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风像发狂似的肆虐不止,搅扰得天地之间一派昏暗混沌。
每到这时,喜生就更加思念起桂云来了。这已折磨得他心痛欲裂,肝肠寸断。
当年在黑龙江北部山区里,有那么巍巍嵯峨的两座山峰,形成了一处峡谷。而这峡谷就用它那张大嘴,紧含了一座村落。这村落里仅有百十户人家,委实无大气魄。尤其那村落内的栋舍坊里,皆是低矮欹斜,破烂不堪。这样的村子,起名叫山缝屯儿,想来倒也是十分贴切的。
屯东头的老财主尤万金,家有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他那资产是十分可观的。而且他又极会生活,娶了大小两房老婆,晚黑里轮换着去睡觉,实在是滋润得很。他家还雇用着四五个长工,长年为其卖力劳作。他家又专设了两名护院炮手,昼夜守庭了宅,安全又可靠,那气派真是威风浩荡,不可一世了。屯里的人们都知道,那尤万金家里绸缎成箱,粮油丰足,他着实为本村中之首富,其派头何止是不小,那简直就是大了去了。
而那村西头的翟小辫儿,虽然家中田亩也不算少,可每年进项却总是抵不过尤老财的,因此他家的排场也就相形逊色了。家里只雇了两三个劳金干活,仅有一个罗锅瘸腿炮手护院,而且这罗锅瘸腿炮手的能力,亦远不及尤家的威力大。更因为翟小辫儿这老小子还是个克星,一连气娶了三房老婆,可一个也没站下脚,续一房死一房,最后就只好先歇歇气儿了,等以后有了合适的再说吧,现下他也就只能是一条老光棍汉了。
不过,翟小辫儿对尤老财家倒是心有所想的,而且想法颇多。尤其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人们也已看出,他的用心愈加明显。他认为尤万金的女儿桂云,现已出落得风姿绰约了,这实在叫他整天都放心不下。
再看这边尤老财的日子,近几年来是越过越红火了,事事都遂心如意,凡所求所想,无一处不如愿以偿,因此这尤老财就整日里都是心畅意惬、快乐悠悠的。而且更美上加美的是,碰巧前两天尤家又刚从外地雇来个颇可心的小打头的,名字叫喜生。这小伙子才年方二十岁,生得身腰足壮,胳膊腿上全是力气,各路农活都十分应人。割起麦子来,前腿弓后腿绷,脚步稳当刀法不乱,眨眼间就能蹿出去几丈远。这便使尤老财就更加兴奋不已。此刻他正手托水烟袋,心满意足地想,嗯,有了这么个好打头的,年底还愁不卖粮食么?尤老财就这么美滋滋地合算了一会儿,再抬头看看天象,不觉眼见天色已经到了落日时分。转眼间,就有那些扛活的劳金们,都吵吵巴火儿地由远而近了,带着他们一身的热汗,脚步踢踏着,一齐收工走进院子里来。
那小打头的喜生走在最前面,浑身都是劲儿,两只脚踩得满院子都啪啪山响。他的小布衫敞着怀,一身腱子肉,那里头鼓胀胀地全憋着力气哩。看他那架势,就是三天不给他饭吃,他也照样能扛走一座山,填平一道沟,你可说说他有劲没有劲吧?
这时的尤万金瞧瞧劳金们,心中便愈加欣慰起来,忙迎上前去说,吔吔吔,大家伙儿都累了吧?赶快凉快凉快,歇一会儿,完事好开饭哪!他说了,就又亲自给伙计们端来了洗脸水。还热情地叫着小打头的名字说,小喜生啊,活路不轻呃,累了啵?看你这一身汗出的哟,快坐下,快坐下,好好喘喘气儿!
可小喜生却不太喜欢别人那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就将牛脖子一拧,说,还行,不怎么累。饭好了吗?好了就开吃吧。他认为,民以食为天,首先得填饱了肚子为原则。不然光扯些个别的,那全没用!
可就在这时,尤万金的女儿桂云出来倒水了。她倒完水,就麻溜地又返回到屋里去了。
小打头的喜生看了桂云一眼,就猛地一愣怔,他被桂云那漂亮的模样给打动了。他只这样瞄了桂云一眼,但他不认识人家,是不能说什么的,也就只好什么都没说。
这里的尤万金又赶紧殷勤地应酬着说,好了,好了,各位就都往西厢房里请吧。他说完之后,将大家安排停当,看看劳金们都已开饭了,他再迈着四方步,于当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儿,便将身子一转,自个儿悄悄地溜回正房里,喝茶水、抽大烟,享福去了。
是的,人家是东家嘛,适当地出面做点儿照料,表示一下关切,也只能是出于某种目的而已。至于其他别的什么,那就与劳金们无关了。
穷人们吃起饭来,如同疯抢一样,互不相让,吃了一碗又一碗。转眼间饭罢,人们都纷纷走出饭厅,也就该睡觉了。
当夜,天空吐出了月亮,而且月色又格外皎好,映照得大地一片银白。
但小打头的喜生却无心欣赏这旖旎的景致,反倒一直都睡不着觉了。他躺在被窝里,眼望着窗外的一天星辰河汉,连续翻了几个身,不停嗅着自己身上的汗味,心思则愈加繁杂起来。他虽已干了一天的活计,可还觉得周身有许多使不完的力气。尤其当他无意间碰碰自己那硬邦邦的胳膊大腿时,就更是感到它们还应该再去执行些别的什么任务,那样方能力尽其用,气尽其所,心神方能安稳下来。再过少时,他又了一眼窗外那深邃浩渺的高空,空中正有一片浓云厚在上面,这更使他思绪烦乱不已。他就又想起了尤万金的小老婆所生的独生女桂云。她咋就长得那么好看哟?
