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咱家我这一方的来历
有一天夜里,看见这样一个画面:夕阳下,一座大型火车站的道口,很多列车在编组,在进站,层层叠叠压在一起,像有人在拉巨大的手风琴。
你从暗绿色的一节车厢露出身子,跳下路基,圆圆的笑脸,戴着嵌有蓝珐琅圆帽徽的无檐帽,穿着沉重长大的俄式黄呢子军大衣,帽檐和双肩披着一层光芒,是一个远方归来休假的女兵,满心欢喜,迫不及待。
这是你出生的那一刻,你在宇宙洪流中,受到我们的邀请,欣然下车,来到人间,我们这个家,投在我们怀中。每个瞬间都是一幅画,美好的,死亡那一刻也是如此。
你是从画上下来的,我们都是,我们为人之前都是在画中。永恒是一幅无涯的壁画,我们是其中的一抹颜色。
这之后也要回到画中,所以不要怕死,那就像把降落的镜头倒放。
向天上飞去是不疼的,因为你不会撞在一个结实的平面上,是一个没有落点和终点的过程,不结束。是融在里面,像黄油抹在一片烤热的面包上。到你想找自己,已经渗透开来,在灿烂之中。
你就是灿烂,如果灿烂有眼睛的话。你会看到自己的出生,看到一切,因为这一切原封不动一五一十摆在你眼前。
你会忘了人间的爱恨情仇,因为你已经不是人,无法再动哪怕一下人的感情。
失去感情怎么再记住这一切?在永恒中,人生没有长度,因为永恒没有时间,都在一起,不分你我,不像人可以留意,有属于自己的回忆。
那就是善,泰然的,不针对任何东西,又包罗万象,因而壮美,可叫世界。也可叫我,我们,反正一样。
我们都是上帝,人这一生,是我们精神分裂时的一个浮想。
人生的意义止于人生,你不要悲切,有不做梦的,没有梦不醒的,你要这么看。
我是你叫爷爷奶奶的那一男一女带进梦里的,和你一样,也是别无选择。
我来的时候是步行,沿着一条大江走了很久,也是在夕阳中。
波涛汹涌的大江高出地面,悬浮列车一样闪着光从我头顶无声轻快地掠过。远处的平原是黑暗的,有大块雨云在上面飞播。雨点是闪亮的,移动的,集中射向一块块地方,竟然像探照灯把一片片湖泊、房子和旷野照亮。
中间一度我在水里,那样厚而有弹性的江,伸出很多张脸和撅起来的嘴撞到我皮肤上,在水下也不需要氧气。那时我想,我是淹不死的。
我们生在中国,就是中国人,不必多说。
中国是最早有人的地方,北京这一带就有猿人坐地演化。
最早都是人不人鬼不鬼,披头散发坐在树梢上,喝西北风,一年四季吃水果。忽然雷劈下来,大树一棵接一棵烧起来,像盛大的火炬接力赛。大火过后头上全是天空了,那敞亮,那浩荡,真叫猿猴崩溃,像咱们现在被扒光了衣服扔到大街上。只得蹲在草稞子里,鬼鬼祟祟地行走,一步一望,脖子短的,罗圈腿太严重的,撞进大野兽设下的局,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印象就是一张血盆大口。腰长的逃进山洞,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
那实在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局面,相当于一声令下咱们都要回到树上或海里生活。根本不是有决心有毅力就能做到的,要从进化做起,重新把自己变一个样子,要调整骨骼,改变比例,换牙,换人生观,从一个吊环冠军有水果吃的飞贼变成一个宽肩膀全世界走路最慢的拐子。
相信整整一代猿人思想都转不过弯来,都是在生活贫困和绝望中悲愤去世。也不止一代了,几十万年都是这个情况,身体条件不好,一生下来就是食物链中比较靠前那种。几十万年啊,人类作为大野兽菜谱上的一种食物,像今天的猪羊和果子狸,存在着。谁要在那时候被生下来,真是倒血霉了,多少代的猿人精英还没来得及发展就被吃掉了,或者自杀了——那时如果有人想对这个世界进行思考只能是狂奔出去纵身跳崖或者跳河。
几十万年啊,人类作为大野兽菜谱上的一种食物,像今天的猪羊和果子狸,存在着。
再困难也要活下去,像今天依然能看到那样,最愚昧的人活得最好,是一批傻子支撑着人类,或者用阿谀人民的人爱说的话——是人类的脊梁。
那时候哪有正经吃的,说是打猎,其实是捡剩饭,冒死跟在真正的猎人剑齿虎后面,人家吃完,拣些骨头回家,敲骨吸髓,永远是半饥半饱,哪里谈得上营养和健康发育。
冬天天冷,大雪封山,一出门就是一溜脚印,跟踪别人经常被人家反跟踪,搞不好就被人家抄了窝子堵着山洞像守着冰箱一样样吃。
那时的荒野就像油田,到处火炬,那是下雨雷劈着了野火的树,很好看。
有手勤的,掰下一枝举着回山洞,拢在洞里,既暖了身子又照了亮,砸不烂啃不开的蹄头兽脑也烤焦了,有烤杂拌的香气。
也不用一晚上一晚上不敢合眼守着动静,剑齿虎闻着味儿摸来了,瞅一眼又走了。洞里这帮就骂:操!你也知道怕呀。
这之后人类才有完整睡眠,睡眠好,大脑紧张才缓解下来,才有梦,有夜生活,悠闲、翻来覆去最终导致面对面的性生活,产生缠绵和美好的感受,有质量的性交导致出生率的上升和有婴儿质量的上升,从生理上保证了领袖人才和理论家的出现。
再出来人多势众,举着火把,大家脸上露出了微笑,重新有了冠军的感觉。理论家审时度势,指出:不要再跟着人家后面跑了,没看到它们看到我们都跑吗,我们来给飞禽走兽组织一场赛跑,金牌是活下去,跑不快的惩罚是都变成烤肉。理论家说完,点燃了脚下荒草,同志们一字排开,放火烧山。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呢,整个山冈、平原都变成烤炉和煎锅,野兽跑着跑着就熟了,油汪汪地躺下,外焦里嫩;鸟飞飞着就慢了,就熟了,外焦里嫩;天空中成千上万只鸟笔直地掉下来,像射肉箭,下肉雹子,山头上猿人们欢声雷动。
这回丰盛了,遍地宴席,最高兴的还是小孩子,原来只能流着哈喇子含着手指头看看的走肉,这回都吃着了,吃不了的做火腿和腊肉。
就有皮子了,做衣裳,做弹弓,做小鼓,做小船,睡软和点;骨头也省下了,做箭头,做针,做鼓槌,做号,代替自个儿喊。
再开春,贴河边走,打鼓吹号,一路放火,沿途吃着烧烤和鱼生刺身。
有一天,北京猿人和蓝田猿人会师了,两大主力合为一股,十分自信,就在河边住下了,搭棚子,洗洗涮涮。
两队身后已烧成一望无尽的平原,正有些彷徨,春风吹又生,野小麦从施了草木灰的地里长出来了,一片金黄。
试吃员叫神农氏,把所有植物都吃了一遍,屡次中毒,上吐下泻,接着胡吃,止了泻,于是有黄连素。选举国家领导人的那天,是小麦成熟的季节,放眼望去一片金黄,大家指小麦喜悦地结巴起来:黄、黄……转脸看见刚选出来的这位,又一齐指着他结巴:黄、黄帝。
炎帝是一个纵火犯,到处放火,为黄帝所擒,发挥特长,管理火堆。
当时都不结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遇见其他野人,问起是哪儿的,都说是炎黄子孙。
也不排除这二老一个管吃的,一个管生火,哪个女的能睡在火边第一排也是待遇,饱暖思淫欲,权力是最好的春药,女的也愿意找他们,确实是他们生的孩子多,成活率高。
