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1920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世界上罕见的地震使海原贫瘠的大地泥石流裂开,白骨村的大部分人住在窑洞里,很少有人逃离这次灾难,村里的银室陈世杰家在瓦房里幸存了下来,陈世杰老人幸灾乐祸地又皱了皱眉头。因为他唯一的儿子陈久亚倒塌的房间

陈家老俩口还不放心刚进门的儿媳妇吴巧儿照料儿子,亲自守着悉心照料。

可是陈久儿的身体每况愈下,伤口感染造成的并发症让他年轻的生命一日不如一日,熬到春末便撒手人世。陈家老俩口整日的老泪纵横,不停地诉苦:“陈家绝后了,天绝我陈家了,这以后我怎么活啊?”

儿媳吴巧儿哽咽道:“这大地震让这么多人不但绝后而且绝命了,咱还活着,就是福了······”

但她才嫁过五六个月,就守了寡,形容日渐憔悴。

陈婆婆拉住儿媳手说:“巧儿,咱家也没外人,我看你有心事,一天哭哭啼啼的,哭坏了身子,我们咋向你娘家人交代呢?”

吴巧儿泣不成声,说:“我现在哪有娘家人,他们在这场地震中都没有了······”她“扑通”一声跪在老两口面前,“爹,娘,我的一切就由你们做主了······你俩就是我的亲爹娘。”

“傻孩子,快起来,快起来······”陈婆婆使劲全身力气拉起吴巧儿,婆媳两人抱头痛哭,“唉,我苦命的孩子,娘知道你这些日子心里苦的很,这一月以内,娘家人全没了,男人也没了·····但咱要好好活呀,要好好心疼自己的身体呀!看你成啥样了?我们老俩口没儿没女了,你就是我们的女儿······咱有困难一起扛。”

“娘,——”吴巧儿擦干眼泪,强作笑颜,说:“你们就是我的亲爹娘,我伺候你们一辈子。”说着,转身从自己的陪嫁——一个大红木箱里取出两截布料,“爹,娘,这两截布料你们拿去去做件衣服吧。我进咱家门,还没有好好孝敬你们呢。”

“巧儿,“陈婆婆连忙接住布料,叹道:“心眼多好的孩子啊,唉——就是命——”说着,拽起衣襟擦眼泪,“娘和你爹商量过了,给你招赘个女婿守咱这份家业,也给陈家续个香火,不知你咋想的?”

吴巧儿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你不愿意就算了,爹娘不难为你·······要不爹娘把你嫁出去······”陈婆婆忙拉住巧儿的手说。

吴巧儿眼泪在眼里打转儿,簌簌地从蜡黄的脸上滚下来,“不······愿意······我的事你们安排吧。”

陈老汉点着一锅旱烟,抽了一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呛得咳嗽了一阵,说:“巧儿,爹这些天碰到一个走东窜西的箩儿匠,这个小伙个头儿虽不大,但人很精神,再说也有个手艺······”

陈婆婆推了老头子一下,“你这个糟老头子,净胡闹,咱要给咱巧儿找个知根知底的人。”

“那个小伙子跟我唠了几回嗑儿,倒是个实诚人······”陈老汉抽了一口烟,“唉,他也是在咱这地方靠手艺讨口饭吃,咱这地方又地震,没个人烟的,也是个无依无靠的人,讨口饭都难!”

“爹娘,我的事你们做主我以后靠你们二老,你们二老也要靠我,”吴巧儿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找个靠得住的人,你们靠得住,我也能靠得住。”

“老头子,你把眼睛擦亮看仔细了,巧儿就是咱闺女,你可要负责啊······要不你把那箩儿匠叫到咱家,他也没个住的地儿······在咱家住着,帮咱干些农活,咱也试试他的脾性。你说呢,巧儿——”陈婆婆苦着脸说。

吴巧儿有些羞怯地说:“妈说得也在理。”

过了几日,陈老汉带回来一个中等身材的小伙子,他挑着一个担子,担子两头绑着薄板圈成的箩儿圈和细铁丝网,以及做成的大小箩儿。他名叫王泾川,他不善言谈,,放下担子就开始找活干,陈老汉便让他去挑水。

以后的日子,王泾川农忙时便下地干活,农闲时便走乡窜户做箩儿,一时也不懈怠。陈家老俩口和吴巧儿也对他嘘寒问暖,这个原本凄清的家一下子热火起来,脸上都有了笑容,总算从失去亲人的悲伤中挣脱出来。

