭伟明心里想帮她,去提那沉甸甸的草笼,但他未敢唐突,自己也是一跛一瘸浑身疼的跟着,一直目送姑娘到家,才折返百十米回到知青点。郭伟明突然发现了金矿似的,回忆起每次的劳动间歇,差不多总有一个女子,远远地坐在地垅上,抱着一本书忘神地看,从不参与到婆姨姑嫂的家长里短来。“她,是她!”过去,偶尔一瞥她的清秀,今天才第一次近距离清晰地看到她:匀称的中等身材,白净腼腆、温柔聪慧、知书达理、秀丽迷人,一种让人心身向往的气质!
“喂,点长,你怎么啦?”知青李忠良关心地问。浑身的衣服都破了,十几处被荆棘撕扯的孔洞和渗血的伤口瞒不住人。
“哎我说,你吹笛子,怎么把衣服吹出了窟窿?”另一位知青调侃。
“唉,别提啦,不小心从山上跌下来。”郭伟明没有给战友们说实话,一次偶然的“英雄救美女”的老情节而已。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满是红白绿格子割草姑娘柔美可怜的模样,那衣服尽管是家织土布,颜色与密度的搭配别样精巧。
在此后的岁月里,郭伟明才慢慢了解到事情的复杂性。
常占山的父亲是解放后的第三任村长,一只眼睛因斗殴失明,装了义眼,寨子里人戏称“玻璃眼”。白竹云的家堪称寨子里最和睦的家,她从小没有见过父母亲红过脸,一对老夫妻最动人的表现,是遇事不责备,说话和风细雨。当年,父亲在公社任会计,在她九岁那年因病去逝。常占山的父亲早就对白竹云母亲的风韵馋涎欲滴,形容这个女人像花比花艳,不凋谢,而且有着每个时段迷人的风韵。一直到白竹云初中快要毕业了还弄不上手,于是,就想出了恶毒的招数:把白竹云家的“小土地出租”成分毫无因由地改成了“富农”,让成绩优异的白竹云政审通不过,无法报考她中意的航校,不得不放弃升学的念头回乡务农。如此家境,让郭伟明不由得萌生出十二分的爱怜。
人常说:逆鳞不可触!常占山从小长得壮实,一副好皮囊,比一般同龄人力气大,虎虎生威,有男子汉强悍的气势。二十四岁时,依靠父亲的威势,当上了翠花寨大队长,在寨子里为非作歹,横行无忌。小时候,常占山和白竹云玩“过家家”,他以大哥哥的身份,在寨子和学校几次打跑欺负白竹云的男孩子,保护过所谓的“小媳妇”。长大了,结婚了,仍然拿小时候的事当借口,总想占白竹云的便宜。白竹云因为家庭成分高,一直找不到称心的对象。而常占山父亲从不制止儿子,任他欺凌漂亮、柔弱的白竹云,这就上演了前面的一幕。
翠花山近山的林木被砍伐一空,翠花寨的河水几近断流,河床半干,资源贫瘠,农民靠天吃饭,劳动工分只值几分钱。正像顺口溜里所说,“扁担本是古人留,留给后人担忧愁;担到社员奶锄把,愁如溪水向东流。”白竹云姊妹四个,她是老大,家中无劳力,工分钱不抵粮钱,只好工余去割草。为了避开常占山的骚扰,她只在山上有笛声的时候出门。时间一长,竟成规律:凡是有笛声的傍晚,都是晴朗的日子;凡是有笛声响起的山坡,都是水草丰茂的地点。
富农家的孩子白竹云并不傻,她不乏智慧,内秀好学,敏感善良,也有主见。经过一番宛转的打听,她了解到吹笛子知青郭伟明的身世,他跟自己同岁,家在上海,父母亲在一家工厂上班,弟兄五人,他是老大,六九年下乡来翠花寨插队。知青点的学生都尊称他“诗人点长”,人长得帅气,喜爱读书,为人忠诚,倔强刚毅,一身正气。
自从俩人认识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白天,下地劳动的日子里,见面时彼此都是远远地瞅一眼,走近了就憋住有意不看,总怕被旁人觉察到。他们心照不宣,竟然很默契!但只要郭伟明在她前面干活,留给白竹云的地垅就窄一些;若白竹云在他前面干活,留给郭伟明的地垅就短一些。唉,天公哟,尽管俩人之间很少说话,但挡不住情爱中那彼此暗恋的引力!
一天,她放下镰刀,鼓足勇气,合着山上吹奏的曲子,吟唱起来。奇怪的是,笛声越来越近,白竹云转过身,见郭伟明远远走来。突然,她迎着他走上去,到了近前,羞怯地细声细语:“诗人点长,谢谢你!”红着脸、低下头边说边抚弄起自己的衣角。
“白、白竹云,你、你谢我什么?”郭伟明看到白竹云迎上来又收住脚步,他停止了吹奏,走近几步,含情脉脉地瞅着他久久思念的姑娘,忍不住小鹿乱撞。本想拉住她的手,脸却发烫,人也结巴,想好的话儿不见了踪影。
“谢你救我和一直以来的照顾。”白竹云话到嘴边也颤颤巍巍。敏感的她忽然警惕起来:“你、你快吹笛子,别让姓常的突袭!”
郭伟明竟也听话,他仰起脑壳吹奏,竹笛声声,白竹云贴着恩人的身体,她要掏东西谢他,浑身却颤抖不已。笛声也变了,颤音不成调,干脆停下来。青年张开双臂,一把将姑娘搂进怀里,她没有拒绝。初吻忘情,所幸周围没有人来,绿荫打掩护,二人世界里,时间凝固了。
分开时,他塞给她一封华美的信,那是深思良久的信;她递给他一张折叠的纸,那是折叠了几天的纸。
灯下,白竹云双手抖抖索索地拆开那封信,信似南来雁,情牵两颗心:“白竹云:亲爱的!自从我第一次注意到您,看到您被人欺辱,我就下决心帮助您规避禽兽,也许是一见钟情吧,想护您一世周全。我打听过您,名花纵无主,飘泊任秋风?从此,您纯洁的人品,聪明的举止,柔美的影子,似万绿丛中一点红,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海涌现。在那极不寻常的一天,我还清楚地记得:琴断惊心滚下山,荆棘刺身皮肉翻;可怜花儿临了险,知音伴唱一线牵。正义本来无所惧,冥冥巧遇解危难;翠花山前拜月老,但愿情投更有缘。阿明 书赠 ”
一位热血男儿,情深义重,怜惜自己“飘泊任秋风!”白竹云在灯下抿嘴点头落下泪来:“他娓婉中带着感人的诚恳,铿锵中带着深情的爱恋。”
灯下,隔着蚊帐,郭伟明双手小心翼翼地拆开折叠的纸团,这是心灵的窗户,阿云是窗户里的心上人:
“郭伟明点长:您好!大半年前,在我遭遇流氓袭击落难之际,您不顾山高岩陡,从天而降救了我,这种舍己救人的美德和男子汉英勇果敢的善行,让我久久难以忘怀。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一个弱女子,富农成分,无以为报,愧疚之情惶惶不可终日:
骤从天降救世男,弱女何德脱危难;心心念念苦中苦,黑人黑户愧无颜。阿云 血诗 ”
“啊,阿云,您怎么用血写诗?”郭伟明被震撼了,她如此用情,意之深、情之重,彻底俘获了阿明的三魂七魄。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翠花山博大而神秘的怀抱里,俩人巧妙的谨慎的以笛声约会,适时有度,自律自重,竟然鲜有圈外人察觉。他们凭了山野的掩护,或坐柳树下,或站溪流旁,或掩面于松树林,或藏身于乱石滩……
白竹云有一个朴素的认识:看人如观景,前几眼绿肥红瘦、浓郁葱翠,满目尽是优点;后几眼残枝败叶、虚花无果,就有了缺欠;临了,才分得出青山秀水还是穷山恶水。郭伟明诚实聪明、博学多才、讲义气、有担当,虽然牛脾气倔强不服输,不受驾驭只愿同行,但无疑是一位值得一辈子信赖和寄托的知心人。他帮她一起割草,趁割草歇息之际,漫谈读书的感悟,畅想未知的远景,赋诗填词,海阔天空,直至谈婚论嫁。
人常说,瓜熟蒂落。于是,郭伟明给父母亲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委婉地告诉大人们,他一见钟情,和翠花寨一个美丽的姑娘白竹云相爱了。尽管,她出身于富农家庭,但那不是她的污点。相反,苦难塑造出她纯真的情怀和聪慧的心灵,宛似初春迎风摇曳的桃花,让他迷恋。信中夹寄了一张白竹云的相片,背景是终南独秀、嶙峋峥嵘的翠花山,姑娘端庄秀气,神态平静,凝视着远方,透出一幅美丽少女迷人的魅力。
一天,大队长常占山接到上级文件,要求从知青中择优推荐上大学的人选,翠花寨一个名额。“哼,好呀,知青点的点长郭伟明,以前你坏了我的好事,这两年老子家事不顺,这回得借机把你修理修理,出出晦气,让你知道我常占山也有三只眼……”
几乎同时,白竹云也从邻村的闺密那里知道了推荐上大学的事。
傍晚,社员修梯田收尾延时,看到知青们都不知情似的毫无反应。她表面也静静的,内里却心浪翻滚:“怎么办?推荐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可惜自己没有资格。阿明有资格也有学问,得想办法通知他做做努力。”但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别呀,阿明走了你就凉啦,谁个回城还要乡妹子?”闺密警告她。“可是,自私让人不屑,阿明好就是我好,万一……看到他好我也愿意。不能耽误,晚上就去。”白竹云的心平静下来。
这一招其实挺糟糕的,为什么不能等等呢?善良模糊了她谨慎的心。
天黑了,寨子里家家户户都亮了灯。借着微弱的光亮,白竹云找到知青点,这是她第一次来。估摸着阿明说的方位,她摸黑走进去。门掩着、灯亮着,扑克牌摔得“啪啪”响。
白竹云一个激灵:“啊呀,修梯田告一段落,今晚恐怕他们要往疯里玩!”等了好一会儿,柔弱的她心想:“得快点告诉他,顾不得那么多啦,喊他出来。”
“郭伟明……”白竹云银铃似的叫声,完全被打扑克的热闹声淹没了。
“郭伟明、阿明,有急事,你在吗?”白竹云连连大声地喊。
门旁观战的男知青开了门:“阿明?你谁呀?”
也许是心有灵犀,郭伟明绕过男知青走出来:“阿云,你怎么来啦?”
一屋子的人顿时安静下来,还有几位本寨的小伙子在,大家扔下扑克,一个个露出惊奇的目光。一位女知青不自觉地重复:“阿明?阿云?”
白竹云一下子慌了,两年多的保密工作白做了,恋爱的秘密瞬间暴露。
“阿明!”再叫一声阿明,白竹云反而不紧张了,她冷静下来,索性直接告诉大家:“是这样……望暂时保密,等待大队通知,我走了。”她实话实说。
“白竹云,谢谢你,我代表点长和大家谢谢你!”男知青李忠良感激地说,他同时也聪明的替“阿明、阿云”解了围。
郭伟明默默地送白竹云走出知青点:“我也谢谢你,没想到关键时刻你这么勇敢。”黑暗中,他拥抱了她好一阵子,拍拍她的背,目送心爱的姑娘离去。
让俩人意想不到的是:洁白易污,善良易辱。从此,他们再见面,已经是四十年以后的事了。
二 他好她就好
当天晚上,知青们围坐在扑克桌前,由李忠良提议,自发地开了个会:不管随后队委会怎么决定,他们一致推荐点长郭伟明去上大学。人常说,肩膀一般高,出门就摔跤。你比众人高一点,大家看你的眼光是妒忌;你比众人高一截,大家看你的眼光是佩服。在知青点的十一个人里,大家公认点长为人一身正气,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论学问,天赋异秉,更是聪明多多。等到郭伟明送走白竹云姑娘返回,少数服从多数,会议已成定局。
翌日,知青点男知青王全有趁机溜进大队长常占山的家。常占山的老婆产后大出血去世,丢下两岁的儿子和出生不久的丫头,丈母娘帮着带孩子,比常占山大不到十岁的后妈正跟他发脾气,弄得满院子大哭小叫,乱成一锅粥。
“常大队长!”王全有点头哈腰。
“你来得正好,里面坐。”常占山伸手拉住来人的胳膊进了里屋。
“常大队长,你要的东西我爸给你搞到了。这次推荐上大学的事是真的吗?”王全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连带一封拆启过的信,小心翼翼递给常占山。
“你从哪得到的消息?”常占山接过小包和信问。
“昨晚白竹云到知青点……”王全有竹筒倒豆子,并提出自己想被推荐上大学的要求。
“一个名额,大队肯定只推荐你,放心吧。顺路找到白竹云,她竟然敢谈对象,送她去镇上改造,今天就去。到了之后再告诉她是参加‘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学习班,去吧。”
翠华山原名太乙山,传说有太乙真人在此修炼得名。中国自秦代起,历代王朝就把翠华山选为皇家“上林苑”、“御花园”。传说秦始皇曾在此狩猎休闲,汉武帝曾在此设祭天道场,唐王李世民曾在此避暑消夏。
然而,古昔的繁盛并不代表今日的开明,知青点的推荐被常大队长断然否决。郭伟明对此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倒是父亲的回信让他极度失望。信里提到白竹云,直说一城一乡,一工一农,门不当户不对,更何况出身不好,会影响前途,甚至影响一辈子,绝对不行。催问他被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可能性,因为只有上了大学才有前途,才有回城的希望。
既然他和白竹云的恋爱公开了,郭伟明就和点上好友李忠良一起,光明正大地满寨子找阿云,可连白竹云患病的母亲也不清楚大闺女去了哪儿。阿云突然藏了起来,难道是羞于见人?悔不该她为自己上学冒然跑去知青点。在乡寨,人们好奇一位待出阁姑娘的恋情,猜测她是否清白?舆论似洪水猛兽,村头巷尾的唾沫星子有毒呀!那些无知而有闲的人,喜欢消费别人的不幸和痛苦,也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明明阿云洁如白云,阿明痛惜万分。他难忘阿云的倩影,见面时总禁不住暗暗夸她:“不施脂粉,有天然韵姿;略试梳妆,无半点尘氛。”她端庄秀丽、敏感乖巧、聪明好学,仁义无私……
白竹云如坠深渊,当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变成民间传说里的姑娘金翠花,美丽善良,勤劳聪明,有自己的心上人,大队领导却逼金翠花嫁给镇长的公子,而这公子居然是常占山。突然,霹雳三声山岳崩塌,地动山摇烟火腾飞,金翠花跌入云笼雾罩的太乙池,胸闷得出不来气,似乎自己的末日到了……
按照上级要求,推荐上大学入选截止日期只有两天了,常占山突然来到学习班,他屏退左右,单独约见了白竹云。
“阿云,给你看这个,郭伟明父亲写给儿子的信。”对白竹云来说,这无疑是一颗炸弹,是心机谄媚的王全有偷来献给常占山的。
常占山确实给白竹云扔了一颗炸弹,白竹云默默地把炸弹接过手。她可怜巴巴地抽出已经拆了封的信纸,炸弹在她眼前爆炸了……
第二天上午,常占山又来了,他开口道:
“阿云,昨天我把你母亲接到镇医院了,她的病终于确诊了,你要不要见见她老人家?”常占山一改往常的官架子,面带笑容,让白竹云恶心得想吐。可事关母亲,不知道是真是假?她盯着他没有吭声。
“不相信?这是镇医院的发票,这是医生写的病历和开的药方,给你看。”常占山收敛了笑容,一副做好事感觉舒畅的表情怪异地流露出来。
白竹云那对漂亮的大眼睛不能不瞟向医院的发票,那上面有母亲的名字和钱数。“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她骂道。
“好,安没安好心,下午见。”常占山微微一笑,转身走人。
下午,常占山真的又来了,背后跟着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
“云儿,妈有话跟你说。”中年妇女一进门就拉住闺女的手道。
“我用心良苦,喜欢你、追你,你真不懂?嫁给我做老婆吧。”常占山嘻皮笑脸地当着白竹云母亲的面,说给白竹云听。
“终于露出来了,狐狸的尾巴。滚!”白竹云气不打一处来,她愤恨之极。
“占山,你先出去,我跟闺女说几句。”白竹云的母亲说。
“好,那你快点,时间有限,下班前要去镇政府呢。”常占山边说边向外走,随手带上了门。
“妈,你怎么能跟他来镇上?”
“那天妈犯病休克,你大妹去卫生室叫赤脚医生,没想到占山跟来了。随后,唉,你们从小玩‘过家家’,兴许是命!”
“现在好些了吗?”白竹云心疼地摸摸母亲的额头。
“妈要告诉你,当年你爸去世后,占山他爸那个老混蛋,偷工摸夫的想占妈的便宜,人家有权有势,多年为啥没有得逞?”母亲拉着闺女的胳膊低声问。
“那时我虽然小,但模模糊糊能看出一丁点儿。”
“是占山从中阻挠的结果。”
“不会吧?妈你上他当啦!”