也可能炎、黄就不是一个人名,是官称,职务,粮食局长、饭店总经理、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组长什么的。求壮大嘛,刚从动物那儿发展过来,优秀传统就是谁身体好谁上,一个成药渣儿了一个接上去,位子不能空了,反正都是一脸泥,都是结巴,在女的眼里都一个德行。那时女的也都是一脸泥,也都不好看,男女找对象都不看脸,谈恋爱也就这几千年陆陆续续听说有这么回事这几十年蔚然成风,由此上溯炎黄五帝到山顶洞人几十万年都是强奸过来的。
“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说的就是当时那种原始选举的草率和单一的标准。
王昭君去匈奴,跟完父亲跟儿子,都叫单于。说黄帝活八百岁,那种卫生条件和恶劣环境,我就不信。
第一本房中术为什么叫《黄帝内经》,那个认识,要经过大象量,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那是一个职业,一个行当的工作总结,类似《电工手册》。古代的人总比我们离事实更近。
那时候喝面汤,也叫糊糊,疙瘩汤。喝不了的,忘一边了,天热,隔了夜,发酵了,成酒了。有小气的,舍不得倒,一喝,美了。
再喝,成醋了。也成。有时糊糊稠了,发酵了,大起来,胡乱再烤,成面包了,巨香无比。从此知道吃干的了。
那时也不论顿儿,饿了张嘴就要吃,来不及发面,直接贴锅上熟的,叫馍,陕西人今天也吃,掰碎了,泡肉汤里。
馒头是再后来,为了省火,下面烧汤,上面蒸面。我小时候,食堂做米饭,都是搁笼屉里一碗碗蒸出来的。
这是咱们北方人,四季分明,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要种地,养一些肉禽,挖地窖,烧土为砖,发展各种手艺和工具,到冬天才能忍过去。
南方人,永远有的吃。果子也可以吃,虫子也可以吃,饿了就上树,一年四季见太阳,所以他们晒得黑黑的,面孔也不急于进化,到今天很多热带人民还处于自然状态。
这是世界范围。
中国南方人大都不是南方古猿的后代,基本是北方跑过去的难民。
潮州人是陕西人,秦始皇原来就讲汕头话。
杭州人都是河南人,西晋“五胡乱华”接着金兵南下一拨拨游过去的。刚去还牛掰,都是门阀世家高级知识分子,终日吸毒终日侃山,喝大酒吃豆腐干,把河南那点糜烂和爱好都化为江南的纸醉金迷和繁管急弦。
广东人、福建人、客家人也是河南人,可能还有山西人。他们那话都带着宋朝味儿,今天是听不懂了,一念唐诗就押韵。
你看广东人,他们吃得那么杂专跟野生动物过不去带有强烈的难民特征。翻山越岭刚到一个地方,当年没收成,只能逮着什么吃什么,猫和老鼠都吃 (有记载蒙古统治时期的奴隶动物蛋白补充主要靠鼠肉)。日后回忆起来津津有味,记录在基因里,遗传给下一代。
他们开发南方有功,保存汉族风俗包括封建迷信有功,就一条,嘴贱。
咱们的餐桌上总是不如南方人丰盛。咱们急了眼吃土、吃树皮、吃小孩和姑娘。文明的火炬就这么一棒接一棒被他们传到海边上去了。
中华民族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汉族本身就是一个混血民族。北京猿人一个妈生的,流徙四方,五十万年后都不认得了,再结婚也出现杂交优势。
残酷的过程啊,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活下来的都是冠军代表队。
到了汉朝,白人的队伍,匈奴来了,全国都在马背上。汉武帝有小布什那样的抱负,在他这一任把所有仗打完,打了三十年,全国户口减半,一个“法国”打成了“加拿大”。
经过三国演义,到晋,“天下不耕者二十余年”,成“捷克”了。扒拉来扒拉去一千六百万人,北方就剩八百来万,一个“瑞典”。
移民吧,匈奴鲜卑羯氐羌中亚西域老外移进来小九百万,匈奴和羯住山西,氐、羌住甘肃陕西,鲜卑东起辽东西迄青海,已然一半对一半,互相瞧着都新鲜。
新来的总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到唐,“北京军区司令”安禄山就是突厥人,土耳其系列的,河北已经没人会说广东话了,尽操胡语,妇女骑马带弓,扬臂可闻狐臭。
后来蒙古,那也是多国部队,斯拉夫人、匈牙利人、萨拉森人、波斯人、维吾尔人、犹太人,进中国都叫回民,汉族人觉得他们的眼睛像宝石,给他们起名“色目”。
游牧民族打仗像开嘉年华会,妇女儿童都出来观看,赶着牛羊,马队前面走着五花八门的各国人士。
这之后,谁要说是汉族得脱袜子,小脚趾头指甲盖坡平的就不是,汉族都是两瓣。还有一个办法,看胎记,纯汉族生下来屁股上都有两块青。据说还有锛儿头眉际之分,大小双眼皮,总之一笔糊涂账。
皎皎者易污。你看老姜的女儿老崔的女儿,蒙古人种和高加索种生的孩子,牛奶里加鸡蛋,做出的蛋糕就是起司的,老牙色,就均匀。加黑人,怎么做躲不开巧克力。
再往后,下死劲揉中国这团面的是满族大师傅,等于不放奶多磕鸡蛋,到咱们上好几代,一盘子鸡蛋糕——点俩黑葡萄。
咱俩的眼睛一单一双分头来自蒙古和高加索;大脸蛋子来自唐朝;煎锅底一样的后脑勺来自东北满族;红头发来自五胡乱中华。奶奶年轻时一头红发,像宫墙的颜色,她们家五个兄弟姐妹加上父母都是黑头发,就她一人满头燃烧,应该是隔代遗传。到大大,像一染红钢笔水;到我,像蜡烛苗;到你,忽成一顶小草帽。你妈妈深目尖鼻桃子下巴,肤色像可乐加冰,掉进德黑兰卡萨布兰卡闲人堆里就找不出来,她们湖州古代也是水陆要道,元军重点占领的地方,可惜你一点没继承她。
奶奶家这一支姓薛的是从山西跑到辽宁的。从薛仁贵王宝钏开始老薛家就跟老王家联亲,到薛宝钗她爸妈是这样,到奶奶她爸妈还是这样。
奶奶她爸姓薛她妈姓王。老王家姑娘长得好看自古就很出名,曾经是中国出口的最著名的产品。
山东这块儿有一家,跟江苏姓刘的好上了,姓刘的在汉朝当皇帝,老王家就成了皇后专业户。也是姑妈介绍侄女,一代一代肉烂在锅里。
老王家惟一一回坐天下就是这次吃软饭吃出来的。老王莽,小舅子加老丈人加老外公三位一体,一高兴把小刘的天下端了。开了一很不好的先例。后两朝曹操、司马兄弟都学会了这手,当了大将军就把皇上变成姑爷,先搞成一家人再说。
第一个王朔是汉武帝时的国家气象局长,官拜“望天郎”。知识分子型干部,勤勤恳恳的。后来姑娘们惹出祸来,刘秀这样挨不上边的远房亲戚出来主持正义,朋友也没得做了。
王这个姓,还是火到了南北朝,党校一样出干部出会聊的,很牛逼地谁也不尿,之后一只只飞入寻常百姓家。
“信口雌黄”说的就是西晋老王家一个最会聊的国防部长,“清谈误国”说的也是他。
这是往南跑的。比较惨比较没觉悟的还有一些,“闻匈奴中乐”,和匈奴人对着跑。到晋,辽东地区“流人之多旧土十倍有余”。
这里有一孩子,在蓬莱下了海,本来是去看海市蜃楼,看见了,靠了岸,上去是大连。
这孩子就是爷爷家先人。
