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秋天种小麦,看着柔和的阳光,刘应像演完戏一样,终于悠然地喘了口气。
麦子入土,种地人闲了手脚闲不住心。刘疙瘩的心,惦着麦子,生怕麦种让人挖了去:又像惦着女人肚里的胎儿,测算哈时候出世。这块麦地有四五亩,方方正正,旁边是条通往县城的柏油路,收种拖运都很方便;土质也好,加上精耕细作,每年两季收成,从没亏待过刘疙瘩一家。刘疙瘩心里放不下这块地,三天两头跑地里绕几圈,像落了魂,难免引出闲言碎语。有人说,刘疙瘩种地种出精神病了,这麦子也种下了,让它自个儿在地里发芽就是了,有什么好看的,有那闲空不如替儿子喂鸡。还有的说,莫非上天显灵了,让刘疙瘩在自家地里瞧见了什么宝贝。不光嘴上说,嘴角还挤出一抹动机不纯的笑来。话传到刘疙瘩耳朵里,刘疙瘩没说什么,但后脑勺上拳头大的疙瘩动了一下。疙瘩一动,人们就知道刘疙瘩不高兴了。你们知道个啥呢。刘疙瘩反而笑话起说闲话的了。
刘疙瘩为啥老往麦地跑呢?刘疙瘩没跟人说,连老伴也没说。在没坐实揣测之前,他怎么能说呢?那天,刘疙瘩扛着锹往麦地走,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上,总之他扛了一把锹。这是种地人的习惯,出门下地总要带上一个农具,空着手下地就不像个种地的,就跟练功的人手里总要提着一根九节鞭或别的什么练功器具一样。刘疙瘩目光一颤,有本能的警觉,他看到两个城里打扮的人站在路边向他的地里张望,身旁停着一辆车。刘疙瘩以为是乡里的干部检查来了,悄悄溜过去一看,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其中一个身材壮硕,长着鹰爪鼻,鼻上架副墨镜,一手掐腰,一手指向麦地。指向麦地的那根手指上箍一枚金戒指,有做针线活的老太太手指上的顶针那么大。另一人刮了光头,脖子上坠着一块玉,直着眼看向田里。这哪像乡干部,连个正经人都不像。刘疙瘩摸不清两人的底细,也不好上前搭讪,就顺着地边的小路走了。不能把人往坏处想,说不准人家在夸咱的地哩。
刘疙瘩扛着锹朝麦地走的当口,三顺像从天上降落的雁子,落在刘疙瘩跟前。
三叔看麦子吗?麦种还没出呢。三顺瞅瞅麦地,又看看刘疙瘩。
刘疙瘩显然受了惊吓,审视着三顺,你不是在城里做事吗,咋回来了。
三顺说,今天我轮休,带领导到乡下遛遛,看看麦地。
刘疙瘩说,地里有花吗?
三顺觉得这话带刺儿,脸上僵着笑,转身走了。忽又回头说,三叔,你要发一笔小财了……
刘疙瘩抬手摸摸头上的疙瘩,似笑非笑,狗日的大白天说梦话,我能发什么小财。
没几天,刘疙瘩又去地里,刚蹲下身,用手扒拉土坷垃看麦种发芽没有,身后有人说话了,老先生,这是你家的地?刘疙瘩回过头,认出是上次那个光头汉子,稍一迟疑,说是自家的地。光头汉子手里牵着一条狗,狗的个头很大,有一头驴驹那么大,伸着舌头凑过来,鼻息像一股热风,吹动了刘疙瘩的衣角。刘疙瘩后退两步,险些被脚下的土坷垃绊倒。抬眼找,没找着三顺,只看到戴墨镜的男人半截身子伸出车门,嘴里叼着一根烟。光头汉子递上一根烟,刘疙瘩没接,从兜里掏出一支玻璃烟嘴,安上烟,对着光头汉子晃晃,讪讪地说,我抽自己的。
刘疙瘩的举动让光头汉子的热情碰了壁,眼神暗了一下,忽又笑了,老先生,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租你这块地用一下,一两天时间,多少钱由你说。
刘疙瘩眉梢一紧,猛吸一口烟,背过脸,老弟你真会说笑话。没看这地里种了麦吗?这事不能谈。
光头汉子见碰了个硬茬,有些不悦,牵着狗钻进车,车后旋起一阵风,绝尘而去。
刘疙瘩收回目光,吐了一口痰。
