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说起苏轼(1037-1101),都会自然地会心一笑。苏轼才华横溢,幽默旷达,走遍大半个中国,36岁时就自称“身行万里半天下”。东西南北中,北宋首都在开封。我们跟着苏轼来看看宋朝是怎么样的。要展开的问题就是,第一,苏轼是怎样的一个人?第二,宋朝是一个什么样的朝代?第三,苏轼和那个时代,是什么样的关系?最后,我们从苏轼和时代的关系当中,能得到哪些启示?我希望借助一种文学、历史和地理三结合的方法,来给大家展现一个丰富多彩的东坡人生。
“散为百东坡”:苏轼的自我认识和人生思考
苏轼是谁?55岁时,厌倦了政治斗争的他主动请求离京外任,到颍州(今安徽阜阳)任知州。有一天,泛舟河上,他曾自问我是谁:“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随后河水泛起涟漪:“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涟漪过了之后,一个东坡的头像,就到处散发开去,变成许许多多、成百上千个东坡,顷刻间水波散尽,又恢复成一个。日本现代有个著名画家叫富冈铁斋,特别喜爱苏轼,根据“散为百东坡”这句话,真的就画了一百幅苏东坡的画像,总名为《百东坡图》。苏轼在诸多领域皆成就非凡,各色人等皆有心目中的东坡形象,倒确实是一个东坡化身百位东坡。
认识自我、认识人生具有根本性意义,苏轼一生都在这样的思考中行走,不管得意还是失意,无论顺境还是逆境。
仁宗嘉祐二年(1057),苏轼与弟弟苏辙同科高中进士,三年后又在制科考试中共获佳绩。随后,苏轼出任凤翔府(今属陕西)签判,可谓春风得意、前程似锦。然而,26岁的苏轼已经把人生看得很透彻。请看此时的诗《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很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所留下的痕迹也很短暂。人生是偶然的、短暂的和虚幻的。苏轼看得透彻,但并不消沉。结尾两句,他提醒弟弟,你还记得咱们当日一起进京赶考的崎岖历程吗?道路漫长,人困驴瘸又嘶叫。尽管人生偶然、短暂、虚幻,但只要我们的记忆还在,只要保存这份记忆的人还在,人生就有意义,就值得我们好好珍惜,坚定乐观地活下去。
由此看来,是什么使我们成为人类? 是记忆。记忆界定了人性,建构起我们是谁。
“乌台诗案”结案后,苏轼被贬到湖北黄州任闲职。深受打击的苏轼悲观彷徨过,但依然珍惜当下,尽力过好每一天。他有一首诗的题目是“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诗句云“走马还寻去岁村”,共同说明出郊外寻春是为了寻找失去的时间。“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所有的事情就像是春天里做的梦一样,很轻、很淡,转瞬就没有了。而只有人,像候鸟鸿雁一样, 年复一年,去了又来,如此周而复始,时间就变成了循环的圆。
我们知道,时间本来是线性的、始终往前的,一去不复返。而这个时候他认识到,人生有一种往事重温的可能。记忆可以帮助人生循环,这是一种圆形的时间观念。当时有朋友在京城活动,希望能让苏轼重返朝廷。能成功固然好,但苏轼觉得不能为此而错过眼前的生活:“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人当然需要有理想有目标,但是否要为了将来的一个遥远的目标,就忽略了当下?回答是不能。人生不管在哪里,处在什么样的状态下,都应该过好每一天,珍藏记忆,珍惜当下,珍视生命。
苏轼36岁时,赴杭州任通判,途经江苏盱眙县的龟山镇,作诗《龟山》:
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
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
地隔中原劳北望,潮连沧海欲东游。
元嘉旧事无人记,故垒摧颓今在不?
