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瑞娜
我们幸福吗?
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在陷入黑暗之前,
我想保持希望。
然后继续跳舞。
——卡罗杰洛(Carogelo),2016年,《照旧跳舞(Danser Encore)》
2021年夏,纽约。热辣干爽的日子寥寥。
不同于往年,暴雨一场连一场。
自缚在所谓新冠疫情的巨网里,纽约客越来越多,成了焦渴的岸上鱼。
更明朗的日子?
6月初,电视上频繁报道辉瑞、摩德纳和强生三家公司的疫苗“威力”,言及病毒的突破感染案例“极度罕见”(低于1%),市面上的恐惧气氛略略松解,纽约街头短暂地荡漾过一阵子初夏的微风。超市的门上写着“打全疫苗者,不用戴口罩;未打疫苗者,请佩戴口罩”;东河边的步道上,跑步的人大都露出了真容;中央公园里,重又飘出了艺人的乐声;到俱乐部式的丽城堡(Casa Belvedere)和小资潮店大卫·伯克酒馆(David Burke Tavern)会友,都遇到楼上年轻人整晚开派对,朗笑和浪笑在头顶摇摇滚滚——被疫情榨干了的“大苹果”(纽约的昵称),表情夸张地想缓过劲儿来。
2021年7月6日,曼哈顿中央公园里卖艺的爵士乐队。随着疫苗接种率升高过七成,初夏有关一段短暂的轻松时光,人们外出散步游玩,纷纷摘下了口罩。(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红钩”(Red Hook),午后。坐在“布鲁克林蟹”(Brooklyn Crab)二楼的临窗吧台上,望见“自由女神”在清透的热风里吃力地举着火炬。壮硕的混血服务生端来大盆茄汁青口,抱怨整天戴口罩憋得慌,客人倒是都可以不用戴了,“这是什么奇葩逻辑”。他们的店有大片露台,生意没有受太大影响。从楼上看下去,旁边的“老家烧烤”(Home town BBQ),反而比疫情之前劲爆,原本刻意乡土风的室内堂吃,改成了室外大排档,烤肉倒吃得真挚了起来。但“纽约湾”临水的“光之阁”(Sunny's)就没有那么好命了,它本以狭小的室内空间挤爆故意摩肩接踵的文青和见缝插针炫技的自由音乐人而出名,疫情一来,惊鸟四散。酒吧现在是恢复了,可是人流和乐手却都“脉脉与迢迢”。艺术、性(和)命、钱,到底哪个才是空口白牙的“真爱”?病毒是个真试剂。下得楼来,是个露天花木市场,刚想进去,精明样的中年女老板断喝,“戴口罩”!果然很布鲁克林,潮人的地界上,口罩是高级“三道杠”,离所谓道德、阶层很近,离疫情其实是比较远的。
去找橱柜代理商里奇(Richie),他正在门口了无生趣地搬着样品,一见人马上眉开眼笑,热情拥抱,热烈寒暄,典型的推销员模式。然后引荐员工,两名女店员一边站起身,一边戴上口罩,这成了新的礼貌规则。里奇在招人,起薪一小时15美金,好几个月无人应聘,“疫情补贴拿惯了,谁还愿意回来干活儿呢?”再去见阿方斯(Alphonse),修车行生意火爆,似乎恢复了常态,但他抱怨年轻人不愿意学修车,车行缺新手;他有集装箱大货车驾照,如今佣金1小时100美金,居然年轻人也不愿意学,而想通过拿文凭的独木桥,过上白领的日子,“上大学?去了大学搞得好四体不勤了,搞不好男人变女人,直接断子绝孙了,好吧?”礼失求诸野,话糙理不糙。美国不少大学正在沦为比极左还左的“鼓风机”,将“性别政治”和“政治正确”搅合在一起,为性少数群体(LGBTQ)争取权益的主张开始矫枉过正,甚至纽约公立教育系统已经着手将所谓“新性别认同教育”推行到中小学,让很多普通的异性恋家长感到被冒犯。理查德(Richard)是个胖胖的有故事的粉刷匠,他的小公司刷过纽约市的81座教堂。这个老派纽约生意人,从不写合同,全凭自家信用和朋友情面。去年3月初,理查德从佛罗里达度假回纽约,就遇上封禁(lockdown)。911后很多人搬出纽约,他的生意陡降,这次他也有这样的担心。在家呆了5个星期,合伙人说还是得出去工作啊,一直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当时不明白这个病毒是怎么回事儿,他得过癌症,不想自己感染也不想感染别人。因此放出话说,只做空屋,结果一气做了5家;然后是商业性的公司,因为都“在家工作”了,很多办公楼都空着。去年年底早早打了疫苗以后,生意更是一路刷新,成了20年来最好的一年。理查德以前的女人被网友网聊撬走了,让他与“网络虚拟(virtual)”势不两立,“虚拟?扯吧,我只知道刷墙必须实打实。有人不出门可以活,就必须有人出门为他干活!这种政治咋不去问问他娘正确不?”
