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张信伟
11月4日下午2点42分拍卖开始后超过了28个小时。
经过267次延时加价,柴犬登登以16.001万元的价格被拍下,有了一位新主人。竞价在拍卖的最后5小时格外激烈,价格从6万余元一路抬升至16万元,几乎每隔几十秒就有新的出价。最终拍下登登的舒先生将这5小时的竞价称为“你争我赶”。他以竞买号A9977与竞买号M6653紧紧咬住,策略是不管对方加多少,只在对方的基础上加10元。策略生效了,A9977在M6653的16万元出价上加了10元,终于击溃了对方。
北京宠乐会宠物学校负责人汪爱琼和登登。图/受访者提供
过去7年,登登被原主人肖佳博遗弃在北京宠乐会宠物学校(简称“宠乐会”),从一岁长到八岁,头顶开始发白,背毛不再柔软。2018年,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决定对登登进行司法拍卖,后来这场拍卖因故中止。2021年,朝阳法院决定再次对其进行拍卖。
登登是中国司法史上首只被拍卖的宠物犬,两次拍卖都得到广泛关注,第一次拍卖吸引超过2600人报名,第二次拍卖报名人数近500人。
舒先生在11月18日从深圳来北京接走登登。他养过两条狗,也养过猫,还有一个上幼儿园、喜欢动物的小女儿,这是一个宠乐会负责人汪爱琼认为合适的家庭。
一只必须被拍卖的狗
根据农业农村部2020年4月8日在其官网发布的《关于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征求意见稿)的说明》(简称《说明》),狗已从传统家畜“特化”为伴侣动物。《说明》表示,随着人类文明进步和公众对动物保护的关注及偏爱,狗在国际上普遍不作为畜禽,我国不宜列入畜禽管理。
在过去,作为伴侣动物的宠物犬从未成为司法拍卖的对象。北京德翔律师事务所主任、《中国现行动物保护法律汇编》编者安翔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其中一个原因是犬只不会有很高的拍卖价格,价格也不好确定。
常规司法拍卖中,法院会通过多渠道寻找被执行人可执行的财产,被拍卖的财产通常具有较高的价值,以实现申请人的诉讼权益。
而这一次,偿还欠款并不是朝阳法院对登登进行司法拍卖的唯一目的,拍卖登登还是为了帮它找到一位新主人。
2014年10月5日,肖佳博将登登送至宠乐会,办理了包年续费服务,寄养费用交付至2015年12月19日,共计1万元。汪爱琼记得,当时肖佳博说自己要出国,寄养时间会久一些。
在这之前,肖佳博曾将自己的喜乐蒂牧羊犬“迪迪”和田园犬“乐乐”寄养在宠乐会,并都按时接走。而在登登的寄养期限届满后,肖佳博却没有出现,他的手机号与紧急联系人的手机号都无法再打通。
2017年初,汪爱琼意识到彻底联系不上肖佳博了,便联系律师提起诉讼。朝阳法院的判决包括让肖佳博将登登从宠物学校接走,以及按照60元/日的标准支付拖欠的寄养费用。但直到2017年9月5日案件宣判,肖佳博仍未出现。
于是朝阳法院在2018年决定对登登进行司法拍卖。根据汪爱琼的理解,法院也希望能通过司法拍卖的手段找到主人,并且“还真的找到了”。
当登登在微博成为网红狗,即将在阿里司法拍卖平台被拍卖之时,肖佳博给法院打了一个越洋电话。2018年10月31日上午,法院的会议室里挤满了来自法院、宠物学校、媒体的十几个人,他们听到肖佳博在电话里承诺将于圣诞节期间回国接走登登。除此之外,肖佳博还付清了6.3万余元欠款。由于宠物学校和肖佳博达成和解,登登的第一次拍卖中止了。
2018年圣诞节如期而至,肖佳博并没有来接走登登。2019年初,汪爱琼接到一通来自虚拟号码的电话,接起来是肖佳博。“他给了很多理由,总之就是挺忙的。”号码无法回拨,自那以后,肖佳博再次失联。
2021年9月,汪爱琼又接到朝阳法院的来电。当初判决的其中一条,是让肖佳博从宠物学校接走登登,而肖佳博始终未履行其职责,登登的所有权仍归他所有,因此必须通过二次上拍,才能变更登登的所有权。于是,登登在2021年10月18日再次被挂上司法拍卖平台。
宠物弃养难题
两次拍卖中,登登的起拍价都为500元。舒先生在登登第一次被拍卖时注意到它,也跟上了原主人出现、拍卖中止的故事进展,直到2021年10月底收到一条提醒柴犬登登要再次拍卖的短信,他才参与到这个故事当中。舒先生希望这只高龄的狗能够来到自己身边。他对母亲说,登登承载了太多的爱、希望和善良。“我希望这个故事能够留下来,这个故事我也是送给女儿的。”
