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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系列/不定期更新/毛毛竹(执笔)|
从当代的民间剧本《唐太宗入冥记》到今天的网文,“唐高祖李渊在玄武文变化后一直被儿子李世民监禁”的说法层出不穷。从公元626年7月2日(武德九年农历六月初)开始,李渊生孩子、弹琵琶、喝酒。好像只能发软禁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墓志铭等史料中埋伏着各种蛛丝马迹,共同指向一个真相:自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至唐太宗贞观初期,李渊几乎一直享有人身自由,并与李世民暗中争斗,试图掣肘李世民,对朝局施加一定影响。李渊有两项重要的资本。第一是李世民爱惜羽毛。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有逼不得已的苦衷,但弑兄、杀弟、屠侄的手段及破坏正统继承秩序的客观结果毕竟是他的"污点",成为后世给予他负面评价的口实。之于李世民而言,对批评者最有力的驳斥是励精图治,证明"李世民"这个名字是历史唯一正确的选择。同时,他必须尽量维持"父慈子孝"的局面,用父亲的(表面)认同来增强自身的合法性。在无伤大势的界限内,他需要容忍李渊的"任性"。李世民这种对个人名誉"敝帚自珍"的心态,反过来就成了父亲李渊的底气。
李渊的第二个资本是"朝中有人好办事"。李渊在起义反隋、建设唐朝的过程中始终重视笼络、任用亲朋故旧。有些人先追随李渊的对手窦建德、王世充等割据势力,战败才投奔李渊,李渊既往不咎,敞开宽厚的胸怀迎接他们。登基后,李渊仍然礼贤下士。故旧大臣来汇报工作,李渊总是亲切地招呼:"老铁啊,来,坐坐坐。"邀请他们跟自己坐在同一张御床(皇帝御用的低足坐具)上,像过去一样促膝谈心,也不使用皇帝专属的"朕",只以名字自称。
【《旧唐书》:在东都城内及建德部下,乃有与陛下积小故旧,编发为朋,犹尚有人败后始至者。】
刘文静指出:"老大,您过于平易近人,弄得我以为咱们穿越到了东晋。东晋是'王与司马共天下',您想搞个'诸公与李共天下'吗?"李渊不以为然:"汉光武帝与严子陵大被同眠,严子陵的脚压到光武帝的肚子上。他们君臣之间亲密到这种地步,我们为何不可?都是老哥们儿,我怎能不念旧情?"
【《资治通鉴》:上每视事,自称名,引贵臣同榻而坐。刘文静谏曰:昔王导有言,若太阳俯同万物,使群生何以仰照!今贵贱失位,非常久之道。上曰:昔光武与严子陵共寝,子陵加足帝腹。今诸公皆名德旧齿,平生亲友,宿昔之欢,何可忘也。公勿以为嫌。】
因此,李渊与绝大多数故旧长期保持着紧密、友善的关系。不幸的例外恰恰是那个劝谏他不要过度亲厚勋旧功臣的刘文静。刘于武德二年(619年)以莫须有的谋反罪名蒙冤而死。
斗转星移,如今李世民逼父让权,元老们同情李渊、警惕李世民军功集团剥夺前朝老臣的既得利益,恐怕是一种普遍的情绪。
而李世民对待父亲的大部分故旧,也没有立即进行清洗。他采纳尉迟敬德的建议,对李建成、李元吉的一百多名亲信都没有问罪,几乎全员赦免,择优录用。曾经力劝李建成处置李世民的魏徵不但保全性命,还留在李世民身边,作为一代谏士流芳千古。对于父亲的老臣,李世民同样有信心,凭借个人魅力以和平方式完成他们的谢幕,绝不再用新的鲜血污染自己的英名。
【《旧唐书》:(魏)徵见太宗勋业日隆,每劝建成早为之所……时议者以建成等左右百余人,并合从坐籍没,唯敬德执之不听,曰:"为罪者二凶,今已诛讫,若更及支党,非取安之策。"由是获免。】