爷爷家先人上了岸,走走停停。奶奶家先人这时从张家口过来,也在找幸福。
也不知俩孩子谁先谁后几百年当中,反正都走到鸭绿江边,看见凤凰城不错,落下脚,都别吹了,种地为生。
凤凰城出玉,小时候总听爷爷奶奶说他们是凤城人,到我上小学要填籍贯,爷爷叫我填岫岩,搞不清这地名变迁的由来,大概是解放后重新划县了吧。
爷爷他爸是乡村小学教师,除了教书还种着几亩地,今天说就是“民办教师”。我懂事前这个老爷爷就过世了,家里有照片,抱着大大,后排站着年轻的爷爷奶奶,二叔二婶(从我论),是个留一圈山羊胡子耷拉着皮瘦出骨相的老头,眼神和爷爷晚年的眼神一模一样。
照片上还有爷爷他妈,抱着我,老两口并肩坐在儿、媳们身前。老太太个子不高,有些驼背,佝偻着,头发很多很茂密,整整齐齐梳在脑后;一张长脸,布满皱纹仍显得五官疏朗,一双踮起来的大脚。
这个老奶奶是满族,依我看,从爷爷到我,到你,咱们平头正脸一副正楷的样子更多的是来自这个老奶奶。
东北很多满族,岫岩就是一个满族自治县。看老历史照片,民初时期一个满族村庄的妇女儿童很郁闷地坐在村头晒太阳,那些满族姑娘梳着大辫子或空心高髻,穿着没腰身的大褂,唱戏的不像唱戏的,扫地的不像扫地的。
其中一个一身白挺俊的姑娘回头看镜头,远远皱着眉头,大概就是老奶奶年轻时的模样吧。
这时满族人眼睛中已经全无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神采飞扬了。
满族是一个很强悍很电视剧的民族。区区几万壮丁,大张旗鼓两次入侵中原,第一次灭北宋,第二次灭明朝,建立起中国最后一个疆域辽阔的多民族大帝国。今天中国的版图,基本上就是那时清的势力范围沿袭下来的。
一个避暑山庄,把长城废了,把两千年解决不了的华夷之分、农牧之争,一刀抹了。“长城内外是一家”,这个话也只有当年雄视天下的满族人敢讲,汉族人讲了就是汉奸。可以说,有满清一代,中华民族才真正五味调和。
满族这个靠胳膊根儿起家的民族,曾经很残酷地和汉族作战,岳飞故事你知道,清初征服中国南部也搞过几次大屠杀。他们刚在东北建国时把当地汉族人不分良贱统统掠为奴隶,这里包括了爷爷的父系祖先和奶奶全家。
两百多年风吹雨打,没人劝,这民族自个儿变成一个爱好文艺和美食的民族,成了败家子、贫嘴呱舌和穷讲究一帮人的代名词。八旗兵跟洋人打仗,都跟北京饭铺里叫盒子菜,瞧着就不像话。
大清国善终之后,满族人就剩典当家产和靠玩意儿混饭了,改出写字的、画画的、唱戏的、说相声的、拉洋车的和倒卧。今天还有几个后代在搞喜剧的。
说北京人能聊,拿自己不当外人,说大话使小钱,穷横穷横的,都是满族人带出来的。辫子没了,语言文字也没了,姓也改了,再脱下长袍马褂,比汉人还汉人。
完颜的汉姓就是王,不太较真的话,我也可以叫完颜朔。
从成功走向消失,消失得这么彻底,汉语拼音乌安——完,这就是为什么说满族很电视剧,可以想像如果他们偏安东北一隅不来君临中原,至今还会有个民族的样子,尽管可能落后得很难看。
一方是几百年熬上来的奴隶,一方是万劫不复的主子,这是咱们爷爷这一血脉的两条来路。
奶奶她爸是个小生意人,算盘打得好,一九四九年以后在沈阳一家商店当会计。她妈是家庭妇女。
爷爷说小时见过奶奶的爷爷,外号薛大烟袋。
奶奶她妈好像也知道一点他们老王家的事,当初爷爷奶奶要结婚时就不太同意,说他们老王家身体不好,担心遗传病的意思。这是爷爷去世后我听老姨奶奶和奶奶念叨的。
爷爷奶奶两家都是多子女家庭。爷爷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和五个姐姐。姐妹们都很早去世,现在只剩两个弟弟我叫二叔和老叔的还在。一个在沈阳,一个在长春,都得了脑血栓,生活不能自理。
脑血栓是他们老王家的遗传病,包括爷爷一家人大都死在这个病上。大大若活到老年,那样的体型,恐怕也免不了。
奶奶说,爷爷的基因缺陷都遗传给大大了。
我只遗传了一个痛风。这个病传男不传女,所以你是安全的。
话虽这么说,你也要注意,咱们都有发胖的基因。
奶奶有两个兄弟两个妹妹,早年有一个妹妹夭折了。这四个兄弟姐妹都还在。两个姨奶奶你都见过。
奶奶她爸这边大概是小地主,殷实人家。
她妈这边一直混得不好,到她姥爷这一辈还在给人家扛长活。
这家人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姓刘,跟王家有点瓜葛,爷爷的一个姑姑嫁给这家人的儿子当过媳妇,后来死了。爷爷管这家人的儿子叫姑父。
奶奶的姥爷虽然在人家当长工,但和东家关系搞得很好,女儿认了人家老太太当干娘,和这家人儿子姐弟相称。所以,爷爷的这个姑父同时也是奶奶的干舅舅。
这位姑父兼干舅舅,曾在爷爷奶奶两家生活中起过重要作用。对咱俩来说,最重要的是爷爷和奶奶的认识结婚似乎是这位姑父的女儿介绍的。
和爷爷从不提自己的父母不同,奶奶很崇拜自己的母亲,十分爱说她妈。
我小时候,家里也是和母亲这边亲戚走动得多,两个姨奶奶一来,姐儿几个的一个长青话题就是聊我姥姥。
她们都已经为人母了,聊起妈来仍像小女儿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啧啧赞叹。
奶奶形容她妈,用得最多的词是“刚强”。她讲,她妈19岁嫁进薛家第一个大举动就是在干兄弟的帮助下逃出婆家,去日本找16岁的丈夫,用奶奶的话说“反抗封建婆婆”。
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小媳妇,裹着小脚,不识字,漂洋过海找老公,既是冒险又是丑闻。
奶奶她爸当时在大阪一间丝绸铺子当学徒,挣不了几个钱。奶奶她妈去了,一个接一个生孩子,供一家子,吃不起肉,怕人笑话,奶奶她妈就跟日本邻居说,我们信佛,吃素。
一家孩子都只有一件好衣服,奶奶她妈连夜洗,连夜熨干。第二天穿出去,日本街坊都夸,呦,你们家孩子怎么天天穿新衣服呀。(是不是讽刺啊?)
这帮日本人也是小市民。
咱家有一张照片,奶奶拉着她哥的手和她爸她妈在大阪一个公园里和鹿一起的合影。
都穿得很体面,和洋混杂,是那时日本小资产阶级一家的典型装束。
身上的衣服也许都是她妈刚熨干的吧。
奶奶说这些总是喜不自胜,满脸放笑。她说,姥姥可开明了,那时就说了,女孩子必须念书,将来独立。
奶奶生在大阪,她对人殷勤起来那个劲儿总让我想起传说中的日本女的。
奶奶说,姥爷在日本辛苦了几年,存了一些钱,回东北经商,开了一家铁工厂和一间绸缎庄,发了。
在大连买了海边的房子,“家里天天吃席”。
那时东北叫“满洲国”,是日本人替溥仪做的复国大梦。奶奶说那时她不爱吃肉,只吃水果,对皮肤好。
说自己“最会来事儿”。晚上弟弟妹妹都睡了,她一人等她爸下班回家,她爸总给她带栗羊羹、糖炒栗子什么的。
我问奶奶,全国人民艰苦抗战,你们家日子过得那么滋润,我姥爷不会是汉奸吧。
三姨奶奶说,你姥爷胆可小了,不招谁不惹谁,就是个本分的买卖人。
我问,我姥爷算大资产阶级吗?
