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松无比光明澄澈的记忆

在日本度过了好几次新年。

日本每年都过新年——正月新年，其情况与中国农历正月春节相似。

近代以前，东亚海域汉字文化圈内诸国如日本、朝鲜、琉球、越南都曾长期奉中国正朔，采用夏历来指导本国的农业生产和社会文化生活，也都以农历正月来迎新。

明治维新后，文化上要脱亚入欧，要与西洋接轨，日本废除阴历而采用太阳历，以格里高利历的一月一日为法定正月新年，是为一年中最大节庆，因循至今。

不过在我印象中，日本大都市里的正月年味寡淡，永远是那么空寂和乏味，一夜之间好象所有的人都蒸发掉似的，回乡、出游或闭户居家吃火锅喝酒猫冬，通衢大街上寒风刺骨人迹罕见，从初一到初三，大多数吃喝玩乐的场所都闭门歇业。

除了百货、超市、神社和寺庙，哪儿都去不了，好象传说中寂寞的空城。旅居日本时最怕过年，巴不得新年赶快过去，正常的日子早日来临。

惟独有一次，在日本福岛雪国山乡度过的一个新年，却给我留下无比光明澄澈的记忆。

那是到日本的第一个新年。

当时课余及假日在东京郊外的埼玉市大宫站前一家百年寿司老字号“東鮨”勤工俭学。正月到来餐馆也放长假，社长竜石堂泉先生知我初来乍到日子紧巴巴的不可能外出游乐，在本地也没有什么可以投奔的亲友，就邀我和另外两个同在店里打工的哈尔滨姐弟俩随他一起回福岛老家过年。

福岛位于日本本州东北部，东南、西部、西北三面群山环抱，只在东部向太平洋敞开，地势较高，是个典型的山国，冬季也比东京寒冷漫长，这里的滑雪场和温泉度假旅宿是严寒季节的最大卖点，对厌倦了单调无聊冬日生活的首都圈内居民来说是个津津乐道的兴奋话题。

而对刚在日本落脚的中国学子来说，打工、读书、生活样样不省心，所谓雪山、温泉、度假之类的奢侈行乐，远在我们的日常想象之外。所以不期然的美梦成真，有如“棚上落下牡丹饼”（日本谚语，言极大喜过望），其惊喜、雀跃和感念之情，在青春期的记忆中特别鲜明而深刻。

青春时代我和老板竜石堂泉先生

正月初一到来，大宫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中，天刚破晓我们三人迫不及待到位于天沼町的社长家，拜年寒暄如仪式之后，登上竜石堂社长亲驾的轮胎捆着铁链的大型丰田越野车，一路碾冰切玉奔向福岛。

他的故乡就在福岛中部雪山连绵的山间低地一个叫二本松的小城镇。

竜石堂先生是个乡情很重的人。有关生长的故乡的历史与风土，还有青少年时代的贫困与奋斗，是他孜孜不倦的话题。

二本松虽是人口两万多人的小镇，却是日本有数的历史名城。建城历史始于十五世纪的室町幕府时代，一个叫二本松泰满的领主在山区高地构筑居城而得名。战国乱世中，因为地处连接东北和关东的要冲，二本松城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城头变幻大王旗，历史上先后有六姓豪强成为这里的主宰。

1867年江户幕府最后一代将军德川庆喜无血开城，将大政奉还明治天皇。但不愿归顺新政府的东北诸藩誓死效忠幕府，翌年爆发了戊辰战争。二本松城精壮武士誓死守卫城池和城下人民，以一千血肉之躯对抗由萨摩、长洲和土佐藩组成的近万名“讨幕军”，在新政府军枪炮等新式武器的猛攻下，二本松城轰塌陷落。

战乱平定后，忌惮列岛残余敌对势力据城作乱，明治政府出台废城令，二本松城残余建筑物与城墙，被拆除毁坏。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伴随日本经济腾飞，国内旅游热兴起，同时带动的还有成为一大文化风尚的“江户热”。在这个背景下，二本松城得到修复重建，被列为“日本百名城”文化遗产。

对于生长于斯的故土，竜石堂社长感情很深。

在战后经济复兴热潮中，福岛因为地处东北山地，发展比较落后。社长出身农家，家里兄弟多，他是老幺。

日本传统农村有“太郎继承家业，二郎三郎走他乡”的习俗。

当时正赶上日本战后如火如荼的经济大开发，东京、大阪、名古屋等大城市的大小企业蓬勃发展出现“人手不足”（用工荒），很多乡下青年学生乘坐军用卡车或列车涌到大城市里寻找机会，叫“集团就职”。

