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永康镜头下的巩俐

「从电影剧照师开始到掌镜时装片,再到担任电影导演,夏永康游弋在光影和声像的世界,探索图像的边界和叙事的可能。他作品中人物和景物饱含将发生还未发生的电影质感,在相片之外,有说不完的有趣故事。」

摄剧照师是电影行业里的一个物种,他们游离在戏外,也置身于戏中。虽然存在感低,但是另一面的好处是可以冷眼旁观,伺机而动,来去如风。神出鬼没的侠客剧照师是导演的共谋者,是录音师的好伙伴,是媒体宣发的视觉指南。侠客行走天下必须有一技傍身,侠客不干活的时候,也并非瘫软如泥,而是伺机而动,目光交错的时候,你会被对方的星芒闪到眼。

夏永康镜头下的杜鹃

拍照从来都是具有进攻姿态的。被拍的人,就好像猎物,猎物大部分情况下只能防守,就算把脸藏起来,那个形也逃不走。朱天文的书《红气球的旅行》,开篇第一章“剧照会说话”,写道:“照片更像是Discovery拍到的猎豹伏击其目标物的时候,全神贯注,然后爆发。”而以固定镜头闻名的法国导演布列松(Robert Bresson)也曾说过,“那就是我很少让镜头移动的原因,仿佛逼近一头野兽,如果你太唐突,猎物就会逃掉。”其实演员就是导演镜头下的猎物,在开机的时候全力拼杀,停机的时候便饮水休息,尽管还是上着妆、带着装,但是可以做回短暂的自己,又或者入戏太深以至人戏不分,夏永康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拍了很多这种时机下的照片,拍演员、空镜头以及导演。王家卫选片有意无意选了很多这种片。东方的美,不完全藏于戏剧冲突,法国人对于《海上花》为什么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action之前,之后,或旁边,就是没有action很好奇,问是否是中式美学?侯孝贤回答:“action不是我的焦点,我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其他东西吸引去,我喜欢时间与空间在当下的痕迹,而人在这个痕迹里活动。”

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外国人说留长发的夏永康看起来像侠客。拍《春光乍泄》时,夏永康第一次做剧照师,条件有限,缺乏经验,“在阿根廷没有专业冲洗可以放大图片的店,就马路上找一家店,一个小时冲出来后回家加工,不能放大,我就去彩印店做彩印的时候进行放大,所以做了很多拼贴,都是用彩打复印来创作的。”《花样年华》里,男女主角在双出轨的戏码里演偷情,若有似无的感觉也奠定了夏永康镜头下肖像的基调,此后也就如此下去,暧昧的影调像浮云一样,积累多了会下起雨来。

《花样年华》片场,夏永康镜头下的张曼玉与梁朝伟

我问他,拍剧照到底有没有所谓的行业套路,他说:“我上个月探班才知道拍剧照应该那样拍,演员不出来的时候剧照师休息,演员出来的时候和他们聊天,找不同位置站,我不是,我永远只站我觉得最好的位置。”最好的位置,有时是靠经验和专业素养,有时是偶得,也有些时候是上天的玩笑。

举重若轻,才是最迷人。

接下去,夏永康说了一个睡觉也能捡到好风景的故事:“看景的时候,剧组会先找我打头阵。上次去柬埔寨,王家卫说上面拍下来景色可能会蛮好看,所以就跟我说‘阿Wing你先上去拍一个拍立得丢下来看一下’,我就爬爬爬,下面整个摄制组都在等我,催我快点!好容易爬上去拍了一张丢下去,我说杜可风你接着!之后导演说‘OK,机器上去’!下面的人就群情激愤地比手势:‘你乱拍一张不就好了!整个机器弄上去超烦的!’我就站在那里抽着烟,等他们上来。这样的故事很多,都蛮好笑的。以前,我因为会躲起来,导演看不到我在哪里,就会问:‘阿Wing在哪里?’我就伸手示意说:‘导演,这里,我在这里。’他如果知道我在哪里,他会觉得可能那个机位是好的,他就让我拍一些波拉片给他看。有一次,我在天台睡觉,其他人都在地面,听到导演叫我叫很久,我说‘我在天台’(其实是在睡觉),但是就在那拍到了这张《花样年华》香港版的海报,因为睡觉,才获得这个机位的,也算是命运。《花样年华》法版的海报,那张照片是王家卫肯定要的东西,当时,我个人非常喜欢另外一张,我就跟王家卫说,我给了你这张,那你也让我一张,就是张、梁二人的腿部特写,最终成为香港版的电影海报。”