城里人不在城里待着,到乡下租地,一两天,想干什么?刘疙瘩像一头牛,反刍光头汉子的话。
饭桌上,刘疙瘩把麦地里的事当笑话说。老伴似乎听出了兴趣,搁下碗,问,你没问问那人租地做什么用?要是不糟蹋麦地,能给点钱,我看也成。刘疙瘩生气了,你说得轻巧,又不糟蹋麦地,又给你钱,有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城里人跑来农村租地,说只用一两天,不知搞什么鬼名堂。老伴说,不是我说你,跟你过这几十年,我还不了解你?前怕狼后怕虎的,一辈子成不了大事。刘疙瘩眼一翻,咋啦?种地人稳稳当当种地,安安生生过日子,不要图什么便宜,也别指望发什么外财。
刘疙瘩快七十的人了,十八岁那年就随着父亲赶牛犁地,不到三十岁就被父亲调教成耕田犁地的好手。父亲说,有这一手就不愁讨不到女人,成不了家,过不上好日子。刘疙瘩在泥水里摸爬滚打几十年,几乎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凭着吃苦耐劳盘活日月。闺女嫁了人,儿子成了亲,事情办得利索,人也活得体面。老伴当初就是相中他人忠厚,心眼正,会犁地,就嫁给他。现在居然说他一辈子成不了大事,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刘疙瘩从口袋里摸出玻璃烟嘴,安上烟吸了。老伴对他使用烟嘴颇有微词,说一个种地的抽根烟倒也罢了,还端出洋玩意儿摆谱,也不怕人笑话。这支玻璃烟嘴刘疙瘩用了几十年,烟熏火燎的,又黑又黄,根本看不出玻璃質地。可它是刘疙瘩的爱物,那是当年城里一个下放到村小学校教书的知青送的,它见证了刘疙瘩和知情教师一段交情。烟嘴品相不中看,但手感很好,温润,滑溜。村里曾有人愿出一只羊换取,也没做成一笔交易。好歹是个纪念物,拿去换一只羊,这不是作践交情吗?
过了晌午,刘疙瘩打算去麦地,儿媳秋月让他照看一下鸡棚,给鸡添点料。儿子雷雨三轮车停在院门口,鸡棚里忙进忙出,说是送鸡蛋到镇上的超市。雷雨两口子早些年在外打工,长年累月奔波,家里的地顾不上,父母也老了,不能为了几个钱,丢了土地和老人,就背着铺盖卷儿和媳妇回来了。回来没什么不好,城里又没金子捡,还成天让做老的惦记着。两口子一回来,不仅种地有人手,雷雨还在家门前搭起鸡棚养蛋鸡。种地,养鸡,靠汗水谋日月,是个正道。刘疙瘩悬着的心有了着落。刘疙瘩从不问雷雨养鸡收益,但心里有数,雷雨说过两年就要把老屋推了盖楼房。龟日的,有出息哩,老子做梦都梦不到做养鸡专业户,这小子倒有几分成色。
鸡棚里臭烘烘的,一股热浪扑向刘疙瘩。在鸡棚里穿梭可没在麦田里转悠那么惬意。但对儿子的营生袖手旁观也说不过去,何况是条发家致富的正道。鸡头伸出笼子,咕咕咕地低吟。刘疙瘩弓着身,端着盆,孝子似的,走在多声部混合声里,挨个往鸡食槽添饲料,顿觉生活从未有过的厚实。鸡争着啄食,脖子几乎绕在一起,甚至身子相互叠压。刘疙瘩猛击掌,说不要争嘛,都是一家人嘛,要讲点礼数。头伸过去,有和鸡套近乎的意思。一只鸡猛地对准后脑勺上的疙瘩啄去。刘疙瘩哎哟一声,脚一跺,骂道,不让说就不说,我头上的疙瘩又不是饲料。骂完,咧着嘴笑个不止。
进门听到秋月跟婆婆说话,秋月两手比画着,婆婆伸长脖子听。刘疙瘩咳嗽一声,老伴努努嘴,秋月就不说了。刘疙瘩倚在门边,掏出烟嘴吃烟。刘疙瘩想知道秋月跟婆婆说什么,却又不好问。