“告诉你一个秘密:占山说他妈是他爸害死的,自从他妈不明不白的死后,他一直跟他爸对着干,他爸还得让着他。否则,攥在手里的小辫子……”
“啊——”从小连一只麻雀都没有打死过的白竹云,惊得张嘴不知道合上:“这太可怕啦!”
“在医院里,妈仔细分析过,占山说的许多事都能对上号,妈不得不信。”
“妈,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不觉得常占山180°大转弯,公子哥儿变得太快、太离谱了吗?”
“也许是他媳妇的死,让他良心发现吧。再说,他父子俩两股道跑车。”
“他耍流氓欺负我,我见了他就恶心!”
“咱家的担子都在你肩上,你跟阿明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白会计的姑娘谈恋爱。唾沫星子淹死人,你怎么找对象?妈不勉强你。”
“可,阿明怎么办?阿明是无辜的!”
“……”
常占山敲门,不等请进,推门而入。
“时间不多了,我得给阿云再说说。”常占山舔舔嘴唇,加快了语速:“阿云,你喜欢郭伟明,可他父母亲嫌弃,肯定也会被他抛弃,望你三思。现在我也作难,起先,我恨他,坚决不放他走,你俩继续恋爱,能有结果吗?能抛开他父母亲去结婚吗?你看,大队推荐的人是知青王全有。”常占山说着,把填好的报表放到她们母女二人面前。
接着,他面向白竹云:“阿云,你说,你想让郭伟明去,让他进城上大学,像他父母说的‘门不当户不对,会影响一辈子,绝对不行。’你板上钉钉嫁不了他,你还想推荐他吗?”
“推荐!知青点数他最优秀,难道不应该推荐吗?”白竹云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虽然 ,她也明白,闺密说得对,阿明上了大学,她俩的关系得终止。
“你一根筋呀你,你想好了再回答。”
“阿明好就是我好,我情愿看到他好。”
“那好,我这个大队长就依你,推荐郭伟明。这是表,你了解他,你替他填好,今天是最后一天,我马上送去,快下班了。”常占山把一张空白的推荐表、钢笔和大队印章放到桌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瞅着白竹云。对常占山来说,放走郭伟明,就没有了情敌。
白竹云在母亲和常占山的注视下,铺好表格,拿起笔来,认认真真地填写。俨然是给自己填表,自己即将展翅高飞,奔向灿烂的明天!
常占山瞬间被感动了:人们都是嘴上爱,怎能抵上一张表?如此为了男朋友,他好她就好。而自己竟然对她使暴!常占山悄无声息地在白竹云面前单腿下跪,挤出几滴眼泪来说:“阿云,我以前真是个大混蛋,我不该那样对待你!姨呀,求您说服阿云,今生我认定她了!”说完,他擦了擦眼眶,起身站在一旁。这个粗暴的硬汉子,流氓了半辈子,却鲜有流泪的时候。他曾经让多少人嫉恨和忌惮?又曾经遭过多少人的诅咒和唾弃?
白竹云填写完毕,盖好章,把表和印交给常占山,撕碎了推荐王全有的表,拿着钢笔的手一挥,示意快点送走,却不经意间把钢笔插进自己的衣袋里,说:“妈,我要睡一觉,明天请假去医院陪您。”
怎么能睡得着呢?母亲和常占山走后,白竹云在床上把被子搅成一团,头昏脑胀理还乱,展转反侧难成眠。人生,为什么这么让人犯难?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人皮难披,女人皮更难披!”
她流着眼泪,满脑子都是阿明,这次终于推荐了他——自己的心上人。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理想的翅膀满天飞,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由她填表推荐他上大学。她以前看过中国四大名著,那是父亲留下来的。这两年来,又从阿明那里贪婪地读到了《牛虻》、《少年维特的烦恼》、《呼啸山庄》、《斯巴达克思》、《茶花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小说。
文字似鱼带着水草的清香,从小溪里蹦上岸来,那里有珍贵的童年、童趣,女孩子跳绳、踢毽子,男孩子光屁股游泳的童贞笑脸。读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柯察金与冬妮娅一见钟情,他们对美好生活强烈的憧憬,令情窦初开的她对爱情充满好奇和向往。一直以来,俩人心有灵犀,心心相印,有非常奇特的默契,有不约而同的共鸣。因此,阿明始终小心地呵护着她,倾心爱恋着她,强烈地表示非她不娶,她回之以非他不嫁!
然而,现实告诫她,令她有所醒悟:恋爱并不等同于婚姻,婚姻涉及到大家庭!但是,一旦承诺,海枯石烂,此志不渝,阿明呀:
“花儿摇曳蜂觅蕊,为爱献身织牛配;休道前路隔天河,心中情郎是千岁。”
三 引回一个孤儿
敲锣打鼓!出乎知青点和全寨子人的意料,郭伟明收到了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由此,知青和群众对大队长常占山的看法开始有些改变。
“看来,姓常的在关键时刻眼窝里还有水。”
“嗨,我说嘛,儿子比老子强,还能办点人事。”
“阿明小伙子走了,可怜了阿云姑娘。唉!”
人们哪里想到,郭伟明拿着录取通知书的双手发抖,哭得泪人似的,一天没有进米水。他忽然发现父亲的来信不见了,心里不免胡思乱想:罪过!是谁拿给阿云了吧?要不然她不会不来见我。报到的日期快到了,他得先回上海老家,思来想去,他给白竹云留下一封信,交点里的战友转交,单纯到无知的程度!
阿明呀,你能光明正大满寨子找人,却迷失得错过了真正的机会,去打听阿云的母亲去了哪里,以致于交战友转交的信,也落到常占山的手里被撕毁。
白竹云的母亲手术后要出院了,在学习班的阿云得到口信时,常占山已经办理了出院手续。那是三千七百多块钱的账单,常占山打肿脸充胖子,勉强支付得起,对于白竹云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由于学习班还没有结束,常占山找顺路车把病人先行送回家。他说镇上还有事,就和白竹云一起返回镇政府。途中,突然遭遇大雨,俩人慌忙躲进路旁的窝棚里临时避雨。
“常队长,谢谢你!我给你打个欠条,这三千七百块钱就是把我卖了,我也会想办法在两年内还你。”此时的白竹云,拿着钢笔,露出笔尖,两眼无光,心跳过速,谢意中有一股五味杂陈的感觉,让她想哭都哭不出来。
“说什么呢,把你卖了?我还舍不得哩。”常占山瞅着身边的姑娘,两眼射出贪婪的光。大雨溅起的泥土味,遮挡不住姑娘身上的芳香。近距离之下,她那丰满的快速起伏的胸脯,让他频咽口水。白竹云忽然发觉常占山呼呼直喘粗气,她本能地向后退去。
说时迟那时快,常占山猛然扑上来,将白竹云压倒在窝棚的草床上。
形势急转直下,鬼手慑人似的,白竹云脚手并用拼命反抗:“常占山,你是人是鬼?我喊人啦!”她被逼急了,右手拿着的钢笔尖朝常占山用力划去。按腿顾不上手的常占山,被白竹云一下子划中左小臂,一条斜长三寸的蓝沟瞬间渗出血印。
“哗哗”的大雨淹没了白竹云的呼叫声。
“你喊呀!”常占山不为所动,白竹云的挣扎反而激发起他流氓成性的占有欲,必须拿下她,圈定她,他挥拳打晕了她。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窝棚外的雨停了。发泄后的常占山,才注意到草床上的点点落红:“阿云,对不起,没想到你还真是个姑娘!”
白竹云醒了,她头发散乱。经此一番蹂躏,她有几分虚脱,疼痛、羞辱和无助让她痛不欲生,放声抽泣起来。
“我不是人,”常占山扇自己的嘴巴:“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后悔!”说完他又捡起钢笔,在白竹云划伤的左臂上狠狠地划出又一道更深的蓝沟,蓝色的墨水混着红色的血液,染红了半条胳膊。
“谁在窝棚里?”外面有人喊。
“大叔,我们避雨来着。”常占山一面应答,一面示意整理好衣服出去。
一心寻死的白竹云显现出自杀前的镇静,她整理好衣裤,捋好头发,听见外面有人喊,不疾不徐冷漠地移步向外。常占山抢先一步走出窝棚,向来人鞠躬说:“大叔,对不起,下雨前我受了点伤,拿墨水止血,弄脏了您的窝棚,请包涵,请包涵!”
“墨水止血?”窝棚的主人疑惑,侧身看着这一对奇怪的年轻人慢慢走远。
“阿云,你妈在家里等你,你明天回家吧,我给你请假。”常占山转身走到白竹云的身后,惶恐不安地说。他怕她真的寻短见,用老人做挡箭牌。
白竹云一路无话,像一尊不苟言笑的冷面天使,机械地迈着步子,习惯性地回到学习班的宿舍。
常占山目送白竹云进了宿舍,快步走进负责老师的办公室……
第二天,学习班派人护送白竹云回到翠花寨,她先去了父亲的坟地,在墓堆前跪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家,她散了魂似的“扑嗵”一声给母亲跪下:“妈,妈,呜呜呜……”嚎啕大哭。
与此同时,常占山也回到自己的家,带着婴儿的丈母娘向他诉苦,一股邪气没有出处,他把袖手旁观、还说讽凉话的后妈拉到院子暴打一顿。老爸知道儿子肯定闯祸了,闷在家里没敢出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满寨子都在传“常占山暴打后妈,打得好!”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临清流而萌短见的白竹云九死一生,多次寻死都给留心的母亲发现拦住了。一天,她好端端的忽然厌恶油腻、恶心、呕吐。母亲知道闺女恐怕怀孕了,起先不敢告诉她,后来不得不说。白竹云恨自己肚子不争气,更恨给自己造成不幸的常占山。她活得不痛快,可死也不容易,遂暗自发誓:“一定要打掉,她宁可一辈子不结婚,一辈子不要小孩,这类人渣让她痛苦万分,想想都不能活!”
从医院出来的几天后,一身轻松的白竹云鬼使神差地走到镇福利院,看见一群三到五岁的孤儿做游戏,她安静地站在院子里出神地看着。其中一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突然跑到她跟前,悄声说:“妈妈,妈妈,你带我走好吗?”
白竹云一楞:“小家伙,你说什么?”
小男孩朝院子一看,回头仍说:“妈妈,你带我走好吗?”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白子强,四岁。”小男孩脑袋一歪,大眼睛一眨:“爸爸起的名字。”
“白子强,睡午觉啦!”女老师远远地喊他。
“我找到妈妈啦!”白子强尖声奶气地回答。
“乱弹琴!”女老师跑过来,向着白竹云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她的年龄要比白竹云大十好几岁。
“他长得很可爱。”白竹云盯着小男孩爱怜地说。
“他的父母亲啊,在一起科研试验中不幸牺牲,他成了孤儿,两岁到福利院,大家都很喜欢他。可他不合群,只跟他喜欢的人玩,很有个性。”女老师介绍说。接着,她弯腰拉起小男孩的手:“白子强,睡午觉啦,走!”
“不嘛,这是我妈妈,我要跟她走。”小男孩固执地甩开手不肯走。
“听话,必须走!”女老师有点生气地说。
“你听话,我必须跟妈妈走!”小男孩态度坚决。
“邪门!那你问阿姨,人家愿意要你吗?”女老师以攻为守。
“妈妈,妈妈,你带我走好吗?”小男孩仰脸乞求的神态,长睫毛一忽闪,两行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走?”白竹云蹲下身来,轻轻地抚摸起小男孩白净的脸蛋,擦拭他的泪水。
“因为,因为、因为你是我梦里的妈妈。”小男孩顺势扑进白竹云的怀里。
白竹云心一软:“你们福利院允许吗?”她一边抬头问,一边搂住小男孩。
“福利院有过抱养的例子,但需要符合条件,手续很麻烦。”
此时的白竹云,是感情主导?还是理智选择?她自己恐怕也分辨不清。下意识里:人若善良善出头,父严母慈母性柔;自己深陷烂泥潭,伸手救人不言愁。
一直对白竹云丢心不下的郭伟明,慢慢地适应了大学的生活。重新养成的习惯,是每个星期都给他的阿云写一封信,信的底稿堆在床头,足足有两寸厚了。起先,他还盼望着回信,等得心焦、心疼到麻木。后来,他习惯了接不到回信,但不影响他继续写信、寄信。因为,他的心在她那!
终于,等到一个至关重要的电话,是知青点的好友李忠良打来的。
“阿明,你好!告诉你一个怪事:你走时间不长,我搬到你的宿舍,见王全有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关心地问了几句,他忽然邀我喝酒,结果喝得酩酊大醉,乱说胡话。”
“王全有?”郭伟明一个激灵,他曾略有觉察。
“是,他说什么进贡、拿信、送人,都他妈的白干了,狗日的不是人,出尔反尔,还想追花,不会有好下场等等。你知道我马大哈,没放在心上。你来信问阿云失踪的事,我也没打听出来。现在一想,拿信?不就是把伯父给你的信偷走了嘛;进贡好理解,送人不晓得是啥。可追花,阿云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明显是对阿云起了贼心,谁呢?”
“忠良,谢谢你提供的情况,推测应该是姓常的,王全有只能给他进贡。唉,我真笨,大队推荐我上大学,我就把常占山丢到脑后了。糟啦!姓常的要对阿云下手,阿云一定看到了我爸那封信,她绝望了,所以藏起来不愿意见我。”
“阿明,送人是啥意思?送谁?”
“不清楚。对了,出尔反尔,是先推荐的王全有,临了是我。怎么会有这变故?你帮我查查,阿云有危险,能联系到她,一河的水就开了,可怜的阿云让人心疼啊!”
“阿明,你别难受,这么说必须尽快找到阿云,我会全力以赴,你放心!”
“不要得罪姓常的,也要抽时间复习,明年还会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放下电话,郭伟明莫名一个冷颤。
郭伟明那能想到,他的阿云遭到了非人的打击,一朵鲜艳夺目、昂扬挺拔的鲜花经霜低垂,数次自尽未遂,陷入地狱般的人生低谷。此时,小男孩白子强出现了,他死活缠住白竹云不放,那怕离开一步也不行,天塌了似的哭闹。此事惊动了镇福利院和镇政府。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镇长和福利院院长被感动了,答应特事特办,他们同意白竹云“寄养”,白子强在福利院来去自由。
办手续离不开基层大队,常占山接到镇长打来的电话,他奉命去了福利院。
消息不径而走:“白竹云引回一个孤儿!”
“奇了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管舆论如何喧天,外人不知道真相,也没有谁揭开谜底。众乡亲好奇但不深究,一方面出于对白竹云情感坎坷的同情,另一方面来自乡寨人纯朴善良的本性。
常占山对白竹云“寄养”四岁小男孩,无可奈何地开了绿灯,他心里明白,是自己害了人家如此狼狈、凄惨。倘若在往常,他会把征服一个女人当成英雄故事讲,这一次他似乎受到了震撼,一改狗性,悄无声息。
李忠良对“白竹云领养了一个孤儿”的消息,打死也不相信。直到有一天,小男孩白子强跟随着阿云的母亲,边走边唱:“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
“阿明,完了,白竹云引回一个孤儿!”李忠良给郭伟明打电话。
“领养了一个孤儿,完了,完了,怎么会这样?”郭伟明像挨了一闷棍,真的完了。但他无法理解,这显然超出正常逻辑。
“听说不是领养,是什么‘寄养’。”李忠良急忙解释,可他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怪事!‘寄养’?”郭伟明迷糊了。他隐约体悟到,白竹云应该远走高飞,但她为什么不走?太善良啦,愿她的善良有点棱角、带点锋芒。他可怜她:“人性善至洁,如雪惧污染;本是天上物,坠地成花脸。”
四 三十一封信
常占山拎了一大袋子的中、西药走进白竹云家。
“叔叔,你提的什么呀?”小男孩白子强欢蹦乱跳地跑过来。在翠花寨的新家,眼前的男人是他见得最多的人。但他奇怪,妈妈怎么从来不理睬他。
“小强乖,这是给奶奶的药。”常占山俯下身来,摸了一把小脸蛋,小声说。
“别摸,妈妈不喜欢你。你把药给我,你走吧。”小子强伸出小胖手。
“不行,还有好多封信,你弄丢怎么办?”常占山压下小手不给。
小子强撒丫子跑回里屋:“妈妈,院子来的叔叔拿了好多封信,还有给奶奶的药,他不给我。”
听说有好多封信,白竹云误以为邮寄员走错了地,她走出屋子,看到院子里站着常占山,她刹车似的停下脚步。
“你、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她不能打上门客。“强强,你去把东西拿过来,他会给你的。”
“妈妈,强强遵命!”小子强一个立正,给妈妈行个军礼,撒丫子跑到常占山跟前,一脸严肃地说:“叔叔,服从命令!”一个立正,行个军礼。
小人大阵仗,这让曾经参加过民兵集训的常占山不自觉地还礼:“是!”遂俯身向下,递出了一大袋子的药和怀里的几十封信。
临走转身,又顿了一下,说:“袋子里有煎中药和吃西药的说明书。”便灰头土脸的溜出院子,而说明书里面还夹了发票。
砂锅里煎着中药,白竹云想起欠下的债务,累计有四千四百多元,那天文数字的欠款像大山一样压着她,越堆越高,越积越重。虽然,债权人至今没有提起,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加之小子强来了之后的花费,让白竹云雪上加霜,得不到喘息,怎么办?尘世为什么如此不眷顾穷人!