三姨奶奶说,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
奶奶说,她们小时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学校全是日本老师,语文课念的是日文。她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同学们指指点点议论,说,瞧,中国人。
爷爷说,亡国奴自个儿不知道。
爷爷一直说奶奶是咱们家的亲日派,奶奶什么事都爱和爷爷戗戗,惟独这件事满不在乎。奶奶确有日本情结,不好讲亲日吧也一向乐以知日派自居。
爷爷不喜欢日本人,日本人在农村比在城市里不是东西。爷爷一提起日本人就称他们“小日本”。但他又说“最坏的是高丽棒子”。
奶奶说爷爷家是 “穷棒子”,这是东北人过去对穷人的蔑称。奶奶一这么说,爷爷就很激动,说奶奶是小资产阶级清高,骨子里瞧不起劳动人民。这在毛泽东时代是很严重的指控,差不多等于说这个人是思想犯。但就在那样的时代,也没见爷爷把家里穷当光荣的事,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生气。
爷爷的腿上有一大块亮闪闪的疤,我小时候听忆苦报告听拧巴了,认定那是地主家狗咬的。
爷爷说不是,是小时候生冻疮留下的。
我要他忆苦。他说他上到初一就因为家里穷休学了。说大年三十大雪纷飞走很远的山路到地主家借了三十块钱和一袋面回家过年。
我说地主怎么会借给你。他没好意思说地主也不都是坏人,而且还可能是亲戚,还可能出共产党员。
爷爷后来参加抗日,进太行山当八路就是地主儿子爷爷他姑父安排的。
那是1945年,从关外到关里是国境有海关检查。爷爷的表姐一副阔小姐派头把他带了出去。那时这个姑父已经是共产党方面的高官。
出关前,爷爷在一家粮店当过管吃不给钱的小伙计。跟我说每天的工作是把面口袋吊起来拿棍子抽,抽下的面粉是赚的,然后把成袋面原价卖出去。
爷爷还当过满洲国的警察。这他不说,是“文化大革命”有一次我偷翻他抽屉看到他写的交待材料。
有一次他打我,说我不学好。我说你还当过伪警察呢。他一下颓了。
奶奶家日本投降后败落下来,铁工厂和铺子被政府当逆产没收了,那也不证明姥爷和日本人有勾结,当时国民党接收大员到了沦陷区,很聪明的发财手法就是扣你个 “附逆”的帽子侵吞了你的财产还叫你没处喊冤去。
中国官吏第一本领就是欺负本国百姓,这也是在中国做百姓最寒心的。
到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在东北失败,奶奶家已经沦落到靠变卖家产过日子,最后一套细瓷餐具也拿出去换了苞米面,可说是一干二净。
共产党进了沈阳,给老百姓重划三六九等,新词儿叫“成分”。姥爷定的是城市贫民,比无产阶级——产业工人略逊一筹,不属于严办对象,近乎农村无地流民,我以为——属不属于联盟基础这要请教党校专家。
这中间出过一件对女的是大事的事儿。我也是最近看奶奶自己写的自传才知道的。奶奶这本自传写得不得要领,通篇如工作简历加思想汇报,只有这件 事——堪 称 隐私——本人作为儿子相当震撼。本想告知你,但奶奶自己说将这段删了——最近。我也只好隐了。你猜吧——照女人最无奈又貌似为家庭牺牲那方向猜。我可不想让奶奶觉得我故意——她已经时而流露、指责我报复她。
我只能告诉你那件事发生的时间:一九四九年。背景:国共东北最后一战,辽沈战役——史称。地点天津。
故事的前半部分是林彪围长春饿死很多人。奶奶一家怕沈阳也被围城,决定姥爷留下看家,姥姥带着奶奶和其他几个姨和舅舅到北平避战。
奶奶是家里最大的女儿,姥姥是小脚,几个姨和舅舅都是小孩,到了北平要紧的事只能由奶奶出面奔走。
奶奶拿着家里最后一笔钱去买粮食,结果被带她去的人,大舅一个东北大学的同学给骗走了。骗术也很简单,那个人带奶奶去粮店,让奶奶在外边等,自己拿钱进去,从另一个门溜走了。
奶奶当时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在家也是娇生惯养,哪里有什么阅人经验,蒙她太容易了。
奶奶家有一张照片,是她们刚到北平在颐和园万寿山下拍的,奶奶穿着旗袍,一家人里个子最高,挺好看的。
你也见过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吧,确实很好看,大眼睛,高鼻梁,还有一头红头发。
奶奶一说谁好看都是大眼睛高鼻梁。我问她,你觉得马好看吗。
红头发容易白,我很小就看奶奶染发。一次撞见她刚洗过头,一头花白,以为不是自己妈。
这笔钱没了,奶奶一家人生活陷入绝境。仗还在打,越打越大,关里关外的交通断了,想回沈阳也回不去。
大约在这时,天津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是奶奶读奉天第一女子国民高等学校时要好的同学,知道奶奶是美人……下边没了。
总而言之,奶奶曾经为家人委屈了自己——能叫牺牲么吃不准,你定——也没传说中那么自私像你我一样。
奶奶的自传中这段也没细节——没叙事——是论说文。她自称回忆录但所有人名都是假的连她自己在内,我不禁问她:您这是回忆录么?她倒不是成心,是真没概念,隐去糟心事除了脸皮儿薄——她潜意识里还文以载道呢。她对此经历的不痛快,是藏在我姥姥她妈的一句治家格言——你一定也有印象——里表达出来的,她写道,她一直记着我姥姥对她说的话:女孩子要念书,自立。
奶奶的自传中没有说谁坏话——怕得罪人我以为,老好人儿回忆大家伙就是这么个性质。
还是1949年,东北全境解放。平津战役、淮海战役已分别结束,整个华北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史家讲:改朝换代——革故鼎新。
姥姥一家回到了沈阳,奶奶借考大学离开了天津,还真考入长春的一所军医大学——教会学校刚刚改的。这既是上学也是参军是进步是革命没人敢拦挡——现在哪件事儿是没人敢拦的呢?
我以为这事对奶奶心理造成严重创伤虽然她坚不承认。过去对她那么疯狂工作没事也在医院呆着七十岁了也不肯退休经常讽刺。对她总逼你的功课,动不动把姥姥那句名言挂在嘴边自诩一生就是这句话的写照十分反感,认为她是个缺乏情感被当时阶级伦理彻底洗脑的人——特别是爷爷血栓了之后,我对她照常上班几乎感到气愤。现在看来错怪了她,她其实是个病人。
奶奶曾经跟我说过,她那个年代一般女孩子就是家里有几个钱也大都身不由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那一班女同学,日本占领末期就有家里做主嫁给汉奸的。民主联军来了动员走一批。国民党进沈阳又被那些军官娶走一批。都是中学生,被有势力的男人带到不知天南地北去了。
她有个国文老师疑似中共地下人员,私下给她们传鲁迅和苏联的小说看,差点把她动员走。
她16岁,回家跟姥姥说,被姥姥拦下了。姥姥说你跟那些大老爷们儿钻山沟能钻出什么好。
可见她也天真过。她那个时代的人最绕不过去的词儿是“进步”。现在好点了听说,让落后了——你听说了么?