登登的经历之所以能成为一个故事,是因为有人在主动讲述。2018年10月中旬,登登“替主还债”的经历被阿里拍卖和朝阳法院在微博上首次公开,汪爱琼记得,那之后的几天,每天都至少有四五拨人来看它。
阿里司法拍卖的负责人陈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对于动物的拍卖,因为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买受人,平台会做一些发声,让更多人了解到这件事。
北京宠乐会宠物学校的入口,柴犬登登在这座学校生活了7年。摄影/本刊记者 张馨予
登登作为伴侣动物,走向司法拍卖的源头是被弃养。而在宠乐会乃至全国,被弃养的狗还有很多,但大部分不能找到主人。
全国政协委员、云南省伊斯兰教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代俊峰在2021年3月指出,流浪动物具有无序性、难以控制性等特征。中国小动物保护协会2018年的数据显示,国内每年会产生上千万只流浪狗,带来了诸多社会问题。
自宠乐会于2005年成立以来,每年都有三至十只在此寄养的宠物犬被主人弃养。2008年是弃养最密集的一年,共有二十多只宠物犬被遗弃,“有些是主人炒股赔钱了,经济状况不允许养狗,有些是因为工作调动,还有些是因为生孩子。”汪爱琼说。
对于主动要求弃养宠物的主人,汪爱琼会让他们写一份弃养声明。对于失联的主人,汪爱琼只能通过法律途径进行维权。每隔三年,宠乐会能攒到五至六个弃养宠物并失联的主人,一起提起诉讼,许多主人会在最后关头出现,支付欠款并接狗回家。
仍在进行中的一场官司,涉及7岁的金毛犬“巴顿”。过去,住在北京东二环的巴顿主人只要忙碌便会将狗寄养在宠乐会。2020年3月,巴顿开始频繁发烧,宠乐会将其送到医院后才知道它已患癌症,巴顿主人随后拉黑宠乐会的电话、微信,不再支付狗粮费、寄养费和动辄六七千元的治疗费。
“人能等,但狗不一定能等了。”贾源是登登和巴顿的饲养员,他眼看着登登从几年前一只闲不住的狗,成为一只能静静坐下来看人聊天的狗,也看着巴顿的身体状况从去年以来明显下降。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中国法学会环境资源法学研究会副会长高利红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国外对弃养动物的打击力度很大,该类规范条款是动物福利法立法的基本条款,相关考虑有的基于动物福利,也有基于人畜共患病风险的防范。
以美国纽约州动物保护法为例,其2017年修正案新修条款第355条规定,动物的所有者或持有者,或管理及监管动物的人,遗弃该动物或任其死在街道、道路或公共场所,或在接到通知超过三小时后任由该动物(成为)残废,躺在公共街道、马路上,即为轻罪,可处以一年以下的监禁,单处或并处两千美元以下的罚金。
此外,OIE(世界动物卫生组织)卫生法典、《保护宠物欧洲公约》《德国动物福利法》《日本动物福利和管理法》中都有涉及约束遗弃动物的条款。
而在遗弃动物同样多发的中国,目前尚未有全国性的统一立法对遗弃动物的行为进行规制。北京德翔律师事务所主任安翔表示,一些地方的养犬管理规定中会出现禁止虐待、遗弃的禁止性规定。
例如《天津市养犬管理条例》在第十九条(七)明确规定,不得虐待、遗弃所养犬,但是却并未提及对违反第十九条(七)的处罚。如何对遗弃宠物的行为实施处罚仍是一个问题。
2021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代俊峰曾建议健全登记审批制度和家养动物许可证制度,引入芯片技术,对每一只家养动物进行芯片登记,将监护人的姓名、住址、联系方式等信息导入芯片,同时连接《公民征信系统》,将遗弃家养动物行为纳入个人不良征信记录。
不再罕见的动物司法拍卖
宠物因遭遗弃被司法拍卖尚为首例,动物成为司法拍卖的对象则越来越常见。北京德翔律师事务所主任安翔表示,当被执行人是养殖场或牧民时,他们的主要财产往往就是动物,因此动物会作为执行标的被拍卖。
阿里司法拍卖的负责人陈春说,动物的拍卖程序与房产、汽车等拍品的拍卖程序是基本一致的,都是查封、冻结财产、财产估价、拍卖、产权转移,只是由于动物需要活动、进食、被照料,因此会采用“活封”的形式,由被执行人或相关当事人饲养。
第一次出现在阿里司法拍卖平台的动物拍品,是2014年5月江苏宜兴市法院拍卖的11146头生猪。这批拍品包括公猪、母猪、小猪等不同种类的生猪,拍卖仅有两人报名,但双方在16分钟内出价46次,最终成交价为460万元,高出起拍价130万元。