入夜,小子强在身边睡着了。昏黄的煤油灯下,白竹云取出了那一厚沓信件:它们姗姗来迟,一封又一封,她按日期分捡排列着,那是阿明每个星期从未间断的来信,让常占山罪恶地截压未给。幸好,三十一封信完好无损。常占山你是个什么货色?他让白竹云猜不透,也不足挂齿,懒于猜测。
“阿明,你傻呀,我已不是当年的阿云,你写这么多信,已不能挽回当年。”白竹云泪雨滂沱,打湿了怀里的信封。为了转移锥心般的痛苦,她索性拆开被泪水打湿的日期最早的那封信:
“阿云:亲爱的,我已到校,可是心到不了。它在翠花寨游荡,它千方百计找你,至少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牵手,在爱河中沐浴,我挚爱的姑娘!记得有人说过:‘爱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在尘埃中开出花来。’可我不明白,我出了什么错?你突然藏起来不见我。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我有许多疑问无解。我左右手扇自己的耳光,我怎么可能丢了你?我拔下自己的头发,在火柴下烧,那难闻的焦糊味,让我意识到自己如行尸走肉、一无所用。你不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好友忠良劝我,说要相信阿云不会干傻事。嗯,我相信他的话,可他医治不了我被你的变故敲碎的心……”
信上,有几处被泪水浸渍后无法解读的字,让白竹云一下子回想到被胁迫去学习班的变故。她读懂了阿明的心,右手颤抖着,在空白处写下了“亲爱的:你没有错,你的爱坚贞浓烈,是我可悲地失去了爱你的资格!”
她拣起下一封信,拆开来:“阿云:亲爱的,我临走时,发现丢失了我父亲写给我的信,那信我没有给你看。父母亲站在他们那一代人的立场上,似乎没有大错,但无疑绞杀了他们儿子神圣的情感。我不想替父母辩护,因为我们这一代有着上山下乡的特殊经历,亲身踏平了城乡差别,所以我自己都不能接受。你读过《少年维特的烦恼》、《呼啸山庄》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就像是我的绿蒂、凯瑟琳和冬妮娅,又都不是,你比她们完美,不仅是美丽的外表,更是纯洁的心灵。可是,我得不到你的回信,无法跟你交流。也许,罗素说得中肯:‘爱情只有当它自由自在时,才会花繁叶茂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感觉到:你我的心连在一起,一生一世都将连在一起!”
在空白处,白竹云写了:“亲爱的,你依然是‘海枯石烂,矢志不渝。’我也是,我爱的人,只你一个,错过了便是一生。‘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今生的相遇相知、相恋相思,前世又积聚了多少的情缘?虽相爱一场,可物是人非,只有一颗永不变的心,我要把你长留心间。”
她拿出最后的一封,也是日期最近的信,拆开来:
“阿云:亲爱的,见不到你我不甘心,我让忠良想方设法联系你。他几次登门去你家,你不在,你母亲也不在,只有你大妹妹领着两个小妹妹,一问三不知。他还跑到你闺密那,她也不知道。阿云,‘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到底在哪儿?洁白易污防被染,善良易辱防受骗。大半年了,从秋找到冬,从春觅到夏,你总不会变成嫦娥上月亮吧?后来,忠良听到寨子里说你‘寄养了一个孤儿’,又无意中看到一个小男孩,跟着你母亲边走边唱:‘一道清河水……’毫无疑问,那应该是你教他唱的。想起这首《敢叫日月换新天》,我泪水长流!这首歌,它是你我的红娘,让你我有缘相会;这首歌,它是你我的月老,却让你我成织女牛郎,隔着横空出世、无法逾越的天河呀。呜呼兮哀哉!”
白竹云有点头晕,身边的小子强蹬脱了被子,她给他重新盖好。
“呜呼兮哀哉!”她心里念叨着,已经没有精神再写什么了。闭着眼睛稍眯一会,她又重新拆开没有看过的信,直到鸡叫三遍天亮了,总算看完了这三十一封迟到的信。啊,这是一颗赤诚炽热的心,情意像窗外清澈的小溪,激越溅起的朵朵浪花,汩汩地流向自己!阿明呀,你岂不知物非人更非!
一周刚过,白竹云第一次亲自收到了阿明给她的来信。
“阿云:亲爱的!最近,我强烈地感觉你有大事发生。凡人和事,总遵循着一定的逻辑,而你对小子强的‘寄养’,虽出于善心,却不合逻辑。希望你像以前一样,敞开心扉,说你愿意说的话,掏出那心底的痛。试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和闺密,你能向谁诉说痛苦?而更深处的心灵之痛,你又能向谁倾诉?我曾说过,我隐约感觉到:你我的心连在一起,一生一世都将连在一起!”
白竹云一边看着信,一边掉眼泪:“心上人,傻呀你!我深处的痛,你无法想像,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呀,呜呜呜……”可怜的她,因为有太多的顾及,只能将这份爱隐藏在心灵深处。这种最不愿意提及的,最不愿意想起的,埋在心底最深的、最久的爱,一从提及就会心痛,一从想起就会掉泪!
原来,在常占山归还这几十封信之前,他丈母娘突然病倒了。
常占山的丈母娘跟白竹云的母亲是同父异母的亲姊妹。在外甥女出嫁常家后,两家人完全断绝了往来。常占山之所以给白竹云的母亲掏钱看病,是在丈母娘的授意下做出的善举。在常占山的眼里,他父亲和后妈加起来的分量也没有丈母娘重。母亲一死,他依重丈母娘,特别是在他媳妇因产后大出血致死之后。
丈母娘因喂养小外孙女而病倒了,消息传出来,白竹云的母亲于心不忍,拉着大闺女一起去看望。人常说“血浓于水”,在这关键的时刻,亲姊妹相见分外眼热,姐长妹短,温存的话语伴随着长长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满地滚。那情那景,催人泪下,吞声哀鸣。一向粗暴流氓的常占山像蒸汽火车进站,鼻息震天响,喘声如打雷,惹得丈母娘差点哭昏岔了气。
“姐呀,你醒醒,身子有病不能这样……”白竹云的母亲流着眼泪紧哄慢劝。也惹得白竹云扑嗽嗽流下两行热泪。
“占山,男儿有泪不轻弹。”丈母娘缓过劲来:“喘啥呀?给我倒口水,我们娘们说话,你出去吧,啊!”
常占山闻声敢紧俯身去倒水,白竹云接过水杯说:“我来,你快出去!”
“妹、还有阿云,常家对不起你们白家。占山他妈贤惠,他爸是个恶魔,土匪,凶狠歹毒,硬把他妈逼死了,我怕占山说不清楚受牵连,一直不敢说。我知道你们恨他改成分,害了阿云。听到阿云引回一个孤儿,我拷问占山,他给我下跪说,他一时鬼迷心窍,强暴了阿云,又截压了阿云几十封信没有给。我打他,使劲打,抡扫帚打,打得满身是血,那倔种就是不走,硬受。我说,你父亲坏种没有教你好,我教你,把信还给阿云……”常占山的丈母娘说累了,她喘了喘气,喝口水,眼睛看看妹妹,又瞅瞅阿云。
她似乎有许多话,接着又说:“阿云,好闺女,姨妈给你跪下赔不是!”她真的拧身膝盖落地,慌得白竹云连声说:“不,不!”
白竹云的母亲伸手拉起姐姐:“姐,你这是干啥,这不是折人寿吗?”
“他们父子俩罪孽深重,我没有办法赎罪!”常占山的丈母娘说得泪流满面:“你娘俩不来,我没脸上白家的门。现在,我们姊妹就阿云一个大闺女,我也心疼呀!”
“姐,今天说过,皇历就翻篇啦。我还欠你女婿四千多块钱,那可是一笔巨款,一时半会还不上。”白竹云的母亲说。
“妈,四千四!本来……”白竹云说了半截停下来。
“妹,阿云,话说到这儿,容我多句嘴,是占山亏欠你,钱不用还一分,这我做主,就这样定啦!”常占山的丈母娘说得斩钉截铁。
“那、那你生病期间,让阿云过来伺候你,连带看娃、做饭,行不行?”白竹云的母亲心一软,替白竹云拿了不该拿的主意。
“那好,我巴不得呢!把小子强也带过来。”常占山的丈母娘喜出望外,把脸上的泪水一抹,盯着白竹云,等着外甥女说话。
“姨妈,虽然我不愿意,既然我妈说出口,我也就认。”白竹云一百个不情愿,她坐在矮凳上,双手交叉支撑着下颏低着头说。心里有坎,膈应。一难受,流出委屈的泪水来。也因为欠人巨债,无可奈何,似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从此,两个仇人,加上一个病人和一帮小生命,进进出出一扇门,勺来碗去一口锅。这是一个特殊的组成,白竹云和常占山,孤男寡女,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各端各碗,各进各屋,而非家庭。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生活目标:把病人医好,把孩子们带大。生活里,白竹云已经失去了自我,认为这是自己的命。至于常占山,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白竹云不知道该怎么给阿明回信。记忆里,她只给他写过一张折叠的纸团,里面有咬破手指用血写的一首诗,她还没有给心上人正正经经写过信,如今已是“心心念念苦更难,黑户脏身愧沉船。”她知道:动了情的心,入了心的人,是最难以忘怀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啊!把那时的美丽永远定格在记忆中,余生只是牵挂。
翠花寨的乡民见怪不怪,他们同情白竹云,虽然是亲戚关系缠身,却十分不解她的无谓牺牲。但是,他们有感于常占山的变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哪!”
郭伟明终于盼来心上人的信,他如久旱逢甘露,激动得双手打颤,眼淀泪花。轻轻巧巧一封信,简简单单一张纸,他视若宝贝,揣进怀里,七拐八绕,寻一个避静处打开:
“阿明:亲爱的!容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这一次,我收到的是你的第三十二封信,前三十一封,由我的仇人常占山在他丈母娘的催逼下,完璧归赵。谢谢了,你的真心实意!谢谢了,你的浓情痴意!你没有错,你父母亲也没有错,是我可悲地失去了爱你的资格。现实里,你依然没变,我变了,物是人非,你我已是两股道,后世将无交集!
我劝你:忘记过去吧,过去好比乳牙,脱落了,恒牙才有出路。忘记阿云吧,阿云落花成泥,愿这花泥化作你成长的养分,让你坚强成熟,勇往直前!正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冬妮娅,作为女友只是一种缘分,而达雅·柯察金娜才是终身伴侣。时间是一剂良药,它会沉淀最美的情感。在我的心里,你的名字婉约成诗,你的形像入云成仙,我要将你写成远方,对你的爱恋天涯断唱。望君珍重高处看,前路光明定有缘。”
“不!不!不!”这是开篇词,郭伟明回信了。
“阿云,我亲爱的,近一年以来,每次想你,都是一种爱的感觉。想你微笑的样子,我的心也会微笑!忆你细语呢喃,我的心跟着荡漾!惦你芬芳的味道,我的心也在飘香!人与人,互爱有真;心与心,互敬生情。你不觉得我们俩人心有灵犀,心心相印,有非常奇特的默契,有不约而同的共鸣吗?我傻呼呼的最近才得知,大队推荐我的表,是你在所谓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学习班亲手写的。
知音一曲唱江河,知己一语撼山川;由来英雄气就短,知心不在怎扬帆?也许你会劝我:大丈夫当裹革沙场,男子汉当以国为先。是的,我立志这么做。但在此之前,你不认为‘爱情’是阳春绽放的花朵,容不得雷雨亵渎?‘爱恋’是天使手中的绣球,容不得犹豫迟暮?”
五 这就是现实
从六月中旬起,郭伟明一面投入紧张的期末考试,一面特意规划暑假后回翠花寨一趟,他分别给阿云和忠良去了信,告诉他们自己暑假的安排,满心喜欢地想像着能见到心上人。考试期间,郭伟明忽然感觉肚脐周围疼痛,他坚持到考试结束。结果出现恶心、呕吐直至发烧,续伴阵发性加剧的右下腹痛。老师和同学急忙护送他去了医院,经检查白细胞等计数增高,麦氏点压痛,诊断为急性阑尾炎穿孔,需要马上住院手术。
在翠花寨,心中起了波澜的白竹云和知青点的李忠良,焦急地等待了十多天不见音讯,去电话方知人在医院动了阑尾手术。原来,郭伟明的父亲从上海赶到南京医院,把儿子叮嘱给翠花寨打电话一事忘了。因为手术时间偏晚,住院恢复时间较长,一年级暑假就这样匆匆而过。
大二期末,郭伟明接受教训,没有声张,默默地准备。他一路辛辛苦苦坐火车、倒汽车,甚至于拦截拖拉机,心情急切地赶赴翠花寨。
啊,终于到啦,下乡插队的地方亲哪,吸一口空气都清爽!这是他离别两年的第二故乡,这里有知青点的战友,更有朝夕思念的女友。知青点的战友为老点长接风洗尘,虽无锣鼓喧天,却也热闹不少。但是,熟悉到烂透的知青点已经多少有些陌生,李忠良去了广州大学,一位男生和女生相恋结婚,他们搬出了知青点。关于白竹云的情况没有谁感兴趣,据说她身边有个男孩,还跟着常占山一个锅里搅马勺,具体情况搞不清楚。
他凭记忆一个人悄悄去了白竹云家,又在常占山家门口看了半天,居然都是院门紧锁,这个闭门羹吃得特别扫兴。又多方打听无果,他不得不惆怅而归。
孟秋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在翠花寨后山上,一声声竹笛婉转悠扬:“…5523 1723│1765 3│ 665 435│2 —│……”白衣蓝裤学生装的郭伟明,一遍遍吹奏着老旧的插曲,没有人回应,更不见心上人儿伴唱。他索性自己大声唱起来:“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歌罢泪不止,潇潇如雨下。
山下,在离翠花寨很远的镇医院,白竹云的母亲在姐姐的病床前流着眼泪直摇头。“妹,不难受,我享了你闺女的福了,要不是阿云一碗饭、一把药地伺候着,我早找见你姐夫了。姐对不起你和阿云,耽误了阿云……”
是啊,姐夫去世早,姐姐要强,独自带大了外甥女。外甥女不幸早逝,她又把月子里的外孙女带到十个月大,自己病倒了。闺女白竹云接手,既要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三个孩子,还要照顾她姨妈的治疗和生活,自己有病帮不上忙。
白竹云的母亲转身瞅瞅一旁的闺女,心疼地看着她一手抱着两岁的丫头,一手拉着四岁大的外甥,屈膝无力地站着。六岁的小子强乖巧的端来一只方凳,扯扯后衣襟让妈妈坐。
病人喘了口气,回光返照似的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说:“阿云,看在俩孩子的份上,你跟了占山吧,没有你,会毁了俩孩子。占山使坏,在翠花寨圈定了你,除非你、你离开寨子……”
“不,不要!”白竹云反应极快,姨妈的话如同电击,让她全身发抖。在这之前,她似乎有着一层铁佛龙不锈钢式的保护,跟常占山虽然一个房檐下生活,却各自为政,相安无事。
“啊,姐你说啥?”白竹云的母亲随后才感到话不对味。低头看时,感觉姐姐歪个脑袋有点不大对劲。
“姨妈,阿云,医生说我丈母娘不行了,让准备后事。”常占山走出病房又走进来说。
俄倾,病房一阵忙乱,大人小孩哭声迭起。小子强没有眼泪,一个人小大人似的走到走廊尽头,对着窗外哼哼:“一道翠河水、一座翠花山,小寨那个就在这山下边。七沟八梁学大寨,层层梯田夺丰产,层层那个梯田夺丰产……”
从翠花寨起身,郭伟明直接回了上海的家。
“阿明,你今年二十五岁,老大不小了,你好几个同学都抱上小孩啦,放下那个姓白的姑娘吧,啊!”母亲满脸央求的神态。
“我去年到南京大学,见到他们班有个女同学追阿明嘛!”父亲忽然高兴的回想起来。
“阿明瞒着我,什么情况?快说说。”母亲满脸兴奋。
“去年阑尾手术,那个女同学差不多天天去,亏得她知道什么情况吃什么,我很感谢她。就注意打听……”父亲说得仔细,话却被打断了。
“爸,有意思吗?我又不喜欢。”郭伟明很烦躁。
“人家姑娘身材挺好,长相不错,家就在南京大学,她父亲是南大副校长,各方面条件超好。”父亲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我说了,我不喜欢。”
“好,好,你不喜欢。翠花寨的白什么都有孩子了,阿明,你放不下她,想让她重婚呀!”母亲不敢跟儿子硬来,可说出的话绵里带刺。
“阿明,爸妈单位有个阿姨从小喜欢你,她闺女小王比你小两岁……”父亲的话又被打断。
“妈见过几次,隔额姑娘卖相老灵,她妈把话挑明了,想跟咱家结亲。阿明,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你看怎么个好?”母亲急得说上了上海方言。
“论家庭条件、长相学识,南京的康姑娘拔头筹。就是在南京,离家稍远一点。”父亲审慎分析,毕竟是儿子的终身大事。
“妈倾向于小王姑娘,离家近,将来有孩子什么的一切都方便。”
“妈、爸,不要说了,好不好?”郭伟明被俩位老人弄得非常烦躁。
“你的终身大事,能不跟你说吗?”儿子牛倔,父亲声调柔和下来。
“爸妈都是好心,你要表个态!”母亲有点沉不住气。
“妈、爸,毕业还有一年,你们急什么?”郭伟明急了。
“好,不急,从长计议吧。”父亲让步。
“不能拖过明年。”母亲划了底线。
郭伟明去同学家躲了两天,好不容易静下心来,铺纸给阿云写信:
“阿云:亲爱的,暑假特意回了趟翠花寨,结果令我失望,凄凄杨柳潇潇雨,没能如愿见到你,反而听到不少流言蜚语。过去你接不到信无法回信,现在你能接到信却很少回信。你呀,让我心疼,又令我心痛!听寨子的人说,你跟常占山一个锅里搅马勺,具体结婚与否闹不清楚。他们的描述,逻辑混乱,沾上常占山让人生畏,就像玉雕姑娘遇上爬山虎。退一步说,你纵是玫瑰,也该有刺啊!红尘很深,人世浮华,设身处地替你想,在那个好像有点亲戚关系的家境里,你与其痛苦,不如远走高飞。走一步有一步的活路;进一步有一步的风景,去哪儿我们再详细商量,只要你同意。
有人说,爱情是万花筒,谁也无法把她琢磨清楚,她会让一个人强大,也会让一个人脆弱,会让一个人温暖,也会让一个人孤独。我说,我们的爱情,一定会让你我温暖和坚强,会把礁石变成岛,会把浅潭变成湖。相信我,我依然信守我过去的话:你我的心连在一起,一生一世都将连在一起!”
