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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4年下半年到2016年上半年,因为生活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为了挽救生命,为了三口人有钱吃饭,一直为自己高高在上、骄傲自大、不骄傲的我背着背包、拿着小凳子、小台灯走上街头摊位,开始了特殊的人生旅程。
尽管后来我常以浪漫来回想它,但实际的茫然和艰辛却是实实在在的。不过我要感谢这段经历,感谢其中的一些人,他拯救了我,是我成长。2014年,当我第一次走上街头摆摊时,心里是极其虚的,虚的原因在于,这座城市有我许多朋友,我担心熟人见到我的落魄,还在于长期将自己端起来惯了,要到街头抛头露脸,锱铢必较的蹲在地上做生意,实在觉得有失脸面,与所谓的身份不符,伤害自尊。因此,大约近一个月,我只每天早早带着东西出门,却不敢去往人多热闹之处,只一个人找个人流稀稀拉拉的边边角角或者某一个人流极少的路灯下面,东西一摆,凳子一坐,戴着帽子,将头一低,假装看书。
灯影迷幻,路过的人一个个都有说有笑,精神自在,似乎惟有坐一晚上往往连公交钱都赚不到,心里急盼望着有人来摊前光顾,竟又不好意思吆喝,装着逼格,烧着穷心。有时一不小心,头低的太下,城管来了,也察觉不了,几次差点整个东西都被没收卷走。当街头人流渐稀,店铺打烊,摆摊的同行都撤了的时候,我孤零零的打点收拾,再看看成交额,又是个位数,只够坐个公交,或者干脆挤公交的钱也不够,于是就把头低的更下了,无颜面对妻女,惶惶失落,真有丧家之犬的感觉。
后来终有一天,我记得应是出摊一个多月后,不知哪里来了“财运”,我跑到人民广场旁边的一个台阶上,手捻着佛珠,对生意已经不抱希望之时,来了位40来岁学佛的女师兄蹲下来和我聊了一晚上天,从素食聊到五戒,从净空聊到上师,从传统文化聊到古代诗词,天上地下聊得口干舌燥,快十点了,该收摊赶公交了还不愿意走。当我暗示她自己得回家时,她才意识到聊了两个多小时天,竟然没有给我做单生意,实在是尴尬。于是,就在摊位上选了一串金刚菩提和绿檀念珠,给了30块钱。留下了故事,没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就走了。
这三十块钱是我摆地摊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一笔巨款,虽然知道女师兄是带着歉意买的,但也算是我里程碑式的一刻了。当天晚上,我便用这三十块钱买了几串素烧烤,带了一份臭豆腐及薯片,回去异常骄傲的犒劳老婆,也期待一点来自老婆的表扬,扫一扫颓靡的气息。
说来也怪,自从做了30块钱的生意之后,又连续一个月,我虽则还是那般卑微又傲娇的姿态,每天晚上都能带个10块20块甚至多到40块钱回家,但从未超过50,我小富即安,没有更多的奢求,心想明天买菜的钱也是够了,再多赚是很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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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或许老天眷顾我,11月的一个周末,从中午开始,我蹲在街头转角处一整天,手机没电了,饭也没吃,书也看不下去,一泡尿憋得膀胱要爆炸,可一分钱生意没做成,真想一狠直接收摊时,从迷离的步行街灯光中走来一位大哥,简单的聊了几句,竟然一口气要了三样东西,合起来价值120,付了钱,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接潇洒的走人,留下如在梦中的我。原谅我的没出息,呆立到反应过来开始兴奋,花了足足几十秒,然而几十秒还没完,又有一美女跑过来,东看看西看看,东挑挑西选选,终于又下手了25块钱的东西。那一刻我震惊了,我破记录了,我交易额达到145元了,这一兴奋,立刻觉得膀胱里的尿都还能再憋半个小时了。