本来前天,小喜生刚一走进尤家大院来讲工夫时,他就恰巧遇见了她。
当时桂云正在东厢房前的葡萄架下做针线活,是往一块红绸子枕顶上绣花哩。那一双无骨般的嫩手,雪白鲜嫩,灵活得正宛若一对穿云的飞燕;她的两颗明眸,灵透地闪动着,那么传神,那么明亮,真是叫人一望,就会立刻心旌摇荡,魂不守舍的;她那丰满的腰身,苗条又柔软,活脱脱就是一位仙女下凡来到山缝屯儿了。
当时可真把个喜生瞧得走火入魔、忘乎所以了,竟然挣直腰筋拧酸了脖子,其他什么都不顾了,就连放在西厢房里的行李他都忘了去打开,一门儿探着脑袋往桂云身上使劲。
其实,桂云也猛可地发现了他,见他正运足气力往死里盯望自己,便忽生一阵羞赧之感,头一勾,眼一顺,停住手中的针线,就脚步慌乱地返回到自己的闺房里去了。
这忽儿,小喜生又翻了个身。室外乱云飞渡,夜已经很深了,屋外生出凉意。
小喜生又扑隆一声掀开被子,再翻了个身。那被窝里昏热的气浪,益发搅扰得他心猿意马。他将手脚扔出被窝外面,赤条条地晾在炕席上,他想这样也许心里能好受些?但还是不行,那桂云的俊美形象,又飘然来至他的眼前,叫他一刻都挥之不去。他就这样被折腾着。
今晚收工回来,他碰巧又遇上了她。在她出来倒水之前,她本来是正在院子里喂小鸡哩。她已换上了一件绿底黄花小布衫,胸前一对硬挺挺的乳房,支撑得那上衣都有点箍身子了;而腰肢与后面的臀部形成的完美造型,又分明是一只精美的花瓶;她整个人就正似一株旺生生的小白杨,亭亭玉立于院当心。她听到劳金们收工的脚步声后,抬眼也看见了他,并正与他的视线相平;他二人的目光就哗啦一声迅即撞击在了一起;她的脸色跟着就刷地红到了耳根,她顿觉喜生那俊俏的长相,竟是那么地招她喜欢,心中就不禁怦然狂跳起来,因此她的脚步就迟滞地没有动窝儿,而是忘情地又瞧了他一阵。直到后来人越来越多了,她唯恐自己过于失态,引起外人闲话,这才愣怔着撒完最后一把包谷,将一根如漆大辫往背后一甩,双腿轻盈地带起一溜风儿,回到自己的内房里去了。其实她后来又出来倒水,那本是没事找事的故意之为。
小喜生还在直挺挺地躺着,强烈的寂寞、苦涩感,烧灼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一直感到燥热难耐,痛苦不堪;他觉得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这种凄苦的折磨,心里受到了极大的压抑;他身上的那种张力,眼前的这座房子肯定是装不下了,那就需要整个宇宙来供他驰骋,供他宣泄。
于不觉之中,启明星已高挑中天,那星光发出了哗哗剥剥的声音,一直纷纷坠落下来。
劳金们又该起身出工了。小喜生一骨碌爬将起来,心里好生郁闷,就窝憋着一股无名火气,大声招呼着同伴们,喂,都快他妈的起来吧,扒拉完饭,还得赶紧去干活呢!
大家伙儿就都像受到了惊吓一样,赶紧一窝蜂地起身,穿衣,然后去吃饭。
小喜生已整整一宿没睡好觉,但他又确实不愧为一个出色的小打头的。他率领着众人来到田间,割起麦子来照样一路领先,照样头雁先行。正因为他今天心里憋了一股无名火气,现下干起活来,反而比往日更猛更快,带起身边那尘土都呼呼冒起了一股股黄烟。
这样一来,可就更乐得前来田里巡查的尤老财捻起两绺八字泥鳅胡子,一个劲地假装着慈善地劝慰说,我说小喜生啊,你就悠着点儿劲吧,可别累伤了身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真的别着急,实在收不过来,过两天我让家口们也都来忙活一阵子,大家伙儿一块胡噜它几天,也就结了嘛,呵呵呵。
然而,小喜生却没有心思搭理他这套不阴不阳的假惺惺,依旧跨着大步,一声不吭地唰唰唰割到前面去了。他想用卖劲的劳作去排遣掉这心中浓稠的烦乱,他想用肆流的汗水去冲刷掉那胸中沉重的惆怅。但也不行,他内心里那股扎扎实实的憋屈劲,丝毫没减。桂云那光彩照人的身影,时刻都在他眼前晃动,令他渴望,令他向往,令他焦灼与失落。
也就在这时,村里的那个翟小辫儿,像一只生病的老瘦猫一样,踮着散乱的小碎步,眯缝着两只三角眼,目光窸窸窣窣地不断作响。他于街上转悠一圈又一圈,抬手于额前遮起小凉棚儿,使劲地向田里张望了一气,密切注视着尤老财家中的一切丝微动向与变化。他已经多日没有沾到女人的身子了,他心中自有构思与企图。他窝屈着想,妈的,他尤老财家来了个小打头的可干个啥?这真是烦死人了!
的确是这样的,翟小辫儿眨着一双死鱼眼,还在急煎煎地想,啧啧啧,要想得到桂云,怎么着才能找到个茬口呢?嘁,这真是个闹心的事……翟小辫儿又想了想,便硬着头皮,来到了尤老财家的前院。
在院子里,那尤老财的大老婆,长得奇肥奇胖,腰粗若瓮,正坐在树下乘凉哩。翟小辫儿便干咳两声,皮笑肉不笑地问,啊呵,大妹子,你家桂云今年多大了?尤老财的大老婆把眼睛一瞪,回说,我说翟小辫儿,不是我说你,你都多大岁数了?别看我不是桂云的亲妈,可我也要说,你操这个心干啥?翟小辫儿的一双眼睛,兀地转一转,又比乌鱼眼还要忧郁了,就阴阳怪气地说,咦,大妹子,咱们一个屯子住着,随便问问还犯毛病吗?尤老财的大老婆又呛他一句,说,行了,行了,你该上哪去就上哪去溜达啵,行不行?翟小辫儿立时感到,头上的太阳都在轰轰作响,这是北方特有的燥热。而他翟小辫儿又必须得使用死皮赖脸的办法接着问下来,嘻嘻,大妹子,听说你家又雇了个小打头的,干活挺利索的?尤老财的大老婆又没好气地回他一句,这可碍你哪股筋疼?翟小辫儿尴尬着说,看看,大妹子,你咋总这么说话?……
好了,好了,别没事闲磨牙了,真是烦透人了!
妥妥妥,你看你哟,我走,我走,我走还不行么?……这翟小辫儿被碰了个硬钉子,只好窝头溜出来。可他一边走着却一边诅咒着,嘁,牛×个啥呀,今后的日子,还指不定过得咋样哩……不行,桂云那丫头,我说啥也得弄到手不可!