姨妈的丧事由白竹云主持办理,常占山打下手。
丧事刚一结束,白竹云收到了郭伟明的来信。她心里想,我人虽行端走正,但自身被污;既然寨子里已经传开,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是我的性格。于是,她回信给心上人,说明自己坎坷而又痛楚的来龙去脉:
“阿明:你好!信中所谈不虚。我家以前和常家没有交集,不曾想到常占山的丈母娘竟是我妈的亲姊妹,常离世的老婆竟是我表姐。纯洁的你永远不会想到,我曾多次自杀未遂,这个流氓强暴了我,而我因小子强活了下来。闺密说我封建,可我是苟且偷生,有何颜面见你?又有何资格谈爱?
上个月,我把领养小子强的正式手续办下来了,这就表示我要为他活一辈子,养他长大,供他读书,直到上大学,我无法远走高飞。既然我户口薄上有了白子强这个儿子,结婚与否就失去了意义。阿明,你能理解我吗?
活到这个年龄,在城市尚是理想满天飞。可生活告诉我:恋爱因单纯而可爱,它好比清澈的溪水,只朝着一个方向奔涌,无需他顾;婚姻,如同湖水围城,你得环顾左右。我虽无婚,却有围城,你明白我的可悲吗?
我出生在一个一线天似的家庭,打从十五岁就没有了宽广的天空,见到你是我灰色人生中唯一的光明,一瞬间的缘分而已,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所以,原谅我很少回信。昨天再好,也走不回去;明天再难,也要抬腿继续。恳请你忘记我,远离我这个失败的、有围城的、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女生吧!
说完了我,再说说你,叫声亲爱而不得的心上人,你有一个好的家庭,好的出身,又适逢推荐上大学,有幸攀登学问的高峰,有责任展翅高飞,鹏程万里,不负时代重托!虽说,人生是一个没有归途的里程,如意是绿,失意是红,迷茫是黄,都是漫漫征途的颜色。感恩一切美好的遇见,感恩那一曲难忘的歌,曾经温暖过你和我。我不能靠近你,但我会远远地关注你。阿明同志,你明白吗?”
常占山在丈母娘去世后完全变了,从量变到质变似的,变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其中,起催化作用的竟然是白竹云的儿子小子强。
原来,有一天,小子强又哼起“一道翠河水、一座翠花山……”的歌。常占山发现小家伙个头越长越高,脸蛋越来越俊,由不得伸手逗他玩。这本来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不料小子强抡胳膊挡住,讨厌地说:“别动我,你是坏人!”
常占山一楞,整个山寨也无人敢不尊敬、不畏惧自己,一个小屁孩居然当面说损话。他抬手欲揍,内心隐隐忌讳白竹云,遂放下手缓和语气道:“歌词改得不错,谁教你的?”
“还用问,我妈呗。”小子强斜了一眼,不屑地回答。
“那你说,啥叫好人?”常占山不怀好意地拷问。
小子强向前跨一步:“做好事、干大事,帮助人、不欺负人。我妈说,你是个坏人坯子,想好改不好,历史上可有坏人变成好人,你不行。”
“哎,你小子还懂历史?”常占山好奇,蹲下身子问。
“我妈说,历史上有个姓周名处的人,从小个子高,力气大,动不动就拔拳揍人,欺负乡邻,人们就说他与白额虎、长桥蛟并称三害。他吃了一惊,痛下决心,用弓箭射死了一害白额虎,用大刀斩了二害长桥蛟,拜有知识的高人陆机、陆云学习,三害变成好人,被推荐当了大官,名垂青史。”小子强说得津津有味。
“还真有点货,你妈教得不错!”常占山站起身来,双脚迈开,双手叉腰,仰脸看向天空,数星星似的,许久许久……
几天后,全寨子开会,大队长常占山讲话,检讨自己过去瞎胡闹,现在要动员全寨乡亲,七沟八梁学大寨。具体由大队支书坐镇指挥,分三步走:修路、引水、植树。因为工程量大,他背锅、扛撅头上山,领大家先修路,再引水,末了植树。翠花寨还很穷,财力有限,可像过去一样不动永远穷。我们规划好,用有限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先打基础,逐年扩大规模。
会场上,人声鼎沸,议论纷纷。有人开玩笑说,这是白子强的功劳,模仿着唱起了新歌:“一道翠河水、一座翠花山,小寨那个就在这山下边。七沟八梁学大寨,层层梯田夺丰产……”与会的人跟着哼哼,情绪空前。
会场的角落里,站在白竹云身边的小子强高兴地站起来大声合唱,抱着丫头的白竹云微微一笑,眼泪跟着流出来,她赶紧掩饰着擦掉:“日子是什么?平淡少起波;间或有高浪,喂给孩子多。”
她也体悟出人生围城的真相:放眼人世间,非常合适的配偶,比找骨髓配型还难。冥冥之中,上天眷顾的人,才有美满的姻缘,举案齐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这种幸福只属于部分人。而普天之下,相当多的家庭是依靠“家丑不可外扬”维系着。
在南京大学,郭伟明收到白竹云的回信。他惊叹她的自学能力,佩服她的文采,哀叹她的命运,心里默默发誓:努力学习,待有能力时,一定要帮她脱离苦海。他也开始明白,有些事,起于心田,止于唇齿,掩于岁月,只能各自安好!从此,他不断的借书寄给阿云,白竹云同志有借有还。“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用知识武装起来的山寨姑娘,其学识已经远远超越周围的人。
与此同步,一年来,良好的天赋,吃苦的精神,使郭伟明的学习多次夺冠,成绩从班级头名迈向年级前三名。大三期末考试,他一举拿到了学校第一名。
当年的工农兵学员,实行“从哪来回哪去”的政策,郭伟明因其状元成绩被分配留校任教,赢来众多羡慕的目光。这不,一位打扮入时、俏丽多姿的女同学闯进宿舍。
“哎,你怎么不敲门?”郭伟明极不情愿地对着来人说。
“喂,伟明,你把我当不速之客啦?”原来,她是郭伟明父亲说的“人家姑娘各方面条件超好。”的康同学。
“康荣花,你猛然进来,吓我一跳。”郭伟明解释,随即把反复看了无数遍的旧信和相片塞到抽屉里。
“看看,有什么秘密?”康荣花快手快脚窜到郭伟明身边,伸手摸出那封信:“阿明:亲爱的!容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这一次,我收到的是你的第三十二封信……”
康荣花叫了起来:“还这么多情,写了三十二封信,老情人吧?不过,看样子人家要跟你分手,分手了没有?老实交待。咦,还有照片……”康荣花仔细地端详照片:女子端庄秀丽、文雅平静,凝视着远方,透出一幅俏丽可人的魅力。
“土妞还满神气,下乡时的情人?”康荣花声音小了八度,她暗自惊艳又暗喜。不过,一身山村土八路样,是凤凰又能怎么的?她的观点是:女人过没钱的日子,必定金贵不起来。
“乱说,人家是翠花寨的女子,孩子都六岁啦。”郭伟明解释。
“那你还保存人家的相片,什么意思?”康荣花小嘴一撅厉声质问。
“这……给你解释不清。”郭伟明不会撒谎,一下子不晓得该怎么说。但在他的心里,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欲说服白竹云一起私奔!他好想好想他的阿云姑娘,梦里千百回,为伊辄憔悴……
六 翻开新的一页
一九七五年毕业季,身在南京的郭伟明长时间三心二意,对个人终身大事能拖就拖,引起康姑娘的不满。康荣花没有下乡,在父亲的呵护下,她以关系入校,又以关系留校当文员,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个性。几天来,她开始琢磨怎么能让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顺利进展。
“主任阿姨,欢迎大驾光临!”康荣花看见系主任迎面走来,用一种很嗲的甜甜的声音打招呼。
“这不,郭伟明留系任教,是咱们系的大喜事。晚上八点,在玄武湖酒店聚餐表示欢迎。噢,对了,你也参加。”系主任笑眯眯地说。
“谢谢,那我去通知他,您不用费心了。”康荣花不失时机地说。
“好,代我向你爸爸问好!”系主任挥手道别。
“谢谢!”康荣花心里甜丝丝的,她有了主意。
星期六,晚上八点整,玄武湖酒店大厅灯火辉煌。以系主任为首的二十多名教授、副教授都已落座。康荣花站起来,恰到好处的给大家斟酒,郭伟明略显腼腆、局促地坐在一旁,欲动手而作罢。
“来,大家举杯,今天是个好日子,为我们系增添了两位新人干杯!”系主任一马当先,举酒干杯。
“欢迎郭伟明,干杯!”
“欢迎康荣花,干杯!”
“为我们系增添的新鲜血液干杯!”
“我说两句。十年了,学校都是老同志,没有进新人。小郭同学以第一名留系任教,值得庆贺。干杯!”资深老教授因为有了后来人,心情激动。
“这是系主任极力争取,校领导慧眼识英才的结果。干杯!”
“非常感谢系主任和前辈们的热情鼓励和支持,我一定向各位老教授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回报大家的深情厚意。郭伟明,一起干杯!”康荣花情商颇高,谈吐入时。
“感谢各位老师和领导!我不善言,言在酒中,请多赐教,先干为敬。”郭伟明直率、质朴,一杯酒一口喝下。然而,看着身旁的康荣花,似有一种无形的气氛让他莫名的压抑。
“大浪淘沙,疾风劲草,相信郭伟明同学是难得的人才。干杯!”
大家边吃边喝,气氛热烈。几个小时后,酒足饭饱。
“干、干杯!”郭伟明有点超量了,他好面子,硬撑着应对。
“今天就到这,散席!”系主任发话,大家纷纷起身离席。
送走教授们,郭伟明支撑不住,在残羹剩汤的餐桌旁扒下了,喝酒过量的他吐得满身满地。
“服务员,他醉了,麻烦给登记个房间。”康荣花看似随意地吩咐。此时,参加聚会的人已经走光,只剩下喝醉的他和清醒的她。
房间里,灯光柔和,大床上被褥雪白。康荣花吃力地扶着郭伟明进了房间,门“叭”地关上了,也“咯哒”锁上了。
坐在床边的康荣花,爱恋地望着躺在床上不醒人事的郭伟明,想起闺密教唆她俘虏白马王子的招。一阵忙碌过后,灯熄了,黑暗吞没了一切。
黎明,郭伟明醒啦。他睁开眼睛一阵疑惑:“这是哪呀?”似乎很不对劲。定睛细看,他被吓坏了,猛地坐起来,自己怎么光身……
康荣花被他弄醒了,因为她的一条光腿搭在他的身上。
“怎么回事?”刚才还睡眼惺忪的郭伟明心头一惊,看到两个人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他诧异不解地问。
“你还有脸问?昨晚你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我把你扶到床上,结果,呜呜呜……”康荣花冤枉得哭出声来。
“我?”郭伟明没有印象,但仍本能地预感大事不好。他转过身来:“你小点声!”他怕这莫名其妙的丑事外泄。
“嗯,”康荣花小鸟依人的偎到郭伟明的身边,细语道:“你躺下说话。”
郭伟明躺下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康荣花一伸胳膊,把郭伟明的头扳到自己怀里,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看到身边的美人,裸露出雪白的双峰,那温软让他恐慌、窒息又新鲜。
“不能这样,赶快起来。”郭伟明还只是个大男孩,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对禁果本能地羞怯。
未上轿而有肌肤之亲,康荣花也是头一次。只是,昨晚上给郭伟明脱脏衣服时,不能不面对他的胴体,擦洗污物。他是那样的俊秀、健美、诱人,让她禁不住亲吻了他的脸、唇。忽然想起他的阑尾手术,术后的疤痕什么样?好奇心驱使着她。人,是得寸进尺的动物。一阵狂热,脸蛋绯红,她不满足于欣赏,亲吻,手脚颤抖着脱下自己的衣服,上床熄灯……
她知道自己过分了,可面对的是男朋友,自己追求了两年多的对象,应该不过分吧。但是,女孩子必须矜持,岂可露主动?
于是,俩人迅速爬起来,慌慌张张地满床找衣裤。康荣花手脚麻利,套好自己的,又给郭伟明取了衣裤。这时,郭伟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是昨晚洗过又烘干的,他些许感激的瞥了对方一眼。
星期日,两人各自回到住处。郭伟明精神不佳,感觉像做了一个恶梦似的,脑筋不灵光。康荣花离开酒店,在回家的路上不自觉地抿嘴笑了,刺激又新鲜!她庆幸自己向目标迈进了一大步,而没有被她的书呆子戳穿,姑娘不检点极易落败。否则,单凭他醉酒不知情,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自己说声拜拜。
下午,“啪啪”的敲门声响了:“我知道是你,请进!”
“你还不傻?”康荣花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到床头靠近书桌的位置。
“荣花,你、你很会来事。”郭伟明斜眼看了对方一眼,发现康荣花理发了。漂亮的短发配上她白皙的脸庞,透出青春少女娇艳的魅力。
“亲我一口!”康荣花自信的一笑。男女间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昨晚上,我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干了什么?”郭伟明皱眉直视。
“先亲我一下!”康荣花送去红唇。
“这,不好吧?”郭伟明无奈地碰了康荣花一下,蜻蜓点水。
“我爱你,从你做阑尾手术的那时候起,傻瓜!”康荣花搂住郭伟明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他几口。郭伟明铁定是她的男友,此时她的感情是真实的、热烈的、狂欢式的。
“感谢你给我洗衣服,还有……”郭伟明心里怪怪的,又像蒙着一层纱似的看不清对方,却仍旧努力挤出礼貌来。
在郭伟明的记忆里,他和白竹云都是对方的透明人。一次,俩人无意中提起常占山,他说大队长表面上看好像没有那么坏,一下子激起白竹云的负面情绪。她大发雷霆,牛倔任性的坏脾气暴露得淋漓尽致,撅起嘴巴赌气几天不理人。
奇怪的是,他没有一丝嫌弃,自然而然地接受她那“柔声细语的坏脾气”。见她蹙眉阴郁的狼狈模样,还愿意逗她笑,让着她,给她道歉,给她拥抱,让她开心。事后,她又让着他,给他道歉,给他拥抱,让他开心。但俩人不欺暗室,洁身自好,从未越界。这种真爱,先有外表美,继有行为美,后有心灵美,让他的记忆深入脏腹,铭心刻骨,难以忘怀。
“你不爱我吗?”康荣花微笑着反问,半敞前胸等待着郭伟明回答。
郭伟明顿了一下,结巴着不忍心伤害对方:“这个,爱呀!”这桩事,说不清道不明。倘若,万一自己有责任呢?善良而单纯的男人,有时会傻得透顶。
“‘爱呀’,说得没劲,前边又加‘这个’,三心二意的。”康荣花撅起红嘴唇,嗔怪他不解风情。
“那……”郭伟明刚说一个字,康荣花丰满半裸的酥胸迎了上来,他本能地搂住她的脖子,嘴巴碰上了她的鼻子。康荣花扬起红唇,趁机身子后仰,躺到了床上,她顺势抱住他,让他压在自己身上。世界消失了,像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陶醉在温柔乡里。
两个月后,郭伟明和康荣花结婚了。蜜月加深了彼此的情感,水漫金山,围墙高筑,婚姻的城堡固若金汤。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社会上,相当多的人就是这样步入围城的。
一年之后,他们有了孩子,生活的酸甜苦辣教会了郭伟明:频率相似的人容易沟通,如白竹云,一个眼神,她就懂了。跟磁场不合的妻子讲话,像翻山越岭,始终难以到达。他心里默默地念叨:“阿云呀,我们可能太年轻,承诺扛不过世事的变迁。现在,我的路途没有了你,我的故事没有了你。一个更深人静的月夜,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晨,我想起了你,只留下那回望的倩影在脑际回旋。”
此后若干年,郭伟明追悔莫及,填词《蝶恋花·半成家》:“男女媾合乃造化,虽拜父母,洞房有真假。柴米油盐酱醋茶,三观迥异风波大。书画琴棋诗酒花,层次渐分,缘分半成家。不敢反目惧爆炸,覆巢碎卵痛无涯。”
山上,溪水在青石上流淌,时光恰如潺潺溪水。支锅、取水,烧火,下米,常占山在山间的岩洞里住了九年,当年光秃秃的翠花山满山碧绿,小树苗成林郁郁葱葱。顺着盘山路,林木丰茂,山花烂漫,蜂飞蝶舞,草药飘香。
山下,溪水沿寨子欢畅地流动,一层层梯田麦浪翻滚,极目更喜菜花黄。
白竹云的儿子白子强上了初中二年级,表姐的儿子小学毕业,丫头上了小学四年级。这位经历坎坷的坚强女性,粉衣蓝裤,秀发飘逸。此时,她在小学大门前,捋了捋一头秀发,忽然有人喊:“白老师,有您两封信!”