晚上熄了灯上床,老伴还为先前的分歧耿耿于怀,头缩在被子里装睡。刘疙瘩想讨好一下老伴,按床边拍一掌,想弄出点声响。见老伴那头没什么动静,就伸过脚,拿两个脚趾钳老伴的大腿。老伴抬手打掉那只不安分的脚说,死一边去。刘疙瘩摸了一把头上的疙瘩说,秋月跟你说什么啦?老伴欠起身,故弄玄虚地说,这事可新鲜着呢。刘疙瘩的耳朵支起来。老伴说你去给我倒一碗茶我再跟你说。刘疙瘩的耳朵又塌下来,去倒茶。老伴咕噜一声喝了一大口,抹了嘴,你知道过去赌钱全是掷骰子,摸小牌什么的,还没听说狗撵兔子赌钱的吧7秋月和雷雨去镇上卖鸡蛋,看到陆庄大田边围了一窝人,就过去瞧热闹。你猜他俩看到什么来着?老伴像说鼓书一样停下来不说了,又去喝茶。刘疙瘩说我哪知道。一窝人在看两条狗撵兔子。秋月说那个场子可大着呢,跟个跑马场似的。那可不是玩把戏,是赌钱的。谁的狗咬着兔子谁就赢。听说都是城里来的,旁边还有不少人下注子哩。
刘疙瘩听到“赌钱”两字,像受了惊,身子一晃,说,作死了,好日子要过到头了。老伴说,你别说得这么吓人,赌钱就是作死?刘疙瘩反问她,我和你成亲到现在,你看到俺庄有赌钱的吗?如果庄上人不分老少都去赌,日子能过得现在这样安生吗?几年前,桃园庄有家男人赌钱输光了家产,女人上吊了,扔下孩子没人管。我活这几十年,依我看,不偷不抢,不赌不嫖,不蒙不骗,日子坏不到哪里。又说,赌钱是城里人玩的,咱种地人玩不起。
见刘疙瘩和自己说不到一路,老伴来气了,我只是跟你说人家狗撵兔子赌钱这事,又没说赌钱是好事,看你咋呼的。就你懂,我不懂?老伴嘴上不饶人,心里却认同刘疙瘩的说法。刘庄百余户人家,从大集体到土地分产到户,无论男女老少还真没听说过有赌钱的,就是外人过来勾也没人下水。“文革”那阵,外面来几个人到刘庄勾人赌钱,让村里几个老人揪住衣领拖到队里交给队长。第二天,那个领头的后面跟着几个赌钱人,排成队,敲着锣,绕着村子来回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耍猴的来了。
不光没赌钱的,就是别的伤天害理的事也没人做过。有年收麦,老保管的女人找不着地边,多割了邻边人家一垄麦,人家没说话,老保管主动把多割的几捆麦给人家送过去,还给人赔不是。知道的人就说,老保管做人做得实诚。想想也是,有先人传下的老规矩管着,土里刨食养家糊口惯了,一不盘点发财,二不图啥功名,更没心思琢磨那些歪门邪道。靠种地吃饭,虽比不上城里人的日月,但本本分分,规规矩矩,日子过得倒也安静。
这么想着,也没听到刘疙瘩再接话,老伴就睡了。
刘疙瘩两手相扣,枕在头底。老伴说的狗撵兔子赌钱的事让他又想起了那两个陌生人,——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下了两场秋雨,地里的麦子该出芽了。刘疙瘩噙着烟嘴在院子里看天。天清亮亮的,没有云,看着比往常高一些。刘疙瘩打算到地里看看麦子出齐没有。刚出院门,三顺经过门口,问刘疙瘩雷雨在不在家。刘疙瘩问什么事。三顺抿嘴一笑,有些诡秘。三顺是个精明人,和雷雨一起念过书,两下多有往来。早先提过几年瓦刀,后来不干了,说在县城的罐头厂弄了一个差事。刘疙瘩对雷雨说过,三顺是在城里做事的人,见过世面,点子多,跟他交往得提防着点。
那天三顺的话一直让刘疙瘩摸不着头脑,刘疙瘩有点不放心,就去雷雨家。雷雨不在,只有秋月在喂鸡。鸡棚里又闷又热,刺鼻的臭味让人喘不过气。秋月的脸被蒸得通红。刘疙瘩有点心疼了。秋月是雷雨的二婚女人,雷雨的头婚女人害了陡病死了,就娶了秋月。秋月才三十几岁,长相中看,心眼实诚。这孩子嫁过来好几年了,本本分分,少言寡语,很少招惹外边的男人。哪像城里那些女人,围着男人动手动脚,打情骂俏。更让刘疙瘩心里暖和的,是秋月知道过日子,知道和雷雨一道养鸡挣钱,一道奔着好光景。刘疙瘩觉得雷雨命好,自己命也好。虽是七十多的人了,刘疙瘩在种地和帮衬儿子养鸡致富上毫不懈怠,似乎这样才对得起秋月,对得起眷顾自己的苍天。
秋月撩起额上一绺潮湿的头发说,爸你歇着去吧,饲料添完了。
刘疙瘩说,鸡蛋行情还行吧?