果然没几天,尤万金就真的因为害怕地里的麦子收不下来糟蹋了,亲自挂帅点将,率领其老婆孩子一大帮,呼呼啦啦地杀进了麦地里。在这一刻,人们不分富贵贫贱,不分男女老少,都在炎炎烈日下苦苦跋涉着,艰难挣扎着,真正地汗滴禾下土,辛劳方能换幸福。
那圆大的太阳形同火球一般,牢牢地焊在头上;田野里没有一丝凉风,树木与荒草全部萎蔫了身子;就连那蝈蝈和蚱蜢等也都匆匆躲到草叶子底下去避难了。
喜生因出汗过多,嘴里渴得就要冒了烟。他眼见送水的劳金还没到,就顾不得那主尊奴卑的身份了,将镰刀往地上一摔,急火火地奔到尤家家眷们用的水罐子跟前,伸出两只大手,捧起水罐子,仿佛饮驴似的咕咚咚喝了一阵。之后,他又弯腰企图将水罐子再放到那垅台子上去。可他放完水罐子一抬手时,一只手却意外地被罐子上那铁梁钩子给划开了一道血口子,刺拉一下,血口子又深又长,殷红的鲜血就争先恐后地一涌而出了。
当时桂云就紧挨在他身旁,而且桂云姑娘又耳聪眼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她便倏忽泛起一股恻隐之心,也忘掉了这闭塞山村里那些古老而守旧的清规戒律,惊愕地问,哟,喜生哥,刮破了吧?咋不加点小心?真是大咧咧的,不管不顾!她说完这些话,就壮着胆子奔过来,一把捉住喜生的手,掏出自己擦汗的小花手帕,给喜生包扎伤口。可喜生却慌忙不好意思地退闪一步说,嗯,没事儿,咱庄稼人的手,不在乎这些!这边的桂云可不同意喜生的观点,就又急着说,咦?庄稼人的手咋的了?庄稼人的手就不是肉长的了?看你,还往回缩缩干啥?快伸过来,让我给你包包么。喜生跟着浑身一颤抖,目光轰隆亮一下,顿觉福至心灵,他实在是被她那双眼睛给吸引了,就带着激越与胆怯、愉快与慌乱的复杂心情,重又将手杵到了桂云眼前。桂云悉心给喜生包扎着伤口,他二人的身体几乎就要贴在一起了,正仿佛一对并蒂莲。喜生更能仔细地瞧看到桂云了。他见她那一朵玫瑰花般的俊脸,说话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下边装满裤管的大腿,和一双稳实健康的脚片,扎实地立在地上:整个形象,处处都能透露出农村女孩那清纯质朴的风韵。他此时格外兴奋。他虽然没有文化,但同样也能体会出一种意境来。他觉得自己已被氤氲在神圣美好的境地里,享受到了人间的头等快意。他体内那奔涌冲撞的原动力,又开始不断地向外鼓胀,迸发,充溢着。
尤万金的大老婆,身穿一件玄色大布衫子,体形极像一口大水缸,没有一点线条可言。她正卖力地割着麦子,煞似拱进地里的一头老母猪。尤万金的二老婆,身腰倒是苗条秀颀,可也早被尤万金给管束得如同一只驯服的绵羊,只能规规矩矩地劳作着,全然不能对现实生活发表丁点见解。她看到喜生与桂云的接触,以及他们刚刚萌生的那种情谊,心里是很清楚的,她认为那全都是白搭的。因为她深知,在尤家,桂云这小女孩子是绝对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那一切生杀予夺大权,皆是攥在尤老财的手心里的。她和大老婆都是这样想的。她们只能这样想想,然后也就只能继续卖命地流汗,辛勤地忙碌去了。
其后,喜生举着手,眼前闪出一片火红的颜色,心脏在哐哐狂跳着,脑袋也跟着嗡嗡直叫。这时,他觉得实在是应该对桂云说点什么才对,可又因为他心情过于紧张,目光哔哔剥剥地直往下落,就又一时语塞得很了。结果直到了最终,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就一直搅尽脑汁地设法杜撰下来,全身心下大气力地苦想着,这可真是急煞人哟,却又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可也就在这着急之时,他与桂云又都同时回头瞥见了尤老财。那尤老财正双腿叉地,大有深意地望着他俩,而且那目光里分明又都发出了叮叮当当坚硬的响声。他二人就惶惶地低下眼去,慌忙躲闪分手,各自操起家什,煞下身子,无可奈何地重新干起活来。
喜生一边干着活,心中仍在轰隆隆作响,并又顿时生出了一阵阵愤懑、怨怼的惊雷。他再回脸瞧一眼那貌似和善而内心充满着阴险的尤万金,心里气得刺毫毫地骂了一句,妈的,瞅啥?你个老不死的东西,活像他妈的一条老掉了毛的看家狗!
翟小辫儿正坐在自家院内的一棵大柳树下,在那里乘凉哪。他两眼紧盯脚下的地皮,一动不动,活像个死人一样。可他的脑袋却想得都要爆炸了。他想,不行,不把那尤万金的女儿小桂云给弄到手,我都枉来一世了,那也就不是我翟小辫儿了!我还得接着往前进招儿才行啊!
当天傍晚时分,天边的云彩,被晚阳给烧得火一样红烈。尤老财率队回到家里时,眼见今日劳金们收工较早,便又思谋着安排了新的活路——他将小喜生叫过来,让他跟着他来到他家的牛栏旁。
尤万金家养有一头健壮的黑公牛,尚未阉过。尤万金从小就学过阉牛术,今天就要派上用场了,现下他只需叫喜生过来给他搭搭手就行了。
可喜生对这种残忍的行径却从未实践过,今朝他已被逼到了这一位置上,也就只好为虎作伥地充当起了落井下石的帮凶,他心中着实闷闷的,很不是个滋味。他觉得自己正在从事着一种万人唾骂的犯罪勾当,脑袋嗡嗡乱叫,两脚如灌了铅似的缓缓挪过来。
那头大黑公牛脊背隆起,仿佛一座山峰,眼睛瞪得圆圆的,极不情愿地被牵过来了。它的力气再大也没用,它的命运,只能受人践踏。
这时,尤老财手里掐着一条绳索,由这绳索中间,先在黑公牛后腿上结了个死扣,之后他拉起一端,让喜生扯着另一端,围着黑公牛绕了两周。突然,尤老财的两眼鼓胀成了猫头鹰眼,咧嘴搐眉,双睛就喷出青灰色的光芒,用力一较劲,那公牛腿当即就被拉得腾空而起了。黑公牛咕咚一声,像塌倒一面墙似的被掀翻在地上,瞪着两只白刷刷的大眼珠子,狼狈又难堪地动弹不得了。尤老财迅捷地搬来一方青石,垫在公牛胯下,手中握紧一段柞木棒子,对准公牛蛋子,抡圆膀子就啪啪地砸下来。那公牛受到致命的捶打后,哞地对天长嘶一声,几乎昏死过去。那声音就红红绿绿地飘荡过来了,在黄昏的静谧里,像秋后的落叶一样,撒满一世界,留下了阵阵的悲凉余音。公牛眼睛似乎就要鼓出眶外了,发出死一般的僵光,浑身抽搐得连腿下的尘土都扑扑冒起了浓烟。尤老财手中的那柞木棒子仍似雨点般地落在那牛蛋子上。喜生浑身不由自主地不停颤抖着,几乎就要站不稳了。
这是民间土法。公牛被捶打过后,外表不留痕迹,而内伤却已铸定,从而失去了生殖能力,成了被阉过的只能出力干活的犍牛了。
喜生受到极大刺激,脸孔冷漠得如同一碗静水,上面又挂满了汗珠,一点表情都没有。尤老财手中的木棒子,每一下都砸在了他的头上,都砸在了他的蛋子上。一切都过去了,在夏日傍晚的宁静里,那黑公牛红血遍地的叫声,正形同铁锤敲心般地传遍了整个山缝屯儿。它的眼睛里闪射出了绝望、死亡的目光。它被捶打过后,今后在这个世界上,就只能是一个废物了。
喜生尽量躲避着那黑公牛的目光,但无论他转到哪个角度上,都感到那目光一直在追逐着他,紧盯着他。喜生觉得内疚,觉得无地自容,对于这件事,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想到,如果一个人遭到如此酷刑,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又该如何?那将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进而他又想到了桂云,宛若桂云正将一张粉团儿似的白脸蛋胀得通红,两眼黯淡无光,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已掀起了冲击万里江天的惊涛骇浪,就要淹没他,呛昏他。他抱着脑袋蹲在一旁,躯体逐渐发冷、发颤,眼前一片黯黑、恍惚、悲哀。
这时的尤老财正为自己这痛快淋漓的神奇操作而踌躇满志,却猛可望见喜生这副霜打了似的蔫巴相,就颇不理解地问,咦,你小子咋的了?你咋这个屌样,好像没魂了似的嘛!