悲伤的日子度日如年,快乐的时光度年如日。又到了年终岁末,北方的冬天冷得彻骨,这些日子雪花飞舞,冰雪载途,是这片地震后空旷的地方更显凄清,冷寂。王景川还是闲不住,屋前屋后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挑水,喂牛羊等。这天,天稍一放晴,他正要挑着箩儿担子出门,陈老汉拉住他的手,说:“泾川,雪深路滑,别去了。咱们唠唠嗑儿。”

“大伯,这大半年我在你家吃住,真是感激不尽!我是个无家无室的人,漂泊惯了,在家里呆久了还闷得慌。”

“来,今天你就别出门了,咱坐在这热炕上喝杯热茶,说说话。”

陈老汉帮王泾川卸下担子,朝巧儿住的屋子喊道:“巧儿,烧点开水,沏两杯茶,烙点油馍,端来。”

不一会儿,巧儿便端上茶和馍。陈婆婆拉住巧儿的手,说:“巧儿,你也坐坐,爹娘有话说。”

巧儿斜瞟了王泾川一眼,羞答答地斜坐在炕沿上。

“唉,我的独苗儿子没了,我的儿媳巧儿年轻轻的,要守我俩老骨头,说要为我俩养老送终。”陈婆婆拉着巧儿的手怜惜地说。

王泾川看了巧儿一眼,说:”我也是个孤苦无依靠的人,你们老俩口就也把我认个儿子,我也为你俩口养老送终。再说大伯、大娘这些日子对我这么好,我想报答·······”说着,他涨红了脸。

陈老汉高兴地说:“我命苦,也命大,修来了你们这一对好儿女。我老汉想为你俩做个主,不知你俩愿意不?你们做一对夫妻,这个家就是你们的了,我们就等着抱孙子,吃闲饭了。”

一抹红晕染红了巧儿的双颊,她推推陈婆婆,“娘——”

“傻孩子,听爹的没错,爹的眼里有水,不会看错人的。”陈老汉捋捋胡子哈哈地笑着说:“不过爹有个条件,你们的第一个男娃必须姓陈。”

王泾川高兴地跳下炕,跪下磕了几个头,嘴里不停地说:“爹,娘,受儿子一拜,儿子你们说啥我都愿意!”

“起来,快起来”老两口一手急忙拉起王泾川,一手拉着巧儿的手,:“你们要都点头,我就为你们操办以后的事,巧儿,你半天咋不说话?”

巧儿红着脸点了点头。

“好啊,老婆子,咱就准备准备吧,过年前把这事办了。”陈老汉边说着,边穿好鞋往门外走去,“我去问个好日子。”

过了些天,吉日选好了。陈家便杀猪宰羊,请远近熟识的人喝酒,热热闹闹的为王泾川和吴巧儿办了喜事。

转眼到了第二年冬天,吴巧儿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陈家老俩口高兴地嘴都合不拢了,专门请人给孩子 起了名字——陈延年,希望孩子长命百岁。为了给孩子做满月,王泾川把家里打扫得干净亮堂,一切焕然一新 。孩子满月那天,远近相识的村人都被请来了,热闹了好几天才散去。

王泾川更勤快了,忙完家里的农活,就挑着担子走村串寨做箩儿,赚些零花钱,贴补家用,有时给老两口称点点心和茶叶之类的,给巧儿和儿子买些布料,一家人和和美美。

这天晚饭后,吴巧儿收拾了碗筷,点上灯给儿子缝过年的新衣服,王泾川抱着儿子左亲右亲的。巧儿说:“你一天忙,一刻也不闲着,今儿有功夫和儿子亲近了?”

“人都是爹娘疼大的,我这个当儿子的不中啊!”王泾川摸着脑门伤神地叹道:“我的亲爹娘的坟地听说被人侵占了······前年我离开老家时在爹娘坟前拜别的,爹娘活着受了一辈子罪,死了也没个地儿安魂,现如今恐怕要抛骨荒野了,唉,堂弟捎信来,说镇上的恶霸要占了爹娘的坟地,说那里风水好要埋他的祖宗。”

吴巧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泾川,咱管不了那麽多了······人死一了百了么。”

“堂弟催我回去一趟,我就回去一趟吧!否则乡邻骂我这个儿子不孝!巧儿,家里的事就辛苦你了。”

“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离不开你呀!再说你来回千里路,咋能放心呢?”说着,她的泪水滑落下来,打湿了她给孩子缝的新衣服。

“看你,”王泾川伸手拭去妻子眼角的泪水,“我快去快回你实在忙不过来,就找个短工。明天我就动身,唉,人不能忘掉根本,我也是没办法·······”

小两口聊了许多,一夜无眠。第二天,王泾川又挑起箩儿担子出了门,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冷冷清清那么漫长,终于熬到了春暖花开,春播开始了,家里没个男劳力,一切无从下手。陈老汉只能雇短工,在他的指挥下,总算把二百亩田地总算种上了。而王泾川迟迟不见踪影,巧儿心急如焚,陈家老俩口只能百般安慰。