2020年10月,哈佛大学医学院流行病学教授库尔多夫(Martin Kulldorff)与斯坦福大学的巴塔查里亚(Jay Bhattachrya)教授和牛津大学的古普塔(Sunetra Gupta)教授等三位同行一起发表了“大巴林顿宣言(Great Barrington Declaration)”,因为与主流叙事相悖,遭遇媒体、网络平台和医疗公司的打压。2021年6月,作为流行病检测与数据挖掘软件的开发人的库尔多夫,再次发表署名文章《我为什么发声发对封禁》,评论8个月来的防疫现实,“在我认识的传染病学同僚中,大多数都倾向于对高危群体重点保护而反对封禁,然而媒体却营造出一种科学界赞成封禁的‘共识’”,“最终,封禁政策保护的是年轻低风险在家办公的职业人士——记者、律师、科学家、银行家等等,牺牲的是孩子、劳工阶层和穷人”。库尔多夫直言不讳,他“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面对面见面,能和你一起手舞足蹈,Dancer encore(照旧跳舞)!”《照旧跳舞》是一首法国流行歌曲,“我们快乐吗?灯光一点一点地熄灭,在陷入黑暗之前;我想保持希望,然后,照旧跳舞”。
6月15日纽约州长科莫(Cuomo)说,纽约州成人疫苗接种率已达70%,取消实行了一年多的大部分防疫措施。斯蒂芬(Stephen)看到瓦格纳家族有限公司的门廊终于插上了“营业中”的旗幌,赶紧给去年9月过世的母亲海伦(Helen)定制墓碑。经理朱莉娅(Julia)是荷兰裔,她的太祖在曼哈顿创办这家公司,辗转布鲁克林,最后落脚史泰登岛,到她手里已是第四代。“墓地安置”的相关公司从去年三月闭市后就一直不许开,因为不属于“核心”工作,据她91岁的母亲说,这在百年家族史上都绝无仅有。“死者为大,难道不是最核心的事吗?”他们非常不理解,超出往年的电话预约完全无法回应。6月1日,岛上的殡葬协会私下议定无论如何要复工,顶着被市府罚款的压力,一起开门,不抢生意,也以法不责众壮胆。孰料一开门就排起了长队,她只好发名片劝后来者去喝杯咖啡再来,“这活儿急不得”,大家也理解。好在无风无浪,并没有人来找麻烦。现在终于“合法营业”了,但积压的需求太多,墓园、石匠都在赶活儿,海伦的墓碑说是要等到10月才能刻上名字了。
6月18日周五。去纽约市政厅办理一份文件,结果扑了个空。门口值班的警察说,因为“六月节(Juneteenth National Independence Day)”,调休放假了。1865年6月19日联邦军队抵达得克萨斯州加尔维斯顿,带来《解放宣言》并释放了黑奴。这本是得州的一个节庆活动,纽约是不放假的。我上网检索才知道,总统拜登(Biden)响应黑人民权活动家奥帕尔·李(Opal Lee)等人的倡议,刚刚签署了法律,将“六月全国独立日”认定为联邦假日。纽约公务员也就多出了一天公假,但也有黑人教授很不买账,发表文章称“对这种摆姿态的做法很平静,因为制度性的压迫仍然存在”。市政府前的雕塑由公共艺术基金会统筹,5月到11月在这个政权标志地“摆姿态”的,是黑人雕塑家梅尔文·爱德华兹(Melvin Edwards)的系列作品《更明朗的日子(Brighter Days)》,基本元素是各种堆砌、拼装的铁链和枷锁。当纽约人还在作古正经地争论艺术性和思想性的时候,有着红色革命基因的中国人,早已一目了然——“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2021年6月24日,一名黑人父亲带着三个孩子在纽约市政厅前的公共雕塑上玩耍。后方的白色建筑即为市政大厦,透过树荫,两面挂在大门上方的巨大彩虹旗(LGBTQ性少数群体的旗帜)隐约可见。这是黑人雕塑家爱德华兹《更明朗的日子》系列中的一个,创作于2020年,名为《挣脱锁链之歌(Song of Broken Chains)》。纽约公共艺术委员会撰写了说明文字:“这是规模宏大的纪念碑,挣脱的碎片暗示着解放和决裂,艺术家起的名字唤起了一首庄严而充满了希望的救赎之歌”。