秋月说还行。
刘疙瘩问起雷雨,秋月说让三顺叫去了,也不知找雷雨做什么。我看到三顺给雷雨几张钱,两人鬼鬼气气的。
三顺不是在罐头厂上班吗,怎么有空回来?
哪个晓得。
心里有事,刘疙瘩抬腿就往村外走。他要去看他的麥地。刘疙瘩突然听到村子里响起凌乱的脚步声。脚步声潮水一样涌来。刘疙瘩陷入潮水的重围。刘疙瘩的目光追着奔跑的背影。有人从身边跑过,刘疙瘩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嘴还没张开,那人就跑远了。刘疙瘩兀自摇着头,心里说,又不是逢年过节,有玩马戏跑旱船的,大秋天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是外头枪毙人吗?刘疙瘩年轻时到离家十几里地的河滩上看过枪毙人,那时四面八方的人也都这么跑,生怕错过那一声枪响。
出了村,远远望去,人影绰绰。
刘疙瘩看到一群人围在自家的麦地边,人群中不时掀起冲天声浪,声浪落下,砸向围观的人群。刘疙瘩心里轰的一声,有一种东西在坍塌。刘疙瘩加快脚步,撕开人群,看到麦田四周围着塑料网,像竖起一圈镂空的围墙。两条狗,一黑一白,瘦身长腿,伸长脖子,腾起四肢,如黑白闪电,射向一只兔子。光头汉子手执喇叭,挥动小旗,叫得声嘶力竭。戴墨镜的人张开双臂,拼命驱赶拥挤的人群。那场面,不逊于当年的法场。刘疙瘩一眼认出那两个人。
刘疙瘩冲进围网,举起双臂,大喊,停下,快给我停下,这是我的地,作孽啊……
或许人们过于专注这场盛况空前的赛事,过于看重数目可观的赌注,居然无人听到刘疙瘩的嘶喊。
刘疙瘩像个精神病患者,顺着围网边沿奔跑,试图阻止这场竞技。
兔子冲过来了,从刘疙瘩的裆下嗖地窜过。两条狗,身子紧绷,蹄下生风,从刘疙瘩身边掠过。兔子跑到拐角处欲调转方向,一个弹跳,被紧跟其后的黑狗一口拿下。
黑狗胜出!
人群剧烈骚动,喊叫声,击掌声,口哨声,狂笑声,交错混杂,粗犷,尖利,浩大,摇撼着秋天的乡野。
下注者交头接耳,一番争执,一沓沓票子在一张张手掌间辗转。
票子在赢家的手里翻飞:沮丧在输家的脸上集聚。
戴墨镜的男人和光头汉子相互拍打着肩膀,眼里燃烧着胜者的猖狂。黑狗翘起尾巴,不停地腾挪后腿,像胜利退场的拳击手。白狗垂下败者的头颅,舔着颈处的伤口。那是争夺猎物留下的疼痛。
刘疙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竖起的头发凝结着愠怒。
谁做的主,在我地里折腾?啊?哪个狗日的?站出来!
刘疙瘩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架着在指认坏人,他的目光早已指向戴墨镜的男人和光头汉子。
雷雨再不出面澄清事实,由刘疙瘩骂下去,惹火了两个城里人,事态怕是不好收场。雷雨一把将刘疙瘩拽到一边说,爸,你别生气,是我做的主,人家给钱的。三顺也过来说,刘叔消消气,当这么多人,你就给李总点面子。李总是我带来的,我们罐头厂的领导。
刘疙瘩将三顺搡到一边,红着眼咆哮,哪个李总,人呢?
那个叫李总的走过来,摘下鹰钩鼻上的墨镜,很有城府地说,对不起老先生,我是罐头厂的李仁贵,你可能不认识我,可咱们已经见过两次面了。咱就是在地里玩玩狗,让大家开开眼。
刘疙瘩吐了一口唾沫,你不知道这里种着麦子吗?你糟蹋我的麦子……
李仁贵说,我赔你损失行不行。
刘疙瘩当仁不让了,这不是赔钱的事,糟蹋庄稼就是作孽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些城里人就知道糟践乡下人。
这话就说重了。李仁贵黑着脸,老先生有事说事,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刘疙瘩呼呼地喘着气,头上的疙瘩在阳光下闪着猩红的光泽。掏出烟嘴,安上烟,大口大口地吸,沉默着,好像在酝酿力量要戳穿什么。
你们不是玩玩狗,你们是狗撵兔子赌钱。刘疙瘩拔出烟嘴,眼角斜向李仁贵。
人群里爆出一阵大笑。
李仁贵也笑了。
雷雨送钱来的时候,刘疙瘩还在气头上。
刘疙瘩的目光像两根铁丝戳向雷雨,你要作死啊?你怎么也不该让人在咱家地里瞎折腾啊,这狗和兔子来回跑,麦芽不都踩坏了吗,来年这一大家子吃什么?玩玩狗也倒罷了,还他妈赌钱。我看这风气要败了。
雷雨说,是三顺出的主意,他说李总问他乡下有没有合适的场地玩斗狗,他就想到了咱家靠路边那块地,还带李总来看过。李总还说,几十年前,他爸还下放在咱农村当过教师哩。
刘疙瘩扯着嗓子说,什么?三顺出的主意?他狗日的怎么不领在他家地里玩的?怪不得上次三顺说我最近要发一笔小财呢,原来是租我的地打场子赌钱。不是你狗日的图人家几个钱,三顺敢带城里人到咱家的地里作吗?