天渐渐暖和了,风调雨顺,田间的气候温润,庄稼长势喜人。家里的农活越来越多,除草、割草等,陈老汉只好又雇人了一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名叫孙树祥,长得高大壮实,高额头,高鼻梁,大眼睛,浑身有股使不完的劲,他由于地震时失去了亲人,家里的破窑洞被震塌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农忙时节吃百家饭,他的日子还好过;但到了农闲时节,他便无处可去,只好在村口的破窑洞里度日,经常蹭饭吃,处处遭人白眼。他来到陈家,穿新了,吃饱了,劲儿更使不完了,家里的活干得井井有条。到了秋后,庄稼颗粒归仓,终于闲下来了,陈老汉便和孙书祥算工钱,打发他走。他央求道:“陈老爹,你就给我个安身之地吧,我也不要什么工钱,只要吃好,有个住的地方就好。”

陈老汉觉得家里确实需要男劳力,便留下了他。

陈延年一岁多了,小家伙一脸的灵气,成了陈家的开心果,孙书祥也爱逗他玩,常常被他逗得手舞足蹈,时间久了,小家伙一看见孙树祥总扑到他怀里,让他抱,让他亲,吴巧儿和他话也多了起来。年轻英俊的小伙和貌美的媳妇长期呆在一起,眉来眼去的,也动了情愫,只是碍于陈家老口,偷偷摸摸的亲热着。

有一天晚上,陈婆起夜解手,看见孙树祥蹑手蹑脚地进了吴巧儿的屋子,急急地爬上炕,推醒熟睡的陈老汉,“死老头子,,现在咋整?巧儿与咱家的长工好上了!”

陈老汉迷糊地说:“你净胡说,巧儿在咱家这几年,孝敬善良 ······这泾川一走,一年光景了,也没个信儿,这巧儿也是人啊,哪有干柴见烈火不着的?”

“你明天就把那个姓孙的打发了,小心别人戳咱脊梁骨,咱老俩口也六十多岁的人了,在外人眼里也算是个讲情理的人。再说,泾川不可能不回来,延年可是他的儿哇?我预感到川泾快回来了,他回来你看咱老脸往哪搁?”

“唉——”陈老汉爬起来,点了一支旱烟,吸了几口,“老婆子啊,咱家这里里外外的活暂时离不开孙书祥,他勤快眼力好,农活上没得说。两个月前,我又打发他走,他还是不走,他求着我留下他······也可怜,没个去处,这些天他干活更卖力了。再说,泾川这一走一直没个信儿,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是死是活也说不准呢!老婆子,只要巧儿愿意,咱延年开心,咱老俩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死老头子,泾川回老家,是死是活,你不担心,倒盘算自己的日子,咱可不能卖良心啊!”陈婆婆从窗缝往吴巧儿的屋子望了望,还不见孙树祥出来,“咱久儿命短,没留下一男半女,你存私心没让巧儿改嫁,招赘了泾川,给咱陈家续了香火,你的心愿达到了,就昧良心了?到时,你咋收场?”

“让巧儿自己选择吧!”陈老汉捻灭旱烟,咳嗽了几声,向地上碎了一口痰,翻身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悠悠地说:“顺其自然为上策,咱现在乱掺和,说不定会出问题呢!”

陈婆婆躺下,扯着被子盖好,“泾川是个好人啦······你还是把孙树祥打发了吧······”

“死老婆子,你不明白这事里的轻重,人家两个正热乎呢,咱生生地拆开,把他们逼急了,说不定两人都离开这个家,生出个大麻烦,那更不好收场了!睡吧,别唠叨了,听我的,没错。”说完,他就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见扫院子的声音。陈婆婆穿好衣服出门一看,到处白茫茫的一片,雪花还在飘悠悠地洒落着,孙树祥挥着大扫帚使劲地扫着积雪。

陈婆婆咳嗽了两声,望着灰蒙蒙的天,说:“天冷了,雪又来得早,山里人想出个门都难哪!这延年爸爸到这大冬天的还不回,天寒路滑的,往回咋走哇?”

孙树祥只装着没听见陈婆婆的念叨,放下扫帚,进了厨房,提着两个水桶,挑起来出了院门。陈婆婆看见他一件新棉袄,小声嘀咕道:“这巧儿,把我给泾川做得新棉袄,都给孙树祥穿了。唉,看来,泾川在这个家没位置了。”

“死老婆子,大清早的,跟谁唠叨呢?喊树祥把牛喂了,”陈老汉朝门外一望,“啊,下雪了······真大啊!”