“制度性的压迫”真是个高妙的政治发明。为了“政治正确(也可以翻译为“政治领先”或者直接理解为“政治挂帅”就好)”,全美的大牌都在积极站队,纽约一下子黑得时髦了起来。满街的广告不管卖什么都要掺入黑人模特,最忙的恐怕是美国芭蕾舞剧团的首席舞者黑人米斯蒂·克普兰德(Misty Copeland),从雅诗兰黛香水开始,她在手表、时装、箱包等所有类型的奢侈品旁踮起脚举着手,霸满第五大道的黄金地段。当满大街都不得不是同一种颜色(不论是红色、黑色还是彩虹色)的时候,看着混不吝实则有些天真的纽约人,是不是可以稍稍警惕起来一点点呢?
2021年9月8日,东46街麦迪逊大道街口的广告。不论实体印刷广告,还是网络视频广告,黑人模特现在都是纽约所有视觉形象中的“政治标配”,同时还需兼顾性少数群体的感受。这家伦敦品牌的高档西服店的门口,贴着彩虹图案,其广告多少有点一箭双雕的意味。
思想的颜色被限定,才是真正“制度性的压迫”。
鬼魅丛林
2021年夏天的纽约,阴晴不定,携带着虽不是昭然若揭但多少有些欲盖弥彰的不安,鬼影重重。
公交车站换上了各种公益海报,非常“疗愈”非常煽情;与去年夏天怒火金刚的“黑命贵”、“我无法呼吸”和“沉默不是一种选择”相比,不啻炼狱天堂。“纽约不停步”、“一起创造和平而繁荣的社会”、“在纽约,我们都是家人。让我们停止暴力”。不用太高的智商和情商,就能明白纽约市府的宣传功夫绝不是吃素的;然而,锣鼓听声,说话听音——是谁让纽约停下来,从去年3月1日到6月8日整整封城一百天呢?为什么现在市面如此萧条,招工如此艰难了呢?去年6月宵禁时,纽约肯定是在抵御顽敌啊,那今年他们都立地成佛了?如果没有干净的答案,那么这些海报就是不打自招的鬼话,就是大把大把撒在伤口上的盐。
2021年6月至9月间,纽约市区公共汽车站上的政府宣传海报。“纽约要坚强(Stay Strong. NYC)”是2020年就开始铺开的口号,但那时是用在“抗议”和“防疫”的两大动员上,今夏则聚焦于推进“社区团结”这一个主题。
疫情的后遗症俯拾皆是。8月17日,纽约市政府发布“纽约之匙(Key to NYC)”计划,要求进入餐厅、剧院、健身房、博物馆和电影院等室内场所,必须出示“疫苗接种卡”,当日生效,并于9月13日强制实施,违者罚款一千美金。9月7日,女友约我去56街靠近第五大道的惠比酒店(Whitby hotel)午餐。前台编着华丽“脏辫”的黑妹妹堵在门口,查我的疫苗证明,说是三周前已经开始,一天约有5人被拒。我从手机里翻出我的中国疫苗记录、护照,甚至身份证,花了10分钟,翻译、解释,总算过了关。闺蜜有当地疾控中心的疫苗卡,一眼即过,但她坐下后悄声和我说,她的好朋友是意大利人,一对诺奖得主夫妇,出于对可能后遗症的担忧,不愿意打“紧急使用授权”的非灭活疫苗;而且既不肯冒用她在新泽西的疫苗应用程序截屏(上面竟然没有身份信息,只有注射地标号和注射日期),也不愿意花600美金在黑市上买个假证明,结果没法和她一起去参加一家新俱乐部的筹款晚宴了。我亲测的经历,曼哈顿上西区的中餐馆“川里川外”,要看我的证明,没带证明的只能点外卖;而史泰登岛上常去的披萨店里都是街坊熟面孔,老板“开不了口”问人要“疫苗卡”,“好像嫌弃人家赶人走似的”。布莱恩特公园的免费露天电影,没打疫苗就不许进内场。大都会博物馆官网上说,从8月19日起,12岁以上的参观者都要证明自己至少完成了一剂疫苗,但我买门票的时候,售票员在口罩后面,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出了票。很多纽约人尤其中产者都是顺从这一规定的,但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健康病史”在美国人的观念里,一向属于隐私,很多人对这些信息的被迫示人,很是反感;不少人认为这是变相逼迫所有人打疫苗,质疑某些药企和政府在“合谋”垄断;也有法律界人士反对按疫苗来限定人们可以进出的场所,因为侵害私权,违反了自由平等的价值观,还涉嫌监控与专制;已有餐厅协会起诉市政府,抗议对刚有起色的餐饮业的再次不公“打压” ,因为杂货店、教堂、学校和办公楼等并不在要求之列。“疫苗令”在纽约,俨然成了“发动群众斗群众”的“口水大战”;而作为人类学者,这些反对的声音和共同经历的挣扎却增长着我的智识自由,让我去思辨世界上人类心灵的不同感受和人类生活的更多可能性。