老伴捣了刘疙瘩一拳,说,这事也不能怪雷雨,要怪就怪三顺,他不把人家领来,人家能盯上咱的地?好歹人家给了钱,也不亏。雷雨,把钱给他。
雷雨把钱递给刘疙瘩,说,一共300块,够你抽大半年的烟了。
刘疙瘩手一挡说,我就没见过钱,该给谁给谁。
雷雨捏着钱闪在一边。
老伴拧着脖子一把抓过钱,这钱我留着,会咬手吗?
晚上,看刘疙瘩气消得差不多了,老伴喜笑颜开地说,老不死的,你知道吧?雷雨也下了注子呢,他注子押在那条黑狗身上。三顺说黑狗身子壮,跑得快,肯定能咬到兔子,让雷雨注子押在黑狗身上。你猜结果怎么样?黑狗叼着兔子了,雷雨赢了1000快哩,差不多抵得上200斤鸡蛋钱。
刘疙瘩嚯地跳起来,像脚下着了火,愤怒地咆哮,咋?雷雨也下注了?狗日的作死啦,这不是往邪道上走吗?咱祖宗八代也没人赌过钱啊,我看这家业迟早要败在他的手里——你这做娘的不去管管,还有嘴跟我说!
一个响雷,把老伴震住了。她心里骂自己不该多嘴。怕刘疙瘩嘴里再吐出难听话,老伴安抚说,你不要声张这事,我跟雷雨说以后不要沾边就是了。
刘疙瘩站起身,抖着手擦着火柴,发现烟嘴还在兜里。
刘疙瘩眼前晃着李仁贵的鹰钩鼻。他想起了一个人。
李仁贵是他的后人吗?
那是知识青年到广阔天地炼红心的年代。
刘国庆收工一到家,队长就跟进门。队长说,城里下放一批知青到咱大队,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大队安排一个知青到咱队里落户。拖家带口的,要给他盖房子。这事就交给你办,你带几个社员明天就动手,工分照记。队长还交代说,那个知青姓李,叫李子奎,县城人,教书的,下放过来还教书。房子要盖牢固一些,城里人讲究。
李子奎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白脸,鹰钩鼻,瘦高个儿,留着分头。一看就是城里人。早先到城里办事,看到趾高气扬的城里人,刘国庆只能缩着身子走。现在,李子奎满脸堆笑,见人给烟,谦卑地说初来乍到,请多关照。刘国庆忽然觉得和庄稼人混在一起的李子奎有点可怜,这种可怜好像与庄稼人有关。这个想法一瞬间就没了——李子奎的可怜与庄稼人有啥关系呢。
学校是土坯房,窗户中间插三根棍棒,没安玻璃,冬天的风鱼贯而入。读二年级的雷雨就坐在窗户下,冻得青头紫脸,受不住了,就让刘国庆找老师调座位。刘国庆心里犯愁,老师能听自己的吗?刘国庆头伸进窗户,看到讲课的是李子奎,李子奎一眼也瞟到了他。刘国庆说出自己的想法。李子奎觉得刘国庆在自己盖房子上是出了力的,答应帮雷雨调座位。
刘国庆摸黑送了几个鸡蛋给李子奎,算是酬谢。李子奎送一包冰糖给刘国庆。一来二去,刘国庆和李子奎成了朋友。冬天的夜晚,刘国庆提着马灯在草垛里或屋檐下捉麻雀,李子奎缩着脖子跟着。刘国庆说,麻雀用油煎了才好吃。刘国庆家没油。李子奎回屋端来半小碗豆油,刘国庆用铁勺煎了,麻雀又香又脆。李子奎说真好吃,比城里的油炸鱼还好吃。刘国庆说咱乡下麻雀不缺,就缺油。只要你拿油来,我就有麻雀煎给你吃。
让李子奎感恩涕零的倒不是吃了刘国庆的油炸麻雀,而是一次横遭批斗中刘国庆的仗义执言。
那年七月,生产队组织社员到稻田里拔草。时值暑期,吃生产队口粮的李子奎也参加了这项劳动。李子奎是教书的好手,却不是水稻田里的行家。他分不清稻苗和稗草,居然把稻苗错当稗草拔了。工作组到田间巡视,发现这一情况。组长是个女的,她一脸严肃地审视着田埂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稻苗,像审视着被杀害的尸体。
谁拔的?她大声地质问。
瞎了眼啦?队长声色俱厉。
稻田里噤若寒蝉,偶尔可以听到有人挪腿时弄出的水声。弄出水声的是李子奎。他嗫嚅着嘴唇,手里提着一把草,像一尊怪异的木雕,竖在女组长眼前。
事情水落石出了。
晚上,社场上开批斗会。李子奎被两个民兵拧着手臂架在会场批斗,理由是用心险恶,破坏集体生产。
李子奎遭受暴力的耳光让批斗会抵达了高潮。
刘国庆看不下去了,从盘腿而坐的群众中弹了起来。他是城里下放来的先生,分不清哪是稗草哪是稻苗。
啥?你说啥?你还帮坏人说话?组长扭头打量刘国庆,揪上来!