“谢谢!”白竹云接过邮寄员递来的信。
“哎,错了,怎么会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白竹云奇怪。
“白老师,您仔细看,您文章的校样,恭喜您!”邮寄员双手合十、一鞠躬:“白老师,再见!”高兴得像是自己中了彩似的,左拐右转蹬车去了。
原来,白竹云认为,“书中乾坤大,笔下天地宽。”七九年摘掉富农帽子后,参加了电大班学习。她深切地体会到:高如天悬的是云,沉在地底的是水,它们本是同一个东西,区别在于温度,有时候政治就是温度。她以优异成绩结业,被推选到小学教书。此时,她双手捧着有点分量的长而厚的信件,看着“白竹云同志收”的信皮,仍旧十分诧异。还有一封南京来的平信,她熟练地拆开来:
“白竹云同志:你好!我把你几封信中的优秀段落集结成篇,稍加润色,形成散文《山村巨变》,给我在上海的一位搞编辑的同学试看,没料到他很欣赏,说写得非常好。因为我熟悉你那儿的水土人情、一草一木,感觉无比亲切。您文笔清新,文采斐然,富于哲理,引人入胜;小寨学大寨,平凡见奇迹,艺术感染力强,但不知文中暗喻何人?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同学自作主张,已拟定在下期发表。我把你的地址给了他,让他直接寄给你。故我也匆匆写了此信,以告知原委,好让你配合出版社校样,把你的处女作顺利刊发,以慰往昔年华。”
“噢,”白竹云明白了,心里说:“原来是这样,可怜他用心良苦,谢谢!”
又一个多事之秋。一天下午,白竹云上完最后一节课,大队支书引着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到学校。
“白老师,去你办公室。”大队支书不容分辩地说。
“请,爷、几位叔、婶子。”白竹云躬身一个请的姿势,她心里明白,他们已经来过两次了,都是登门相劝。
山寨的小学,条件简陋。进到办公室,白竹云让支书在自己的椅子上落座,她和其他人在几条长凳上各自坐下。
“今个就不绕弯子了,白老师,你给个话。”支书开门见山。
“阿云,叔虽不亲,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苦,我们知道。占山当年不是东西,害了你,我们也清楚。可都过去多年了,总不能护住伤疤不让长肉?”
“这种事,在咱寨子和邻村都有过先例,成亲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
“占山浪子回头金不换,用你儿子小子强的故事套到占山身上,他现在可是咱们寨子的‘周处’,合格的大队长,镇上的模范,县里的先进。”
“占山是个硬汉子,在岩洞里一住就是九年,搁在其他任何人试试?”
“你是聪明人,独身难,独身女人更难,屋里屋外一个人撑着,三个娃也需要有个父亲,学校开家长会,都让孩子们流眼泪、作难,甚至尴尬。”
“阿云,爷来过两次,快走不动路了,事不过三,你倒是给个亮堂话。”
“婶子不是多嘴,你妈都同意了,这就看你一句话。”
“……”
世人随风倒舵,白竹云被支书和长辈们说得实在难以为情,人家三次走上门来好心相劝,他们并不为自己,她也不是不知好歹,无奈违心地说:“支书、爷、几位叔、婶子,你们的话都在理,都是为了我和三个娃好,我知情,也领情。谢谢你们,不用再提这档子事了,我让皇历翻篇!”
白竹云双泪长流,秀丽的脸庞通红:认命吧,命运是蒲公英的种子,落地生根,无可他去;阿明呢,随风飘荡,咫尺天涯!便心一横,给了亮堂话:“过几天,是占山犯事十年的日子,他清楚,让他来找我。”
她暗自思忖:“阿明呀,与一个不爱的人相处很难很怕,令我窒息,只好看在他九年为集体的份上。可忘记一个爱的人更难,虽然爱而无果足以让我伤心自残,但脑际都是你湖水一样满满的爱,拥着我在孤岛上默默流泪……”
此后若干年,白竹云追悔莫及,填词《蝶恋花·交友》:“花木艳丽腥与香,七色七味,遗传定梳妆。人亦色味多模样,难辨奸佞与忠良。仁善歹毒皆有情,歧途无标,真假也茫茫。自古交友慎为上,最是婚配女嫁郎。”
得到允许见面的口信后,脸皮一下变薄的常占山九年后下山,自己两次犯事,猜不出人家会不会撵他出来,晚上没人的时候他溜进了家。
“你、你好!我、我……”常占山似乎陌生得有些紧张、拘束,微微出汗。
“进来!”白竹云说,转身一瞧,常占山变了,三十六、七岁的人,瘦了,胡子新刮显得精神,浓眉大眼一脸坚毅。白上衣洗得发黄,蓝裤子洗得发白,给人一个浪子回头的感觉。
“你现在人缘不错,人都替你说话。”白竹云些许讥讽。
“我对不起你……”常占山抬起左胳膊擦汗。手臂上那两道三寸长的蓝色疤痕十分明显,让白竹云冷不丁打个寒颤。
“请你记住,犯错是要承担责任的。女人不是草木,姑娘花开只一次,她人生幸福的发端只给心上人。你折了她让她低头,就是毁了她,我很赞成对强奸犯施以重刑。因为,只有恋人的结合才能让人幸福,让婴儿优秀。”
常占山感觉后脊背发凉,白竹云的话让他愧疚:“我是兽行、邪恶,对女人的感受无知。请你原谅我的鲁莽、愚昧。”
“你在山上九年不回家,连儿子、闺女都不要了,够爷们的!”白竹云欲恨不能地挖苦道。
“我害了你半辈子……”常占山有点眼圈泛红。
“你先回你屋,明天见见你儿子和闺女。最近几个月,我发觉他俩有点不对劲,我问谁都不吭气,你好好跟他们处处,走吧。”白竹云憋了好久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常占山不想走,看着漂亮迷人的阿云不再理他,磨蹭了一会儿还是走了。
毕竟是血亲,亲不见怪,两天功夫,儿子和闺女就跟爸爸热络起来。
“爸问你俩,听你们同学说,你俩不愿意让阿姨开家长会,为啥?”
“爸,是不是阿姨欠咱家四千四百块钱?”闺女嘴巴利索抢先说。
“你听谁说的?”常占山一下子奇怪了。
“后奶说的,阿姨欠钱还不了,就来咱们家洗衣、做饭,还把子强哥带来蹭吃蹭喝。”闺女伶牙俐齿。
“对,还叫你上山住山洞,九年不让回家看我们,挣钱给她和子强哥花。”儿子气愤地说。
“乖儿子,你是哥哥,都小学毕业了还不懂道理,瞎引导妹妹。”常占山左膝揽着儿子,右膝揽着闺女,双手把一对儿女搂了一会,放开他们说:“记住,阿姨是你们妈妈的亲表妹,要叫姨妈。你们说谁愿意受累,一把屎一把尿地管你们?是你们姥姥病倒了,后来去世了,管不了你俩才让她来的。四千四百块钱,一万四千四百块钱都没有人愿意干!”
“闺女,你那时才十个月大,小不点一尺长,整天哭闹,爱感冒。儿子,你那时不到三岁,到处乱跑,东倒西歪,不是腿摔伤,就是胳膊碰流血,你自己看看伤疤还在。没有妈的孩子多可怜,姨妈像你们亲妈一样,要听姨妈的话,要知道感恩。爸不下山,是没有脸下山。爸不好,亏欠你们姨妈一条命都不止……”
第二天,常占山把他后妈拉出屋,在院子里猛揍一顿:“你平日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不管孙子吃,不管孙女穿,却瞎搅和。你都给孩子教些什么?说!”常占山的后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九年没挨打忘了疼,满地乱滚,一阵嚎叫:“你打老娘!难道欠四千四百块钱是我造谣?她是你媳妇你护她?”
“是我媳妇怎么啦?不是我媳妇又怎么啦?你再敢乱咬舌头,我新账、老账一起算,让你俩个不要脸的老东西蹲监狱,你信不信?”
“我……”
“你信不信?”
“……”
院子里寂静下来,战斗结束。常占山回到自己的屋子,安心的一觉睡到天亮。由于有现成的饭吃,他上山干活更起劲了。
一天,修路队到了老虎口,这是最后的硬仗。两拨人马上去没起作用,常占山脱了上衣,光膀子抡锤较上了劲。不料,一块斗大的巨石被震落,不幸砸中他的腰,“唉哟”一声,硬汉子倒下了,脊背血肉模糊。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下山,急急送往镇医院。经检查,腰椎三到四节被砸伤,人满脸汗珠,成了两半截似的动弹不得。医生认为伤情太重,嘱咐尽快转去西京大医院治疗。
大队支书随车赶赴西京,经检查、拍片等诊断,医生说:脊髓没有断裂,但腰椎压迫神经导致下身瘫痪,病人也自述下肢感知能力不好。而腰椎压迫时间长了会导致细胞水肿,缺氧坏死,解除压迫又有可能加重损伤。神经这东西很娇贵,一旦损伤恢复比较困难……
住院治疗三个多月,效果不理想,下身瘫痪迹象没有多少改变。人成了废人一个,常占山接受不了,摔东西、拒吃药,开始寻死觅活地大闹。常占山的大闹非同寻常,人们都怵他。三个多月的陪护,全寨子的男人轮遍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让寨子领导伤透了脑筋,新任大队长撂挑子不想干了。
无奈之下,支书来到学校,情理之外难开口,为公遭难怎诉苦:“阿云,你看这事……”支书支支吾吾。
“我带孩子去看过几次,没想到伤势这么厉害。谢谢您和大队领导!谢谢寨子里陪护了三个多月的众乡亲!从下周起,不用再派人陪护了。”白竹云明白了支书的心意和大队的难处,她下狠心说。
“你说啥?不用陪护……”支书不解地问。
“噢,您不是以前劝了我几次么?您后天跟我到民政局跑一趟……”白竹云热血拱头似的红着脸解释。
“谢谢你!谢谢你!阿云,你让我怎么说……”支书感动得不知道怎样说好。
一周后,白竹云来到医院,接常占山回家,常占山不听。她悄悄告诉他:“你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医院,给人家抹黑,回家死也行……”
原来,白竹云这次来西京前,辞了教师一职,又由支书陪同到镇上,持她和常占山的户口薄,特事特办,办理了结婚证,相片后补。人说婚姻是围城,其实,岂止是围城,还有篱笆墙,那是遭遇,不是过日子。世间婚配多种多样:自己当年在对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却毁于不对的环境。现在,在对的环境里,遇见错的人,而他却做对了事。
当白竹云把结婚证摆到常占山面前时,硬汉子浑身颤栗啜泣,“哇哇”地哭得像小孩子一样。生活骤然间有了希望,他不再寻死了。
闺密回娘家听说后,前来找白竹云:“阿云,奇葩了你,怎么回事?”
白竹云疲惫地一笑,说:“他为集体受伤,下肢不灵光,医生说需要按摩,一把屎一把尿的,得下势伺候才有希望恢复。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日子,我不来,指望谁能出手?可是,不在一起怎么伺候?”
“唉,可怜你了!不值呀,一朵花硬生生插在牛粪上。老天爷,看见没有?”闺密抱住白竹云流下眼泪,她替自己最亲密的好友鸣不平。
“不说了,是命跑不开。不过,我同着支书、新任大队长和常占山,有言在先立了规矩:‘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不愿意,可以随时离开。’他答应了,在结婚证上签了字。”
闺密走后,白竹云陷入深思:人生于世,命运羁绊,那边母亲病,这边孩子小,怎么能离开?怎么能远走高飞?
也许,白竹云因怜悯表姐的孩子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做人不懂得“避”!有些人,你靠近,不如远离。白与黑能同行么?常占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妈,这不是治腰椎的,这是啥书?”小子强从桌子上顺手拿起一本封面装帧漂亮的期刊,翻开一看:“《山村巨变》,作者白竹云。妈,你发表文章啦?”
“噢,你别嚷嚷,好吗?”白竹云细声细语。
“好,妈真了不起!”小子强一边夸赞,一边走过去大口亲了妈妈几下。在小子强的眼里,妈妈是高山红花一样的存在。
七 日子似流水
南京和西京,一南一北,一暑一寒;比邻隔山水,天涯陌路人!
让我们回到南京大学,郭伟明的家。
“郭伟明,你真不像话,狗改不了吃屎!”康荣花无意中从郭伟明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摞信,气得嘴带鼻子都歪了。
“怎么啦?我又怎么啦?”郭伟明一听见妻子大呼小叫就烦。妻子太厉害,像母螳螂似的具有攻击性。
“你说过,不再跟翠花寨的土妞来往。这是什么?”康荣花把手中的一摞信摔向郭伟明,信封像刀片似的乱飞,有一封擦着郭伟明的耳朵飞过,差点砸在他的脸上。
“那是人家写的几篇散文,我帮着整理、润色,值得你大惊小怪?”郭伟明解释。
“要不是我取卷尺,还发现不了。为什么藏到工具箱里,鬼鬼祟祟的怕什么?”康荣花越说越生气。
“你那臭水平能看懂吗?这是让你眼不见为净!”郭伟明讥讽。
“你说什么?我叫你给我藏、藏、藏!”康荣花生气地将工具箱使劲拎起来一颠倒,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唏里哗啦”满屋响,只见满地板的螺栓螺帽、还有大小扳手、螺丝刀、测电笔、榔头……差一点砸了她自己的脚。
看着东西满地乱滚,郭伟明司空见惯了:“你想听好话,那奉劝你平时多用心学习。对不起,奉献尊敬,才能回馈尊敬。”他有几分正理歪说。
“告诉你,居家没有对错,只有对老娘的尊敬。”门不当户不对,康荣花习惯于高高在上。
“好,都是你对,熄火,闺女放学回来啦。”郭伟明叹了一口气。
“妈、爸,你俩干嘛又吵架?”六岁的闺女一进门就撅嘴瞪眼,父母打雷闪电,让她担惊受怕;父母天阴无风,让她憋闷难受。
也许,小家庭的吵闹是难免的。事后,郭伟明经人提醒,才意识到妻子有“偏执+冲动型人格障碍”的病。围城似的家,心中的苦,痛与不痛,只有自己的心知道;腮边的泪,或甜或咸,只有流到唇边才知晓。所幸,夫妻二人有一致的目标:让自己孩子吃饱穿暖,顺利成长,直到送进大学。
郭伟明家弟兄五人,父母亲下岗了,家里困难,他时不时给他们寄些零花钱,一家人的日子也就慢慢地向前走。
远在翠花寨的常占山,被妻子的无微不至溶化了。为了改善腰部血液循环, 缓解神经受迫症状,给神经功能恢复创造有利条件,除靠神经营养药物和中药增强改善受伤外,白竹云还买了相关的医学书籍,学会了针灸、推拿、按摩和牵引等。她坚持给他按摩腰椎、双腿,帮他做屈膝、摆腿等运动。在白竹云的细心照料下,常占山的下肢感觉似在缓慢地恢复。
一天, 白竹云托人把轮椅买回来,她出门去取。常占山听到后,高兴得自己挪着下了床,结果跌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等到白竹云回到家,她费力地把常占山掺扶到轮椅上,俩人那个兴奋劲,像孩子似的面对面笑着喘气。在常占山眼里,俩人像神了小时候的“过家家”。自有结婚证以来,他连亲都没有亲过她,全然是一张纸。此时,他幻想着去亲一下站在对面的白竹云——自己漂亮的妻子,可那能够得着呢?