这是西屋里传出了小孩的哭声,巧儿站在门口说:“娘,你来哄哄延年,我去给牛喂草料。今早还没吃的馍馍,爹,你去弄些柴火来,我再烙些馍馍。”

就这样一家人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一直忙到年关将至。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杀猪、扫屋,送灶神、蒸馍馍、炸馓子、做丸子······全家人忙个不停。孙树祥更是马不停蹄,挑水、劈柴、推磨、喂牛喂羊,这样活还没干完,陈老汉又把另一样活安排好了。

终于到了大年三十,灯笼挂起来了,饺子下锅了,厨房里热气腾腾。延年骑在孙树祥的肩上,挑着棒儿放鞭炮。

这时,院门推开了,一个人进来了,他面色憔悴,风尘仆仆。吴巧儿端着盛满饺子的碗,一下子失了神,愣了一会儿,才出声招呼道:“泾川,你回来了。”慌忙把饺子端进了堂屋。

泾川也跟着进了堂屋。陈家老俩口忙下炕圾鞋迎了上去。陈婆婆眼泪哗哗地说:“泾川,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上炕暖,暖和暖和。”

泾川的脸冻得通红,伸着一双粗造的大手哈着气,浑身直打哆嗦。

陈老汉给陈婆婆使了一个眼色,陈婆婆对站在门口的孙树祥说:“你到厨房给自己盛饺子去!”伸手抱过延年:“来,乖孙子,奶奶给你喂饺子”,说着,抱延年上了炕。

陈老汉推推延年,“泾川,上炕,吃饺子。巧儿,去,多下几碗。”他说完,从柜里拿出一瓶酒,“咱喝两盅,暖暖身子。”

王泾川上了炕,看见延年伸手在抓饺子,才留意到自己的儿子,放下筷子,“延年,过来,爹抱抱,这么大了。”

延年扭头直往陈婆婆怀里钻,陈婆婆拍怕延年的背,“你爹回来了,认生了?”

“唉,总算回来了,总算赶回来吃上了团圆饭。”泾川又拿起了筷子,“差点回不来了。”

“吃吃,有啥以后慢慢说。过年了,咱图个高兴。”

吃完了饺子,巧儿端上了凉菜、核桃、花生、馓子等。延年趴在炕桌前抓来抓去。

泾川伸出手摸摸延年的光头,“来,儿子,爹给你咬核桃吃。”

“你不是我爹,”延年用小手推开泾川,冲着站在门口的孙树祥喊,“爹,抱我,我要放炮。”

泾川这才注意到屋里多了一个人,仔细端详了孙树祥一会儿,又看了看吴巧儿,脸色突然变了,忿忿地说:“延年又有了一个爹,这是咋回事?”

陈老汉急忙说:“泾川,你别疑心瞎猜,他是咱家雇的长工。你这一年不在家,全靠树祥里外帮忙。经常都延年玩,延年顺口就喊他爹,小孩子家不懂事,再没别的事。”

延年又哭道:“爹,抱我,我要放鞭炮。”他张着两只小手挣开陈婆婆的怀抱。

陈婆婆无奈地说:“树祥,你抱延年去放回炮吧!这小家伙淘气,都是我们宠的。”

孙树祥伸手抱延年出了屋门。

泾川见吴巧儿满面尴尬,质问道:“你说咋回事?娃娃的爹还活着,你咋随便叫娃娃叫那人爹呢?”

陈婆婆急忙推了推吴巧儿说:“去,锅里的猪骨头烂了,你端猪骨头去。过年了,吃好喝好,开开心心的。”

吴巧儿出了门。陈婆婆拉泾川坐下,:“泾川,你别多心。你回来能吃个团圆饭不容易。咱就和和气气过个年吧!”

王泾川坐在炕沿上,长吁了一口气:“我感觉我在这个家是个多余人了。”这个大男人的眼泪竟然滚落下来,哽咽道:“我这一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们,想儿子,想巧儿。我这次出去与那地主家发生冲突,地主找地痞把我打了个半死,我能捡条命来······全亏老天有眼······唉——终于回到家了,可是这家容不下我了。”说着,用袖子擦眼泪。

陈老汉猛抽了一口烟,脸呛得铁青,咳了几声,才缓过气来,说:“好出门不如呆在家啦!泾川,以后,你在家好好呆着,好好拉扯娃娃,我们老俩口还要你养老送终呢!”

“泾川,你和你爹好好唠唠。我去灶房帮帮忙,端猪骨头去。唉,巧儿这一年为咱这个家也不容易啊!”