《花样年华》片场,夏永康镜头下的张曼玉和王家卫

他烟瘾重,抽薄荷味的沙龙。“以前整个剧组都抽沙龙,张叔平、王家卫……他们影响我太多,连烟都是!没烟了可以偷别人的。”他笑。当年,《春光乍泄》里何宝荣与黎耀辉在阿根廷住的房子很小,拍摄的时候,大家挤在狭小空间里,抢占有利地形,录音师、灯光师要撵夏永康走,“我很害怕,第一次帮王家卫。后来,我找到个方法,就是买啤酒请他们喝,我的工资都用来买啤酒了!某次收工,晨光微曦,我和灯光师喝酒。我问他,你是不是能帮我打灯,我以后要拍时装,他说没问题。那时候已经变成朋友了。这个灯光师后来跟了我十年,我开始十年的照片是他帮我布光的,桂林、北京、香港、法国……到哪都带着他。他是香港人,老人。现在没有这个预算去打那样的灯了, 两天十万加人工和租场地的费用……”他说的“老”,是老派,是扎实的基本功,现今偏爱簇新的表象,老人的规矩才是时代的紧俏货,千金难求,觅得潜力股也最好赶紧收入囊中。

《春光乍泄》片场,夏永康镜头下的张国荣和梁朝伟

回顾展的性质就是,前尘往事全都飞到眼前来。夏永康将在上海SCoP的展览选片权交给了策展人凯伦·史密斯,看完超过一万四千张的照片,凯伦第一轮筛选出150张,考虑到展览场地以及整体视觉风格,缩减到近百张。展览先定了英文名——“Acting Out”,这个词在心理学上指行动型发泄,医学上则是“潜意识”的舒放,涉及幻念或移情的表露,“可能是发疯可能是突破,反正就是不喜欢被限定在框里”。成文不久前,展览的中文名终于定为“越轨”。

他所有的电影剧照都是胶片的,实在奢侈。《春光乍泄》在南美,用富士的胶卷,调性偏绿,因为“和墙面的花纹很搭”,把整个旧翻成摩登的颓废。《花样年华》的胶卷被我问出来叫做Image,听也未曾听过。王导向来惜字如金,当年,关于《花样年华》只给出他一个关键词——“偷情”,夏永康觉得色调和《春光》必须有别,于是在日本、美国屯了一堆型号不同的胶卷。“通常开拍第一天是试戏,那天我拍完几十卷,或许都有一百多卷,冲洗出来找到那个感觉最对的, 查了一下型号,打电话到美国去订,那个公司说不好意思我们倒闭关门了,这个底片是1960年代的,无人问津。我问还有多少卷?对方说有两百卷,我说全要,反正王家卫付钱。整部电影我就用这个牌子,叫做Image。色调偏红,类似Agfa,但比之更甚。”

《春光乍泄》片场,夏永康镜头下的张国荣

这和盲品葡萄酒,最爱的那款居然是你出生的年份,听起来是不是同一类故事?好的照片,对有想象力的人来说,已然是一部电影,“Acting Out”,恰恰是未获允许的冲动,最无情,也最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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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méro:现在是2017年,距离《春光乍泄》拍摄已有二十年,当时大家创作条件很艰苦。我听闻因为现场快门声音太响,你被骂惨?

夏永康:对。我在阿根廷待了三个月。我差不多是最早可以走的人。我当时还有公司,还要打工,每天老板都会打电话给王家卫说,你要放阿Wing回来!拍电影海报那张的时候,其实我当时离得很远。他们说,还要再远一点,再远一点,再远点再远点!

他们是谁?

录音组的,杜笃之的两个徒弟,台湾人。香港人给了啤酒就可以有位置,但是台湾人喝了啤酒还是不给(你机位),买不通,你给了他们啤酒,喝的,但喝完说,不行。还是,不行!(笑)

剧照师和录音师相比,难道在剧组的地位不是更高一点吗?