两年后,当白子强上了高一,儿子上了初二,闺女小学毕业时,常占山离开轮椅,奇迹般地拄着拐杖会走路了。消息轰动了翠花寨,他靠到一颗大槐树下,拿起竹笛,吹起了《敢叫日月换新天》:“…5523 1723│1765 3│ 665 435│2 —│……”吹得结结巴巴。白竹云微微一笑,心里一酸,嘴角向下,眼眶泛红,背过脸去。常占山粗心,他正陶醉在能走路的喜悦里,一边吹一边唱:“一道翠河水、一座翠花山……”五音不全、荒腔走板,跑调笑得人肚子疼。
在常占山又吹又唱的日子里,南京的郭伟明家里却闹翻了天,夫妻俩为钱的事吵架,弄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逐年积怨,更是大打出手,邻居形容那女主人:不敢碰,一碰就咬人;大声嚎,一嚎震天响。她那里知道,夫妻间小声才有亲合力;他呢,牛倔不会诱导人。如此,浪声死搞,恶性循环,家都不成个家样:
“你把出差补助弄到哪儿去啦?说!”康荣花大喊。
“这不,三百块!”郭伟明顺手脱下外衣,从衬衣兜里掏出来,交给妻子。
“还有九十块呢?”康荣花追问。
“我凑够一百给家里寄去了。”郭伟明平静地回答。
“你跟我商量过吗?”康荣花有点生气地质问。
“多了我跟你商量,这点小事还……”郭伟明不以为然。
“还什么?你挣一分钱,就有我五厘,为啥自作主张?”康荣花似乎义正词严,咄咄逼人。
“哎,我说家里困难,以前我总跟你说,你总不吭气,也寄过七、八次。这次怎么啦?”郭伟明感到奇怪。
“郭伟明,你难道看不出来。以前我为啥不吭气?你们家是个坑,没完没了的,总填不满。从现在起,寄一分钱也得经过我。闺女都五年级啦,要上钢琴班、舞蹈班、数学班、英语班,你说一年得支出多少?”
“是,家里支出越来越多。大前年,给你二叔孩子结婚盖房寄了三千;上周,又给你三叔盖房寄去了三千。荣花,你总得讲讲理、讲讲良心呀。”
“两码事,你家那是无底洞,没个头。”
“我平时没动过工资,没用过奖金,全交到你手里。每月留下少得可怜的十几块钱,喝的廉价酒,抽的劣质烟。偶尔几次出差补助,给家里寄点,这些年总共也超不过一千块,家里还总感谢你周济他们呢,什么无底洞?我就这样,要砍要杀随你的便。”郭伟明生性不受驾驭,遇事较真,此时他的自尊心像泄气的车胎,鼓着仅有的劲儿大声地喊。
“你反啦,”康荣花习惯性的上来揪住郭伟明的衬衣口袋,一把就撕下少半片来,恨恨地说:“离婚!离婚!”每每想起闺密嫁个高干,就后悔自己瞎了眼。在康荣花的潜意识里,别人说她是当将军的料,郭伟明书呆子算个啥?
“离婚?你说过多少遍啦,那就离呗!”郭伟明习惯了“狼来了”的把戏。
“哼,你等着瞧!”康荣花顺手一挠,长指甲给丈夫脸上留下几处血痕,气呼呼地摔门回了娘家。
“爸,你俩又吵架啦?”闺女郭灵珑上完数学课外辅导,一进门就发觉不大对劲,她有两处不明白要问父亲,来到大卧室一看,爸爸的白衬衣从肩线处被撕下一长条,搭拉下来,露出半拉胸膛,脸上几处血印还渗着血,那个惨像别提多狼狈:“爸,我劝你离婚你死活不肯,看,又败下阵来。”
“傻呀你。”郭伟明笑笑,脸上的伤口抽着疼,他不由得捂住脸。
闺女郭灵珑以为父亲要去擦脸处理战后,急忙说:“爸,先别急着打扫战场,给我讲两道数学题。”
辅导完,闺女郭灵珑用小手抚摸着爸爸的脸,心疼地说:“疼不?爸,你下决心吧,我跟你走,省得整天鸡飞狗跳的。”
郭伟明照照镜子,脸被弄成大花脸,见不得人,总不能老说让树枝刮了,明天请假找什么借口?唉,常言道:“财散人聚,财聚人散。”妻子怎么就不明白道理呢?家里的存款在同龄人中首屈一指,为什么抠抠缩缩视钱财如命?为什么对钱财那么贪婪和吝啬?看来,贪心让人弱智!明朝薛论道的《题钱》太精彩了:“人为你名亏行损,人为你断义辜恩,人为你失孝廉,人为你忘忠信。”
郭伟明忍着、让着,知道妻子有人格障碍,又跟她三观不合,两个世界。“一切向钱看”的时代诱拐着妻子,认为金钱是万能的,钱能通神,钱能驱鬼,有钱能为所欲为,有钱能高人一等,有钱能主宰一切。于是,为了做个金贵的女人,她总有一股蛇吞象的狠劲,在钱财面前不知收敛。他兀自叹息:“白发缘何三千丈,镜前自怜鬓涂霜;本是一家和睦处,贪婪雅淡圆对方。”
郭伟明不由得想起阿云来,她认为,“恋权的人,没有亲情;恋钱的人,没有人情。”阿云的爱没有铜臭味,总是利他性,彼此牵挂并不纠缠,这种情感比失恋更其痛苦,却只能隐匿在心底,不向任何人倾诉:“唉,默默地把你留置在我空空的心房,那儿有一个她人不可替代的地方,上面刻着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名字,无时不刻想着念着,悠悠长河记着存着……”
在翠花寨,扔掉了拐杖的常占山逐渐恢复了先前的雄风。因为受伤后辞掉了大队长的职务,病愈自然平民一个,他不甘寂寞、喜欢张扬的个性又冒了出来。这年夏天,他白天护林,好端端的做事,晚上酗酒,搓麻将,甚至通宵达旦。
继任大队长找到白竹云,希望她能管一管丈夫,万勿走回头路。
晚饭后,常占山刚跨出家门,被白竹云叫了回来。
“占山,你自己感觉腰椎完全好啦?”白竹云近来有点累,她柔声地问。
“完全好啦,我给你证明。”穿一身短衣短裤的常占山返回院子,走到父亲给他留下的那对80斤重的青石锁旁,对着另一对新打制的60斤青石锁,两腿叉开,股骨沟放松,脊柱前伸,屈膝下沉,双手提石,一声大吼:“起!”像马戏团的大力士,双手一举而起。
“快放下!”白竹云急忙吩咐:“腰刚好,闪了怎么办?人来风。”
常占山“嘿嘿”一笑:“没拿80斤的石锁,没事!”
“听说你晚上不是喝酒,就是搓麻将,一整半宿、一宿的?”白竹云小心问。
“那是,一帮老光棍和娶不上媳妇的小伙子,晚上没事干嘛!”常占山说。
“生而为人劝你善良,浪子回头莫要反复。是你带的头吧?”白竹云给孩子补衣服,几缕黑发挡住了视线,她把短发向耳后一攉,再问。
“你要是嫌,我就不出去了。”看着有恩于自己的漂亮媳妇,粉色的短衬衫,蓝色的薄长裤,雪白的皮肤,丰满的胸脯,一向极力控制自己的常占山,喉结一动,咽了口唾沫顺从地说。
“闺女马上初中毕业了,她说不想上高中,成绩不好,想念技校,你的意思是啥?”白竹云肩负着三个孩子的前途,但还是想征求她亲生父亲的意见。
常占山端了凳子坐在妻子身边,说:“你拿主意,我听你的。”
“听我的?我想听你的。”白竹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位眉浓须盛的汉子。“我不像你,不喜欢读书,闺女跟我一样。”常占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那你同意她的想法?”白竹云放下补好的衣服和针线,站起来伸展了一下窈窕的腰姿。
“我同意!”常占山猛然起身抱住白竹云的腰,把她放到床边。此时的他欲火中烧,按捺不住。
“你?”白竹云大惊,但她反抗无力,也不能喊人。
“你是我老婆,我要!”常占山急不可耐,脸胀得通红。
事后,白竹云想起郭伟明的告诫:“爱情是付出,欲望是得到,两者有本质的差别。当不幸碰到后者,唯一的出路就是躲开。”她盘腿默默地坐着,我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三毛曾经说过:“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你就是自己的摆渡人啊,摆渡,阿云!
婚姻是什么?钱钟书在《围城》里有入木三分的定义。
白竹云领结婚证并非为了成立家庭,常占山是她严格意义上的表姐夫,表姐丢下的俩娃需要抚养。并且,她认为在治疗期间,自己可以用实际行动影响他,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善能促善,邪不压正。父亲曾说过:“为人要心怀善念,心存良知。积德无需人见,行善自有天知。”可这位的性格是个粗线条,很难被带动和感化,他又像正弦电波,上下来回跑,人鬼难辨。她只好——被误解了,微微一笑;被委屈了,默默忍受。
白竹云的想法,注定着失败。因为,你想说服别人,可能像拨树枝一样容易;但如果你想改造人,那就像推大树一样难。《围城》里讲:“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而对于丑心,深交是一种悲哀,善良的她明白得太晚啦!
白竹云掐着指头算,自己儿子白子强90年大学毕业,表姐的儿子91年高职毕业,闺女90年中技毕业。河水奔腾,时光流逝,到那时,他们都参加工作了,自己兴许就能轻松一些吧,甚至可以远走他乡。
郭伟明也在围城里苦熬着,他和康荣花两人整天在猜忌、烦闷中艰难度日。两人三观迥异、同床异梦,肚子里各自揣着心思,不能坦诚相对,疑神疑鬼、一说就吵、无法沟通,家庭没有半点欢乐,没有半点温馨可言。有的只是大人的吵闹声,闺女的啼哭声,邻居的嗔怪声,同事的叹息声。
郭伟明也掐着指头算,闺女郭灵珑94年高中毕业,能上大学,她就能像鸟儿出巢远走高飞。到那时,自己就会轻松一些。钱钟书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自己倒是想出来,闺女郭灵珑也劝,但出来能干什么?心里除了仍然丢不下的白竹云,年华已然无所多剩。
时光的车轮转到1990年,《篱笆女人和狗》的片尾曲《苦乐年华》:“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让白竹云哭得唏里哗啦。
她的命运,惨过葛家的三媳妇枣花:生活更是一颗树,任凭风吹雨打,挪腾不动走不开;生活更是一条河,两岸夹持石挡道,旋涡浪花轮番来……
歌曲《苦乐年华》也像风暴一样,吹进了一心工作的郭伟明的耳朵:“……生活是一条藤,总结着几颗苦涩的瓜;生活是一首歌,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苦乐年华……”多好的作品,让他感同身受。
是啊,白竹云曾写道:“聪明人生枷锁多,姻缘如咒凑合过。”郭伟明曾回复:“幸与不幸皆流水,百忍金身少福祸。”俩个人都善良得投鼠忌器,不敢与贴身的不善良甚至丑恶抗争,命运里只好多了弱势的屈辱!多了猎物的悲哀!
八 爱依然还在
“白老师,你手机响啦!”手机不能进实验室,博士后的郭灵珑告诉她的流动站站长。
“谢谢!”身高一米八一,浓眉大眼、和善可亲的白教授走进更衣室。他打开手机:“妈,我加班刚结束,中午去老家接您,您呆在家里就行。”
“我已经到你们家楼下啦。”母亲白竹云回电话说。
“那好,您稍等,我就回。”白子强收了手机,转身面向郭灵珑说:“小郭,我母亲在镇医院检查乳腺有问题,约今天下午在市医院复查,我真有点担心。”
“我还没见过阿姨,郝老师出差,我陪你一块去吧。”郭灵珑换好了外衣说。
“那有劳你了。”白子强看向郭灵珑。这是一位优秀的博士后,五官俏丽、聪慧漂亮,两鬓及额颅的长发拢后,用粉色的发卡结成一个马尾,和着脑后的长发如瀑般垂在背后,额头及鬓角的短发散在脸上,勾勒出成熟女人的洒脱与靓丽。
楼下,白子强和郭灵珑走出小车。“妈,这是我们流动站的小郭,我们一起去外边吃饭,还是您先上楼歇一会儿?”
“先上楼吧,妈有点累。”白竹云是年六十三岁,素净的蓝花上衣,合身的黑长裤。岁入花甲之年,尽管风韵犹存,鬓角已生出缕缕银丝,浅浅的鱼尾纹放大了她的微笑,向着陌生的姑娘点头招呼。
“阿姨,您好!”郭灵珑上前握手致意。
在白子强家,师生二人搭手很快做好了饭,三人一桌边吃边聊。
“阿姨,您很漂亮呀,想年轻时更了不得!”郭灵珑不由得夸赞。
“老了,一老百老,病也来了,拖累子强和健英。”白竹云很内疚地说。
“妈,啥是拖累?养儿防老,不能这么说。”白子强说道。在城市工作,肩负着国家项目,回家较少,白子强自感惭愧。
“姑娘姓郭?”白竹云面对年轻女子,突然发现她像一个人,不由得发问。
“免贵姓郭,您叫我灵珑好啦。”郭灵珑大方地说。
“哦!”白竹云略感惊讶,她心里默想:这可真是郭伟明的闺女呀!
三人如约去了市肿瘤医院,检查的结果:乳腺癌,住院手术!
白竹云似有预感,左侧乳房有硬块,不疼,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拖到了Ⅱ期。“Ⅱ期就Ⅱ期,没有啥!”在她心里,死活随缘,反正白活了一世。两个年轻人却很紧张,在医生那反复求证:是怎样的手术?风险几率多高?恢复需要多长时间?术后存活期多少?
两个小时的手术做得很成功,采用经典根治术,即薄皮瓣、切除全乳及表面皮肤、胸大肌、胸小肌及肌间淋巴结、腋下全部脂肪及淋巴组织,预期可基本达到局部治愈的目的。
常占山领着一儿一女来了,兴许不是亲生的缘故,加之后奶的反面教唆,儿子和闺女对养母似乎总有一层隔膜。两人不愿意多见学历高得多的哥哥,约莫个把小时后借口有事走人了。白竹云躺在床上,瞥了常占山一眼,说:“你也走吧,病房不方便,子强请了保姆,以后不用再来了。”她无比痛心似的,无意中从邻床的病人那里,知道了常占山隐匿多年龌龊的伎俩。君子自律,小人放纵,环境与时间检验人品。
常占山走出病房,在医院的走廊上,他忽然发现一位多年不见的熟面孔,扫了几眼,头发灰白,身体发福,老年妇女特有的模样还依旧周正。正当常占山犹豫不决时,一声凌厉的呼叫声传来:“占山,占山!”深怕露馅的常占山直接无视,长胳膊长腿快速下楼。
老年妇女一阵短跑,把常占山拦到楼梯上:“好一个大流氓,叫你没听见?”
“雅莉,是你呀!”常占山故作惊讶,随即凑到对方的耳边悄声说:“三十多年不见,想死我啦!”
“装吧你?三十多年不见,听说你结了婚还是老淫棍一个,到处乱戳!”女方拽住常占山的耳朵回敬了一句。常占山口中的雅莉,姓孙,排行老二,又称孙二娘。巧的是,因为性格强势,人们仿《水浒》叫她绰号母夜叉。
早年,常占山在岩洞里一住九年没有下山,干出了很大成绩,“浪子回头”感动了全寨子的人,也感动了白竹云写了散文《山村巨变》。然而,他在私生活上完全是伪装出来的,寨子绝大部分人、包括白竹云都受骗上当啦。
当年,常占山上山不到两个月,有一天他扛着土枪去邻山打猎,枪声响起,惊动了一个人。那人一个前滚翻,一蹦站起身来,大声吼:“你瞎啦?”
“我、我……”常占山以为瞄准的是黑狼,没想到居然是人,一个女人!
不是狼,是女人,常占山也高兴。他一手提枪,一手打招呼跑过去:“我以为是狼,没想到是人。抱歉!”
“眼力臭,枪法更臭!”女人说。
常占山来到近前一瞧,黑衣黑裤,精干利落,是一位颇有几分姿色的妙龄女子,遂大声说:“娘子好漂亮!”
女人谁不喜欢人说自己长得好看?常占山在讨好女人方面功夫一流。此时,女人完全忘记了刚才被当狼打的危险,见来人浓眉大眼,孔武有力,夹带着侠气与匪气,正与自己气味相投,便高声躬身相邀:“请进洞!”