2021年8月23日,布莱恩特公园恢复始于1992年的传统公益活动“布莱恩电影之夜”(上图隔离围栏上写有活动的广告语:“这就像抢银行,除非你有钥匙”,这里的“钥匙”指的是“纽约之匙”疫苗推广计划)。但与往年自由进出不同的是,进入草地核心和砾石内场的观众必须出示“疫苗卡”或者72小时内的核酸检测证明(下图上的告示牌上有被认可的疫苗接种证明);否则只能坐在上层露台的较远区域。
站在中央车站中庭楼厅上新得晃眼的苹果手机展示店里,脑海是恍惚的,不由自主划拨着暂停、慢速、加速的按键,仿佛来回往复的人流徘徊在从去年春天到今年夏天的纪录片里。2020年2月,我和卡罗琳还坐在这里吃过意大利酱烤茄子,那时这里是古典的,是1931年创立的西普里亚尼饭店(Cipriani)中央车站形象店。90年来,她是很多旅人的驿站,是纽约记忆的怀旧一帧,广告里说:“西普里亚尼的秘密看不见摸不着,只可以用心体会。”现在真的看不见摸不着了,多少老店和小店以疫情之名被剥夺被摧灭,取而代之的是资本的巨头,是苹果、亚马逊、谷歌、脸书、推特、开市客(Costco)及其队友《纽约时报》、好莱坞、常青藤大学——资本与意识形态媾和,诞下巨无霸的独裁怪兽,它是超越政府的政府,是权力之上的权力,是无形的暴力,是凌驾于百姓之上的特权阶级的意志;它们罩下天罗地网,联手限定人们的生活方式,乃至思想方式。在互联网的垄断自留地里,他们按自己的喜好屏蔽封号;在真实世界里,他们以自己的价值观决定着历史记录的去留——美国的言论自由和多元价值观,正在被某些利益集团以其自定义的“政治正确”之名霸凌。
6月的最后一周,纽约市公共艺术委员会正式通过决议,裁定移除他们认为涉嫌种族歧视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前的前总统罗斯福像;当然,之前他们已经判定并执行了若干公共雕塑的死刑。美国疾控中心(CDC)声称全力投入新冠疫情的防控,但疫情蔓延至今它似乎更操心当下语言的“疾控”,8月发布“旨在人民身心健康平等的包容性语言使用的指导原则”,条款很多,包括建议避免使用有明显生理性别暗示的“他(he)”和“她(she)”;9月4日开学伊始,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官网就发布视频,教学生如何“正确”称呼“性少数群体”;《纽约时报》火速跟进,发表学者高论《语言课程如何超越性别二元论》,指出应用“他们(they)”作第三人称单数代词,因为可以涵盖“第三性(non-binary,直译就是‘非男非女’)”,并考证出早在莎士比亚时代就这么用了。9月24日,美国广播公司(ABC)报道捷蓝航空前一日发生的机上冲突,在指称没有透露性别的乘务员时,就用原本称第三人称复数所有格的“他们的(their)”来取代“他的(his)”或者“她的(her)”;吊诡的是,对肇事乘客却仍旧使用老用法“他(he)”。当然,早在5月,众议员科里·布什(Cori Bush)就在推特上示范用“生育者(birthing people)”取代“母亲(mother)”一词,同一阵营的一个基金会马上复议,“我们用性别中立的语言来谈论怀孕,因为不仅仅是生理女性可以怀孕并生育,‘每个身体’都有生育自由”。众声喧哗,都是以真理的名义。但公共雕塑是一座城市文化记忆的历史积淀,自然语言是社会性的约定俗成,不是不能讨论与更新,也不是不能批评甚至批判,但面对历史遗产和社会现实的态度和做法,往往能反映出一个社会的公共生活是否人道、理性、公允;而判断的标准其实并非高头讲章,某个阶级的喜好也并没有天赋的特权可以凌驾于百姓的常识、常情和常理之上。“与人斗,其乐无穷”,“敢教日月换新天”,“破除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个夏天,纽约每一天都不缺一惊一乍的新闻,但我总能下意识地联想到很多鬼压床的旧闻上去。
2021年6月17日,第五大道东103街,一雕像的底座被纽约公园管理局封盖。这里原有美国第一座纪念医生的雕像,詹姆斯·西姆斯(James Marion Sims,1813-1883)医生雕像。该像1894年设立于布莱恩公园,1920年代因建造地铁拆除,1934年重新安置于现址(即纽约医学院的对面),2017年被“黑命贵”运动者泼涂红漆,2018年被移除。西姆斯医生是美国“外科手术的先驱”,他开发了一种治疗难产并发症膀胱阴道瘘的外科技术,但在医学史上颇具争议。他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为女性黑奴进行手术,被谴责为“对人体实验对象的不当使用”。纽约市府计划今年将在此安置一件耗资百万美元的维护有色人种妇女权益的新雕像。