剧照师是最低啊!茶水小弟之上就是我,我是没有自己的杯子的,其他人都有自己署名的杯子,结果在拍《全城热恋》的时候,作为导演,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杯子,哇!这个杯我要留着。电影圈十几年,都没有一个署名的专用杯。(笑)真的,剧照师离场,别人都不知道你走了。

夏永康镜头下的王家卫

不能免俗得聊一下你和王家卫的关系,合作久了必然会磨合出相近的感受和美学。我上次和杜可风聊天,他说最怕听王家卫说,“你就只是这个样子吗?想不到别的东西吗?”王家卫对你是怎样的要求呢?

其实一开始我没有机会和他聊,他会理杜可风和张叔平,没时间理我,差不多都到最后才来看我拍的东西,他最多看着我,问:“你OK不OK?行不行,今天?”拍完第一部电影他开始给我压力,拍到一个月的时候他要看一看我拍的胶片,因为在拍《春光乍泄》的时候,没有时间洗底片,他是猜的,而且当时有三个剧照师,他的心思放在其他两个人身上多一些,我拍没拍到他无所谓。之后拍《花样年华》的时候,只有我一位剧照师,所以王家卫会比较紧张,会问我可不可以洗一些给他看,我在上海那时候,每星期都会洗一些胶片给他看。他也用“是不是就这样了”这种方法逼迫过我,所以说,他其实是创作我的人,“雕”我出来的人。他选照片的方法,决定了我会跟他走。他逼我最厉害的是我帮他设计海报的时候,永远都是,“啧,不对,好像不对……”但是又永远不给我答案。“你有没有别的方法?”他问我。我便问他:“你觉得呢?”他回答“我不知道”,我问“那你觉得哪一张对一点?我可以往那个方向走?”他还是说“我不知道”。不给我方向,我就乱撞。开始是“乱来”,后来才知道要给他什么东西。

《春光乍泄》片场,夏永康镜头下的张国荣和梁朝伟

听说你和张国荣的私交不错,这次展览选了一张照片就是哥哥躺在天台上抽烟的,有一双手入镜了。那是谁的手?

杜可风咯。(然后他进入彼时情景,一边伸出手模仿动作,一边说:“拿相机来来来! CAMERA!!”感觉像肖申克刚从牢狱中逃出来)

夏永康镜头下的张国荣

有一种说法是,如果看一个人的背影让你没有欲望拍摄,那么正面,你也不会想要拍。想起你拍过张国荣很多背影,那本《庆》的写真里。

(笑)丑到连背影都不想拍?!那人这么惨吗?之前拍张国荣的唱片,当时没有聊天,当时拍《春光乍泄》的时候,他在现场骂过我。平常我拍他,他看不到我,有一场戏,在火车站,表现他看到梁去找别人,他很激动。导演在很远的地方,我站在杜可风旁边“嚓嚓嚓”狂按快 门,在“Action”之前,张国荣在培养情绪,他抱怨,“你照相机好吵,我没法想,不要再拍。”我心里害怕,但先答应着,继续“嚓嚓嚓嚓嚓嚓”,张国荣一脸不耐烦,“怎么叫你不拍还在拍?”我说再拍几张就好了,我继续拍,张国荣直接去找王家卫说,那个是谁?很吵啊!导演说,不要拍,他要入戏。我依旧站在那里,我看看导演,导演看着我……然后呢……我继续拍!

夏永康镜头下的张国荣

这也太坏了。

王家卫在远处给我使眼色,表示你别停下来。之后,张国荣受不住了,他停下来——不用拍了!拉我去旁边,讲:“你干嘛?我骂你,骂导演,我这样了,你还在拍,到底为什么?你告诉我。你可以告诉我吗?”很凶。我其实很害怕。我就跟他说导演请我来,我的工作是为了他,不是为了你。你骂我,我ok,我顶得住,如果他骂我,我会很惨,所以我不管你,你再骂,我还是会拍。第二天他回香港,说要跟我去拍照,全部是胶片,随你拍!之后我们关系就变好了。我当时以为他说笑,但是他回香港后真的打给我!1997年他在香港开演唱会,他说你来拍照!我每一天都在他旁边拍拍拍拍拍。拍了不知道多少场,拍完演唱会他安排拍写真,他会问我有杂志要拍照,你有没有时间,你没空我再去问别人。他都先问我。我觉得好幸运。他骂我的时候其实我很想哭,但如果王家卫不满意我照片,我会睡不着。我当时真的吵到他,但是真的太爱他。