陈婆婆到灶房门口,孙树祥灰溜溜地走出来,她便冷冷地说:“延年,来,奶奶抱,小手都冻僵了,”转头对巧儿说:“巧儿,骨头烂了吗?盛一盘端到上房。你男人回来了,你就亲亲热热的,让你的男人心里好受点。你不冷不热的,这个年他咋过呢?”说完,便抱延年回了堂屋。

吴巧儿急急地盛了一盘猪骨头出了灶房门,见树祥蹲在门口,就把盘子塞到他手里说:“块端到门房里吃去。你这两天尽量躲着,别一个劲儿往枪口撞,小心生出事儿来。”

孙树祥站起来,眼睛火辣辣的,盯着巧儿,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变心了?”

吴巧儿推了树祥一把,“去,你急啥?千万不能滋事。”说着进了灶房。

猪骨头端上桌了,一家人有说有笑过了年。

陈老汉开始走亲访友,陈婆婆在巧儿和泾川之间周旋。但延年不认泾川,巧儿也不如从前热亲体贴,只是敷衍着。而孙树祥里里外外忙活着,俨然一副当家的模样,泾川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感到和这个家无关联了,想重操旧业,但苦于没有本钱,只能憋闷着,过了两个月,延年渐渐与他亲近了,毕竟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他想:看在孩子的面上,忍一忍吧。

他多次给陈老汉和巧儿提出让孙树祥离开这个家,他会把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陈老汉无奈地说:“他给咱家干了一年活,工钱没法算,就让巧儿看着办吧!我和延年奶奶一把老骨头了,只图吃一碗顺气饭,啥事就做不了主了。”

巧儿却说:“等忙完了春耕再说,家里几百亩地,缺人手,反正还要雇人。”

陈婆婆总帮泾川说话,“咱送树祥几亩地和一头驴,让他自立门户生活去,死老头子,你别舍不得几个工钱,把事情弄得稀里糊涂的。”

但孙树祥忙完了春耕,还是不离开。泾川每每看见他与巧儿眉来眼去的,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实在忍无可忍了。

一天,全家吃饭晚饭,泾川神色沉重地说:“爹娘,这个家似乎容不下我了。我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想把事情弄大,惹出祸端来。今天,我想把话说明。”他又对收拾碗筷的巧儿说:“巧儿,咱夫妻一场,情分还是有的,何况咱们还有延年。你说,你是让我离开,还是让······孙树祥离开。今儿你就当着爹娘的面给我说个实话。”

吴巧儿脸憋得通红,低头不语。

陈婆婆急得跺脚,推了一下巧儿,“你说话呀!”又把延年塞到泾川怀里,“泾川,你的儿子这么乖,你可要看着他长大啊!”

陈老汉点起旱烟,闷头使劲抽。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延年不愿在泾川的怀里呆了,“哇”的一声哭起来。泾川绝望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儿子,爹带你走,咱离开这个家。”

陈老汉猛然站起来,大声说:“你和巧儿的事,是夫妻之间的事儿,你们商量着办,我不想掺和。延年,是陈家的根苗,不能离开陈家半步。”说着,从泾川怀里夺过延年,“来,爷爷抱。你们不好好过日子,生出闹心的事,闹得哇哇也不能安心。”

“爹、娘,你们这几年待我不薄。我还想为你二老养老送终呢!但如今怕不行啊。巧儿的心思我知道了。孙树祥是啥样人?我也看清楚了,他能干勤快,但爱死钻牛角,也没有离开的一点意思。唉——我还是成全他们吧。我这个多余人不能在这个家呆了,不然会生出大祸端。我还是走吧······”

陈婆婆拉泾川坐下,“你这是什么话?巧儿,你的嘴让驴踢了,你总会留泾川一声吧!泾川,娘不让你走,你去哪啊?无亲无友的。”

“娘,我王泾川闯荡惯了,走到哪里都有好人搭救。我虽然舍不得离开这个家,但我不得不离开。这个打算我思考了好几天了。”泾川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人的命天注定,我的命该如此!”

吴巧儿似乎有些软了,看了一眼泾川说:“你留下吧!”

“我还是走吧,儿子就交给你了。”泾川站起来,走到陈老汉跟前想亲亲儿子,但延年扭过头去,只好摸摸儿子的头,“儿子,爹走了,你听爷爷奶奶的话······”他的眼泪又滚落下来,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便扭头出了门。

陈婆婆迈着小脚追了出去,“泾川,你别急着走哇,巧儿不是说让你留下的。”又回头对巧儿嚷道:“巧儿,快留留你男人呀!”