喜生就惝惝怳怳地忙回说,哦,没,没咋的,那什么,我去喂喂它吧。可他心中却狠狠地骂了一句,哼,妈的,丧尽天良!他骂完之后,就站起身来,动手解开犍牛,将它送入圈棚里,给它添上草料,又给它打来一桶凉水,放在它的嘴边。圈棚里的空气过于凝重,像研得太稠的墨汁,使人涂抹不开,这叫他格外憋闷。喜生又望望这犍牛,感到自己的目光在唰拉拉地响,又重重地喟叹一声,这才最后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他一路走着一路又想,嘁,这个老不死的尤老财,真他妈的都残忍到家了!
尤老财见喜生那觳觫落魄的情状,却尤其能体味到自己身为这一方财主,能主宰这里的一切而无限骄蛮与自豪。心想,看他那散了架子的样,他一个穷小子,可算得了什么?他就于喜生身后发出了一串阴冷又干涩的怪笑声。
此时,桂云又出来圈小鸡子了,正由这牛棚前路过。她向这边望了一眼,正瞧见了喜生。她脸上显出了重颦深怨,然后低着头匆匆而过了。
喜生傻傻地立在地上,他的确十分后悔难过。那惆怅的情绪就漫天漫地地铺陈开来,没完没了。这真叫他有苦说不出。
而那院外的翟小辫儿,穿了一身黑地大花缎子马褂,脚穿两只双鼻梁子掐脸土造绅士鞋,抻长脖子凑过来看热闹,他对此感到颇新奇。他望望那棚子里的黑牛,觉得这真是他妈的挺有意思。与前段时间相比,他那心中原来的构思与企图,现下已正在有步骤地实施着。当然,这是不能对外人说的。他就暗地里很自信地轻轻攥了两下拳头。
面对喜生的这种愁绪,翟小辫儿又捏咕着他那一条猫尾巴样的瘦小辫儿,咧开一张鲇鱼嘴,笑得深刻,笑得幸灾乐祸。
喜生瞥了一眼翟小辫儿,心中想,这是个什么人呢?阴阳怪气的!
也就在这时,翟小辫儿一回身,正好遇上了出门来办事的尤万金的二老婆、桂云的亲妈。于是,翟小辫儿立即凑上去问,哦,我说弟妹吔,你家桂云可也不小了,怎么,还不想找婆家呀?
尤万金的二老婆也挺烦翟小辫儿的,就没好气地撞他说,我说你这人有毛病是咋的,见面就问这个,多没个深沉哪!
翟小辫儿又涎着脸说,一家姑娘百家求嘛,问问有何不可?
尤万金的二老婆一甩袖子,又斥责他一句,你这人真是的,没完没了,磨磨叽叽的,我没工夫搭理你!
翟小辫儿一脸死灰色,又争辩着说,嗬,你们老尤家的人,说话都这么高声武气的,算你们硬气中了吧?得得得,回见吧……翟小辫儿又被闹了一脸苞米面子,可他心里却仍在想,哼,都是他妈的死脑瓜骨,不见棺材不落泪,等着瞧吧,有你们哭的时候。我就不信玩儿不明白你们!
日月递嬗,星转斗移,时光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当时序度过了深秋之后,很快就又转入了冬季。黑龙江历来奇寒砭骨,天风凛冽,滴水成冰。转眼间,那沉重的冰雪,就像要压垮了整个世界一样堆积下来。
今年的尤老财家,更是因为有了喜生带领众劳金们卖力劳做,各类农活都抢收得及时,眼下庄稼地里已经是场了地光,全部颗粒归仓了。一囤囤的粮食堆放在东厢房里,单等着尤老财下令,套上大车进城去卖粮变钱了。
但在这个季节里,人们也都知道,正是那些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胡匪们猖獗活动之时,他们早已对尤万金家那万贯家产觊觎多时,时刻都在想方设法,转转磨磨地非要下手不可了。
于是就有那么一夜,真正的高风刻面,暗无星月,黑咕隆咚的天相,伸手都不见五指。骤然间,就像谁有意与全体村民们开了个玩笑似的,先是叭叭地传来两声冷枪,接着,全村就淹没在一片枪鸣弹炸之中。其情其势,可比过年时全村人放鞭炮要响亮得多了。
当然,尤万金家的两名护院炮手也并非是白吃干饭的,他们深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在这紧要关头,他们就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尽职尽责地拼力抵抗着。于是就有好几个冲在前头的短命鬼,当下就被他们出手不凡地给撂倒在大门前了。只是又打了一阵子,却因攻多守寡而力不从心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顶在前院的那个高个子炮手就被敲碎了脑袋。而那后院的小矬个子炮手,似乎还不太服气,瞅准个机会,叮当五二又来了几家伙。可惜负隅顽抗也只能是死路一条,他冷不丁心窝上就挨了一枪,腰一勾嘴一咧,仿佛不慎而误吃了野鸡药一般,一头攮在墙角边上,也很快就咽下了最后一绺微气。
尤万金平日总是搂着小老婆睡觉的,今晚也不例外。他听护院炮手全哑了枪,知道情况不妙,即仓皇钻出被窝,胡乱套上几件遮羞亵衣,拽起小老婆,由马厩旁钻入了他家事先挖好的地道,踉踉跄跄着爬出洞口,躲到屯子外一座破土地庙里去了,这才算保住了他的一条性命。
只是他逃得过于惊惧,乱中有误,居然只顾老婆而忘了孩子,竟把那窈窕美貌的桂云姑娘愣是给扔在了闺房里,没能及时与之一道逃出来。
胡匪们压根就是图希钱财与美女的。他们一窝蜂似的搬走了东厢房里的小麦、大豆、谷子,又抢劫了尤家所收藏的金银珠宝,之后就毫不费力地抓获了魂不附体的小桂云。
至于尤万金那胖母猪似的大老婆,以及还有四五个憨头憨脑的庄稼汉长工们,那就根本属于不屑一顾的范畴了。
没错儿,从前胡匪们但凡要去袭击某一村落时,总是事先要有些底细人的,或者胡匪队里先派人前去刺探,或者屯子里有人前去给送信儿。而这一次,山缝屯儿里的人们有谁能知道?敢情那上山去送信儿的底细人,正是翟小辫儿事先花钱雇用来的,你说他这人的心术该有多么可恨?