刘国庆被一个民兵揪出人群。一记猛拳凌厉出击,刘国庆四仰八叉,后脑勺磕在板凳腿上。
刘国庆的后脑勺上留下一个疙瘩,时过几十年,那疙瘩顽强地存活着,成为刘国庆仗义执言的佐证。
李子奎回城那天,捏着刘国庆的手脖,酸着鼻子说,刘大哥……我对不住你啊……我回城了,常到我家去啊。临上路,李子奎把一支玻璃烟嘴送给刘国庆。
后来,刘国庆每次进城,总会带上红薯、鸡蛋、金针菜去拜访李子奎,李子奎已经到教育局做事了。开始,李子奎夫妇待刘国庆还算热情,几趟过后就不行了。一次,刘国庆扛着一袋红薯敲李子奎的门,李子奎女人怀里抱着一条狗过来开门,看到一身脏兮兮的刘国庆,往后趔着身说,是老刘啊,子奎出差了,红薯你带回去吧。刘国庆的心里旋起一阵冷风。
那以后,刘国庆没再登李子奎的门。
斗狗又上演了。它像一种疾患,在平静的乡村蔓延。
场子设在三顺家的麦地。来了一帮城里人,有油头粉面的男人,也有珠光宝气的女人。他们形成两个阵营,出手的赌注让人咋舌。参赌双方个个神采奕奕,目光灼灼。他们的心不约而同地指向一個连接着某种运气的结局。
麦地像充满魔力的磁场,附近村落的人蜂拥而至,云集于此,连匆匆赶路的人也改了道,被一种好奇牵引着。空气凝结了,充斥着战前的肃穆。
不知是听到消息,还是嗅觉灵敏,刘疙瘩也混进人群。他怀着忐忑注视着那帮城里人。他仿佛看到一种东西正侵入平静的乡村,侵入他的生活。
场子不在自家麦地,刘疙瘩没有理由阻止这场狗撵兔子的野蛮表演。何况自己那次在麦地出了丑。刘疙瘩也不是来看热闹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要看看从城里刮来的邪风到底能闹出多大动静。
还是黑白两条狗。这是善于奔跑的赌具。支配赌具的是城里人。种地人想不到这种玩法,种地人的心思在种地上。那帮人中,刘疙瘩看到了李仁贵勾着的鹰钩鼻和宽大的脸。
狗对着晌午的太阳狂叫,是宣泄情绪呢,还是向对手示威?
狗日的,你要演戏给人看呢。刘疙瘩鼻孔里喷出不屑。
一个女人怀里抱一只兔子,像抱着一块玉。兔子耷拉着耳朵,像即将走向刑场的犯人。不,犯人只能挨一枪,不会成为速度与暴力合力撕咬中的疼痛。
两个村妇对两条狗议论开了
村妇甲说,你看那条黑狗瘦得皮包骨头,四条腿麻秆似的,它能跑过白狗吗?
村妇乙说,可不能这么说,你男人倒是瘦,跑得没哪个快?
村妇甲说,俺男人钻你黑屋,让你男人撞着了,跑不快哪成?