巧儿前脚刚过门槛,看见站在灶房的孙树祥满脸的期待,停住了脚步。

陈婆婆拽住泾川的衣襟,,急切地说:“泾川,娘给你装些吃的。你爹给你打发几个盘缠······死老头子,你快打发一下泾川······”

在陈婆婆的强力斡旋下,王泾川收下了陈老汉的盘缠钱,带了些吃的、穿的。在第二天拂晓时分,独自离开陈家。他这一走,便杳无音讯,也许他回了老家,也许他又流落他乡。

此后,陈延年一天天长大了,吴巧儿和孙树祥在邻人眼里成了恩爱夫妻,邻人见了孙树祥就称呼为“延年爹”。吴巧儿再也没有生育,陈家上下便对延年更加宠爱,陈老汉在延年十岁就开始托人给孙子说媳妇。由于这大山沟里地广人稀,相中一个合适的真不容易。

到了一九四一年,延年也十七岁了,陕西、甘肃一带大旱,逃难的人陆续来到这大山沟里。有个叫叶朝阳的人带着一家五口人,流落到白沟村,他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女儿叶玉环十五六岁了,由于长期挨饿受饥,瘦瘦弱弱的,但人看起来机灵娴静,陈老汉便打发人提亲。这叶家寄居在打谷场旁边的土窑里,靠给人帮工度日,有这么富裕的人家提亲便高兴之极,满口答应,条件是用五十亩土地与女儿交换,陈老汉见这家人可怜,又多送三十亩地和一头毛驴。,这叶家便在白沟村安家落户了。

到了冬天,农活全部忙完,陈家就杀猪宰羊,大摆筵席,就为延年和叶玉环完了婚。玉环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她的娘家人也要依附陈家度日,她进了陈家的门,乖巧伶俐,很讨陈家老俩口的喜欢。陈老汉高兴地整天念叨:“我陈家人丁不旺,现在好了,要是抱上几个重孙子,死了就瞑目了。”

玉环确实不负厚望,结婚不久就有了身孕,陈家上下便让她静养着。

转眼到了开春,春播开始了。由于延年从小娇惯,从不干农活,这几年干旱收成不好,陈家也雇不起短工,这样,重活全部落在孙树祥身上,延年娘对他更是百般体贴,孙树祥更是任劳任怨。邻居有时背地里对他说:“延年爹,延年不是你的亲骨肉,你这样卖命干啥?”

孙树祥嘿嘿一笑,“亲的说不远,远的说不亲,谁能看出我们不是亲的?”

邻人哑然一笑,摇头离开。

过了几年,全国解放,陈家的土地和家畜都被没收归公。叶玉环在陈家也生了四个孩子了,也渐渐长大,村里人见了孙树祥就喊“宝成爷爷”。宝成是陈延年的大儿子,是陈老汉和陈婆婆掌上明珠,小家伙长得生龙活虎,很讨人喜欢。但陈老汉和陈婆婆都禁不住岁月的催促,开始一日不如一日的康健,加上家业没收充公,一下子经受不住打击,都一病不起。尽管延年娘悉心伺候,但还是没有熬过寒冬,相继去世了。

叶玉环的父亲叶朝阳是典型的“无产阶级”,成了贫下中农的积极分子,被推选为白沟村的村长,他对地主和中农家庭的批斗毫不留情。他听村里有人检举村里的张秉山家有一些银元,就把张秉山抓来拷问,张秉山拒不承认,又把张秉山的老娘吊起来拷问,张秉山的老娘禁不住严刑拷打,便说出银元埋在哪里。叶朝阳带人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挖出了一小盒银元。这银元是张秉山一辈子的血汗钱,他承受不起打击病倒了,在一九五三年的冬天也离开了人世。张秉山家穷得揭不开锅,他的老娘饥饿难耐,偷了村里食堂的几个洋芋充饥被人发现。叶朝阳便针对这件事开批斗会,把张秉山的老娘绑到台子上,拿起一个大洋芋塞到她嘴里,大声骂道:“你吃,我让你好好吃。”

张秉山老娘的嘴撑破了,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叶玉环上前劝道:“爹,她是一个老人啊?你不能再这样了。”

“她偷吃洋芋,就是挖共产党的墙角,这样的人不示众,我们的革命成果就被抹黑。”说着,他一拳打在老人的嘴上,老人憋过气去,昏倒在台上。

台下一片唏嘘声,但谁也不敢说句公道话。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张秉山的老娘跳井了。”

当村里人把她从井里捞出来时,嘴里还塞着那颗洋芋。

叶玉环拿了自己的几件半新的衣服偷偷地送到张秉山家去,给死去的人穿上,让村里几个人把死去的人抬出去安葬了。张秉山媳妇春香已经几天没米下锅了,而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怀里一个七八个月的女婴哇哇哭着,境况甚是凄楚。玉环抹着眼泪从张秉山家回到家,对婆婆说:“我老爹真是造孽啊!为啥干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娘,你去看看吧,剩下一对母女怕活不下去了。”

“你爹,我也劝过,但这在运动高潮上他听不进去。唉,人这一辈子过分的事不能做得太多······“延年娘欲言又止,生怕话说错,急忙又说:“你爹对咱家挺关照的,明天你烙些油馍馍给你爹送去。”

“他不缺好吃的,他缺好心肠。哎,娘,你整天做针线活,尽给你儿子,孙子缝衣做鞋,也不给宝成爷爷做一双棉鞋,眼看入冬了,他还穿一双草鞋,他在咱家可有苦劳啊!”