例如义安王、利州都督李孝常。其武德年间每每和李渊"同榻而坐"、称兄道弟,其子李义立是齐王李元吉的狐朋狗友,经常陪元吉游玩、打猎。但这位贴着"李渊亲信+李建成、李元吉支持者"大标签的李孝常在贞观元年(627年)依然稳坐利州都督之位,封疆大吏,手握实权。
【《册府元龟》:1、高祖又念以其仓归义,手敕褒美,进爵义安王,邑三千户,著属籍宗正,高祖临朝,每赐同榻而坐,其宠遇如此。"2、其子义立谓其友人蔡恽曰:我常从齐王游猎。】
再如李渊挚友兼宠臣裴寂的亲信——粟特移民后裔康婆,其所任职务并未动摇。康婆,性别男,字"季大",属于昭武九姓,祖先为迁居洛阳的康国人。康婆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与达官贵人交游极广、往来密切,对裴寂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假设换作多疑的隋炀帝,大概率会对康婆下手。可是在李世民治下,康婆安然无恙。
【《大唐故康府君墓志铭》:君讳婆,字季大,博陵人也,本康国王之裔也……世袭衣缨,生资丰渥。家僮百数,藏镪巨万,招延宾(阙),门多轩盖。锦衣珠服,入必珍馐。击钟鼎食,出便联骑……武德中,左仆射裴寂揖君之名,请署大农。君感知己之深,衔一顾之重,乃降情屈志,俯而从之。】
事实上,据李渊本人回忆,直到贞观三年(629年),朝中仍旧呈现晋阳起兵元从功臣与李世民嫡系集团两系并存的格局。这就是李渊在《徙居大安宫诰》中承认的事实:"百辟卿士等,或晋阳从我,同披荆棘;或秦邸故吏,早预腹心。"
综上,李渊掌握儿子的心理,又有一帮留任的旧友倚为膀臂,顺理成章地向儿子及天下臣民发出了"我还在"的强烈信号。他的第一项举措是退位不退房。武德九年(626年)阴历八月,李渊正式将皇位禅让给李世民,但继续带着自己的嫔妃宫人和幼子幼女们盘踞太极宫,理由语重心长:"我怕世民骄傲自满,想考察他一段时间,看看他的施政能力、孝道德行究竟如何。希望他通过东宫的蜗居生活苦其心志、劳其体肤,从而增益其所不能。这是父亲对儿子的爱嘛!"
【全唐文《徙居大安宫诰》:惧其溢满骄上,未称三灵之心,纵欲肆情,不恤万方之重。朕故仍居紫极,处之肃成,或察其复礼,观其齐政。】
其实李渊对李世民爱恨交织,感情非常复杂。世民是他的爱子,也是屠杀他另两个爱子和十个孙儿的仇人;是他一统宇内的最大功臣,也是强夺他宝座的敌人。李渊想赌气、想泄愤,想保护旧部的利益,另一方面,他确实怀疑年轻气盛的李世民以武功显身扬名,或许欠缺文治的能力。对父亲的心思,李世民大概也是达地知根的,默然接受了父亲的条件,在东宫显德殿即位。
【《旧唐书》:八月癸亥,高祖传位于皇太子,太宗即位于东宫显德殿。】
李渊赖在太极宫,随心所欲地与外界交往,秘密商讨针对儿子的牵制措施,毫无受到囚禁的迹象。证据之一是化度寺僧人法雅。
法雅与李渊情谊深长,李渊甚至赐予法雅妻子和媵妾,放纵其花天酒地。武德七年,突厥入寇中原,法雅奏请将京城僧侣一千余人充役军队,获得李渊首肯。法雅奉敕强征僧众入伍,时年21岁的智实法师致书给他,告诫道:"你深受皇帝陛下器重,时常进宫觐见,应当善用这层优势,断恶修善,为什么要做丑恶的事呢?"法雅见信,勃然大怒,对智实的意见置之不理,强行率领僧军出发。智实跳进军中痛哭,控诉法雅,一千多名出征僧人都跟着他号哭起来。旁观者目睹此情此景,无不寒心落泪。智实在悲愤交加之下,揪住法雅打了几拳,被法雅告了御状。经仆射萧瑀等人求情,李渊对智实从轻处分,敕令他还俗。贞观初期,法雅依旧为所欲为,豢养私人武装,舞刀弄剑,在寺里安置妻妾儿女,继续出入宫禁,与李渊、裴寂等人见面交流。