那为首的断臂黑脸匪首,挠挠脑袋,想了一刹,考虑他们再去其他村庄作恶,因路途不熟,这就需要有个带路的。于是他这才一拍身上的大匣枪,上去一把捉住了桂云的手,而另一只手就指着年轻力壮走路绝不会赘脚的喜生,咧开瓢状大嘴,嚷嚷着说,喂,你个小兔崽子,他妈的,你不光得给我们带路,还得替我们看着这小妞子。要是出了点什么差错,我他妈拉巴子的就崩了你个小龟孙的!
喜生昂着头立在地上。他虽不情愿与土匪为伍,但能伴着桂云一起走路,那也是一大幸事。他心中同时也就打好了主意,若能在路途中见机行事,设法再救下桂云,那可就更是我的向往之事了。于是他便与桂云一同站到匪队前面,于飕飕寒风之中,战战兢兢地挪步前行了。
约摸能走出去离山缝屯儿三四里路时,眼前便转出了一片黑密林,脚下草木砾石间杂,走起来就挺费劲。喜生夏日里常来此地放马,知道这林子南头便是个陡坡。而若顺陡坡滑下去,沟底就有一道壕堑,再由那壕堑通过去,对面即有一山洞。那洞穴九曲十八弯,人若藏在里面,枪弹是不会拐弯的,准是挨不着打的,是一个安全藏身的好去处。而若再沿着山洞向上爬去,只有半里路左右,就能爬出山顶,即可重见天日了。
小喜生回过头去,瞄瞄端枪监视他与桂云的那俩小胡匪,趁他们一时没留神,他便拽起桂云,腾腾几大步就蹿到陡坡前,心一横眼一闭,抱着桂云的身子,顺着陡坡滑下去了。接着又拼命地沿着沟堑疾跑一阵,旋即便蹭蹬坎坷地钻进了山洞里。
后头胡匪们大乱。一顿散弹穿飞,可惜子弹漫无目的,那是无济于事的。
为防止胡匪们搜山,他二人暂时不敢钻出山洞,只能先藏头缩脑地躲在里面。他俩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彼此关照着,相依为命地等待着天明。山洞里阴森冷峭,小桂云被冻得穿心透髓,周身没有一点暖气了。财主家的小姐,哪曾遭受过这样的大罪?桂云望望喜生,一脸愁苦地说,喜生哥,这可就要了我的命吔。喜生却不在乎这些,大义凛然地说,没关系,来,把我的棉袄给你披上。喜生就脱下自己的棉袄,真的给桂云披上了。桂云登时就被感动得两眼闪着泪花,又反过来关切疼惜起喜生了,仰颏问他,喜生哥,那你只穿件单衣裳,能挺住劲儿吗?喜生心想,自己能为桂云做点实际贡献,这可比给他爹扛大活要情愿得多了。他眼下虽然仅穿一件贴身小单褂,可却直觉得身上还呼呼直往外冒火哩,就说,没事儿,我这正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嘛!
不料就在这时,桂云又突然惨厉地叫一声,嗳哟,喜生哥,我的脚咋这么疼?喜生低头一瞧,原来是他二人奔跑时,那冰雪已灌满了桂云的鞋窠,遇到脚上的体温就融化了。现下她人不活动了,体温下降了,那脚就与鞋都冻在一起了。这可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小喜生毫不犹豫地一把搂过桂云的一双脚,连冰带雪地一起放进了自己的怀里。桂云瞬时被感动得头大如鼓,脚下似有轻功,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热泪便簌簌流出来了,忙说,哎呀,喜生哥,这可真难为你了,我可怎么感谢你呦?她那女孩纯澈的温情显露无遗。喜生心里却乐滋滋的,眼神木木地望着桂云,更紧地搂着她的一双脚。那腔内红花花的声音,就哗哗地流淌出体外,在他的身边不停蹿动着。他情愿这样长久地搂着桂云的脚,一直到永远。而且,他这时望着桂云的一双大眼睛,已嗅到了桂云那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温馨气息,他已预感到了某种成功。他内心里无比激动,整个感情的平湖上,分明已澎湃起十二级台风,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全部身心。
然而他想错了。当他将桂云的双脚与冻鞋焐开之后,刚要用自己的单褂子再给她擦擦脚上的雪水时,那桂云却蓦然将脚缩回去了。她是山缝屯儿里土生土长的姑娘,山缝屯儿里历来有关姑娘们应遵守的严格规则她都时刻记在心上,她从未有过要越雷池半步的非分之想。她觉得这样不妥。喜生空着两手,傻愣了半晌,只好抱起膀子缩着脖子,圪蹴在一旁,一动不动,再不知说些什么好了。他那心中好生惋惜与委屈,也就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一直守到天明了。从前他心里那五彩缤纷的美梦,现在都已渐渐远去,并且全变得支离破碎,而不成形状了。
事后,小喜生终于将桂云安然无恙地送回家里来了。
小喜生将桂云送到尤万金面前。尤万金一见大喜过望,就笑了,他说,好小子,不赖,呵呵,你不但给我打了一年的好头,又救下了我的闺女,我得好好谢谢你呀。等着吧,先回去歇着吧,我亏待不了你!
小喜生没说什么,转身返回到他们劳金住的那屋子里去了。
可随后当那屯西头的翟小辫儿得知这一情况后,他心中先是为之一震,接着就甚是烦恼起来。他一想到那穷酸小打头的,竟有机会能触摸到桂云的身体,就气得两绺泥鳅胡子嘟嘟乱颤,几近吃错了药一般。他转悠着一对黄鼠狼的小眼睛,使劲晃着脑袋,那根猫尾巴样的细瘦小辫儿,就在他的后脑勺上扑扑棱棱地直撅达。他倒剪着双臂,手里掐着一杆二尺长的旱烟袋,陀螺般地旋转在堂屋地上。本来,他实施的这一计划,只是想设法去祸害一下尤老财,进而打打他的威风,以便今后去勾扯起桂云来也能方便些,却没想到出现了这样意想不到的后果。他懊恼地想,唔,这不是弄巧成拙了么?真是他妈的,唉,这也只好认可了。现在,蛇钻的洞只有蛇知道,他也只能尽心竭力地构思着下一步的企图了……
三天后,尤万金站在暖烘烘的火炉旁,擎着闪闪发光的水烟袋,鼻子底下孕育出厚厚的笑纹,将整个脸盘子都乐成了一朵大红花。他又将喜生叫过来,说,喜生啊,你救了我女儿桂云一回,我不能白了你呀。有些事,咱爷儿俩商量一下吧?