夏永康镜头下的张国荣

看你的作品,感觉有不少是即兴发挥,就是看到了就想要拍下来,角度未必正面直接,从旁侧观看反而有一种“流动”的感觉。拍剧照很多情况是要等待完美时机,从王家卫的电影局中到自己的其他影像作品创作,拍剧照对你后来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因为剧照师没有位置,所以要从旁边的角度去拍。一开始我没有消音盒,在拍摄的时候我不能拍,于是变成大家休息的时候我拍照,我拍出来的人物好像不知道具体在做什么。王家卫后来选片似乎就是很喜欢这种状态。其实演员没有状态,但是似乎有一些内在的情感,给你一些想象空间。比如你拍两个人吵架,你拍了一张明确的二人对骂,知道是吵架的戏,但是喊“Cut”之后他会这样,(他摆了一个姿势,一只胳臂撑在那里,眼神放空),所以我开始喜欢拍这种状态的东西——没有在叙述故事的故事——我就放到我的时装片拍摄里面:在演的时候我不拍,休息的时候我拍,演的时候我说拍给导演看(狡猾),之后我说OK,他一停,我才拍。

夏永康镜头下的张曼玉

你在说“这种状态”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作为摄影师,你显然不是热衷于指导,习惯说“你过来一下,笑一笑,摆个动作啊”之类的,那么你的方式更多是等待他们到达状态吗?这其实是两种方法(态度)。

你这个问题真的很好,以前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真的不会说的。你往那里一站,开始吧!我看你怎么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其实我是从你的身上学习你的状态。你可以去问每一个我合作过的演员,(他们都会说)阿Wing不会说什么的,你坐下来,赞!OK!我完全不说,我看你怎么给我,我是收东西的人,不是给东西的人。我是拿东西的、“偷”东西的人,我不要你按照我的想法来,如果用这个方法,我会永远停在某个时代,但如果我保持吸收,好像每次都有不同,所以我很少会说,就算你不动,这么简单,你喜欢就好。还有,你表现自己的方法是你的,不是我让你怎么做,我不想改。

拍摄西方的姑娘和东方的姑娘有什么不同?巩俐、章子怡、舒淇、周迅,你觉得谁是比较女神级的?

我比较贪心。巩俐的性感和张曼玉的性感完全不同,周迅的叛逆……每个人有不同的特质,但是我一开始拍欧洲人,我用我的方法去改,开始觉得抓不到那种性感的感觉,欧洲人的那种表现型、外放式的性感,我并不觉得性感,可能一低头的内心戏的瞬间比较动人。头几年拍时装片,我总是在自问为什么抓不住那种感觉?之后我加了故事,拍Tilda Swinton的时候我告诉她面前的珠帘是水,她就去抱它们,好像怀抱一帘水,一边演,一边拍,我就拍到了。“哎呀你看这里,哎低一下头,好美”,这种状况我是没有的,我拍的时候完全安静。

夏永康镜头下的周迅

从《全城热恋》到《全球热恋》,作为导演,最近有没有什么计划呢?

《全城》上映后赚钱了,老板开会想启动新的,下面我们做些什么?我说你要拍太空戏,我也拍,我是被逼的,剧本写了三个月就要开拍,我自己不是很喜欢,急着开机,我觉得不对。本来第二部我想拍艺术电影,结果为了钱改变了我们的命运(笑)。可能年底会有一部关于年轻人的电影,过几天我会去成都看景,不确定会拍,因为还没找到合适的演员,现在的演员……公司有一个女生我一定要用,男生还没找到,他公司的男生太丑。老板在找。预算很低很低,基本上过来帮我的差不多都是很少的薪资。我是希望没有压力,有大咖就有固定的镜头要过,还有替身什么的,可能去到现场说我五点要收工,要去拍广告啦乱七八糟的。但是新人演员就可以聊方案,聊怎么演,给我的空间大一点。

夏永康镜头下的舒淇和吴彦祖

喜欢什么样的故事?

很难说,看了这么多美剧,里面有很多想法我很想拍,还有年轻的东西我很想拍。我并不是那么迷大制作,武打、古装……之后我想拍艺术电影,我看了很多剧本都不喜欢,我是等剧本的人。目前在构思的爱情故事可能有一些穿越的东西,但还是商业片,我有想法,现在有一些人会帮我写,大家都很忙,需要等一等。

《越轨》夏永康摄影展

地址:SCoP上海摄影艺术中心

时间:2017年11月8日至2018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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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刘星 Cheyne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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