关于父亲李渊同法雅等僧众的交往,李世民也很了解。他在贞观元年命杜如晦清查佛门败类,其目的之一估计就是斩断某些佛教势力与李渊的勾结。还俗在家的智实修书给杜如晦,检举法雅的不轨行为。但杜如晦的进度似乎相当缓慢,至少对法雅不具备丝毫的威慑力。看来时机尚不成熟,亦即李渊的"面子"余威犹存。
【1、《旧唐书》:(贞观)三年,有沙门法雅,初以恩幸出入两宫。2、《续高僧传》:武德七年,猃狁孔炽,屡举烽爟……有僧法雅,夙昔见知,武皇通重,给其妻媵,任其愆溢……奏请京寺骁扞千僧用充军伍,有敕可之,雅即通聚简练别立团队……(智)实时年二十有一……乃致书于雅曰:……子每游凤阙,恒遇龙颜,理应洒甘露于帝心,荫慈云于含识。何乃起善星之勃见,鼓调达之恶心,令善响没于当时,丑迹扬于后代……雅得书逾怒,科督转切,备办军器,克日将发。(智)实腾入其众,大哭述斯乖逆,坏大法轮,即是魔事。预是千僧同时号叫,听者寒心下泪。(智)实遂擒撮法雅,殴击数拳……雅以事闻帝……付法推刻,即被枷禁,初无怖色。将欲加罪,仆射萧瑀等奏称"精进有闻",敕乃罢令还俗。贞观元年,敕遣治书侍御史杜正伦捡挍佛法,清肃非滥。(智)实恐法雅犹乘先计,滥及清徒,乃致书于使曰:窃见化度寺僧法雅……乃于支提静院,恒为宰杀之坊;精舍林中,镇作妻孥之室。】
这就足以解释法雅有恃无恐的原因。一是他本身鼠目寸光、不识深浅,二是李渊还有实力做他的靠山。至于李渊、裴寂跟他谈论过哪些话题,也颇有想象空间,估计是:"张三问您好、说您那时候才是他的好光景呐!"或者:"王二麻子说当今圣人乳臭未干,希望您多给他把把关……"诸如此类。
李世民当然不会听之任之。他对父亲的容忍是有原则的,不能养虎遗患、不能妨害大局,这是他的底线,不容挑战。
早在继位前夕、武德九年阴历七月,李世民已确立"逐步过渡,果断收网"的方针,进行如下人事调整:裴寂卸任尚书左仆射,保留"司空"虚衔,任命"太子左庶子高士廉为(门下省)侍中,右庶子房玄龄为中书令,尚书右仆射萧瑀为尚书左仆射"、"太子左庶子长孙无忌为吏部尚书,右庶子杜如晦为兵部尚书"、"封德彝为尚书右仆射"——《旧唐书》。其中,高士廉(李世民妻子长孙氏的舅舅)、长孙无忌(李世民的发小兼大舅子)、杜如晦、房玄龄都是烈火真金的李世民嫡系,掌控了要害部门;新任左、右宰相萧瑀、封德彝是李渊、李世民双方都能认可的人物。
【《旧唐书》:八月癸亥……太宗即位于东宫显德殿,遣司空、魏国公裴寂柴告于南郊。】
本系列《李世民27岁嫁女,白居易37岁脱单:唐代婚姻的"贫富差距" 》一文介绍过萧瑀。此人刚正不阿、胸无城府,是隋炀帝的小舅子,因夫人独孤氏与李渊的母亲同宗,故而和李渊也是亲戚。隋末,萧瑀投向李渊,是有资格坐上李渊御榻讨论工作的老伙计,李渊亲热地称呼他为"萧郎",对他"委以心腹",拜为尚书右仆射,并做主把李世民的庶长女嫁给他的嫡长子萧锐。武德三至四年(620-621年),萧瑀辅佐李世民东征洛阳,从此和李世民也结下渊源。
【《旧唐书》:太宗为右元帅,攻洛阳,以瑀为府司马……高祖乃委以心腹,凡诸政务,莫不关掌。高祖每临轩听政,必赐升御榻,瑀既独孤氏之婿,与语呼之为萧郎……及平王世充,瑀以预军谋之功,加邑二千户,拜尚书右仆射。】
封德彝则是老谋深算、首鼠两端,演技胜过奥斯卡影帝。武德年间,他明面上支持李世民,屡进忠言;暗地里巴结李建成,坚定李渊维护建成储位的决心,居然把李渊、李世民双双哄得五迷三道,视其为忠臣。《旧唐书》记载,李世民对封德彝"以为至诚,前后赏赐以万计"。