“四个孙子一天跑几十里地上学,在不加紧做鞋,都要光脚丫跑了。你公公的鞋我都粘好了,你也帮个手。我这几天纳鞋底手疼哇。”

“娘,我拿些面给春香送去,咱不能见死不救哇。”玉环拢拢齐耳短发,进了厨房。

延年娘放下手上的针线活,也进了厨房“你也把烙好的饼子也拿上些。”

玉环答应着,那装好的面和饼子正要出门,延年娘又拽住他,“你现在去不行,我担心有人说咱没有跟四类份子划清界限,会批斗的。晚上还是我去吧。”

“行,娘——”玉环转身又进了厨房忙活。

傍晚时分,延年娘迈着小脚来到张秉山家,春香见了延年娘泣不成声,怀中的婴孩兰兰哭得让人心焦。春香饿了几天了,眼泪和着饼子一起下咽。延年娘也抹着泪,唏嘘了好一会儿,便告辞回了家,晚上睡在炕上,延年娘给宝成爷爷嘱咐,“你明早把咱家的烧火柴给春香送去,天冷了,咱照看着让这娘俩过了冬。”

在陈家的照顾下,春香娘儿俩度过了人生中最冷的冬天。可是村里传开了一些闲话,“宝成爷爷和春香好上了。”

延年娘听到耳朵里,心里明白让宝成爷爷给春香送东西,去得太勤了。这天晚饭后,他对宝成爷爷说:“他爹,春香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我有个想法······”

宝成爷爷打断延年娘的话:“他娘,咱得给她找个人家,就是兰兰太小。春香前几天给我诉苦,说等兰兰断奶了,她想把兰兰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家,就离开这个让她心碎的地方。”

延年娘望着宝成爷爷,才发现宝成爷爷壮实的身板日趋消瘦,皱纹爬满了额头,叹了口气,“唉,我们都老了。我一辈子也没给你生个一男半女,我对不住你啊。这几个孙子······唉,到底不是你亲生的。”

已经躺下的宝成爷爷掀开被子坐起来,“是不是你嫌弃我了?我在这个家也近三十年了,谁能看出延年和孙子们不是我亲生的?”

延年娘连忙拉住宝成爷爷的手,“他爷爷,我怕你嫌弃我,我咋能嫌弃你呢?我是想······我没给你生儿育女,有些对不住你啊!我也死心眼儿,四个孙子都姓了陈。”

宝成爷爷抚摸着延年娘粗糙的手,“他娘,当年延年的亲爹走了,你让我留在这家,我念着你对我的好,也没埋怨你没给我生儿育女。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

“有啥闲话,都一把年纪了,还在乎闲话。他爹,要不,咱把兰兰要来,跟你姓陈······我担心我死在你前头,儿子孙子不好好侍奉你······咱把兰兰拉扯大,你死了,还有人在你坟头挂几片纸,哭几声。宝成弟兄四个姓陈,你死了,他们也不能给你披麻戴孝。我和你几十年的夫妻,我活着你在这个家不会受罪,但我比你大几岁,说不定死在你前头,你怕受罪呢,我放心不下你啊!”她说着,竟老泪纵横。

“那是你的想法······他娘,人死一了百了,有人哭,有人戴孝,都没啥意思。你如果嫌弃了我,就直说,我对儿子孙子啥样,谁都清楚。难道延年和宝成弟兄们就这么没良心?”宝成爷爷有些气恼了。

“嘿,别想太多了,你生啥气?我就觉得你苦了半辈子,我对不住你······”

“别说了,睡吧!”宝成爷爷拉老伴躺下,“春香娘儿俩确实怪可怜的。以后她改嫁,兰兰咱拉扯也行。”

老俩口又闲聊了几句,便睡着了。

第二天,宝成爷爷吃了早餐就去往田地里送肥去了。延年娘推开儿子住的东屋,见延年还在睡懒觉,便嚷道:“我的老天爷,你还睡得住,你爹苦死苦活把你养活到四十岁了,你总还要动弹一下吧?”