当这奇迹发生时,时间已经到了晚上10点,公交要停运了,我不忍心打车回去,又急于想要和老婆分享自己的巨大成就,更急于将膀胱里的内存一泻千里,于是,收拾利落,跑进了天虹商场,找了个卫生间,一阵畅快,出来时神清气爽。心中忽然想到应该和老婆分享一下成功的喜悦,可是怎么分享好呢,对了“买米”,家里不是没米吃了么?我刚好可以去超市扛上两袋每袋5公斤的米回家,然后买上十几块钱零食,再将剩下的几十块钱甩到老婆手上,显得自己特别牛逼。
这样想,我便这样做了,果真扛了两袋米,一袋子零食回家了,奔跑着挤上了最后一趟回去的公交 ,我坐在靠后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城市迷幻的灯影,再看看手上抱的大米,又看看经过的大桥下浩浩流淌的江水,心中忽然很温暖,很踏实,也很有一股赚了血汗钱,雄赳赳气昂昂,扛着大米过大江的豪情。
也是从那一天之后我发现自己有了小小的改变,我忽然不再摆地摊时低头了,也忽然会去抢夺更好的地理位置了,更重要的时,我也开始吆喝,开始叫卖,开始招揽生意,开始发挥自己本有的一点口才。可虽然开始改变了,但心里的苦与痛,多愁与善感,自卑和高傲的挣扎,依旧没有放下,魔鬼与天使的战争侵蚀着我,当投入了叫卖的喧嚣又冷静下来之后,我感到无边的孤独和迷茫,我感到对街头,对行人,对自己,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如此的陌生、隔阂、遥远,觉得自己成了幽魂,我能一天赚一块了,但灵魂却莫名的陷入了泥潭。后来,救我的人是城管。
阳历12月的一个中午,借了钱几千块钱,进了一批新货,我满怀信心早早的就出门摆摊,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可整整一上午都没有开张,我无聊至极,正当要打瞌睡,注意力分散时,来了城管,是一位头发有点花白的城管大叔。当他的气场忽然降临的瞬间,出于一个摆地摊者的本能反应,我心里噗通一下,于是赶紧以抢的姿态要收摊。可城管大叔却用脚踩了一下我的摊布,然后指着我说“小伙子,你把东西带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那一刻我感觉到有亿万只草泥马从眼前奔腾而过,一看“完了,几千块新货要见阎王了”。不过还好,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我也算是镇定,心想,去就去呗,东西背我身上,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于是背上背包,就跟着往城管办公室走了,从步行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四五百米的路跟上刑场一样,我假装镇定,静待事情进展。
进了城管的办公室,花头发大叔往靠背椅子上一座,在里间办公的几个城管也走了出来,阵势立刻就足了。我等待着他们下一步的动作,花白大叔停顿了几十秒终于开口了“你买的什么?”,我说“佛珠,主要是菩提子和紫檀,有尼泊尔来的金刚菩提、凤眼菩提,海南来的星月菩提,以及一些小叶紫檀、绿檀、黄檀、黑檀”,他说“你打开包给我们看看”,我没想更多便将大包从背上转手卸下来,拉链一拉,一堆,因为来不及收拾而缠绕在一起的手串便呈现在眼前。我又想看他们这样眼神,不没收我东西,至少也应该想白拿几个好的吧,但没说出来,也不吭气,静静的等着他们看,他们说。于是,他又问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那个又是什么?”
我干脆将所有东西都摊开在布上,一一和他们解释。挑着挑着,花白头发大叔抓住了一个我最好的东西,眼睛盯着我问
“你做什么的?怎么我们来了,你不走?”
一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我就说“我是个搞文字工作的,以前做过记者、编辑,进过工厂,现在回到吉安,没有工作要养活老婆孩子,没钱了所以出来摆地摊缓缓日子”。
他说“看你不像是摆地摊的,看了我们来了不走”
我说“今天没注意,就是想多赚点钱,渡过这段艰难时期”
他说“不会找点其他事情做?不知道这里不能摆摊,我们抓了要没收的”
我说“平时我很注意的,今天大意了,而且我有自己的工作,做的是公益,还带了几个人,主要是纪录吉安的历史文化,抢救老人的故事,以前还在步行街告过绘画义卖活动,你们城管还支持过我”
他说“你做过记者的,还能来做这个?”
