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西
郑板桥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四季的景色没有初夏,没有露天的年景,有香气,也分不清它的香气。”写道。“我也喜欢这个季节的草木及其气息。
先是香樟,接着女贞,如果住在乡间,还会有马蔺小范围内的新辣,或者其它辨认不了的香气,浮浮冉冉。端午那日,买回几支艾,靠在墙角,又摘了两朵栀子带回,一段一缕的香,七荤八素,惹得人心里有点小乱。
买过一盆栀子,没有泥土,栽在类似泡沫的东西上。没怎么悉心照料,想起来了,才浇点水。好几次,都是凭一碗清水将它从死亡的濒临线拉回来。
不开花时,形容枯槁似入定老僧。开花那几日,它似乎醒过来,对这个世界有点反应,对我也有点表示。整个夏天,若能开花七八朵,就觉得它对我格外慷慨了。
遇上大雨天,我恰好有兴致,双手捧盆伸到窗外,让栀子享受甘露的浸润。雨滴打在叶上,迸到臂上,脸上,很清凉。不知道栀子觉得怎样,我自己首先感到一阵愉悦。
如此相伴四五年。
人有油尽灯枯的一天,草木也有寿终正寝的时候。
它已经一副死相,看起来回天乏术,还是让人有点恋恋,因为时间意味着感情。舍弃。其实也就是撒手那一刻的自我折磨。
有些花,因为长在低矮的蔬菜上,从不被当花看。土豆花有水仙的雅致,茼蒿花犹如袖珍版的向日葵,芫荽花像基因突变的满天星……
有些花,明明长得又香又好看,只因为取了一个不接地气的名字就没那么平易近人。比如月季,比如百合,比如曼珠沙华。
栀子很特别。zhizi,你瞧这名字的发音,就像大人跟稚童说话,鸡叫ziezie,鸭叫gaga,猫叫mimi,狗叫wangwang,猪叫nionio一样(操吴语的周作人《谈酒》中有一句: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nio),都是亲切又天真的。入声的“子”,更添几分随意。
最特别的是它的香气。对此,汪曾祺老先生写得尤为俏皮:“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他说栀子因为浓香而不被文雅人所取,我表示不赞同。
刘禹锡就写诗咏过栀子:“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朱淑真赞它“薝蔔香清水影寒”,一向忧国忧民的杜甫先生闲暇之时也写诗夸赞:“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与道气相和。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话说这种植物,白花,绿叶,红果,可观赏,还有药用价值,清热泻火,解体内邪气。
古代有一种酒器,叫作卮。栀子的果实很像卮,所以取名为栀子。
有一年秋天,在小镇医院,看到花坛里植物枝头竖着红果实,比灯笼略瘦,当时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没见到过。现今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原来那是栀子,晚秋下,在一坛坛小卮里酝酿春意的栀子。
心里明明很想,一再忍住不去触碰。转身想想,这何尝不是执着。不多,一次只摘一二朵。枝干折断时清脆一声,心里一凛,萌生歉意。等它萎了,不混在残羹杂碎里一起丢弃,也算一种珍惜吧。这点珍惜之意,何尝不是着相。
栀子养在碗里,为取一点水意。碗里一汪水,烘托栀子而显得简静。
水养着花,花润着水。一朵素花、一碗清水,作为对悠悠夏日的清供。
夜读佛经,书旁是栀子,一只极小的黑虫在瓷白花瓣间悠游。再反观自己,真是夏虫无心住花上,俗人有意读楞严。
栀子的浓香,在若即若离时的微妙。
“栀子花开了。”这句话不论出自男女老少之口,都带着温柔的气氛。
有一年夏天,去海门小姨陪读的居所。从公交车上下来,看到路边有两株栀子开得纷繁,为之惊喜,准备摘几朵带过去,转念一想终作罢,心中黯淡。
到那儿,看到饭桌一角有只不锈钢容器,盛着水,栀子花济济一瓯。小姨厨房出来,看到我立在栀子花前,微微笑了笑,我回以微笑。
她于我的恩情,我与她的情意,应该庄重地托在金漆镶边的盘子里。奈何因为我的乖张和无所作为让她一再失望,使得这份情意难有安放处。
栀子一年只开几天,清欢也只在不经意的几个瞬间。
梅雨落落停停,时而一场大雨,烈火烹油,时而下得绵绵不绝,藕断丝连。
醒来或者静坐,听见南窗外有雨声,北窗外也有雨声,心里莫名感到满足。