我这一生到处飘来荡去,到底要追求什么?当我再次经过此地,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五年来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龟山这座庙里的那位和尚已经开始长出白发。我整天东奔西跑,他始终安静修行。无论动抑或静,都在各自的追求中消逝了年华。无所谓谁的人生更有意义,只不过各有各的初心,各有各的坚持,如此而已。历史遗迹几经倒塌崩坏,宏大叙事无人记得,唯有各人在各自的坚持中带着切己的记忆和体验,抵达各自的人生境界。
元祐更化时期,苏轼在短期内连续破格升级。随后的绍圣绍述时期,他在河北定州任上再次被贬,五改谪命,到达广东惠州贬所。在惠州,他觉得此地也不错。《纵笔》诗云: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传达出晚年苏轼随遇而安、与当地三教九流打成一片的生活状态。据说他的政敌读到后非常不满,要置他于死地,又把他贬到海南儋州去。“白头萧散满霜风”,苏轼似乎对自己的这个形象很满意,到了海南还是同样的自画像:“白须萧散满霜风。”
海南在当时是中原人士闻之色变的蛮荒之地,历尽宦海浮沉的苏轼则从容面对。他觉得让他去海南,是“天其以我为箕子”。我到海南就像是箕子去朝鲜半岛一样,是去开化一个蛮荒之地,而且是天让我去的,并不是皇帝或者谁让我去,这是上天的旨意。这是苏轼对“我是谁”的更深层次的认识。
宋徽宗登基,苏轼遇赦北归。渡过琼州海峡,船行到广西合浦附近的海上,赶上涨水,船不能走了,就在海中央,周围海天一色水茫茫。一般人会非常害怕。苏轼不怕。他觉得,自己撰写的解释儒家经典《易经》、《尚书》、《论语》的著作都随身携带着,手稿还在身边,世间尚未有传本,大家都未读到,“天未丧斯文,吾辈必济”,天不会让中华文化灭绝,我肯定会顺利渡海。随后果然成功登陆。从海南北归的苏轼已经把自身看作是中华文化托命之人,堪称最高境界的文化自许。
他一路北归,到了江苏镇江金山寺,应寺僧之请,在别人所画的苏轼画像上题了一首短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我现在身心皆是自由自在,已经完全不受任何外在东西的束缚,我这一生在哪里建立了功业?三个地方:黄州、惠州、儋州。读者看了觉得奇怪,从政治仕途、世俗人生来说,这是最惨的三个地方,一次比一次惨。但是,对苏轼而言,从个人思想境界的历练和文化创造来说,这是他人生当中收获最为丰富的三个地方。这是他文学事业、文化创作和人生思想的自豪总结。“百东坡”浓缩为“三东坡”。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苏轼在江苏常州病逝,享年66岁。临终前他给前来探视的高僧写了一首偈语,最后四句说道: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
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苏轼的临终体会是,人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我们有这个身体,想没病是不可能的,没有身体,才不会有病,只要你有身体,就会得病。活着,生老病死,都是必然的,也是自然的,不用悲,也不用喜。那些高僧临终时让大家来念经,希望帮助他继续活下去,是违抗天命和自然规律的,徒劳无功,毫不可取。苏轼走了,“百东坡”、“三东坡”最终归结为“千秋一东坡”。他有了一个很好的自我完成。
“祖宗之法”:宋朝的政治制度与苏轼的人生际遇
“祖宗之法”是对北宋逐步发展成熟的政治制度的概括,其立意是为防止弊端、矫正疏失,具体体现为科举取士制度的扩大及完善;各级各部门权力的分割与制衡;鼓励并保障士大夫的自由争论,“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等等。苏轼与时代的关系自然深受“祖宗之法”的影响。
前面说到,嘉祐六年(1061),已经进士及第的苏轼苏辙兄弟又应制科考试,双双中选,本该各得官职。结果苏轼离京赴凤翔府任签判,苏辙却等不来任命。原因在于,按照宋朝的制度,官员的任命并非由皇帝、宰相决定了就能生效,还需由翰林学士或中书舍人起草一份任命书,叫“制”,才能生效;如果负责起草的人不认可该任命,有权拒绝起草,则该任命作废。苏辙本来被委任为商州推官,当时负责起草者是知制诰王安石,王安石拒绝起草任命书,把委任状还给了朝廷。这事就此搁置。拖到第二年秋天,才由另一位知制诰沈遘写好了任命书,朝廷正式下达任命。此时父亲苏洵在京城修撰礼书,苏辙索性以养亲为由,辞去官职。苏轼也感受到一股无来由的敌意。眉山苏家与临川王家从此交恶。宋朝的权力分割和制衡制度于此可见一斑。
宋朝官员的外任制度也促成了苏轼的四海为家。根据宋制,在朝任职的官员如果跟执政者的意见不同,可以自愿申请或被指派到地方上任职,简称“外任”,这样既不影响国家大局,也不会对持不同政见的官员形成太大打击,随着形势变化,几年后还有机会起复重用。熙宁二年(1069),宋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全面推行“新法”。政治力量由此分化成两大派别,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形成“新党”,反对者则形成“旧党”,新旧党争自此倾轧不断。苏轼本来是要求变法的,但对新法的多数措施均表示反对,遂被视为旧党人物。他因此被王安石压制,也受到新党人士的挟私报复,无奈请求外任。神宗皇帝惜才,命他出任知州,遭到中书省压制,改派颍州通判(通判是知州的副手),神宗再批示“通判杭州”。苏轼由此第一次到杭州任职。