“你一个女人,怎么住山洞?”常占山奇怪地看着她点燃昏暗不明的蜡烛。
“大哥,我的事别提有多糟!”女主人说。接着,她拿出喝剩的半瓶白酒,豪气的喝了一大口说:“见面一口闷!”把酒瓶递给常占山。
常占山接过半瓶酒,嘴对瓶口,仰起脖子,一滴不剩地灌了下去。
酒是高度劣质酒,又是空腹,很快上了脸。流氓别沾酒,沾酒必流氓。常占山扔了空酒瓶,长胳膊一把揽过女主人放倒在草铺上。此时的女主人,似乎是软骨头,乖巧地躺下,常占山上下其手,嘴巴和下身一齐压了上去。
俩人心照不宣、野兽例行公事般的几番折腾后,开始相互盘问。
“我丈夫犯事被判了十年,我被缓刑,公婆不待见,在村里呆不下去了……”
“我是大队长,老婆死了,上山带领寨子社员修路……”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惺惺惜惺惺,两人相媾恨晚。
从此,常占山白天在翠花山劳动,晚上拎着大队的钱粮去邻山找孙二娘鬼混。一来二去,孙二娘竟两次生娃,因为性子野,不耐心养,都先后夭折。而邻山是狼窝,森林密布,外人很少来,两人做事,隔墙无耳,偶有人来,慑于常占山的拳头,化外之地似的安然过了九年。直到孙雅莉的丈夫出狱,常占山对孙雅莉的母夜叉脾性也心生腻歪,两人便分了手。常占山似有亚当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得以遮羞包丑,从容下山。
“你怎么来这?”常占山问。
“我亲家乳腺癌手术,在6病房2床,来照顾几天。”孙雅莉说。
“你几个孩子?”常占山赶快转移话题。
“一个,独生女。”
“啥时有空开个房唠唠?”
“想得美!”
“回见!”
“回见!”
常占山自己心里有鬼,这些年来,他总觉得妻子瞧不起自己,而白竹云对自己却总有隔膜。他力气大火气也大,干脆在外边找女人发泄,认为天经地义。时间久了,满寨子的人都知道,单单瞒着妻子。这个家不是围城,水向外流,受到影响的两个孩子也开始频频忽悠养母。大家公认:他这种人天生一副好皮囊,天生一副奸雄相,可惜埋汰了白竹云,也埋汰了西晋周处“浪子回头”的好名声。
知情的人清楚,白竹云有言在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她还以为自己了解常占山:读书太少,凭拳头闯世界,要么侠义向善,能干成一、两件事情;要么土匪流氓,吃喝嫖赌,混世魔王。是人是鬼,本性天成,双面人格,一种飘忽不定的造化。
然而,在常占山从小被灌输的意识里:法律,是给遵纪守法的良民制订的;道德,是给荷尔蒙低下的人灌输的,正像围墙只能阻挡普通人一样。自己呢?老子扛麻袋的出身,红得正宗,别的颜色都靠边站。
郭灵珑来到父亲的家。父亲退休返聘两年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母亲瞒不住他的是,她紧攥着一大把钱,金贵的私下有了自己的相好,令郭灵珑气愤又无奈。父母分开了,得顾忌大场面的名声,双方离家不离婚,俩人约定互不干政,井水不犯河水。父亲远离了南京,用婚内协议款在闺女所在的西京,购买了一套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下意识里,这里离翠花寨近,离自己念叨了四十年的阿云近。如果上天有眼,总会有相见的一天吧!
郭灵珑见父亲在聚精会神地看书,遂弯腰爬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告诉父亲:“爸,我问你个事,我们流动站站长白子强你知道吗?”
“白子强,有印象,翠花寨人!”郭伟明仰起脸追忆道。
“对呀,他的母亲叫白竹云。”
“你白阿姨,她怎么啦?”
“你的初恋,老情人住院啦。”
“你怎么知道?她什么病?在哪住院?我能去看看吗?”
郭灵珑看到父亲着急,一连几问,亢奋得如久雨天晴欲见彩虹,她可怜老爸半生的思念,便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一声“乳腺癌”,让郭伟明一下子从沙发出溜到地板上,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瘫了,自言自语道:“五年存活率只有一半啊!”
“爸,你怎么还没有病人坚强?”
“白阿姨怎么说?”
“她说‘Ⅱ期就Ⅱ期,没有啥!’”
郭灵珑征求了白站长的意见后,领着父亲来到市肿瘤医院。
在6病房门口,郭灵珑示意父亲先进,可郭伟明却停下脚步。他扫视了一下仅有的三张病床,紧张地寻找他心中的“阿云”。“近乡情更怯”形像地刻画出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3床!”郭伟明不由得喊了一声,快步走到靠窗的3号病床前:“阿云!”
白竹云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楞了,很快:“阿明,是你吗?”一阵惊喜,两行热泪涌出。
“阿云,真是你,整整四十年!”郭伟明老泪纵横,感慨万千。
“阿姨,莫激动。爸,坐下慢慢说。”闺女郭灵珑一边提醒阿姨,一边给父亲端来方凳放到病床右边,自己远远地站在一旁。
“阿云,我闺女把你的情况全告诉我了,病不气馁,还是当年的性格。”郭伟明坐下来,拿住白竹云的右手,又是抚摸,又是细看。喃喃自语:“时光啊,你快榨干了我们这一代人!”接着,他又出神地瞅着风韵不减的阿云,诗的灵感悄悄顺口溜出:“阿云呀!悠悠相隔四十载,白发皱面难忘怀;长问老天怪不怪,两人一眼认出来。”
“阿明,我脑海里的你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这会儿人瘦了,眼睛没怎么变。灵珑是个好姑娘,你的情况她都告诉我了。”白竹云不眨眼地盯着阿明,目光聚焦在她心中的“千岁”脸上。忽地,她反手抓住阿明,把他拉向自己,含泪微笑着,悄声合了一首:“情在缘在怎言怪?老天恩准相聚怀;四十年里藏着爱,熬得前缘今复来。”
俩人细语昵喃,情深不及奔涌,话多不及倾诉,都浓缩成了诗。
“郭叔叔,谢谢你来看我妈,谢谢!”白子强刚进来,郭灵珑耳语了几句,他即刻走向陌生的叔叔握手致谢。
“你就是白子强?”郭伟明转身站起来,“你妈妈信里给我念叨过几次,孝顺、聪明、能干。灵珑说你是博士后流动站站长,后生可畏呀!”小伙子潇洒英俊、比他高出半个头来。
“我妈也常常提到您,学富五车、一身正气。”白子强笑呵呵地说。
“正好,我想到个事,跟你商量一下,白天有保姆照料你母亲,晚上由我替换你。你们平时忙,和你爱人来看看就行,不用请假耽误工作。行不行?”郭伟明提议。
“子强,白天人多说不成话,我们晚上觉少想多唠唠,就按你郭叔叔说的办。”白竹云插话,都过了四十年了,她总跟他很默契。
“好,听叔叔跟您的。”白子强点头微笑着说。
“还有,我家离这儿近,就我一个人,你妈出院后住我家,下班后有灵珑帮忙。这样,来院化疗、放疗、检查啥的都方便。你看放心不?”
“这……”白子强拿不定主意,看向母亲:“妈,您看……”
“你们家有我龙凤胎孙子、孙女,你们四个人,我去了一个人弄得四个人不安宁。谢谢你叔叔,还是听他的。”白竹云说。
“那好,郭叔叔、灵珑,给你们添麻烦了。”白子强感激地说。母亲自从帮着料理一双儿女上高中后,就回翠花寨去了,凡事总不愿意拖累自己,这让白子强感动又尴尬。母亲总说,“孝顺”是种奢侈品,尤其是耽误儿子重要的科研工作,成本高昂,让她于心不忍。白子强夫妻俩则体会出:有一种爱,叫隔代爱,奶疼孙儿加一倍。人哪,晚来如秋叶,爱心红似火!
当天晚上,郭伟明就接班上岗陪护。他详详细细了解了有关阿云住院手术的所有情况:手术做了两个小时零几分吧,医生根据病变选择了横梭形切口,先局麻,把肿瘤切出,检验是恶性又全麻,做整体的切除和肌间及腋窝淋巴的清扫。今天是第八天,术后两周拆线。
“阿明,我没想到,在我患癌手术、低迷衰落得不想活的时候,你来了。”白竹云有几分激动。白天,她竭力控制自己,这会儿,房间只留一盏灯,陪护的人也都或坐或躺在休息。她拉着郭伟明的手,抚摸着,看着,白净细腻处,已爬上了两、三片黄褐色的老年斑。
“阿云,我感觉离开你这四十年好像白活了,生活是一场没有彩排的戏,仓促上阵,没有激情,糊里糊涂。”郭伟明一边说一边摇头掉泪。
“阿明,从进学习班开始,我就恶梦缠身,生活的旋窝把我卷入深渊,我几乎没有自己,为了孩子,成了麻木的机器人。”白竹云一边说一边落泪。郭伟明不停地替她擦拭,纸巾湿了换,换了湿。能擦干么?那是一条流淌了四十年的苦河!为了三个孩子,她挑起重担,活得好累,像果实累累的亲树被压弯了腰。时光在无声中流逝,还未及认真地年轻,蓦然回首已到老年。
岁月的力量见微知著,它吹皱了人们的皮肤,在面颊上起了涟漪,更在内心里掀起了波澜。四十年来,俩人相遇不是在家中,而是在心上;不是暖暖的长相厢守,而是默默的长年惦记。水深不语,痛多难言,一时间倾诉如开闸,咆哮而出;相遇如雷电,撕心裂肺。
“阿云啊,岁寒凄苦世事杂,相逢叹晚夕阳下……”
“阿明啊,还君明珠双垂泪,回首不堪离别时……”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了一周,拆线后,因为乳腺癌根治术是创伤较大的清扫型手术,有明显的伤口,加之白竹云皮下积液,医生准许出院在家静养。
出院来到郭伟明家。几天后,是白竹云六十三岁生日。因为她从来不过生日,孩子们自然不清楚,只有郭伟明记在心里:她比自己大三个月二十五天。他买来一盒生日蛋糕,摆上一瓶红酒,炒了四个菜,又拿出自己的绝活——一条盛一碗的长寿面,紧锣密鼓地张罗完,双手捧上一条鲜艳的丝巾、并即兴献上顺口溜:
“四十年来混沌相,不过生日傻模样;六十方悟人生好,两相祝福慢慢老。
生日长面兆福寿,尔能长到天尽头;给弟留个二十年,四目相对笑开颜。”
“阿明啊,你这是要过几年的生日呀?”白竹云笑咪咪地接过丝巾。
“阿云,几年的生日攒到一起过!”郭伟明满头大汗走到白竹云跟前,替她围上丝巾,打趣道:“恭喜你,生日快乐!漂亮的老太婆。”身旁,“祝你生日快乐”那轻快喜庆的歌声绕梁穿堂而来。
手术患者的心情对恢复很重要,病理分期及免疫组化决定患者的后期治疗,常规来说需要六到八个疗程。在郭伟明的精心照料下,白竹云的伤情四周愈合。一个月后,如期开始了四个疗程的化疗。每个疗程十天,在大腿上进行静脉化疗。又因淋巴结转移数目比较多,做四个疗程后,还需要配合放疗、内分泌治疗等综合治疗。
鉴于未能早期诊疗,关系到术后的生存,郭伟明听从医生指导,使用西洋参片和口服液给白竹云增强免疫力。医生建议多进行康复训练及营养补充,郭伟明遵医嘱安排白竹云适当运动。
为防止术后皮肤疤痕牵扯致上肢抬举受限,郭伟明监督着让白竹云面壁,左肢扶墙,尽量上伸,然后身体前压,由轻至重慢慢进行。每天早、中、晚各一次,直至左、右肢伸的高度一致。每次爬墙之后,他都耐心给白竹云按摩左肢,似乎患者是一个小囡儿。
在家里,他遵医嘱合理饮食。乳腺癌术后,要多服宽胸利膈之品:什么橘子、桂圆、海参、甲鱼、薏米、淮山粉等,能想到的逐一采买,唯恐缺了什么。医生让多吃富含维生素A、C的蔬菜和水果,他天天去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最时令的。医生让常吃含有抑制癌细胞的食物,如卷心菜、蘑菇等,他样样不拉。
主食要求少吃精米精面,多吃低脂肪饮食,如瘦肉、鸡蛋、酸奶。他遵医嘱加强日常饮食控制,不过甜、不过油,不使用含有雌激素的保健品等。饭后,给她补充干果类食物,如瓜子、花生、葡萄干等,富含多种维生素及微量元素、纤维素、蛋白质和不饱和脂肪酸。
“阿明,你比女人心都细!”白竹云看在眼里,暖在心里。乳腺癌术后,郭伟明的到来,弥补了白竹云一生的缺憾,让她爱情复燃,心情愉悦,治疗信心倍增,与医生的配合良好,术后疗效显著。
有人说,年轻与诗有缘。其实,老人与诗也有缘。
这不?看他们俩人又对起诗来——
“英雄少壮未展才, 蓦然回首暮年来。”白竹云吟诵。
“花叶堪折深情折, 牵手倒影笑楼台。”郭伟明笑对。
“当年思君千千岁, 今朝相守万万年。”白竹云浓情吟诵。
“情深海枯能填海, 意重石烂可堆山。”郭伟明密意回对。
期间,翠花寨传出些许白竹云的风言风语,南京郭伟明单位也有人察觉异常:早都该离婚了,干嘛不离呢?传统的婚姻模式仍然如泰山压顶,既谴责坏人,又苛责好人。但白竹云当年有言在先,郭伟明凭着婚内一纸协议,能逐一去解释吗?俩人默契地都不屑一顾。他们认为,不明真相的人,其实也是好心人。
围城的不幸,最邪恶的莫过于婚内强奸,最折磨人的莫过于三观偏颇,这是两种典型的家庭暴力。阴错阳差,天意挪位,爱被扭曲了,只有强势的意志——肉欲和金钱。这不该有的继续,当事人已难以面对,只剩下各自扭转和遏止!
设身处地想一想,爱情,本只属于两个人的坚守,只要不违反公俗良序,不损及他人,就有存在的理由。人生于世,行端走正,自尊摆渡,无愧于心!
经术后历次定期复查,恢复创记录地彻底治愈,使白竹云重新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闯过了五年成活率的关口。而在翠花寨,“袖中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年过七十的常占山,据说因为儿女都撵他出门,离奇的上吊自杀。
两位六十八岁迈向古稀的老人明白:人世间,年龄总替人分了界限。老,会伴随着各种不适,就像叶子黄了,其实是老年病,需要慰藉的只是心态。诚如人们所说:“有病是常态,无病是例外。”夕阳西下的时候,就是老人的婴儿时段,他们开始携手酝酿着这个时代一桩鲜见的事件。
九 翠花寨的夕阳
“阿云,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想去实现它。”头发花白的郭伟明眼睛楞楞地看着白竹云,思想还沉浸在梦里。
“实现一个梦?说说看。”头发同样花白的白竹云并不认为实现一个梦是梦想,她了解郭伟明。乳腺癌术后五年来,他们俩人虽然有各自的家庭,随着孩子们长大离家,原有家庭徒有虚名,已经解体。俗话说:人过五十不论美丑,岁过六十不分男女。小时候,两小无猜;古稀年,两老无猜。现在,郭伟明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搭档,她成了郭伟明事实上的合伙养老人。
“人说老小,老变小,这是‘两极相通’的辩证法。我想你我都变成小孩子了,所以做了一个小孩子的梦。”郭伟明说梦序言长。
“老变小,话都说不明白,少点啰嗦,直奔主题。”白竹云笑着说。
“好,不啰嗦,直奔主题:我梦见我俩去了广州上川岛。夕阳下,你忽然变得年轻啦,扎着小辫,二十几岁的样子,温柔美丽、阳光灿烂,在沙滩上漫步……”郭伟明说梦,人陶醉在梦中。
看着郭伟明满脸幸福的样子,白竹云也被感染:“我没去过广州,也没见过大海,你在馋我。”是呀,翠花寨的乡民,绝大多数没有见过大海、草原和沙漠,没有念过离骚和史记,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白竹云也不例外。
“你说这个梦能实现不?”郭伟明扭头亲了一下他的搭档。
“二十几岁的样子?”白竹云故意捉弄她的搭档。
“沙滩上的样子嘛。”郭伟明狡辩。
“你辩得好,巧妙,我们返老还童,二十几岁,真好!”白竹云也来了情绪,岁月仿佛回到了翠花寨的后山上,她搂住郭伟明吻起来。爱情仿佛是一种电流,恋人是导体,无论年龄大小牵上手,温馨的往复传导。更何况,老人恋爱像老巢着火,烧起来没有救的。
“有道是,一个人衰老的开始,就是不再旅行。这几年旅游的人很多,你现在身体也痊愈了,我们直飞广州,先去上川岛圆梦,然后一路向北。”郭伟明一股脑把酝酿已久要去旅游的想法讲了出来,让白竹云参考:“或者按我当年串联的路线,先直达北京,再南下。”
“先去北京吧,我一生都想去看看祖国的首都。当年我家是富农成分,没有资格串联,后来也没有机会。”白竹云可怜兮兮地一边说,一边走到中国地图旁。郭伟明顺从地跟着她的视线,俩人面对地图开始比划,像一对即将出征的老兵。
接着,郭伟明从书架上取出《梦幻旅游——人一生要去的50个地方:中国卷》,说:“书中介绍了北京、苏州、丽江、西湖、香格里拉、敦煌等。这些地方,是人一生的梦想,彰显着祖国的大好河山:有天堂般的美景,令人目不暇接,盛赞这广袤土地上的鬼斧神工;有文明的遗迹,绽放出琥珀色的光辉,提示着中华民族曾经的盛事。”
“还有这里。”郭伟明转到世界地图前,粗略地比划几下,拿出《梦幻旅游——人一生要去的50个地方:世界卷》,介绍说:“书中收录的全是百年老城,如美国纽约、法国巴黎、英国伦敦、意大利威尼斯、梵蒂冈等。向读者展示了世界50个旅游绝佳城市。”
“阿明,你定吧,我恐怕转10个地方都够呛。”白竹云坐回到沙发上说。
郭伟明放下书,斜靠到沙发上搂住白竹云,嘴巴歪向她的耳朵说:“阿云,需要作两手准备:跑得动的身体和足够的钱。钱还够,剩下的就是身体。我们不能跟团,那太紧张。自由行吧,依你的身体而定,慢慢来,在地球上走一走。”
“你说得好,人又不是耗子,只会原地打洞,有精力的话,可以在地球上走一走的。”白竹云也来了兴趣。
“那我就定下来了,旅行的第一站是北京,我当向导。然后再办护照,先国外后国内,由远及近吧。”
一首《远走高飞》,昭示出俩人的心迹:
“我们肩并肩观滔天海浪,我们手牵手看名胜叠翠;
风吹雨打你我都无所谓,淡定地丢下那名利是非。
我们是夕阳红余晖尚美,我们是闲云鹤有梦就追;
让白发回归年轻的滋味,让世界游慰藉人生无悔;
关掉了手机管他谁是谁,远走高飞说走就走一回!”