十六七岁初中毕业那年离家东京找工作，路过大宫，由于误过末班车，又遇上瓢泼冷雨，他出站后无处可去，就到站前一家寿司店的屋檐下躲雨，后来被热心的寿司店老板夫妇收留下来当学徒。

十年后自立门户成一店之主。竜石堂吃苦耐劳、自律严谨，又赶上日本持续数十年高速发展的景气快车，餐馆日夜无虚席，规模不断扩大，分店一家接一家，四十来岁时已经成了关东寿司行业的一大标杆。在战后经济起飞的日本，确实有过只要不辞劳苦和用心都能创业致富，也批量出产奇迹的时代。

事业稳步发展，有了积累，他和另一个在大宫经营洗衣业的同乡合力把村子后面一座山林的朝阳地带买下，五十岁那年在山顶上盖了一座大宅院，一来了却终老故土夙愿，退休后回归耕种自足的田园生活；二来让从小在大都会长大的孩子们不忘故土，时常回乡看看时有个稳定而永久性落脚点。

因而在打造这座不无土豪气质的山间度假别墅可谓不惜重金，整体堆木为墙的北欧式建筑，大圆木是从寒带山国芬兰运来的，浴槽采用日本原产桧木，连地板的大铆钉和取暖壁炉也是专门找钢铁制品质量最佳的瑞典五金商订做的。

二本松是江户时代开始在居城下发展起来城下町，是一座历史古城，因为发展滞后，因祸得福不少历史名胜得以原样保留。

印象最深的有城外的会津若松神社，那是本地居民一大圣地，每年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要前往参拜祈福。但与一般日本人不同，竜石堂一族正月拜神社都选在除夕，据说是祖上留下的遗训：祭神如神在，神明通人性。

说是人世浇薄，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不闻不问，正月初一几万人起哄似的才想起拜神，祂哪里记得住你。除夕大家都在家守岁，正是神明最寂寞难当的时光，这时候去参拜祈愿，祂就特别感动，也就牢牢记得住你的心愿云云。

在日本看过太多神社，会津若松神社的模样已经想不起来了，牢记的反而是这类先生故土的习俗掌故八卦。

留在记忆深处的还有二本松城遗址。

古城建在海拔三百多米的山腰上，是一座山城，依山而建很有气势。

我去时二本松城只修复了台基部分和门楼等几处建物，古城还没有复原，空旷辽阔的台面空空荡荡，就像建在山中的广场，其间散点几株苍黑的老松，如果不了解背后的来历故事，可以说没什么看头。

先生对故土的一草一木非常稔熟，对发生在这里的历史事迹如数家珍，使我们感到趣味横生。据说，会津藩兵民非常忠勇，新政府军大兵压境之际，明知以卵击石，逆势必亡，为了报答幕府的恩义，全城军民誓死抗击。

二本松守城的青壮武士全军覆没，为了保护城里老弱妇女幼童，十五六岁的武家子弟组织“少年队”以血肉之躯抵挡新军的枪炮。明治政府对会津藩、二本松藩为首的福岛县民非常仇视，称为“会贼”，出台出种种歧视性限制，使得当地发展大为延迟。

二本松城里有一块“诫石碑”，置于城址的中心部，石碑是天然的山状石头，上隽刻着江户时代二本松藩公务员的训诫铭文：

尔俸尔禄 民脂民膏

下民易虐 上天难欺

石碑旁边立着一块木制“案内札”（文字说明），介绍这块石碑的来历。石碑是二本松城第七代藩主丹羽高宽所立，碑文出自藩内大儒岩井田昨非手笔，时在江户时代中期的1747年。

丹羽高宽是个开明城主，深受藩内百姓敬仰，在朱子学家岩田昨非的协助下，他改革藩政，提倡儒学，兴建藩校，整顿武士纲纪，多次捐钱钱粮拯救遭遇天灾的臣民，在他治下，二本松小藩蒸蒸日上，成为东北富庶名城。

石碑立于居城的“本丸”前，即藩主和侍臣登楼勤务必经处，作为训诫，警示藩内官吏要心怀百姓疾苦以民为重。

这块碑文为什么会给我留下深刻记忆？当时我刚到日本不久，日本对我而言是一个遥远的异国。两个半世纪前东京城外两百多公里一个东北小藩里，竟然用来自中国的文字和思想来作为四民之首的武士阶级的座右铭，这种感觉十分新奇而记在到日文流水账里了。

二本松城

二本松藩校儒者笔下的“诫石铭”拓片

游览归来，在小镇上，我们随同社长走访故家亲戚，同学，感受了日本东北农村特有的温情与随意，与凡事一板一眼的东京人大不相同，令人感到亲切自然欢畅。

在镇上一个经营茶食的小学同学家做客，他从小继承家业，无需随就业大军到东京谋生，家里专营一种名叫草莓大福（糯米团）的点心，门面不大，却是源自江户时代的百年老字号，幕府时代专为藩主制作点心，至今茶食远销东京，供不应求。将亲戚为我们准备好的各种吃喝年货及食材运送到白雪皑皑的山顶别墅里开始过年了。