元丰八年(1085),神宗去世,继位的哲宗年幼,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起用司马光执政,废弃新法,驱逐新党,重用旧党,史称“元祐更化”。刚刚履新登州知州才五日的苏轼被急召进京,20天内连升数级。在“乌台诗案”中被新党几乎置于死地的苏轼却并不赞成司马光的做法,他主张保留某些已被证明行之有效的新法措施,以利国利民。司马光去世后,旧党失去了权威的领袖,朝廷大臣迅速分裂为蜀党、洛党和朔党。蜀党的权威是苏轼,洛党的领袖是著名理学家程颐,其兄长程颢与苏轼是同年进士。两党互相攻击,苏轼深感不宜在朝,便接连上奏章请求外任,于元祐四年(1089)获准出知杭州。这是他第二次到杭州任职。
苏轼无疑超越了他的时代,但他首先受制于所处时代的政治制度。
“江山何幸”:苏轼对地方的书写及形塑
中国古代有个文学批评术语叫“江山之助”,意谓某个地方的地理山川帮助作家写出好作品。现代文化地理学则认为,文字书写有助于地方特点的塑造,许多时候是文学作品帮助创造了地方。苏轼的作品就形塑了宋代的许多地方,直到今天仍是我们“穿越”宋朝的绝佳指南。
苏轼是一个美食家,行踪又广,各地的美食,我们都能从他的笔下体味到。
首先看他的老家四川。苏轼爱回忆老家的美食:白水鱼、紫笋,美味又便宜;即使在冬天,也有很多蔬菜,“霜叶露芽寒更茁”。
苏轼在陕西凤翔吃什么?吃春笋和荠菜:“新春阶下笋芽生,厨里霜虀倒旧罂。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
苏轼在杭州吃什么?“只将菱角与鸡头。”鸡头,即鸡头米,就是芡实。“乌菱白芡不论钱,乱系青菰裹绿盘。”菱角老了以后是黑色的,叫乌菱。白芡,芡实有两种,一种是白的,一种是红的。菰,是茭白。菱角、芡实、茭白,今天江南一带的美食还有这些,苏轼品尝的,我们今天还在吃。
苏轼的确爱吃。他被贬谪到湖北黄州,看到长江,首先联想到的还是美食:“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看到长江绕城郭而过,就想到江里的鱼一定很美味;看到山上满山翠竹,就感觉到竹笋的鲜香。真是爱美食,爱生活。
到了广东,自然少不了甜美的荔枝,甚至为了荔枝都甘愿长住瘴疠之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远及天涯海角,善于发现美食的苏轼也犯难了。当地蛮荒落后,苏轼生活异常艰苦。他给朋友写信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真是要什么没什么。当地人吃什么呢?他告诉弟弟:“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太恶心了,别说苏轼听到就呕吐,我们今天读到也受不了。幸好儿子苏过用山芋做羹,苏轼觉得“色香味皆奇绝”,命名为“玉糁羹”,可谓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之典型。
苏轼足迹所及,一方面造福一方,另一方面书写地方,所到之处,都因为苏轼的到来,而千古留名。在黄州贬所,他“三咏赤壁成绝唱”。三国时期的赤壁之战不在黄州,而是发生在湖北咸宁。但黄州这个地方有一个河岸,叫“赤鼻矶”,当地以讹传讹,传为赤壁,苏轼也联系这一点引申开去,所谓“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由于是苏东坡让这个地方闻名天下,所以叫“东坡赤壁”,又名“文赤壁”,以区别于“武赤壁”。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学创造地方。
杭州在苏轼书写之前已经很有名。但苏轼最终使杭州的形象定型了。现在提起杭州、提起西湖,每个人的脑海中都会想到这四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从某种程度来说,是苏轼创造了西湖,框定了我们对西湖的理解。
以往人们对安徽灵壁与苏轼的关系注意不够,其实应该引起重视。此地本是一个镇,叫零壁,随着发展壮大,升格为县,改名灵壁,后又写成今天的“灵璧”。苏轼一生先后三次经过灵壁,留下《灵壁张氏园亭记》、《留题兰皋亭》、《乞罢宿州修城状》等三篇作品,最有名的是《灵壁张氏园亭记》。他在记文中提出“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的见解,着重以“不必仕”来自警自戒,反映出追求自适的人生理想。这篇文章后来被人告发,在“乌台诗案”中成为一大罪状。苏轼与北宋其他士人共同书写并建构起灵壁这个“地方”,他通过灵壁认识了自我、确立了身份认同,在群体的共同性中强调个体的独特性,并践行终身。以往学术界在研究苏轼与地方的关系时,多据其晚年自述而聚焦于黄州、惠州、儋州,现在看来,还应关注灵壁的奠基性作用。
几处纪念苏轼的坡公祠都有一副长联:
一生与宰相无缘。始进时魏公误抑之;中岁时荆公力扼之;即论免役,温公亦深厌其言。贤奸虽殊,同怅君门违万里;
到处有西湖作伴。通判日杭州得诗名;出守日颖州以政名;垂老投荒,惠州更寄情于佛。江山何幸,但经宦辙便千秋。
上联概括了苏轼一生的仕途遭遇。下联说的是苏轼所到之处多西湖,结尾说只要苏轼到过、书写了那些地方,那些地方随即千古扬名,何其有幸。正好道出这个文化地理学的现象:苏轼的作品形塑了宋代的许多地方。
苏轼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宋朝远去了,苏轼远去了,但苏轼的文化创造至今犹自屹立不倒。他成为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典范,其作品成为中华民族和汉字文化圈的经典。他的作品多次被控告、查禁、毁板,他本人被反复诬陷、迫害、贬谪,但他的作品永远流传。他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虽九死一生,仍不忘初心,始终旷达乐观。他筑起了一个读书人的文化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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