喜生望他一眼,没吭气,心想,那你就看着办呗!
尤万金接着说,这样吧,我在屯北头给你盖三间房子,再给你找个媳妇,你就自个儿去过日子吧。
喜生皱皱眉头,仍没吱声,心中却又在想,妈的,老滑头,这么着,我就算白搭救你女儿一回了?
尤万金木着双眼,瞅瞅小喜生,想了一下,脸上就已散出不小的愀然之色,心中又暗想,你这是啥意思呢?咋总不搭茬儿?咋总不吱声?莫不是嫌我给你的少?你小子可别人心不足蛇吞象呦,这事就这么定了!因此尤万金最后就武断地打定了主意。心想,是的,只要是我想出的主意,那就是肯定不允许更改的!
当然,小喜生并不知道,尤万金的全部部署,正是翟小辫儿在屯中散布的流言起了很大的作用。当尤万金听了那些传言后,心中很不舒服。那些流言,说得实在是很难听的。
于是没过多久,那屯北头的草房子就已经给盖好了。尤万金又亲自做主,从外村给喜生找来了一个厚嘴唇的胖姑娘,还请来一拨鼓乐手,吹吹打打着,就让小喜生和那厚嘴唇姑娘拜堂成亲了。嗣后,尤万金便吩咐他们另立门户去过日子了。
小桂云听了这些之后,难受得如同万箭穿心一般,可她又毫无办法。
没过多久,那尤万金的家门前,鞭炮齐鸣,其声其势,绝不亚于胡匪们抢劫他家时那般热闹。这是桂云领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实际行动——她只能凄凄艾艾地被架入了一乘小轿里,颤悠悠却又忧戚难言地硬是给抬进了屯西头翟小辫儿的家里。她是去给人家翟小辫儿充任第四位填房小老婆的。她心中那白亮亮的愁苦的声音,始终萦绕在她的身旁。
翟小辫儿美美地笑着,一步步靠近了桂云的身子。
这是翟小辫儿企盼已久的事了,这也更是他多方运筹、卒见成效的一天。此刻,他捋着颈后那根精细的小辫儿,正如老罕王坐北京一样,着实是心满意足。
当然,对于这件事的前后整个过程,喜生自然是不清楚的。而其实在尤家内部,那已经是扬起过几次轩然大波的,搞得人人都不得安宁。
当初桂云遭到胡匪劫持,由山洞里逃回家来后,翟小辫儿就正经花钱雇了好几个人,在屯子里散布了各种不堪入耳的说词,全灌进了尤万金的耳朵里。尤万金如临大敌一样,率领他的大小老婆们,一连气儿开了好几次全体家庭成员会议。他脸色青紫,直着嗓子吼,吔吔吔,你们没听说么,这么大个姑娘,和一个牤牛似的小伙子,在山洞里整整猫了一夜,一点事都没有,谁能信?嗯?说死我也不信,外面早哄嚷开了!
之后,他还疯狂地逼着他的两房老婆,非要让她们在这大是大非面前发言表态不可。
可他的两房老婆,平时早都被他打骂得如同老鼠见猫似的,眼下更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你瞅我,我瞅你,噤若寒蝉,身子颤颤地抖做一团,什么也说不出来。那意思其实已很明显,一切就都由老当家的你说了算吧。
尤万金又在地上转悠了两圈,最后他就把他的高见摊牌了,叫号说,你们要是不信,我就找人给她验验,准跑不了我说的!
于是,他很快派人找来了一个老巫婆,强令桂云脱光身子,仰天八叉地躺在炕上,在她身下垫上一方白布。那老巫婆伸手到她身体里抠摸一气,最后,就在白布上抹蹭她那只脏手。接着她就嘴脸夸张地抽巴成一只老山核桃一样,扬起脖子,披头散发地怪叫道,唔唔,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是姑娘了!她叫唤这一气以后,撞开房门跑掉了。现实生活中这种人也真是不少,对于苦难中的人,他们不仅不去帮忙,反而火上浇油,再用力将你向火坑里推上一把。既是帮闲,更是帮凶。
尤万金已确信不移,一副言之凿凿之态,将肥手一劈说,看看,这还说什么?还是我说的准吧?白叫那穷小子给占了便宜不是?嗤,说啥也不能嫁给他。对了,屯西头翟小辫儿屋里的都死三年了,他也托人来找过我好几回,干脆,明天就找个媒人去说给他算了!
桂云听后,眼泪唰地涌出来,心里像被刀子划了一样疼痛,眼前一片森黑的颜色,大叫一声,天哪,这不是硬逼我去死么?她哭了一场又一场,想起喜生哥对自己的一片赤诚痴情,真后悔那天夜里在山洞内没有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他。她苦恹恹地想,呃,我的命怎么这么不济呦!她感到空气已经轻飘飘的了,静得令人耳鸣,她已痛苦到了极点。可惜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她白白折腾得死去活来,最终还是只能从了父命,万般无奈地被人给送进了翟小辫儿的家里。
而喜生自从与那厚嘴唇胖姑娘结合以后,因二人毫无感情,他心里就一直极不痛快。按说这胖姑娘对他也不错,一说话呲出两颗小虎牙,瞧着还怪喜兴的。白天她给他做饭洗衣服,晚间就主动爬过来陪伴他。但是不行,喜生总是觉得自己的心里犯堵。他认为她没有一处能比得上桂云,说话没有桂云甜,笑容也没有桂云受看,嘴唇子太厚太大,身子也过胖过粗,活像一团棉花包。他和她睡了三个月,怎么都觉得别扭,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姑娘的身子一挨到他,他就感到像爬过来一只癞蛤蟆,叫他从心眼里往外倒牙反胃。这急得姑娘终于哭了,就问,你觉得我咋的?喜生很直爽,实事求是说,咋也不咋的,就是过不惯,没意思。姑娘又问,那你当初还娶我干啥?喜生就极度苦恼地回答,唉,娶不娶的,是我说了算吗?
姑娘说,那,咱们今后可咋办?
喜生说谁知道。
这到底是为了个啥呀?
嗐,我哪里说得清哟!