纽约长夏,我栏杆拍遍的怅惘,比夏更长。
生命流转,鬼魅缠绵。曼哈顿麦迪逊广场公园的草地上,5月里兀自竖立出49棵高达十多米的雪松,准确地说,是从因海平面上升海水浸泡而导致的新泽西州松树荒原(New Jersey Pine Barrens)移来的垂死的雪松。这个庞大矗立的尸体矩阵是景观艺术家林樱(Maya Lin)的短期装置艺术《鬼魅丛林(ghost forest)》,会一直展示到11月。她21岁时就以设计美国越战纪念碑而博得大名,“悼亡”是其擅长的主题,这个作品因疫情延迟一年才施工发布,我猜想她也许会有新的感触和阐释,尤其年初她还遭遇了结婚25年的丈夫心脏病突发离世。但她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采访时,淡定表达的仍旧是“创作基于科学的艺术作品,强调通过保护和恢复栖息地,减少碳排放,保护物种”。老实说,这种客观的冷静与我面对这片幽林时内心的悸动,很是违和。严冬过后,有的生命返青,但也有的不再回来。重返公园的人们仰躺坐卧,小乐队奏着《夏日最后一朵玫瑰》。市中心浓荫熙攘、声色犬马,这些树也有过那样丰盈的一生,也有过和倚靠着它们的男女一样鲜活的血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死亡及其记忆”,这是恒久的艺术主题,也是切肤的生命经验,49棵亡灵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做七”,“人之初生,以七日为腊,一腊而一魄成,故人生四十九日而七魄全;死以七日为忌,一忌而一魄散,故人死四十九日而七魄散”。林樱是林徽因的侄女,但她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对于为什么会选49这个数字,她没有给出她的讲法,想必也不会和中国人的生死观相关。她聪明的选题和执拗的发言,是非常美国、非常当下、非常精英主义、非常政治正确的。
2021年6月17日,曼哈顿麦迪逊广场公园,阳光照在林樱的装置作品《鬼魅丛林》上。
前总统奥巴马8月4日六十大寿,受邀的400名明星名流坐着私人飞机和直升机,抵达玛莎葡萄园岛的海边豪宅(看来奥巴马并不真担心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打18洞高尔夫球、品香槟,通宵达旦,“照旧跳舞”!真是白日见了鬼——这同一批人,在电视上、演讲台上疾呼德尔塔变异病例激增,要人们戴回口罩,不要聚会;也是他们,抓紧麦克风,持续为全社会设定崇高议题,用“紧迫”、“危机”和“末日”等语汇来讨论所谓“全球变暖”、“疫情传播”,当然还有“种族平等”、“性别宽容”和“恐怖主义”。他们似乎比普通人更担忧人类的未来,但他们貌似爱人类的眼睛里好像很少有具体的人。
2021年7月10日,纽约地铁4号线上,乘客们被要求戴着口罩。疫情后,纽约人尽量避免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地铁上多是不能在家工作而被迫通勤的劳工阶层和工薪阶层。
鬼其实并不恐怖,恐怖的是人被鬼迷了心窍。人性极恶,也并不是以恶行恶,而是以善的名义所行之恶。恶一旦罩上了某种善的神圣光环,行恶者就会理直气壮、肆无忌惮。
只要太阳还在