旁边有人说话了,要是不服,你们可以押注子嘛。
尖利的哨子声响起,像一条鞭子抽打着乡村的空气。兔子在麦地里撒腿狂奔,黑白两狗犹如飓风,卷向兔子。有人跳起来,有人跺着脚,有人张开双臂在空中击掌,有人扯着嗓子叫得变了腔。兔子撞向围网,又被弹了回来。两条狗并肩奔跑,时而相撞,时而分离,身后扬起滚滚烟尘。
黑狗稍稍领先,就要咬着兔子尾巴了,脚下一滑,刹不住脚了,身子侧翻。
人群里一阵唏嘘。
白狗身子一拐,咬住兔子的脖子。血,滴在麦地。
一片混乱的呐喊。
目光汇聚在一沓沓钞票上。
刘疙瘩看到三顺把一沓钱递到李仁贵手里,看到一双双粗糙的手和白嫩的手进行着输赢之间的交接。有人向黑狗身上踢了一脚,立即遭到狗主人的呵斥。
刘疙瘩闭上眼,咬紧牙,不知他在为谁心疼。
进了院子,听到秋月号啕大哭。老伴扯起围裙抹眼泪。刘疙瘩怔怔地,一时说不出话,目光在秋月和老伴泪眼婆娑的脸上游移。
咋的啦?刘疙瘩声音粗重。
秋月止了哭声,红着眼说,爸,倒霉啦,家里倒霉啦,家里攒的2万块钱让雷雨输光了。还欠人家的债。
刘疙瘩像受了雷击,头炸裂一般,脚下发软,扶着门框站着。
啥时候的事?
雷雨说三顺替他下注子的,说是打了包票的。三顺说黑狗是他厂里老板的狗,注子押在黑狗身上,十拿九稳能赢。雷雨从银行取了2万块给了三顺。谁知这次怎么就输了呢?
怎么能信三顺的鬼话!刘疙瘩两手拍打大腿。
转而怒视老伴,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再不管,他就上天了。这下好了,辛辛苦苦挣的钱随别人姓了,心就安了……作死吧,都去作死吧……
老伴反驳,你不也在场吗?你没看到雷雨?
刘疙瘩怒不可遏了,我哪看到雷雨了7我更不知道三顺替雷雨下了注子。这个败类,输人家的钱不心疼。刘疙瘩猛咳一声,像是清理堵塞的喉咙。他手向外指着,目光射向老伴,又是他妈的城里那伙人设的场子。你说你乡下人能玩过城里人吗?跟城里人混,不是找死吗?
刘疙瘩越想越气,就去找老保管。
没进院门,刘疙瘩就听到老保管在院子里破口大骂,骂得鸡飞狗跳。作孽啊,你他妈作孽啊,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人领到咱地里瞎折腾啊,玩玩狗也就罢了,你他妈还下注子,连我买棺材的钱也给输了。我赶明儿死了,往哪里放?难不成把我的尸首扔到野湖喂狗吗?
李保管骂得凄然,刘疙瘩也听得凄然。得进去劝劝,刘疙瘩进了院门。
见刘疙瘩进来,李保管还在伤心处,没让刘疙瘩到屋里坐,竖起拐杖指着天说,你问问天,我这辈子作过恶没有。我没作恶,祖上也没作恶,为啥家里出了败子?他三叔你说呢?
刘疙瘩递上一根烟,克制着情绪说,我家那个孬种一把输了2万,家底都快输光了,我真想劈了他。你说,你我都活这么大岁数,说入土就能入土了,哪里碰到过这事?这不是要人命吗?咱庄户人靠种地过日子,不求富贵,只求平安,好容易赶上好政策,日子才有点起色,这城里人又来搅和了。我看再不制止,咱这村风给毁了不说,怕是连活路都没了。
老保管对屋里喊,三顺你给我滚出来。没脸见人了?
三顺走出门,目光与刘疙瘩相撞,又躲开了。他不敢面对两个老人,那是两簇灼人的火焰。三顺弱弱地说,三叔,李总他们是我领来的,我在他的厂里打工,端人家的饭碗,他让我领他们来咱的地里玩斗狗,我能不听吗?李总说乡下地多,适合玩狗撵兔子游戏,可我不知道在赌钱啊。
刘疙瘩问,你咋也跟着下注子了?雷雨两口子辛辛苦苦喂鸡挣那2万块钱也给输了,你说咋办吧。
怎么?雷雨也输了2万?老保管的眼珠子都要出来了。
三顺说,那条黑狗是李总的,说是外国的犬种,善于奔跑,每场必赢。那次在你家地里设场子,雷雨就赢了1000块。这次李总跟我说,注子押在黑狗身上,非赢不可。真他妈日鬼了,白狗赢了。我也不知道这条黑狗是不是上次那条……
刘疙瘩头上的疙瘩动了两下,你也几十岁的人了,怎么就那样相信他?