雨歇,柏油路看起来润润的,高低深浅的树叶的颜色更深一层。栀子花苞缀在枝叶间,雨水沾在上面,越发显得油亮。
数了数,保守估计有三十个花苞,意味着至少有三十朵栀子,让人感到富有。有一年春夜,收到友人短信:“昨天夜里,马蔺长出二十一个花蕾。”
当我数栀子花苞时,病猫就在脚边蟠着。
去年夏天第一次看到,那个时候它就病了。它的头仰成九十度,对我嘶噶地叫着,“垂涎三尺”。
把火腿掰碎喂它,不吃。它总是蟠在一棵树下,依着树根,半天不挪动,也许是无力,也许在消化肉体的痛苦。它的眼睛抠进去很深。
将头孢胶囊里的粉末搅拌在鱼肉里,闻了闻,也不吃。我想把头孢粉溶进水里,然后强行灌入,它非常不配合。毕竟,我俩还不熟。
一位每天出摊做鸡蛋饼的女人看到了,觉得这猫实在可怜,转身进屋,取来一粒消炎药,让我想法喂进去。“毕竟也是一条命”她说。
听到一位老人讲,它当初流浪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很好看的,毛雪白。她们有时也会赏赐残羹给它。
后来它病了,脏了。
现在,它又脏又丑又病,很多人都认识它,他们叫它“那只流涎唾水的猫”。
每次投喂,还没吃上两口,就开始摇头晃脑,咬牙切齿着。如果会说人话,它大概是在喊“啊哇”,“哎呦呦”“他妈的疼死我了”。它转过身不吃了,哪怕摆在面前的是喵星人最爱的鱼——搞成浆糊状的。
相比治好它的病,我更想消除它的痛苦。那熬痛的样子,让我想起牙疼。
给它喷过西瓜霜,用针管灌过阿莫西林和消炎药。貌似有点用,又貌似毫无作用。
有一次,又看着它面对美食留着带脓口水并且咬牙切齿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我没它商量,就做下一个决定。打了几家宠物医院的电话,都有安乐针,不贵,但都不建议安乐,都说应该治疗。而我的善良是有限的。
给它送吃的,开始还强制性灌药,渐渐就不灌了。有一次,一朵小小的婆婆纳开在它的碗边。有一阵,大片金丝梅开在它头顶,一夜风雨,落花无数,金丝梅的花瓣成为蚂蚁的方舟。
有一次,一位老妇人踱步过来,看我给它喂食、灌药,说了一句“阿弥陀佛”,问我是不是信佛的。我回她,不信。
面对人,我的愚蠢在于傲慢,为他们白白浪费反思的能力感到可惜,甚至可恨。
现在,栀子开了,它又整天蟠在栀子花下。
它的眼珠是淡青色的,像两粒玻璃球,滑溜溜的。它不喜欢与我对视,目光一再避开。
想起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黄猫,我给它捉过虱子。冬日午后,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它趴在人脚旁晒太阳。不经意间,与它对视,看着看着,忽然让我害羞起来。这种感觉很奇怪,一只猫而已,可那眼神的确让我害羞起来,以至于不愿继续对视下去。
这只没有名字的黄猫活到很老。
外婆家很少养猫狗。有一年夏天,不知从哪里抱回家一只小花猫,我坐在桌前做作业,在它再三“引诱”下,总归放下笔,和它玩耍。挂在桌子横杠上的布,它咬住一头,我拎着另一头,像旋转木马那样转圈圈,几乎要把它甩出去。
有一天,它失踪了。
想着它出去玩耍,在哪里乐不思归了,玩厌了,也许就回来了。
后来在前面那户人家的田地里发现了它,已经死了,血肉模糊。
我回屋痛哭了一场。以后的岁月,越来越知道人心险恶。再以后的岁月,越来越相信,人心的善与恶历来如此,并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糟。佛陀说法四十余年,属于明知不可为、不必为而为之之举。
病猫静静蟠着,我在旁边站着,数数花苞,看看它,吉光片羽地回忆点滴,或者不想任何。这段时光,对它来说是陪伴,于我而言是休息。
大部分时间,它趴在草地上,像只蛤蟆。有时,看到它蹲在一截比它身体小一些的木桩上。木桩之外,寂寞汪洋。
有时听到拉长的一声——“嘘——”,我知道,它跑去人家门口,那个大嗓门的老妇人又在驱赶它,她双手配以姿势,就像赶鸭子下水。
有一天,我看到它趴在屋檐下一张沙发上,心想,“你就等着找骂吧你”。
果不其然,那人回来后,看到独占沙发的猫,也许是它留下的涎唾水,一边刷洗沙发,一边大声抱怨。
边上好像有人说一直有人在喂这猫,坐在五楼楼沙发上的我,继续听着那人抱怨:“它这样也是受罪……喂它干嘛,要养带回去养好了……”
桌上养在水里的栀子花,兀自散发着“掸都掸不开”的香气。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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