【《旧唐书》:封伦,字德彝……初,伦数从太宗征讨,特蒙顾遇。以建成、元吉之故,数进忠款,太宗以为至诚,前后赏赐以万计。而伦潜持两端,阴附建成。时高祖将行废立,犹豫未决,谋之于伦,伦固谏而止。】
以上两人担任过渡期的宰相,表现怎样呢?可以概括为老萧"傻"、老封"精"。萧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过渡"性质,郑重其事地履行职责,往往提出与李世民的创新思路相左的迂腐观点。对萧瑀的意见,房玄龄、杜如晦根本不予执行。封德彝两面三刀,每次都说:"好,老萧,你言之有理!"到李世民御前又突然改口:"老萧,你落伍啦,应该听从房、杜二公的真知灼见!"
一来二去,房、杜渐渐亲近封德彝,疏远萧瑀。萧愤愤不平,上书投诉封、房、杜目中无人,结果倒给了李世民折腾他的借口。贞观元年三月,李世民敕令萧瑀免职回家反省,旋即改任太子少师。六月,封德彝病逝,萧瑀复任尚书左仆射。
【《旧唐书》:伦(封德彝)素险诐,与瑀商量可奏者,至太宗前,尽变易之,由是与瑀有隙……时房玄龄、杜如晦既新用事,疏瑀亲伦,瑀心不能平,遂上封事论之,而辞旨寥落。太宗以玄龄等功高,由是忤旨,废于家……贞观元年三月癸巳,皇后亲蚕。尚书左仆射、宋国公萧瑀为太子少师……六月辛巳,尚书右仆射、密国公封德彝薨。壬辰,太子少保宋国公萧瑀为尚书左仆射。】
由此可见,萧瑀、封德彝的相位均有名无实。但李渊不甘寂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世民用房、杜等人架空萧、封,李渊就用朝中的"老哥们儿"反制,对房、杜等人的决策阳奉阴违,企图迫使李世民接纳父亲的某些"教诲"。而在他们父子之间居中传话的媒介正是裴寂。
武德九年阴历十二月,李世民对裴寂说:"近来上书进谏的人很多,我把他们的奏表粘在墙壁上,随时阅览、自省,思考治世之道,有时忙到深夜才就寝。请你们也恪尽职守,不辜负我孜孜求治的苦心。"等于借裴寂之口传话给父亲:"您交给我这个位子,我在努力经营。裴寂这些老臣也不会失业,我乐见他们贯彻您的意志,各尽其才,充分发挥余热。"贞观元年,李世民赐裴寂实封1500户。
【1、《资治通鉴》卷192唐纪8高祖武德九年十二月条:(太宗)谓裴寂曰:"比多上书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览,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寝,公辈当恪勤职业,副朕此意"。2、《旧唐书》:贞观元年,加实封并前一千五百户。】
那么,李世民是真心实意的吗?且听下回分解。
参考资料:
陈明迪《隋唐之际若干史事考论》
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
古籍《全唐文》、《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贞观政要》、《续高僧传》、《册府元龟》。
作者简介:细雨丝竹,又名浅樽酌海、井飞鸟,金融从业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据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神探王妃》(笔名"浅樽酌海",致公出版社2019年11月版)、长篇历史散文《鱼玄机》(已签约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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