姑娘愈加哭得厉害,呃呃呃,这不是逼我没路么?而她一哭的样子就更难看,两颗虎牙比先前更长了,嘴唇子也显得更厚了。
喜生见状,更加烦躁气恼,又无处发泄,竟然就上去给了她一巴掌,将她扇到凉炕梢上去了。只是见她哭得很伤心,觉得她也是个苦命人,往下还是停了手。可他心里仍是火焰焰的,竟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的心里简直憋屈透了,就要爆炸了。
过了一会儿,那姑娘见他平静下来了,以为他有了转念,便又凑过去搂住他。
可他却仍像挺尸似的没有丁点活力,根本看不到生命的迹象。他深深感到这是在活受罪,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地死去。他想,尤老财你个老王八蛋,我白给你卖了那么多好力气,我也白疼桂云一场了。你这狠毒的一步棋,恰恰坑了我们三个人哪!一坑了桂云,二坑了我,三也坑了这胖丫头。他就这样反复折腾着,全部思绪都停留在另一种思维中,无边无沿,无终无止。突然,他另有所想,不行,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我得想法子找桂云去,就是把命搭上我也乐意!
而那尤老财,则整天都板着他那副酱猪肉色的大脸盘子,粗喉咙大嗓门地支使着他的手下人,驱使他们加速为他劳作卖命。至于别人的死活,他却从来都是不放在心上的。
那么现在桂云的情况究竟又是怎么样的呢?这着实是叫人惦记的事情呦!
其实,更惨的就是桂云了。她在翟小辫儿家里整天都在受着折磨。
本来翟小辫儿在山缝屯儿里,仅是个小财主而已,他有什么张狂的?然而他私下里那男人的派头却不小,脑袋上永远守旧地滞留着那条细猫尾巴一样的小把柄,其实已然稀疏得没几根毛了,但他每日里却硬是要桂云替他用心地给梳理一番,倘若哪里稍有不光溜之处,他便举手就打抬腿就踢,吓得桂云缩做一团,不敢吭气。他尤其对桂云与喜生在山洞里过夜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心里整日醋叽叽的,没事就刨根掘底地问,嗳我问你,你们俩,一男一女,在山洞里,就呆得那么老实?桂云是个诚实的女孩,便答,可不就是那么老实呗。翟小辫儿转着黄眼珠,根本不信,再问,嘁,小猫搂小鱼,他就能稳住神儿?桂云忙解释,吔,你可不能瞎说,他真的没有动手动脚。
翟小辫儿问,你就那么贞节?
桂云答,我们当姑娘的,自己就得加小心么。
那,为什么老巫婆说你已经破身子了?
她那是胡扯,她是丧良心!
妈的,我叫你嘴硬,你个小骚货,我是花了白花花的大洋娶了个小破鞋耶!翟小辫儿妒火中烧,就疯了似的去掐桂云的脸,拧桂云的大腿,还薅她的头发。
桂云疼得心炸眼颤,爹呀妈呀地喊叫不止,发出的声音竟然传遍了整个山缝屯儿。她就像一只受了伤的母獾子在凄号,在挣扎,真是令人撕肝裂胆,心碎肠断。
特别到了晚间,桂云所受到的折磨,就更加难以忍受了。
那翟小辫儿虽然心里怀疑桂云不贞节,但在行动上,因他前房老婆已死了几年,正急得他浑身燥火难耐,他就想用新娶的桂云来加倍补偿。天一黑,他看一眼桂云,就如饿狼见了绵羊一样,呼呼喘着粗气,伸出两只鹰爪子一样的枯手,死死钳住桂云的两只胳膊,两条大腿虽然干瘦,却又像两条毒蛇般地紧紧缠住桂云的下身,叫她丝毫不得动弹。又因了这老家伙从前贪图女人过甚,已伤了元气,现下更需要时间与耐力来做弥补。他整夜都压在桂云身上,叫她喘不出一口畅气来。
桂云全身在变麻变木变僵,灵魂已飞出躯壳,她被折腾得一刻都不想再活下去了,只求速死。她想,难道两个人活在一起,除了这点事以外,就再没别的话可说了?翟小辫儿比我爹的年龄还大两岁,我和他过一辈子还有什么乐趣?我如果嫁给喜生哥那样的小伙子,那该叫人心里多敞亮,多酣畅啊?咳,可惜我这一身好肉,就这样毁在这老色鬼的手里了!每当这时,翟小辫儿自然也能觉察到桂云另有所思,他就赤着身子弓腰坐起,瞪圆眼睛破口大骂,他妈的,你给我点笑脸行不行?整天一副哭丧脸,又他妈的想那个小打头的了吧?桂云苦苦哀求他,说,老当家的,你就宽限我几回吧,我这几天身子实在是不自在呀。翟小辫儿则吼,呸,少他妈的装蒜,买到手的驴,娶到家的妻,任我使唤任我骑,你就给我过来吧!翟小辫儿又腾腰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像狐狸抓小鸡一样,将桂云重新窝巴到枕头上,纵情放荡开去。桂云的心头如被万把钢刀在不停地削砍着,她只能眼晕肝颤地强忍受着。唉,我爹他为什么就这么狠心吔?他可毁了我的一生啊!
精神上的折磨,使桂云一天天消瘦下去。情况还在急转直下,不久她就如一只羽毛透湿的病鸟一般,无精打采地被撂倒在炕上了。翟小辫儿见状,着实窝心,知道自己再不能在她身上得到那种享受与满足了,就只好停手作罢,将她独自弃在空房子里,自己搬到前屋里另睡去了。他内心里又开始琢磨着,等有机会就再找一房中用的啵。桂云虽然身体病弱,但思维却仍清醒。她于那悲悲惨惨凄凄切切之中,依然时刻都在想念着喜生哥,企盼那灿烂明媚的阳光能早日炸开迷雾,照耀到自己的心田之上,她向往得无限焦渴难耐。
当然,这时的喜生也已知晓了桂云的处境。他整日里都如一尊化石般地坐在炕上,不去劳作,也不去吃饭,呆呆傻傻地想着,那样子是很怕人的。他的胖媳妇是不敢多问一句的。
于是,就在那天夜里,桂云正于病中昏昏沉沉地思念着喜生,却不觉房门吱呀一响,一个壮实的汉子就奔到了她的面前。不用细看,仅凭他那身影与气息,桂云就已完全能判断出来者正是喜生哥。她的心骤然一阵惊诧。喜生是凭了多日积蓄起的对桂云的思念,横下一条心,一股急劲,选择了围墙的一段低矮处,趁炮台里那罗锅瘸腿炮手打盹儿之时,健步飞上土墙,攀缘而下蹿进来的。桂云心头一喜,刹那觉得自己已被一轮朝阳照亮了,周身都增添了无穷的热量。她绝不再多想,也不愿多说什么,行动是最好的表达。她乍然张开双臂,一把搂住喜生,使出最大的力气将他拽到炕上,全身心地迎合着他。喜生急切地呼唤着,桂云,桂云,你可想死我了!之后,他就猛地扑到她身上,紧紧搂着她。桂云浑身一阵悸栗,呻吟一声说,唔,喜生哥,我也一样啊!她说着,便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喜生哥。
霎时,他二人的身体与灵魂已融为一体了。
喜生强猛有力,野气雄风十足,贪婪地撞击着她,并用心爱抚慰藉着她。桂云咬紧牙关,任他摆布,任他揉搓,汗水在她的额前肆流,但她却感到无限的兴奋与满足。