另一个曾引起关注的动物拍品,是2014年6月江苏苏州工业园区法院拍卖的6条金龙鱼,包括3条红龙品种和3条金龙高背品种。当时,江苏银宁担保有限公司欠下39名员工近百万元薪资,执行法官在清点公司财产时在公司大堂发现了6条金龙鱼,于是决定通过司法拍卖偿还部分员工欠款。这批金龙鱼的评估价达到5.3万元,以7万元成交。
到了2017年8月,中国迎来了首例活体野生动物的网络司法拍卖,拍卖对象是372头梅花鹿。由于苏州市双阳鹿业公司拖欠土地租金及土地使用费,且未寻觅到适合驯养梅花鹿的场地,苏州市姑苏区人民法院决定对这批梅花鹿进行司法拍卖。
自此以后,阿里司法拍卖平台又多次出现梅花鹿拍品,最近一次成交的是2021年1月14日拍卖的84只梅花鹿。承办此案的江西石城县法院法官袁昱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法院首先对被执行人的一套房产进行了拍卖,但这套房产流拍,其他房产都做了抵押,因此决定对被执行人驯养的梅花鹿进行司法拍卖。
对动物进行司法拍卖的一个难题在于估价,因为动物大多没有统一的市场价格,其生长情况也会影响价格。袁昱表示,石城县法院是在2020年9月请专业的资产评估机构到实地进行评估,才确定了39万元的起拍价。
登登的500元起拍价,则是朝阳法院为方便快捷且节省当事人成本,采取定向询价,在征询相关宠物机构后根据它的品种、年龄、身体状况确定的。
动物司法拍卖也时常遇到流拍的状况,尤其是梅花鹿这样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袁昱说,石城县法院对84只梅花鹿的第一次拍卖遭遇了流拍,于是法院将起拍价下调至31.2万元,最终二拍以31.8万元成交。
而2017年的那次372头梅花鹿网络司法拍卖,一拍和二拍都流拍了,那批梅花鹿后来以172.2万余元变卖。陈春说,如果动物司法拍卖在一拍、二拍、变卖中都没能成交,就可能会让双方进行协商,通过以物抵债的方式进行执行。
以法律来保障动物福利
朝阳法院担心登登作为网红狗,会引发恶意竞价的行为,因此在竞拍公告中特别提醒,竞买人不得恶意竞拍。
登登的饲养员贾源还有另一个担忧。“网上宣传太大了,担心它会被网红机构拍走。登登已经8岁了,经不起总是要拍摄或让它做吃播。”他说。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高利红说,虽然国外专门针对司法拍卖的动物福利保护进行强调的较少,但不代表拍卖过程中无需关注动物福利,基本法律规范的福利保障范围涵盖了拍卖过程。
在中国台湾地区,动物福利法则规定禁止“于运输、拍卖、系留等过程中,使用暴力、不当电击等方式驱赶动物,或以刀具等具伤害性方式标记”。
北京德翔律师事务所主任安翔说,目前国内的司法拍卖中,对动物是归为一般标的物对待,保护也主要是从财产价值的角度进行保护,没有更多对生命的特别规定。
在江西石城县法院拍卖84头梅花鹿之前,法官袁昱前往实体勘察了四五次,每次都会耗时一天,给分散在九个笼子里的梅花鹿单独拍照、录像,对梅花鹿的状态进行记录,确保当事人有对梅花鹿进行养护。袁昱第一次记录时,观察到有两头梅花鹿患病,它们在后来几次记录中病得越来越厉害,并最终死亡。
对于特殊情况下的动物拍卖,法院会要求竞买人具备相应的资质。在2017年的372头梅花鹿拍卖中,苏州市姑苏区法院指出,驯养繁殖梅花鹿需取得林业部门核发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在本次拍卖成交后、交付全部梅花鹿之前,买受人必须出示该许可证原件。
而在登登的拍卖中,北京朝阳区法院没有对登登的竞买人提出任何资质的要求,竞买人中价高者得。
安翔说,现行法律中确实没有对宠物犬拍卖中竞买人资质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要求法院在拍卖时限制竞买人的资质,会产生对债权人权益的侵害。
不过安翔也表示,如果有法律明确了怎样的人在合法的基础上做到哪些相应的规范行为,才可以去竞买,这样既平衡了债权人权益,也平衡了犬只作为动物应有的福利。不过前提是法律明确划定了哪些动物拥有哪些福利,或者人对动物的行为应该有怎样的边界。
“一个成熟的国家的法律,一定是不断向着更加良善的、温情的角度去发展。”安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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