爷爷死后,你和你妈去了国外。我和奶奶聊过几次天。我说我的一生很明确,是为自己。问她:你呢,你的一生是为什么。
她怔了一下,说:为别人,为那些病人。片刻,赔着小心对我说:我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我无言以对。
——2007年8月9日补白:我只能说我们这儿曾经发生过一次改变物种的革命。
奶奶军医大学念了3年,去了朝鲜。
朝鲜正在混战,中国站在北韩一边,美国率领的联合国军支持南韩,双方百万战士蚁聚于挂钩形朝鲜半岛腰部互相攻防,从二战式的闪电进攻、跨海登陆打到一战式的堑壕战,整个朝鲜化为焦土仍僵持不下。你知道美国的军事名声的,尤其是他们的空中优势,老姨奶奶说,姥姥得知奶奶去了朝鲜,天天在家哭,怕奶奶叫美国飞机炸着,每日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她女儿。
奶奶回忆这段战争经历倒很平静,说她入朝没多久,双方已经打顶牛了,在板门店签了停战协定,形势一下好了,美国飞机不再到处轰炸。
她在后方医院,最大的不安全就是散步可能碰上渗透过来的南韩特工队,她们医院有过女兵失踪,说是给绑架去了南方。
她说吃得挺好,祖国的慰问品吃不完,前方部队还殷勤地给她们送缴获的美国罐头。
部队伤员也不多,闲来净给当地朝鲜老百姓看病和上山采金达莱。她的日语在朝鲜用上了,那儿的老百姓都会讲不止几句。她说朝鲜的大米比长春的好吃。
从朝鲜回国,奶奶一个疤也没落上,全须全尾儿去了南京一个步兵学校当军医。爷爷在这间步校学习,毕业后留校当了教员。
爷爷这个兵当得也比较顺,1945年参军没下连队——连队是真正放枪的——直接进了太行根据地的“抗大”六分校学习。爷爷把这归于他的学历,在当时的八路军里,初中一年级就算知识分子了。
第二次国共内战爆发后,他在刘邓所属王树声部做侦听破译敌电的工作。这个工作是司令部工作需要认字不是一般的聪明但是安全——跟在首长身边,部队只要不被聚歼就没有直接被瞄准的危险。
刘邓在内战中是打得比较苦的一支野战军,担负战略进攻任务,向大别山展开,在蒋管区无后方作战。司令部也要天天跑路。
爷爷在大别山里转来转去时得了疟疾,胃也饿坏了,其他倒无甚大碍,战争局面好转后,以其聪明伶俐改给首长当秘书。
渡江之后,他的首长驻节武汉,他也一直在武汉军区机关。二野后来进兵西南,入朝轮战他都没去。
中间一度下到直属部队一个团里任职,是混个作战出身的意思我猜啊。军队也有同行相轻这种事情,作战的和搞情报的互不服气真到论资排辈的时候——这也是乱猜——这也是中国的文化精神:鱼帮水,水帮鱼。给首长做几年秘书,客气的首长总要给安排一下,非常正常。
他这个团很快编掉了,他去了南京“总高”,见到奶奶。
爷爷后来不太顺,“总高”解散后他来北京重作冯妇,又给首长当秘书。这个首长的山头整个没起来,他也没戏了,几十年泡在参谋、教员的位置上,经常自嘲: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离休后意气消沉,跟我抱怨:职务也压了,级别也压了。
爷爷奶奶在南京这个相遇也许不是偶然的,这里又能见到爷爷那个姑父的影子。
东北解放后,那个曾带爷爷去太行的表姐又在姥姥家出现了。论辈分她该管姥姥叫大姑。
不清楚这位奶奶也可以叫表姐的表姐在奶奶上军医大学起过什么作用。可以肯定的是面临失学的三姨奶奶,借干舅舅的名儿进了东北一所供给制干部子弟学校就读。这就算有恩了。
这位两家的表姐和爷爷感情最好。对奶奶家的情况也熟悉,见过奶奶。从中促成一段好事,有这个面子,也是顺理成章。甚或可说是亲上加亲
。
不管奶奶是不是因为恋爱关系调到南京,反正她在南京很快和爷爷确定了恋爱关系。听爷爷口气,奶奶那时就挺管他的,不许他吃肥肉,不许他喝酒。奶奶说,1955年授衔后改工资制,爷爷和一群单身狐朋狗友,天天在教员食堂大吃大喝,补解放前亏的。国防大学有一个爷爷当时的死党,四十年后见了奶奶还作大惊状。
不久,奶奶和爷爷结了婚。在自传里她写,她告诉了爷爷她以前的事。爷爷说,没关系。
结婚照片上的爷爷奶奶扛着肩章一个是少校一个是中尉,爷爷端坐,奶奶歪着头倾身从右上方入画。那时兴这姿势。
五几年的军装是苏式的,军常服还配武装带,束腰拔胸,奶奶烫着短发,眼睛明亮。
爷爷不戴军帽是个分头,细皮嫩肉,都不像缺过油水的。
咱们家,大大五官随奶奶;我、你,咱俩是爷爷这一系列的。我到十八岁的照片看出随爷爷。
之前挺不靠谱的,脏孩子不知道像谁。所以你也不用着急,到时间自然出落出来,一定是美女——玩气质那种。
大大一直胖,眉眼是奶奶的,脸蛋是两个奶奶。
大大1957年出生,是爷爷奶奶的头生子。连年丰收,供给充分,物价低,军人工资又高,生活方式全面向苏联看齐。
奶奶按苏联育儿标准对大大进行喂养,半岁就一天半斤肉,奶奶自己说,把大大的吸收细胞都撑大了。他们带着他在中山陵拍的照片,大大就像只小猪。
第二年,他们生了我。
老萨达姆我见过。小学中学时上街挥舞小旗欢迎过他,是咱们国家的好哥们儿,大鼻子,鬈毛,媳妇儿特瘦。他一个,北韩金正日他爸金日成一个,阿尔巴尼亚霍查一个,加上流浪的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一个,是当年咱们国家四大近亲,老来。小时候我一听新闻广播,罗国使馆开“祖国解放日”招待会,就知道我生日到了。
我是南京八一医院出生的,所以护照上出生地要写江苏。那医院我去过,又忘了。实在和别的部队医院譬如你外婆家没什么分别。
南京“总高”原来那个院子在孝陵卫,现在是一所地方理工大学,和你出生的老政治学院83号院别提多像了。
能阅几千兵的大操场;庙似的大礼堂;老大爷似的垂柳;一座座岗楼似的宿舍楼教学楼和一扇扇敞开无人的楼门。
惟一不同是操场四周环绕一圈明沟,南方雨水大,走水的,沟里的草又绿又肥。我去的那天,刚下过雨,沟里存着绿茶般澄澈的水。
中国人其实挺愿意省事的,一个时代一张图纸。我站在那个操场边,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旧楼直晃范儿,好像自己随时会从一个楼门里走出来。
世界上很多院子长得一模一样。有一年去慕尼黑边上的达豪集中营,一进去惊了,完全是我在山东即墨北海舰队新兵团呆了三个月的据说原来是日本军马厩的那个院子的翻版。
也是一排排钻天杨一排排平房一排排上下铺一排排水龙头一排排抽水马桶——我们是一排茅坑。
关于爷爷奶奶
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
和那个时候所有军人的孩子一样,我是在群宿环境中长大的。一岁半送进保育院,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两个礼拜回一次家,有时四个礼拜。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
每次需要别人指给我,那个正在和别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这个刚走过去的女人是你妈妈。这个事我已经多次在其他场合公开谈论过了,为了转换我的不良情绪——怨恨他人,我会坚持把这事聊到恶心——更反感自己——为止。
知道你小时候我为什么爱抱你爱亲你老是亲得你一脸口水?我怕你得皮肤饥渴症,得这病长大了的表现是冷漠和害羞,怕和别人亲密接触,一挨着皮肤就不自然,尴尬,寒毛倒竖,心里喜欢的人亲一口,拉一下手,也脸红,下意识抗拒,转不好可能变成洁癖。
十岁出保育院,也是和大大两个人过日子,脖子上挂着钥匙吃食堂,那时已经“文化革命”,爷爷经常晚下班,回来也是神不守舍,搬老段府之前就去了河南驻马店五七干校,一年回来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个月寄回来的一百二十块钱的汇款单。
奶奶去了一年门头沟医疗队,去了一年甘肃“六?二六”医疗队,平时在家也是晚上八点以后才到家,早上七点就走了,一星期值两次夜班。
上到初中,爷爷才回来,大家住在一个家里,天天见面,老实说,我已经很不习惯家里有这么个人了,一下不自由了。他看我也别扭,在他看来我已经学坏了,我确实学坏了,跟着院里一帮孩子旷课、打架、抽烟、拍婆子——就是和女孩子说话并意图见识她身体。他要重新行使他的权威,通常伴随着暴力,非常有意思的是后来我们谈起这一段的事情,他矢口否认打过我,他记得的都是如何苦口婆心地感化我和娇惯我——有人向自己的孩子一天到晚检讨么?中国道德最核心的灌输就是要学会感恩——感恩戴德——不信你瞧一瞧看一看各媒体上表演的道学家们振臂疾呼的数量——数他们猛!——但是,是有了,非呢?