7月6日,第五大道东42街的纽约公共图书馆主馆重开。通知在官网上闪动,我一下子从电脑桌旁跳起来。我的天啊,从去年3月14日闭馆,16个月了,天亮啦!太阳终于升起来啦!苏世民大厦(Stephen A. Schwarzman Building)前的石头雄狮总算脱掉了它巨型的蓝色大口罩,但“黑命贵”的口号还赫然插在告示栏的中央。脸热心跳,重回玫瑰厅,打开从库房里调出的1926年版禄是遒(Henri Doré)编撰的《中国迷信研究》,“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终于重见天日,恍然如梦。当然,天上人间各不同,神灵保佑,读者还是不论打过疫苗与否,都必须全程戴口罩。十点进去,六点出来,一天下来,已然头昏脑胀,入梦不醒,但心里是欢喜的。正午时候出来,在紧邻图书馆的布莱恩特(Bryant)公园,随手拉过一把绿色铁条椅,吃个三明治喝杯咖啡;高台上有公益钢琴演奏,草地上有美人调笑孩童嬉闹。忆苦思甜,这才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嘛!
2021年8月13日,布莱恩特公园的午间钢琴音乐会。从5月到10月,公园都会组织2个小时的室外午间公益演奏会。这一天是钢琴家西马斯(Luiz Simas)在演奏美国和巴西的爵士钢琴曲。这项颇受周边写字楼员工和附近老人家欢迎的活动,今年恢复。
博物馆进入了疫情常态化模式,官网都开通了预约“时间票”的系统,有些还着急招揽流失的客源。美国唯一国家性质的设计博物馆库珀·休伊特-史密森尼(Cooper Hewitt Smithsonian) 设计博物馆就承诺免费到10月底。7月里,富丽沉稳的卡内基大厦的一楼,排满了小清新小俏皮的街头时装模特,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行一时的设计师斯密斯(Willi Smith)的成衣展,很随性很日常;二楼是美国传奇时装品牌丽莉·普利策(Lilly Pulitzer)的图案设计师祖泽克(Suzie Zuzek)的布料原图展,绚烂热烈的水彩洋溢着佛罗里达棕榈滩的气息,妙趣天成。按照策展的常规,更有视觉冲击力的一般会在一楼;后来我发现,前者是黑人,后者是白人,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不过,谁都看得出,今夏被各大博物馆摆在门面上的,几乎全是有色人种的艺术家。摩根博物馆今夏隆重推出的特展是巴基斯坦裔美国画家西坎德(Shahazia Sikander)的《非凡的现实》,她工笔画的基本功和嫁接东西文化意象的能力一流,但后期的作品戾气汹汹,也许她太急于为政治发声了,虽然我理解这在纽约是出名的最快法门,但我看一眼就想离开了。然而,侧室里比别纳(Bibiena)家族三代绘图师的舞台设计却让我久久驻足,一尺见方的图纸上是纵横交错的街巷、高耸到阳光的廊柱和阳光下蓬勃气盛的人潮。从1680年代开始的一个世纪里,这些蓝图被用于整个欧洲大陆的歌剧、节日和宫廷,从比别纳的家乡意大利,到里斯本、斯德哥尔摩、维也纳、布拉格和圣彼得堡,其前所未有的多维性和丰富的动感,营造出了巴洛克宫殿般复杂的空间视觉想象。这是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恢弘、壮阔,有无限喷涌的激情,有祭献给无上崇高者的艺术和生活。君生我未生。我们可能也正在一个大时代里,但恐怕不是这样一个有大师大作品的大时代;在政党斗争和利益追逐的疯狂里,人类相互残杀,偏离着灵性之人的道路、真理和生命。
《纽约时报·风尚杂志》以这座城市时髦调性的定音者自居,6月号刊出评论文章,夸赞大都会博物馆(MET)康托(Cantor)屋顶花园上的装置艺术作品《只要太阳还在(As long as sun lasts)》,认为在委内瑞拉度过童年的艺术家亚历克斯·达·科尔特(Alex Da Corte)“创作了有趣且疗愈性的作品,希望能缓解现代生活的‘精致之痛’”。这个8米高的作品大致就是原本应该是黄色的“芝麻街”中的大鸟,貌似萌萌哒地,坐在被亚历山大·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动态雕塑的赝品挑起的新月上,引得各路艺术评论异口同声,“它孤独得就像过去一年被迫独处的我们”。我不禁哑然,这些乐得“在家工作”的评论家们怕真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吧?疫情跨年,更多的底层恐怕还得继续“被迫不独处”,如此惨痛居然“精致”,岂不是“何不食肉糜”的轻佻?《只要太阳还在》其实是个不详的名字,来自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的小说,讲述出于对太阳存续时限的担忧,而在宇宙中寻找新的行星家园的星际旅行者的奇遇。环境、现实、末世,有盼望,更有忧惧;就像1985年的电影《跟着那只鸟》中被滑稽的马戏团老板绑架并被涂成蓝色的大鸟,被迫唱着那首《我好忧郁》的歌。