我说“我有理想,这个是暂时的”
就这样一来二去,聊了许多,从摆地摊,到以前的工作,未来的理想。四五个城管在翻着我的手串,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而我始终没人让我坐,像是审问犯人,又像是朋友聊天。我密切的关注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又装着云淡风轻。摸了二十来分钟,好的都在他们手里了,我的汗快要出来了,正想该怎么应对,是送了这个避免全军覆没?还是大闹一通,维权控诉?不料,大叔却问我“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这进价多少?卖多少?”,我强压制住,耐心的给了解释。
左右又过了难熬的十来分钟,我见他们拿起了一个东西又放下,拿了这个又拿那个,最后终于开口说“我们要了这些,你就不要赚我们钱了,按照进价给我们玩玩”。听了这句话,我的千斤重担终于是尘埃落地了。于是,马上进入做生意的状态,一口气成交了快八百块钱。这其中也并非全部没有赚,我在报价进价时全部留了一手,都将价钱提高了几十块每样。八百块下来,还是能赚两百多。过程煎熬但成交很快,这群城管当下就给了钱。
当手里揣着红票子绿票子组成的一沓八百多块钱,揣着这远超历史最高交易额的八百多块钱,然后收拾背包,走出城管办公室时,我特意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天,左右环顾了步行街整条步行街,感觉天更蓝了,世界更大了,这条步行街也愈加可爱了。抹掉额头上的汗珠,长啸一声,似乎重生了,又回到了那个自信的,洒脱的,昂首阔步的自我。
可以说,从城管办公室出来的那个下午,我获得了重生,不但是营业额,从此一路高歌,对摆地摊的热爱,对街头的沉迷,对人与人交往的愉悦,也被最大程度的激发了出来。我开始乐此不彼的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从这个花鸟市场到另一个古玩市场,从线上到线下,从地摊交易到家中的茶台边论道边交易,从繁华的步行街低头自卑,到以繁华和喧闹处为修身之所。从将城管作为天生的仇人,到成为好朋友。从觉得自己作为大学生摆地摊羞耻,到发现身边的地摊行业里也有公务员、教师、艺术家、百万富翁,还有南来北往,行走江湖,还有各种坑蒙拐骗、换货倒货、拉帮结派、抢位争斗,以及隐秘的渠道、隐秘的关系、隐秘的市场、隐秘的行话。这样的巨大,丰富,无限生动。总而言之,我被改变了。
距离上一次摆地摊,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一年多,地摊上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我在想如果当时那个城管将我所有的东西没收了,然后随便挑选,我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心情会是什么?我是否会从此痛恨他们,从而更加痛恨社会,是否会抱着愤愤的心态永远的离开地摊?是否还能够感受到,那种经过了不断努力后云开见月明,生活不断变好,人生不断充实富足的状态?是否还会如今天这般的积极奋斗却静定而不焦虑?是否还能够继续保持热情去不断发现生活中新的可能?我想不敢确定前后是否会有彻底的反差,但可以明确,改变不会那么快到来,我不会那么幸运。
从城管办公室走出来的那个下午到今天,已经走过了四年,这四年一面每日诗酒书茶,古琴兰花,啸傲山水,一面为了谋生,我从事过各种各种的职业:摆地摊、当写手、做枪手、做摄像、卖唐卡、卖虫草、卖农产品、做自媒体、做自由撰稿人、做机构,做社工、创业,甚至还跑过卖场表演书法、试过直播求过打赏,可是无论做什么,我都真的还永远记得那个下午,深处绝境,不要往坏处想,自己能将自己当贵人,贵人就会出现。失败多,成功少,钱不多赚不要紧,重要的是以自己的血汗养活自己和家人,建设自己的未来,重要的是要永远高得上群山白云九霄之巅,低得下街头泥水尘埃之间。
而理想就像上帝,在你满身泥土汗水浸身时,他就在你的身边。
人流散尽后,我的孤零零的小摊,伴我度过了人生最为艰难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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