真是神仙般的快活日子啊，那年正月的三天，不用上班，也不用为上学的辛劳发愁，天天享受雪国无垠的雪景、清新凛冽的乡间空气、还有层出不穷的乡间盛宴。

作为一店之主，竜石堂先生在上班时非常威严，不苟言笑，尤其对工作一丝不苟，店里连年纪比他大多从业几十年的现役板前桑（资深厨师）视他如城主，毕恭毕敬不敢丝毫造次。

但在那年正月，在福岛雪山的别墅里，我们三个勤工俭学生却享受了贵宾般的招待，他像一个仁慈的长者，无微不至照顾我们几个懵懵懂懂的异国来客。

冬日福岛雪山

雪山温泉

福岛三大温泉之一的白布温泉

雪夜访神社

第一次滑雪，福岛汤泽

通常，每天清晨，我们还在酣然睡梦中，社长早早起来了，给门外的鸟巢里的小鸟喂食，为我们煮荞麦面（日本正月吃的长寿面），提前备好好今晚吃喝的食材。

然后驾车带我们出门，或到常磐滑雪场滑雪，或到山里泡温泉，参观会津武士故居，或在古色古香的老街道看“乡土岁时祭”，品尝各种当地小吃，他又是开车，又是当向导不厌其烦解说，又一路给我们拍照，勤勉尽责好像政府接待办基层公务员。

向晚时分回到别墅里，我们累得东倒西歪横躺沙发，他默默把壁炉里柴火烧旺，将浴室煤气炉开启，让我们轮流泡澡，他一人到厨房准备饭菜。

在店里，我也曾听店里服务半世纪的老太太说过社长的故事，说他功夫如何了得，后来居上，连前辈都敬服他。但我从来没看他下过厨，那次在别墅中招待我们，可能是相处几年中绝无仅有的记忆。

他动作很麻利，将从大宫名店“高岛屋”订购或亲友事先帮忙准备的半成品“御节料理”，也就是正月团圆大餐进行加工，摆放，我从浴室出来时，客厅原木长条桌上已经摆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枣红色的漆盘上盛满了大龙虾、加级鱼、金枪鱼肚腩等各种顶级刺身拼盘，并按当地的习惯,红、白、黄、黑、青五色的“盛合寿司”装饰着翠绿的松针和孟宗竹叶，鲜活得令人直咽口水，还有福岛牛肉加松茸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白日马不停蹄的户外活动和硫磺氤氲的露天温泉使我们食欲都非常旺盛。

那几天晚餐，我们享用了来到日本后最豪华的宴饮。

每每从从日暮时分开动，慢慢吃喝了三个钟头才告一段落。吃饱喝足了，到户外玩雪。雪晴的时候，甚至夜晚下山到镇上转悠，买回各种口味的福岛特色点心。山间入夜很冷，大厅壁炉的火烧得旺旺的，烤火炉烘照下大家脸上红彤彤，一派喜气，天花板悬挂着的古铜色的风扇慢悠悠地旋转着，把热量均匀地分散到各个房间。

日本新年大餐“御节料理”

有一个晚上，大雪初霁，天气很冷。因第二天还要出去福岛海边看日出吃螃蟹大餐，我们早早回到楼阁榻榻米的房间睡觉。铺好了的被褥，钻进去热烘松暖。原来刚才我们在饭后在大厅喝茶看电视时，先生用热风机把每个人的房间的被窝都烘烤一遍。

仰面躺下，面朝天花板，我们按他的吩咐按了遥控电源，斜面屋顶缓缓现出大块大玻璃，那是自动调节移动的天花板，透过玻璃，看到澄澈的夜空里里布满晶莹芒闪的星光，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枕着一夜星空酣然睡去，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样奢侈悠哉的正月虽然很短暂，但多年后回想起来，心里仍然洋溢着温暖。

雪国山乡的风光，山间别墅温暖的炉火的和丰饶的美味，更有多年善待过我的竜石堂夫妇的恩情等，种种记忆足以抵消人生天涯羁旅中空寂、乏味的时光。

作者介绍：厦门周朝晖，现于鹭岛某民间教育机构执教鞭。一度游学日本，发愿做中日之间互相理解、交流之浮桥，致力研发不为国人所知的另一个日本。业余喜欢读写，多围绕中日比较比较文化及中琉历史文化等相关专题，习作常在《书屋》《读书》《澎湃·私家历史》《寻根》等期刊和新媒体发表。

作者｜周朝晖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中国顶级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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