有恩也是事实,爷爷——他说,小时候带我睡觉,每天夜里我都要“大水冲倒龙王庙”,说带我去食堂吃饭,我老要吃小豆饭,食堂卖完了我还要,赖着不走,最后他不得不给我一巴掌,把我拖走。有一阶段他很爱说我小时候的事就像我爱说你小时候的事——这是惊奇、惊喜——惊喜孩子长大焕然一新。是人性——正常的。说明爷爷有人性——相对、所剩多的意思。相对地说,爷爷还是喜欢小孩的,对你就很明显,对我——我失忆了——只是在那个年代他也没机会表达,只能偶尔流露。据他说,他那时下班吃完晚饭经常到保育院窗外看我和大大,有一次看到阿姨不给我饭吃还冲进去大闹了一场。昨天晚上在一个酒吧聊天,一个朋友说老人对第三代好是想通过第三代控制第二代,我们都认为这个说法有点刻薄,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是那个时代使那代人丧失了物种本能——我不想管这叫人性。人性是后天的,因为人是后变的,性情逐渐养成——潜入下意识,形成反射,譬如说恐惧。
——趋利避害你认为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小孩可是都不懂危险刚生下来——这个我有经验,必须被环境教训过才知道躲谁。
失掉过本能或者就叫人性吧免得有人矫情,本能恢复——我就叫本能!——当然格外珍惜,看上去感情强烈——像演的。
我对爷爷的第一印象是怕。现在也想不起来因为什么,可以说不是一个具体的怕,是总感觉上的望而生畏,在我还不能完全记住他的脸时就先有了这个印象。
说来可悲,我十岁刚从保育院回到家最紧张每天忧心的是不能一下认出自己的父亲。早晨他一离开家,他的面容就模糊了,只记得是一个个子不高的阴郁暴躁的黑胖子,跟家里照片上那个头发梳得接近一丝不苟尽管是黑白摄影也显得白净的小伙子毫无共同之处,每天下班他回来,在都穿着军装的人群中这第一面,总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张脸,每次都吓我一跳,陌生大过熟悉。
他和院里另一个大人任海的爸爸有几分相像,大人下班我和大大任海经常站在一起猜远远走来的是谁的爸爸,有时同时转身魂飞魄散地跑,跑回家呆了半天发现爷爷没上来,才觉得可能是认错了人。我们必须及时发现父亲,因为多数家庭都给孩子规定玩的时间,而我们一玩起来总是不顾时间,所以一看见父亲回来就要往家跑,抢在父亲到家前进家门就可以假装遵守时间。
小孩们一起玩时也互相帮着望,看见谁的父亲正往家走就提醒这孩子赶紧撤,最怕正玩得高兴,身后传来爷爷的吼声:王宇王朔!那喊声真能叫人全身血液凝固。爷爷是搞情报出身的,神出鬼没,我们在哪儿玩都能找到,冷丁现身大吼一声。上初中时有一次旷课和几个姑娘去王府井东风市场 “湘蜀餐厅”吃饭,忽然听到厅堂内有人怒喊一声“王朔”,几乎昏过去,缓过来发现是一端盘子的喊另一个端盘子的 “王师傅”,北京话吃字,王师傅仨字吼起来就变成 “王缩”。后来我就听不得别人喊 “王师傅”,听了就心头一凉,到现在,谁也不怕了,别人喊别人王师傅,我这厢还是头皮发紧。
小时候,院里有两个小孩我和他们长得很像,一个叫北海,一个叫江红。江红家在老段府和我家住隔壁,江红妈妈每次我进走廊都要凝视着我直到她跟前。我就知道她拿不准走过来的是谁。北海妈妈有一次我在食堂排队打饭,上来就抢我的饭盆,我连忙叫阿姨阿姨我不是北海,她才发现认错了孩子,笑着往后面去找北海。
爷爷也吼过人家孩子。也不是所有人家都限制小孩出来玩,我那时最羡慕的几家,都是母亲对小孩和小孩的朋友很友好,叫自己孩子回家也不恶声恶气的,欢迎小孩到自己家玩,有时还会请来玩的小孩们吃点东西,我们家是著名的不欢迎小孩来玩的,只有几个同单元的小孩是允许来的,爷爷奶奶一回来也要赶紧溜,奶奶是给人脸色看,嫌我们把家搞乱了,爷爷有时会训别人家孩子,他们还不算最过分的,院里有几家大人,看见小孩淘气还打别人家孩子。
爷爷奶奶的理由是:院里很多坏孩子,怕我和大大受他们影响。他们不了解情况,我一直想解释一直也张不开口,我想告诉他们:不是别人家孩子坏,是我坏。我们本来就坏到一块去了。要说影响,也是互相影响。
爷爷对他认为是坏孩子的院里孩子一点好脸色没有。我有一个好朋友,叫杨力文,是爷爷认为的典型的坏孩子,每次见到这孩子人家叫他叔叔,他理也不理人家,还叫人家以后不要来找我们家王宇王朔。那样的粗暴,针对一个小孩的笑脸,是我小时候觉得最没面子的几件事之一。我十五岁第一次从公安局出来,朋友们为了祝贺我出狱,在我们家窗户下放了一挂鞭炮,爷爷正在跟我谈话,一溜烟跑出去,想逮一个,没逮着,在院里破口大骂混蛋,很多人闻声出来站在门口看他。我觉得他真是失态,心里就算郁闷也用不着这样,从那以后我就对他不怎么尊敬了。
我小时候最恨大人的就是不理解小孩的友谊,把小孩贴上标签互相隔离,自己家孩子是纯洁的羔羊,别人家孩子都是教唆犯,我最好的几个朋友,都被爷爷堵着门骂过,害人家挨家长的打,简直叫我没法向朋友交代,好在小孩间互相有个谅解,都知道大人在这个问题上无法理喻,否则直接陷我于不仗义。直到我进了公安局,成了院里公认的坏孩子,被别人家长当作坏孩子隔离,爷爷自认为颜面丢尽,也不再好意思去找人家。
你小时候有一次,奶奶开家长会回来,拿着小本子一条一条谈你的问题,说到老师提醒你注意和袁航的关系,立刻激起我强烈反感,我跟奶奶说:挑拨孩子的关系真卑鄙。
爷爷的脾气是在 “文化大革命”中变坏的,我记得很清楚。
爷爷去世后我曾给自己定了个要求,不要再和奶奶吵架,也是想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摆脱自我中心主义。很遗憾,又没做到,前几天又和奶奶大吵了一架,也是去扫墓,清明节。我穿了一件砂洗磨边军装样式的上衣,刚买的,伊拉克不是打仗吗,时髦。奶奶一见我就说,你怎么穿这么一件衣服,我不喜欢。我没理她,但已经不高兴了。她又说,你那边蹭上油了。我那衣摆上有一大块黑,油渍状,是装饰。我还忍着。接着她又说,你怎么连件新衣服都没有。我跟她急了,说你管得着我穿什么衣服吗,你管好你自己好不好。她又来那套,你是我儿子我说你几句怎么了,关心你。我大怒,说你少关心我,你怎么还这样,就不会尊重别人,一定要用贬低别人的口气说话,你难道不知道你使别人、一直使家里人都不舒服吗。在这里,我把话头扯开了,扯到爷爷身上,你身上,说她一直用好心欺负你们。我在美国的时候,爷爷给我写过一封信,上面有一句特别让人揪心的话,说“你妈妈对咪咪比对我好多了”。他写这话是要我放心,我写信是不放心你,觉得我逃避责任,要他们对你宽一点,别老逼你写作业,主要是针对奶奶,要她不要给你的童年制造不愉快留下阴影像我一样。我大概是写了一些对她的看法,指她是恶化家里气氛的罪魁,写的时候挺动感情,还流了泪。奶奶回信大骂我忘恩负义,不忠不孝,她一番辛苦养了个白眼狼。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已经不可理喻。
我一直克制着自己,没对奶奶说过爷爷这话,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太伤她,虽然我猜她可能根本无所谓。那天忘了我说了句什么,也许带出她对爷爷不好的意思,她说,爷爷得病怎么能赖我呢。我主要是拿你说事儿,为什么咪咪不愿意回来,你把一家人都逼走了。她说孩子有错不能管么。我说孩子能有什么错,能错到哪儿去,是大是大非品质问题还是犯罪。她说我不就是她看电视晚管她吗。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管的——你准是冲进去抽风。我说一家人谁对谁真抱有坏心想害人?嘴上不好就是不好,就是全部,不要再跟我提好心这两个字!