三顺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刘疙瘩和老保管吃惊不小。三顺说,这几场下来,村里有二十几个人下注子的,差不多都输了,输多少也没人说。听说王六的儿子连今年预备结婚的钱也贴进去了……
刘疙瘩暗暗打起一个主意。
雷雨失踪了。
刘疙瘩进了鸡棚,鸡食槽里的饲料所剩无几。秋月苦着脸,说家里没钱买饲料,再这样下去鸡都得饿死。雷雨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打电话也不接,不知是不是又去别处赌了。
刘疙瘩深深地叹口气,咂巴着玻璃烟嘴不说话。事已至此,他又能说什么呢7几十年来建起的自信一点点地坍塌;脚下的地裂了,身子一截截地下陷。刘疙瘩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先人是不是没积过德。
刘疙瘩背着手,弯着腰,失魂落魄地在村里转悠。路过王六门前,王六的女人失神地坐着,目光空无一物:门前芦席上晒着稻子,一群鸡在啄食。刘疙瘩无心和眼前的女人说话,他怕触到女人的痛处。走到村后边的时候,刘疙瘩听到有人家的屋里吵得不可开交,有人家的院子里传出哭声。该败啦,刚抬头的日子就遭了闷棍。刘疙瘩狠狠地往地上跺了一脚。
路过老保管门口,刘疙瘩别过脸。三顺娘看见他了,让他屋里坐。刘疙瘩问,老保管呢?三顺娘说床上躺着了,这几天病有点加重了,可能不行了。他疼他的棺材钱。
刘疙瘩的眼里有些潮湿。
斗狗再度死灰复燃。在刘庄西边的麦地。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早上。
柏油路边停着一溜轿车,在乡村的阳光下闪烁。那绝不是乡村的轿车,但它的确是乡村少有的景观。
人们像一群鸭子被提了脖子,屏声静气地向麦地里观望。
一场携带着欲望的追逐就要开始了。
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来。麦地的喧嚣被警笛聲掐灭。人群四下逃窜。
民警捧着本子询问。
闲着没事,下乡斗狗玩。光头汉子笑着对民警说。
没做别的?民警再次追问。
没做别的。李仁贵答得沉着。
刘疙瘩大步跨上来,你们睁眼说瞎话,明明是赌钱的,怎么说没做别的?警察同志,你挨家访访,这些城里来的,到底坑了咱村里多少人。
警察钻进车要走,刘疙瘩拉住车门,怎么处理?
警察两眼望着前方,没有证据,我们不好抓人。
李仁贵在几个同伙簇拥下转身就走,刘疙瘩的声音追上去,别再来坑人了,我和你老子打过交道哩。
刘疙瘩进门就撞到一个坏消息。秋月去罐头厂了。
三顺打电话给秋月,说雷雨电话打不通,让她抓紧到罐头厂和李总交涉一下那笔赌债的事,说李总放话了,如果还不上钱,就拿那块麦地抵,以后专做斗狗场。
老伴一脸惊惶,让刘疙瘩拿主意。刘疙瘩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两手抓着白发。
秋月一个妇道人家去罐头厂,你知道姓李的会做出什么事来?又是城里人,又是老板,心黑着呢。老伴忧心忡忡。
正愁着,狗窜进屋,后面跟着雷雨。
刘疙瘩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问这几天到啥地方去的。雷雨落了魂似的,木然地看着刘疙瘩,抖着嘴说,我……借钱去了……
刘疙瘩说,秋月去罐头厂找那个姓李的了,你惹下的事让女人替你出面,丢不丢人?那个狗日的还撂下话,说不还钱就要咱的地。走,我跟你一起找秋月去。现在就走。
电话打过去,秋月说李总办事去了,她在厂里等着呢。
出门时,雷雨腰里别着一把刀。
一路马不停蹄,七拐八弯,问了人,进了罐头厂,找到李仁贵办公室。门关着,门楣上的铜牌熠熠生辉。
敲门,没人应,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秋月散着头发,手里攥着张纸条,空着目光,红着脸念叨,两清了,这下两清了……
雷雨扑进去,扑哧
刘疙瘩听到凄厉的尖叫。
刘疙瘩懵了,他看到李仁贵手捂着左胸,贴着办公室里间那张床的边沿往下滑,痛苦地缩成一团。
刘疙瘩夺过雷雨手里的刀,跌跌撞撞地走出门,下了楼梯,目光迷离地滑过一张张惊愕的面孔,喃喃自语:杀人了,我杀人了……
恍惚中,刘疙瘩看到,两条猎狗在张牙舞爪地撕咬一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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