2021年8月16日,大都会博物馆屋顶花园上,一名观众凝视着装置艺术品《只要太阳还在》中的蓝色大鸟。
9月13日,纽约超过100万学生开学,这是去年3月公立中小学网课后,学生们首次返回课堂。邻居黛安娜是中学老师,傍晚路遇,她哭笑不得,“我们老师是27日之前必须打第一针,要不第二天就停发工资;就算愿意天天去做核酸检测也不行。今天就更别提了!8点学生和家长都堵在校门口,在手机上填写新冠筛查表,网站却崩溃了;我们戴着口罩,只能狠劲喊,很快声嘶力竭;学生们久别重逢,都抱作一团,根本无法保持社交距离;还有你们华人,有的老人家担心其他族裔的家庭不打疫苗,不愿孙辈来,我们还要登记,教育局还有儿童福利局要去家访是否虐待……简直就是‘末日求生’(Surviving the Aftermath,一款电子游戏)真人秀!”大学倒是风景这边独好,9月8日开学前一天,哥伦比亚大学大门敞开,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进校园,草地上路沿上楼梯上人满为患,恨不能有三分之一的中国面孔(很容易辨识,都有家长陪同)。哥大的疫苗接种率已经超过99%,未接种疫苗者每周必须做一次核酸检测,还有进入室内专用的“绿色通行证”应用程序;9月13日至19日这一周,该校核酸检测了8232名师生员工,发现50例阳性,学校宣布处于“低风险黄色状态(比最低风险绿色状态高一级)”,还是照旧开门,照旧上课,大家一副有章可循、遇事不慌的样子。
2021年9月8日,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前。图片中间的绿色招牌上写的是校园“绿色通行证”的手机获取办法。
8月底,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又引发一波或丢盔弃甲或弃暗投明的论战;民主党、共和党唇枪舌剑,媒体上也一片焦土。很快,9月11日到了,气氛肃穆起来。斯蒂芬有个铁哥们,叫查克(Chuck,Charles的昵称),二十年前的这一天并不当班,上午9时许,在布鲁克林-皇后高速公路(BQE)上,查克听到电台播报世贸大楼被撞失火,随即驾车找到最近的5号消防队(Rescue 5th),路上给斯蒂芬打了个电话,“哥儿们,我去了哈。”一辆定额5人的消防车挤上了13个人,里面好几位和查克一样,本不在5号消防队的编制里。这辆车拉着响笛奔驰过隧道,扑向火海。然后,就再也没有这13个人的消息了。斯蒂芬第二天去找,浓烟滚滚,根本靠近不得;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去曼哈顿下城的伤心地,而他的壁炉上至今端放着查克穿着消防服的照片。今年是二十周年的大日子,早上8点半,电视上开始直播双子塔旧址举行着的仪式,亲属代表轮流逐一读出近三千名遇难者的名字。斯蒂芬坐在沙发上盯着看,眼泪无声地在他的脸上流淌。电视上一位白发苍苍的女士念完有她儿子的名单后说,警察和消防员是伟大的,上帝保佑他们,上帝保佑美国。“你听听”,这个年过六旬的男人一上午说了唯一的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有钱人”,这位母亲冒“纽约”之大不韪,说了句“政治不正确”的心里话,且不说“上帝已死”,“黑命贵”运动的矛头就是直指警察的,随着弗洛伊德事件在美国的发酵,2020年抗议者要求减少给警察的拨款,纽约市议会最终批准2021年度给警方的拨款从60亿美元削减到50亿美元。
去年还是必须被砸烂的“狗头”,今年就变成了被祭奠的“英雄”。政客们国内折腾、国外搅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帮食肉动物可曾顾念过这样献祭了亲身骨肉的母亲,从青丝到白头?