两年后,郭伟明和白竹云一对老搭档,在他们年将古稀的时候回到了家。经过个把月的休整,又在二人世界里,先后低调地欢度了七十岁生日。
在旅游期间,他们结识了一些年龄相仿、志趣相近的朋友,大家七嘴八舌热烈地探讨:什么老年病不是病,什么老龄化下可以离开老巢,离开儿女,或合租、或同居,去抱团养老的新思路。
之后,不经意间,一个老龄化时代罕见的事件开始启动:甩开儿女,私奔!
白竹云和郭伟明俩人悄悄的去了趟翠花山选点,在当年常占山住过的山洞东面,一条隐秘的长满林木的山坳里,顺着一眼清亮的泉水,找到一处遗弃多年的半截塌陷的民房,房前屋后曾经种菜长药的小块田地早已覆荆盖棘。对面,有三个孤寡老太太合住。邻山,有两名年轻的隐士(其中一位当过医生),让山坳显得不那么寂寞,多少有些烟火味。
在白竹云售卖了老屋的同时,郭伟明也将自己六十平方米的住房出手。俩人分别告诉子女,他们卖了老房,抱团养老去气候适宜的地方,联系电话是老手机号码。
俩人暂租在山下邻近的农家乐,低调找木匠和泥瓦匠上山把旧房修缮一新,又神神秘秘的花大价码拉了电线,装了太阳能和宽带。还蚂蚁搬家似的运来旧的桌椅板凳、沙发床柜、被褥衣料、电视电脑、锅碗瓢盆、常备药物等长居用品。新居落成,俩人给门楣挂上了“夕阳下山居”的铭牌。
他们俩人又去省图书馆和旧书市场,采买了晚年规划用经典名著、武术瑜伽、书画字帖,包括笔墨纸砚等。并与发放养老金、医疗卡、交通卡及补贴的相关部门建立了微信联络。
最后,俩人不舍地与仍存世的亲朋好友告别,戏称“来世再见”。
万事齐备,他们携手上山。不久,郭伟明的妻子康荣花也撒手人寰。
从此,他们在忙碌一生的原单位、老住宅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夕阳下山居”前恬淡度日的身影,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咀嚼着最鲜嫩的野菜。在他们新居中堂,悬挂了一首白竹云作诗,郭伟明挥墨的横幅:
“君子淡如水,善行天地宽;有钱鬼推磨,万恶贪当先;
沧桑人一世,良邪俱在案;地府收脏币,天堂不要钱。”
此后,平静成为他们生活的主旋律,也是岁入古稀的最高境界。昂扬向上乐观生活,把古稀、耄耋当成第二生命,散射出夕阳灿烂的余辉。
春,一切都像刚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眼。春风吹来,春光明媚,山上一片秀丽,房后金黄色的菜花,在绿波中闪光。山下,麦苗返青,一望无边,仿佛绿色的海洋。他们开门迎接春天的阳光,采摘菜花的嫩芽下饭。稍晚,香味浓郁、芽色嫩绿的香椿便长出第一茬、第二茬。
夏,烈日当空,烤晕了城市,秦岭披着森林墨绿的外衣,湿润着山间的一切。柏树荫中野径斜,草深无处不鸣蛙。可供选择的野菜无处不在:如鲜嫩爽滑的蕨菜、叶嫩根肥的荠菜、香美细嫩的枸杞头(可做成《红楼梦》里的“油盐炒枸杞芽”)、能抑制胆固醇和甘油三酯的马齿苋、营养价值较高的蒲公英、可用来炒肉、炒蛋、做汤的苦苣菜;还有满山的能抗溃疡、降血压的槐花和能安神、降火在平原几尽绝迹的榆钱。生于斯长于斯的白竹云经历过困难时期,擅于野菜充饥,如今被列入俩人可口惬意的菜单,同房前屋后自种的蔬菜搭配。
秋,是瓜果飘香季,俩人同山中合住的老太太、隐士、刁狼野兔共享满山的野果。气候渐凉时,天空中大雁南飞,雁鸣声声似告别,俩人竹笛合奏,地对天,用清脆嘹亮的笛声回应。
冬,寒潮放肆地在高山上示虐,北风凛冽,白雪皑皑,闪着冰冷的银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北国风光中,呵气成冰,正是知山人爬山锻炼的好季节。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些城市人用钱买一切而致退化已久的功能,俩人熟练地用其辛苦调剂生活,给柴米油盐酱醋茶、书画琴棋诗酒花的晚年增添不少乐趣,堪称“养生”一绝。
闲暇时,俩人探讨起人人老来都会遭遇的课题:《老龄与善终》,这个探讨持续了二十年之久。期间,他们下山看望过儿孙们多次,也准许白子强和郭灵珑每年悄声上山探望他们一次。儿女们千呼万唤,千说万劝,俩老人的主意如山。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生活的激情,缺少的是相守的毅力和相处的默契,而他们俩人正是那种“望君一眼误终生”的人。诚如阿明早年所说:“俩人的心连在一起、一生一世都将连在一起!”
“阿云,我们中国人的思想‘养儿防老’几千年,那是传统,是基于四世同堂,儿孙都在身旁的农耕时代。如今时代变了,父母儿女大小家,咫尺天涯如星辰,几近失去了‘养儿防老’的基础,老人们要做的只是付出和欣赏。”
“对!阿明,微信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下的注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一对年近五十的父母,一对爷爷奶奶,一对外公外婆,一个曾祖母,一家八口人只一个年轻人。假如这个年轻人找个跟他一样的独生子女做对象,那真是太恐怖了。想想看,他们养老送终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该是怎样的心情?这张全家福,暴露的不仅仅是独生子女的弊病,还暴露了中国老龄化程度的严重性。更可怕的是,老龄化程度还在加速。’”
“中青年独生子女,最怕听到父母生病的消息,年迈的父母或迟或早生病,就像埋在身边的炸弹,会随时摧毁这个家庭多年的努力。阿云呀,老成了炸弹,跟一辈子的理念相左,很可怕!”
“是,一定要竭力避免,让炸弹自己走开。”白竹云肯定地说。
“对,向大象学习,未雨绸缪,老鸟先飞。”郭伟明附和道。
“微信上有两副对联:‘活着就是胜利,喘气就是效益,横批:继续努力;身体搞好领好社保,老而弥坚政府买单;横批:坐以待币。’阿明,这虽是黑色幽默,但我很不以为然!”
“对,阿云,老年之福,不应是贪婪、占有;老来之福,在于随遇而安,恰到好处,缺了不可,过了便错。长寿的前提,是能自理,自尊。不然,则如古人所言:‘富则多事,寿则多辱’了。”
“阿明,优雅地老去,是文化的自慰;体面地老去,是资源的消耗。相当一部分人是突然老去,《克斯维尔的明天》里有这样一段话:‘真正的送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一个与平时一样的清晨,有的人留在昨天了。’
我希望寿得恰当,活着的人才会抬头望星星一样,记得某老高在天国!”
“老,对人是生死轮回,对物是沧海桑田。越是接近死亡,就越是对人间爱得深沉。然而,夕阳不能要求朝阳长期地陪伴,因为夕阳与朝阳隔着长夜。新一代葱翠的绿叶,是护花使者,他们的使命、他们的心,在鲜花上。阿云,道德让年轻人对老年人尽孝,我提倡老年人对大自然感恩!”
“超越了生死,才能放下生死,轻松享受有限的生命。阿明,我们是唯物主义者,直面临终,把死亡看作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老老护理,临终关怀,不拖累儿女,不浪费资源,去留潇洒,活出尊严。用自己最后的智慧和气节践行‘安乐死’,给老龄化写本《优死学》,就是老年人对大自然的感恩!”
“你说得对。时光不饶人,我们俩都到了耄耋之年,老得不去照镜子。而我糖尿病越来越重,两个脚趾头发黑坏死,尤其是视力下降厉害,全靠药物维持,来日不长了。如果‘安乐死’,我求之不得呢!安乐死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是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受折磨,没有痛苦,免掉了人生最大的遗憾,放放心心的走向终点!”郭伟明伸出干瘦的手,窸窸窣窣摸索着什么?
“阿明,你不用心急,我陪你一块去见马克思。在地球上,人其实像一头牛,一颗树而已。为有限的伟大理想去奋斗,却无限渺小得末如尘埃。向死而生,随缘罢了。曾经,中国有过‘寄死窑’,日本有过‘弃老山’,古人尚且认识到万物有生有灭。所以嘛,我们俩虽非同月同日生,愿当同月同日死。”白竹云拉住郭伟明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拥吻着安慰他。
“现在,山下到处都能看到白头发,高龄化严重,咱俩离群索居,目的是不拖累儿女,不拖累社会。你不急,可我拖累的是你呀,好个当姐的!”郭伟明抽回手,非常自责。
“我记得陆游有这么两句诗:‘余生已过足,不必到期颐。’如果有一天,咱俩都爬不动了,就相约自行了断,好不好?”白竹云提议,虽说是一句话,却是她深埋心底、思虑多年的想法。
她反问过自己:当卧床不起时,为什么要眼睁睁让管子插遍全身,耗干全部精气神才算完?为什么要非老成钱财和资源的黑洞,而不去给自己釜底抽薪呢?落叶残酷么?不!秋风无扫落叶,社会的大树会变得越来越累。所以,对病人孝过了头是残忍,对后人寿过了头是折磨。
尊敬的读者:下面,容我们一起,继续跟随两位主人公穿越时光隧道——
是年冬天,天降大雪,白竹云突然跌倒,当时就爬不起来。郭伟明眼睛不行耳朵好,听见门外“哎呀!”一声惊呼,感知大事不好,拄了拐杖,摸索着出了门。当他要去白竹云身边时,她忍痛大喊:“吹笛,吹笛!”
郭伟明反应过来,回房取了竹笛,对着邻山隐士居住的方向吹起来,如同航海的旗语,这是他们之间遭遇紧急事件时约定的信号。
李隐士兼医生及时赶来,说是脑卒中导致右偏瘫,合并右股骨头折断。他和郭伟明一块把白竹云抬回房间,安置好之后,临走留下一堆话:“那边随后来的三个老太太又先后都走了,正好今天下午还要再来三位。我呢,一会送药过来,白奶奶万幸,否则会疼得很厉害。”
躺在床上的白竹云忽然醒悟过来,对着郭伟明微笑着说:“大限要到啦!人老无能,神老无灵。耄耋之后,不要让上帝等得太久。本来,亲爱的,你我还可以再活几年。阿明,你嚷着活够了,寿则多辱,我也不想再活了。”
郭伟明抱住白竹云惨白的脸亲了亲,他没有反驳,静静地说:“是,见过几位瘫痪和失明的鲐背老人,他们说,期颐之寿多是消耗资源,多是煎熬和痛苦,更是金钱的黑洞,除非罕见刚强、稀有贡献。”
“百年人事一缕清烟,万载青史一撮泥尘。你我之寿已经远超圣人,选个日子吧?”白竹云右手不能动,用左手向郭伟明比划着说。
“那、那就准备一下,把遗嘱最后看一遍,还要不要修改?”
“好,要走得清汤利水,不要给子孙们留下麻烦。”
“遗嘱嘛,一式两份。我放到你怀里,你念吧,我看不清了。”郭伟明眨巴着眼睛说。
“好,我来。”白竹云费力地戴好放在枕边的老花镜,这是他们俩人一年前共同起草的遗嘱,她一字一句地念道:
“《夕阳下山的嘱咐》——
儿子/闺女,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爸爸已经安乐地走啦……
人生如江河,一路走来,我们俩人已到了大海口。那里,有你们的祖父母、有我们的绝大多数亲戚、朋友和同事,他们是我们人生所有重要章回的亲历者和参与者,人数众多,摩肩接踵。
生老病死,是人生必有的戏码,健康-亚健康-失能,百年人生一条道,我们已笑看死亡,不忌讳死亡。诗云:‘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去见你们的祖父母,去见我们的亲人,我们已经姗姗去迟,那边熟人多啊。今生最为幸运、最为幸福的是:我们俩人手牵手走向神圣的终点!希望你们——我们宝贝的四世同堂的儿孙们,能够乐见其成,这是喜事啊!
孩子们,请为我们双手合十,我们俩人是一起走的。子强和灵珑一块来,要注销户口。望谨遵零葬方为孝,死如秋叶有静美。我们的后事三不:一不举行葬礼,死是私事,勿兴师动众;二不要墓地,西京人多地少;三不留骨灰,分别把骨灰的一半撒到你们爷爷奶奶的墓地,一半合在一起撒到翠花寨的后山上。
随信附五张照片:一张是二十三岁时在翠花寨的合影,一张是六十三岁在医院大楼前的合影,一张是六十七岁病愈后的合影,一张是六十九岁在宝岛日月潭的合影,一张是九十二岁时在“夕阳下山居”的合影。可在火葬时烧掉,随缕缕烟灰升腾归零!
补充:我们俩人一生节俭,所余存款捐给翠花寨小学。‘夕阳下山居’留给李隐士,我们合作撰写的文稿,已发布于网上,见《夕阳下山居的故事》。
地址:翠花寨金龙沟紫玉坳。
白竹云/郭伟明 于夕阳下山居绝笔。”
信的背面,附注:此信一式两份,分别寄给西京某家属院白子强、郭灵珑收。
当天,郭伟明用笛声引来送信人。之后,俩人在人间的使命便宣告结束。
“阿明呀,房间你都整理好了,药也吃了,穿好衣服上床吧。”白竹云口齿不大清爽地说。
“阿云,药量轻,咱俩可以再说半天的悄悄话,对吗?”郭伟明手脚摸索着上了床,紧挨着白竹云,在她的右侧并排躺下来,盖好了被子。
“对,我们断食!”白竹云提醒,这是她人生最后一个决定。
“也断水!”郭伟明牵起白竹云——他的阿云的左手,白竹云手指交叉地握住郭伟明——她的阿明的右手,俩人肩并肩、手牵手躺下。一对平凡的老人,从容赴死,何其难得,屋外飘飘而下的大雪向俩人致意。
“盖棺定论了:世事无常鲜有路,人生多数随大流;试问天公谁有幸?君子-盖棺-写-死-优。”白竹云尚是自豪的口气断断续续地说。
“‘夕阳下山居’也是‘自老洞’:耄耋人生病不断,夕阳衔山天渐暗;且行安乐谢平凡,自老洞-中-双-安-眠。”郭伟明满足的口吻气若游丝地说。
“写-死-优……”
“双-安-眠……”
“写-死-优……”
“……”
俩人安详地走了,享年九十三岁。在牵手处,留下一首人世诀别诗——《夕阳红》:“夕阳无限好,好在近黄昏;牵手夕阳红,红遍地球村。”
死亡是神圣的,场景是庄重的,气氛是肃穆的,自老是伟大的。对于滚滚红尘中最普通的饮食男女——白竹云和郭伟明来说,生命的本体像泪花将烬的蜡烛,在奄奄一息中几经闪烁,果断告别了尘世的亮光!
白子强和郭灵珑来到翠花寨,两人相约上山,感慨万端。他们的父母用行动证明:世上有真爱,缘分便如浩月当空,鹊桥牵手,映出温馨动人的恋影!
山上,雪花大如席,山川一色,世界皆白。这场罕见的大雪,是有感于俩人的《优死学》在人间的断食断水?还是为两位“夕阳下山居”高杰的灵魂送行?
啊,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掩卷词——
秦岭北麓翠花寨, 知青恰似山顶槐;
风霜雨雪年华去, 追述难掩泪溅怀。
物非人非旧痕在, 时光隧道烟上来;
绿荫深处藏英雄, 从容赴死天佑才。
李济
2020.11.06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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