我也疯了,一边开车一边嚷,嗓子都劈了。奶奶说,你现在脾气真大。我说,你知道你会给人一生造成什么影响吗,看看我,最像你。我说,你对我好过吗,我最需要人对我好的时候你在哪儿。奶奶冷静地说,你在幼儿园。我说孩子最需要什么,需要理解和尊重,把他当个人,父母跟老师一样,那要父母干什么,还能信任她吗。我没有提爱,那是奶奶理解范围之外的事,她只认对错按她的标准,要一个孩子永远正确就是她的爱。我向她咆哮:家里人都死光了,你居然还不反省,你就当孤家寡人吧。我说你以后你自己跟院里要车去扫墓,我自己去我的。她说你怎么这样。我说咱们不亲密你不知道吗,咱们之间应该客气,你不要再对我品头论足,头发长短,穿什么衣服,一天吃什么,你不要上午给我打电话,你起得早不代表别人也那么早起,我什么时候半夜给你打过电话,你要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替别人想想。我说咱们是不同年龄的人,身体条件、趣味都不一样,根本没活在同一时代,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没说、不想太刺激她的心底话是:你过去不当回事,独往独来,不可能今天想要儿子了,就来一个儿子。过去我和她吵架时探讨过这问题,血缘关系不代表一切,你从来不付出,照样什么也得不到,没有谁天生对谁好的。
奶奶不说话了,她现在最怕我不管她。前一阵和她聊天,说我有可能出家修几年密宗,她第一反应是,那我怎么办。她这种凡事先想到自己的本事我真服了。前面说的希望我再成个家只盼我过得好的话立刻不对味儿了。我歹毒地说,你靠自己呗,还抱什么幻想,还不明白人最后总是要孤独。把她说哭了,才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也不见得来真的,再说出家也不是判刑,还能回来,没准我就在家修行了,而且你不还有一孙女呢。
每回气完奶奶,我比她后悔,觉得自己很操蛋,怎么办,毕竟是自己的妈,她就不能招我,一招我我就特别歹毒。清明那天一早她打电话,我都出门了又回家耗了一小时,就因为觉得她催我。后来知道她是颈椎阻碍脑部供血不足忽然晕眩去医院打点滴想通知我,我这边一嚷她一句话没说慌忙挂了电话。好几次我跟她通话,旁边有人都会问我,你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凶。她是特别能激起我恶的一面的那种人,我对别人,周围的朋友包括半熟脸从来不这样,再瞧不上忍无可忍,也至多是一副眼睛朝天的操性。可能是因为是妈,不怕得罪。可能是吵了半辈子,形成了一模式,好话也不会好说,好听。和爷爷也是这样。其实我不恨他们,我再恨他们的时候只要多一想,离开人,就不恨了。清明第二天我有点内疚,回家陪奶奶吃顿饭,我们俩一起做的,都挺好,我嘴里还是一句好话没有,张嘴就是训她,后来我索性不开口。
也就是这两年,才说奶奶小时候对我不好,还是她起的头儿叫我往这边想,有一次她跟你妈说,要我们多抽一点时间陪你。说我小时候她不常在,所以“你瞧他现在对我们的这个样子”。之前觉得她不近人情,有时庸俗,冲突是价值观的冲突,是反抗专制,觉得她一向在家里称王称霸,不能让她在家里独大,必须再出一个霸王才能生态平衡,让你们这些老实的家庭成员活。之后也不真那么想,只是吵急了眼拿这个堵奶奶的嘴,属于不择手段。平心而论,至少在我小时候,并不觉得父母不跟孩子在一起就是对孩子不好,不拿这个当借口,假装心里有创伤,没那个概念。少年时代,完全不希望父母在身边,走得越远越好,才自由,在一起只会烦我。
以上是2003年春节到四月“非典”暴发前陆续写下的。
“非典”期间社会沸腾,我的心也散了,望文生义地用北京话翻译了一把《金刚经》和《六祖坛经》,接着你回来了,跟你一起玩了一个月,又睡了一个月觉,现在想重新捡起来写,觉得为格式所束缚。
我从一开始写作就总是为结构和叙事调子的问题困扰,总想获得一种最自由的表达,写着写着就不自由,容纳不下此刻要说的话。我的意思是说,一件事正写着一半就想说别的,可又不能放下眼下进行到一半的这件事,坚持把这件事写完,就可能越绕越远,中间又生出别的事,永远找不到接口,直到把要说的话忘掉。有的时候只好为一句话推倒重头写。譬如在这篇东西里,我感到我被自己列出的章节束缚了,这一章是讲我对爷爷奶奶的看法,而我时时想离题说点别的,压抑自己真是件很难受的事,关键是注意力也会因此涣散。写作是为什么,我要问自己,还不是要把心里话痛痛快快地讲出来,至少这篇东西只是有关咱们俩的,我说的你总是能听懂,我又何必在乎什么完整性和所谓流畅。
我已经推倒重写十几回了,最早的第一章是我对你的一万字大抒情,一个月后再看觉得肉麻便删了,现在又觉得好,也懒得再恢复。现在的第一章是我在定中写的,觉得语气轻浮。这样删下去,永远写不完。昨天还是前天一觉醒来,想起一个形式,干脆用日记体,注明每天的的日期,想起什么写什么,写到哪儿算哪儿,第二天情绪还在就接着写,情绪不在就写正在情绪上的,如此甚是方便,心中大喜。慎了一天,今天决定就这样写了,前面写的也不删了,就当做废墟保存在那里,没准写着写着又接上了。这样很自由,如果以后再改形式就再改,他妈的也没人规定一个人要给自己女儿写点东西还要一口气说个没完中间不许换腔儿的。
一换形式就滔滔不绝,顺一阵子。能随便写真好。今天我很舒服,就写到这儿。我一顺就懒,就想无所事事地混一会儿。晚上我要去翠微路那边的一个叫“基辅”的餐厅吃饭,听这名字是俄国饭,菜里有很多奶油和番茄酱的那种。我小时候以为所有西餐都是那样的,当时北京的几家西餐馆只卖这种俄式饭菜。头一百次吃,至少五十次我吃完都出来吐。
我有很多嗜好都是活活练出来的,譬如喝酒,譬如抽烟,不喜欢,也没需求,只是为了跟上大家。抽烟抽醉的感觉比喝酒难受一万倍,天旋地转乘天旋地转,永远除不尽的也吐不出来的恶心。可见我身上的很多习气本来不属于我,就本质说,我是个纯洁的人,如果有条件,我应该再安静、再瘦、再挑食一点。我跟你说过我的真正理想吧,当一家豪华餐厅的领班,看着大家吃,自己彬彬有礼地站在一边。
2003年9月14日星期日
基辅餐厅在翠微路的一个地下室里,晓龙叫我先找水利医院,说这餐厅就在水利医院对面。开车拐进那条路,才想起水利医院就是大大去世并且停尸的那家医院。大大胃疼去水利医院看急诊,坐在大夫对面的椅子上滑到地上,再也没醒过来。这是两年前夏天的事,那天是周末,你正在奶奶家等我们回来吃晚饭。
基辅餐厅很大,至少两三百平方米,铺着光滑的木地板,中间留出一块很宽敞的地方给客人跳舞,但是一抬头天花板是漆成橘红色的混凝土框架。这餐厅吸引客人的不是饭菜,是一支由乌克兰国家歌剧院演员组成的演唱组合,他们在这低矮扁平的地下室里唱前苏联的革命歌曲和意大利咏叹调。来这儿的客人都是中年人,有俄罗斯情结的。我们旁边紧挨的两桌男女都会讲俄语,跟着演员的每一首歌合唱,演员休息的时候他们就自己唱,很陶醉而且忘形。点点姐说,好容易翻篇儿过去的情结又被迫找回来了。
那几个乌克兰歌手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两个完全是老头,其中一个仪表堂堂满头银白发像叶利钦时代的叫什么梅尔金的总理,另一个脸颊和下巴也都耷拉了下来。他们穿着前苏联的军服,有一个上校、一个中校、一个穿裙子的女中校、还有一个元帅,排成一排唱 《国际歌》。
那个穿元帅服的老头最不正经,一边唱一边朝女士挤眼,还嘬着嘴唇吹口哨。点点姐说,俄国人两杯酒下肚就这个德性。我们知道乌克兰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我们只是习惯地把他们统称为俄国人。