8月15日,塔利班武装占领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随即,美国知名政治学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受邀在《经济学人》周刊上发表评论,认为阿富汗事件是美国霸权衰落的标志,但这种衰落的主要原因在美国内部。他说:“对美国全球地位构成最大威胁的是其国内形势,美国社会呈现出严重的两极分化,几乎在所有议题上都难以达成共识。在通常情况下,一个严重的外部威胁,如全球疫情,应该成为团结民众共同奋斗的机会。但新冠肺炎危机却加深了美国社会的裂痕,保持社交距离、佩戴口罩以及现在的接种疫苗都不再被视为是单纯的公共卫生措施,而是划分不同群体的政治标识。”疫情当然不是单纯的公共卫生事件,各国的各种势力都在榨取它的剩余价值。福山教授身为美国学者的理论推演与我作为外国平民的日常观察,有着惊人的呼应。
“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福山不是鲁迅,但他显然怀有与鲁迅一样绝望的希望,他期盼美国“与志同道合的国家一起维持一个有利于民主价值观的世界秩序”。毕竟,“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2020年4月,因疫情滞留的我,决意去“时代广场”这个所谓“世界的十字路口”探访。整个街区除了执行封禁任务的国防警卫队员之外,几乎空无一人。广场四周楼宇的广告牌上全部是美国疾病与防治中心的劝诫宣传标语,我感觉自己是个异物,站在被病毒夺走了同类的废弃星球。
2021年的夏天,每次从42街靠近第七大道的地铁口走出来,我都愿意多站一会儿,看看一日复一日回流着人类的时代的广场。百老汇要恢复营业了,《狮子王》9月14日先行“荣耀回归”,这部1997年首演的王牌音乐剧,实际的演出时长总和已经超过了132年,但疫情就让它停止了18个月。“新华屏媒”也重放光彩。2011年5月,新华社将北美总分社的办公室从皇后区搬到离时代广场三个街区之隔的一幢高楼的顶层,当年7月,就租赁了广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块液晶屏广告牌。疫情期间被迫短暂沉寂后,它早已红彤彤地回到了美国可口可乐和韩国三星广告的上端。这块屏幕上此刻滚动着中国各个旅游胜地的形象片,但是因为疫情管控,持外国护照者目前并不能入境中国。美国的旅游业也完全没有恢复元气,连“超人”都很受伤,最盼望和他合影的外国游客迟迟未见;白宫9月20日宣布,预计从11月初开始,才会解除对外国人进入美国的旅游禁令,且必须是完全接种疫苗者。网飞(Netflix)公司租了特大的液晶屏,为9月24日上线的超自然恐怖流媒体电视连续剧《午夜弥撒(Midnight Mass)》造势,亮瞎人眼。世界末日、外星入侵、宗教救赎,这些重口味的恐怖片要素借着人心惶惶走向了隐喻的前台。
2021年9月8日的时代广场。左边黄色的是《狮子王》的复出海报,中间的液晶广告屏幕上从下到上依次是可口可乐、三星和新华屏媒。右边的画面上燃烧着的教堂是《午夜弥撒》中的场景。图片下方可以看到四处拉客的“超人”。
灾难成了不会被浪费的大生意。
然而,物极必反。人类很多时候恐怕都太自作聪明了,真以为是万物(包括新冠病毒)的主宰,忘了人其实需要太阳,人只能栖息在大地之上,“地还存留的时候,稼穑,寒暑,冬夏,昼夜就永不停息了”。人类不要忘了,在所有的偶然和失序背后,还有高过人的天意存焉。
2021年9月15日起稿于MU9588航班上
2021年9月29日修订于上海某隔离酒店
责任编辑:龚思量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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