时间已过去很久了,但桂云仍不愿将喜生从自己的身体里推出去。
喜生完全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为自己的成功而怡然自得。他觉得自己眼前已幻化出了青山绿水,柳烟袅袅,百鸟鸣啭,阳光明媚,那山河川峪都为他大长了无尽的神采。他愈加感到自己血旺性烈,随之更生出无比高扬的心气,体内那不可遏制的岩浆地火,足以焚毁一切。
他们二人的情绪都得到了无限的张扬。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类似母狼受伤般的嚎叫声。喜生听出来了,那是他的胖媳妇在找他。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已难以为继,就只能慌慌地说,桂云,工夫不小了,我得回去了。桂云也听见了那胖女人的哭嚎声,心中颤颤的,只好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喜生,眼见他从自己的身边离去。
喜生纵身翻过院墙返回来,在自家门口正遇见了他那胖墩墩的媳妇。她已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敞胸裸怀,衣履不整,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志恍恍惚惚地望着黑夜,嗷嗷号啕不止。她一见到喜生,眼里转而便闪出一线希望的光亮,直奔他而来。
喜生顿足捶胸地骂,唉,你个丧门星,这可叫我怎么着好呢?他进退维谷,既觉得她也够可怜的了,又怕她一劲嚎下去,嚷嚷来全村人,也怪不好收场的。他就耐着性子将她拽进屋里,挨着她的身子躺下了。
他只能这样委屈着自己,在这里暂时少睡一会儿。
次晨天明,阳光鲜亮。这是个难得的好天头。
时下又已转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那树上的叶子已开始健硕开来,大地到处都是一片新绿。
此时正是畜禽们寻求配偶之际。那村前的一只公狗与一只母狗,正在尽情嬉戏着;河边有一只雌鹅伴着雄鹅在悠闲地徜徉散步;山坡上有两头公牛,也正在为争夺自己选中的情侣,而拼命冲撞、厮杀、鏖战着。
喜生望着这一切,内心如同刀绞一般的惆怅、忧戚、抑郁,却又是一筹莫展。
尤万金依然脸色铁青地坐在太师椅上,大声责骂着他的下属们,他妈拉巴子的,你们都给我听着,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念叨那小打头的和桂云的事,就当他们都死了。哪个要敢不听我的话,那我他妈的就拍死他!
他的臣民们,全不敢喘出大气来。
而桂云那夜得到了精神上的补偿,身体竟奇迹般地渐渐好转了。粉红的脸蛋上又有了光泽,腰身也开始丰满起来了。
但为了蒙骗翟小辫儿,她平日里仍极少出入,偶有行动,那头上也还总是扎着块破毛巾,完全是一副羸弱病态之状,这叫翟小辫儿一看,就那么败兴,就那么恶心,赶快离她远远的。翟小辫儿就回头冲着桂云骂,嘁,死不死活不活的,真他妈的没劲,快点死了算了,也好腾出个地方来不是!他决不肯再向她身边靠近一步。
但生命之树常绿。喜生的精力是充沛的,没过多久,又一个晚间,喜生就重又翻墙而入了。
这些日子里,喜生与桂云他俩真有度日如年之感。二人一见,就恍如两团烈火一样燃烧起来,迅速扭在一起,搅在一处。他们真正找到了曾经失去了的天堂,放肆地做着本应属于他们该做的事情。
喜生由此分外体味到了做贼的兴奋,领略到了偷获的惬畅。他不怕杀头,不怕粉身碎骨,决心永远这么做下去。桂云紧紧依偎在喜生的怀中,倍感极大安慰。她觉得此刻除了他俩,世间再无别人了,也再无其他的快乐。她唯恐他再离去,便越发扣紧他那粗壮的脖颈,以及他那强壮的身腰。
此时,小小的山缝屯儿,依然幽谧、宁静。但于她的腹地之中,却又猬集了多么巨大的爆发力?当然,内中又饱含了几多酸甜苦辣哟。
喜生与桂云,紧紧地黏在一起。
可陡然间,院外又传来了一声恓惶苦楚的哭叫声,疾速划破了夜空,传遍了整个山野。喜生听了,不禁浑身又打了个寒战。他知道一准又是自己那病媳妇已发觉了他不在,正在四处寻找哭号哩。他一刻都不敢再多停留了,极不情愿地抽出身子,说,桂云,外头又在催命哩。可你放心,不出三天,我保证还会再来找你的。
有了喜生哥的这句话,桂云心里乐开了花,她就说,嗯,喜生哥,我一定等着你。
喜生跨出门外,一纵身,便又跃上了那堵根本就阻挡不住他来去的土墙,俨然云豹一般轻捷地伏在墙头上。但也就在这时,那炮台中正睡得迷了巴登的罗锅瘸腿炮手,猛一激灵,影影绰绰地看见墙上有个人影。他终年拿着翟小辫儿的薪水,着实自愧自己的严重失职,也就迅疾猴身举起钢枪,屏神敛气,瞄瞄准,砰地一枪打过去。
咕咚!喜生当即如同倒塌了半截塔般地栽倒在土墙下,后背上给炸出了海碗大的一眼血窟窿,嘟嘟往外涌着鲜血。转眼间他只挣扎了几下,就在巨痛中咽下了整个人生的最后一口气,完成了他这平庸而又壮烈、冷寂幽闭而又震惊四乡的独特一生。
待人们赶到时,喜生一双大眼瞪天,死不瞑目。
翟小辫儿一路小跑着来至近前,眼见喜生这副凶神恶煞相,脖子一缩,身子佝偻成一团,仓促倒着碎步又跑回屋里去了。他不停哆嗦着,也不停思索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这穷鬼,就为了那点旧情,他敢情咋就连死都不怕吔。
喜生那病态的媳妇,这时已疯魔得不知羞丑了。她跑上大街,又哭又笑,大骂尤老财,又大骂翟小辫儿……
到了下午,放牛的三嘎子被吓得磕磕绊绊地跑回来,慌忙向大家报信儿说,嚯嚯嚯,全,全完了,那疯娘们儿投河了!身子都泡发了,跟,跟,跟褪了毛的死猪一样,差点吓了我一个倒仰儿啊!
桂云至此饭不吃水不喝,身子又一天天衰弱下去。不出半个月,翟小辫儿家里又第四次抬出了一口薄棺。于是,山缝屯儿外的山坡上,又多了一处新坟。
开始人们都在纷纷议论此事。但在其后的日子里,山缝屯儿的太阳依旧东升西落,人们依旧吃罢早饭后就都忙着下地里去干活儿了,再也没有谁能像以前那样,惋惜地提起桂云与喜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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