军官们在我们桌旁唱了几乎所有我们叫得上名儿的苏联歌曲 《山楂树》、《喀秋莎》、《列宁山》、《小路》、《三套车》什么的。我点了首《华沙工人革命歌》,这是我觉得最无产阶级最有暴动气息的歌,一听就仿佛看到彼得堡积雪的街道,扛着长刺刀步枪的武装工人排着队迈着沉重的脚步去推翻政府。这歌里有反抗压迫昂然赴死的气魄,我这种已经成为新资产阶级的人听来仍有所触动。我对点点姐说,看来革命先烈的血是白流了,每一滴都白流了。
我克制着自己的感动,因为我觉得这波动不合时宜,也很无聊。点点姐问起一个我认识的以作品具有正义感出名的作家“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至少他自己认为自己“是真的”。我说了我的观点,当一个人民的同情者——我们用的是“道德家”这个词,是不能光说说的,自己必须过最贫困的生活,把一切献出来包括生命。晓龙说,他认为切?格瓦拉够格。我说我还是觉得甘地、马丁?路德?金更像。我们聊了几句毛,我们都很熟悉他的悲剧,他用暴力铲除不平等和社会不公,有一刹那他做到了,接着他越过高点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有的时候我想,这是不是个人品质问题,他有没有机会避免这个结果?比较倾向这无关个人品质,在这种时刻和氛围他没机会。
接着我发现自己开始暗暗不快,有一点阴郁悄悄爬上心头像一只黑甲虫。我开始找这阴郁的源头,也是一个回忆,两年前在另一间叫“大笨象”的俄国餐厅,我和这同一圈朋友在那儿喝酒,也有一支俄国乐队在那儿演出,不过是支电子乐队。我们喝的是“安特”,安徽伏特加,玉米酿的,口味清冽,我个人认为比这次喝的“斯米尔涅夫”还可口。我们一桌人有六个喝醉了。小明姐一直在哭,她丧失了现实感,以为是在小时候,那时她妈妈遭到关押,她吃不饱饭。她哭着央求坐在她旁边的每个人,要他们答应让她吃饱,并且不断地说,我饿我饿呀。那天晚上有一个人,是我的一个朋友,(此处删去一行字)我不知如何反应,因为能反应的都反应过了,这是一个我无能为力的现实,我喝了很多酒但又无比清醒地看着这个现实,就像……就像……我也不知道像什么——就像等着锅里水开煮自己。我想你大概不要听这个故事,这是一个肮脏的故事——我是指我,我在这个故事里表现得十分不光彩就不在这儿跟你讲了。总而言之,这天的气氛和那天的气氛表面极为相似,我有点高兴不起来了,我想,坏了,以后我再去俄国餐厅都会有心理负担了。
2003年9月15日星期一
今天起得有点晚,醒了已经是中午了,又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节目,彻底起来已是下午3时。昨天睡下的时候也是3时,晚饭在“昆仑”的新罗餐厅吃的韩国饭,喝了几瓶“真露”和我们自己带的一瓶“酒鬼”,饭后又去“苏丝黄”喝了一瓶“芝华士”。一起吃饭的有位金先生,是搞遥感治疗的,就是拿你一张照片,放进电脑里分析,诊断出你的健康状况,有病就在电脑里给你治了。金先生正在申请美国专利,并且已经在日、韩治了一些大企业的社长,获得了两笔风险投资。在座的还有一位生物化学家,很客气地表示了难以置信。金先生的理论一言难尽,有佛教“空”的概念,有老子的“天人合一”,有气功师们爱讲的全息理论,有量子力学的一些实验现象,有各种退休的老年政治人物表示支持的只言片语和遍布世界的成功病例和伽利略这样曾遭迫害和误解的科学先驱者的著名事迹,主要运用循环论证的方法进行说明,最后自己醉倒。
我最近喝酒有点奇怪,当场不醉,回家也不醉,第二天一觉醒来酒劲才猛地涌上来,甚至去吐前天存的伏特加。这个胃停止吸收了吗?
北京冷了,一年又拿了下来。我认识的一个人去年曾对他的女朋友说过,我就想尽快把这一生过完。当时我们都大了,认为他这句话说得很牛掰。他还说过很多掷地有声的话,譬如“崩溃就是想起了以前的历次崩溃”。
2003年9月17日星期三
一闭上眼就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是视觉存在,一个是文字思维,就像电影画面上打出的一行行字幕,字幕消失了,自我也消失了。
2003年9月19日星期五
心里很不静,还是不能拒绝金钱的诱惑,收了人家钱不做事,心里不安。我跟你说过我给两家影视公司做顾问,都是很好的朋友,摆明了是借一个名义送钱给你做学费。渐渐地就不踏实了,老想着该做些什么对得起这些钱,白拿人家的钱真不舒服,可要做事就是很麻烦的组织剧本的工作,就要去想平庸——只会使人的智力降低的故事——又为我痛恨。每天都在困扰中,要不要放下小说拍片子挣几年钱去,又信不过自己,之所以我始终没挣到大钱就在于我只能为钱工作半年,半年之内就烦了,必须脱离现实去写头脑里飞来飞去的想法,觉得这个无比重要,上升到为什么活着的高度。如果中国不是电影严于小说的国家,也许我用不着这样矛盾。年龄越大,容忍度越小,过去还能和他们玩玩,现在连朋友低级一点也看不惯。有一个拍商业片很顺手多少有些急功近利的朋友,前天低三下四地请我写剧本,被我当着另外两个朋友用近乎无礼的口气拒绝了,还顺带贬低了人家一顿教训了人家一顿。其实完全不必,不写就不写呗,何必这样激烈,有点见着人压不住火。不能尊重那些低姿态处世的人,是我的一个毛病,根子上还是欺软怕硬,那些有权势的我怎么也没跟人当面急过。这很不好,要么就跟所有人急,要么就该跟所有人客气,有什么分歧谈什么分歧,别假装暴脾气。
本来是一个我有心理优势的事儿,现在弄得我不好意思,觉得做人出了问题。
我越来越觉得我和这个社会有隔阂,有点愤世嫉俗,有这心态应该离人远一点,不要妨碍那些活得正好的人。从别人的生活中
退出来既平静又焦虑,平静在自己的本来面目中,焦虑在于按捺不住表态的冲动。最让我难以正视的是,我时时发现在自己内心深藏着一个打不消的念头:退出是为了更大型更招摇地进入。我很怀疑自己不再次卷入世间的争名夺利。我跟你说过我的计划,那也不全是玩笑,这之前我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并被那个世界吸引后,想的真是活着再也不发表作品。那个世界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用这个世界的文字进行描写就像用方块字堆砌浮雕,把一座建筑还原为图纸,描来描去框立起一道透明的墙,千万色彩从笔画中倾泻在地,遗失在词句之外。
十七号夜里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猜想那个世界应该是用音乐语言描绘的。我们认为电子音乐具有指令性,是大脑可以翻译的一种语言,当我们听电子音乐时深感到受其召唤和支配,举手摇头,翩翩起舞。那是一种灵魂语言,我们的灵魂都被它嗅出,在那个世界遨游;那个世界根据音乐变化而变化,而成形,而广大,而绚丽,怎么能不说这是一种精心描绘呢。
我们建议一个朋友做这个工作,翻译电子语言。他在电子音乐方面表现得像一个天才,从来没受过音乐教育,有一天晚上初次上来闭着眼睛把碟打得像一个大师,其嗅人灵魂的能力超过世界上所有“难拨万”的打碟师。我们中有两个音乐学院出来的,一个弹过十七年钢琴,剪过六年片子,和一个澳大利亚缔结好过两年自己也打过两年碟的姑娘;一个是资深电影录音师,都当场拧巴了。当天晚上我们还商议成立一个公司,签掉这个朋友做艺人,他的名字音译成英文叫 “我们赢了”,天生就是一个大牌缔结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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