“我爹,我亲爹是死是活我还不知道呢,”他翻身坐起来,“我老丈人昨天给我提了个醒,我今天就要把这事说开了!你说,宝成爷爷姓孙,我和你的孙子们姓陈,以后我咋给宝成爷爷送终呢?死后的牌位往哪里立呢?谁穿大孝呢?你们在一起几十年了,有名没分的,反正你想想,别净给我们找麻烦!”

“你这个没良心的······”延年娘一时语塞,指着儿子说,“那让老四宝顺改姓孙吧!给孙家开个门。”

“改名换姓的事可不是一句话说了算,我知道我亲爹姓王,我想让老四姓王。娘,依我看,咱不如让宝成爷爷另外找个老伴,让他再立门户。下河村有个李婆婆,五十几岁了,守寡这些年,全靠娘家人照顾,养子和媳妇都当多余人。你去下河村和李婆婆商量,我把咱家的老院子拾掇一下,给他们安个家,你说咋样?”

“我怕旁人说咱卖良心。春香想改嫁,她想把女儿兰兰送人,我想把兰兰要来,跟你爹姓孙,给你爹开个门。其他的,我再思量几天再说。”

延年穿戴好衣服往外走,“娘,你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咱要给自己把后路铺开啊!我老丈人还是有心眼,他说得对啊!”

延年娘叹着气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延年娘便隔三差五去下河村找李婆婆。李婆婆的养子冬生有些纳闷,便叫媳妇秀英探问究竟,一探问才知缘由,便不放延年娘进门了,她怕婆婆的手头的一些金银首饰被骗走。但后来李婆婆去意已决,趁冬生何秀英不在家,就打好包袱随延年娘来到了白沟村,住进了陈家的老院子。

宝成爷爷开始气恼,但在延年冷言冷语的逼迫下,在延年娘的劝导下,他屈从了。叶队长知道了这件事,拍手叫好,还帮女婿操办了几桌酒席,叫上村里人喝了酒,也算让宝成爷爷和李婆婆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过年后,春香改嫁,离开了白沟村,兰兰便被李婆婆抱养过来。人们似乎开始称“宝成爷爷”为“兰兰爷爷”了,但毕竟交了几十年的称呼,改过来还是不容易,碰上还是喊“宝成爷爷”,但延年娘在外人面前一口一声地喊“兰兰爷爷”。

延年索性让小儿子宝顺姓了王,又领上宝顺道千里之外的秦川县寻根问祖去了。家里少了劳力,延年娘见玉环哭得一脸憔悴,便与玉环商量:“一家人要吃要喝的,靠你一个人恐怕就要喝稀汤了。要不叫宝成和宝平别上学了,回来也是你的帮手。

玉环摸着酸痛的腰说:“眼看要春播了,宝成爹还不见影儿,不知什么人出的馊主意,天天嚷着要认祖归宗。娘,他爷爷离开咱家后,我听见村里人谁咱家的闲话,说咱家人没良心,利用了他爷爷一辈子,人老了,榨干了汗水,就一脚踢开了。唉,咱这是何必呢。以前由他爷爷操持这个家,如今担子全落在你和我身上。要不老大老二就别上学了,老三宝柱还小,暂时让他念几年书······人咋越活越难呢!”

“不知两个娃娃愿意不,你问问。我老了,成了吃闲饭的人,家里的事靠你做主了。唉——你要在你娘家爹娘面前哭哭穷,让你爹给咱家多分些口粮,你爹好歹也是个队长。”延年娘拿着一块荞面馍馍啃着,“老了,牙也不听使唤了······”

“现在家家都缺吃少喝的,咱家多分一些,肯定又给别人少分一些口粮······咱勒紧裤带闹革命吧。”玉环舔舔干裂的嘴唇,又开始纳鞋底。

“拿来我纳吧,你去发些酵面,多做些油馍,教他爷爷吃上两口······”

玉环眯着眼睛笑了,“你既然放不下他,就不应该让他走。”

“这时也由不得我呀······”延年娘扯起衣襟又抹眼泪。

玉环就进厨房忙去了。晚上,延年娘便包了两块油饼放在竹篮里,提着往老院子走去,走到半道,又折回身,因为她这些日子去得太勤,李婆婆脸色很不好看。

这时,她看见兰兰爷爷背着一个大背篓去了打谷场,在草垛旁扫柴。她也走过去,在柴草垛的一头也扒拉柴草。兰兰爷爷没察觉,装好柴草起身回走。她便叫道:“他爷爷,你背柴草干啥?”

兰兰爷爷回头看见了她,“队长让我喂牲口,我每天晚上背柴草喂牲口。”

“这是些油馍,你拿上,”她把油馍塞到他手里,“他爷爷,兰兰乖着吗?”

“会喊爷爷了,就是吃不饱,爱哭。”

“他爷爷,你有空就回来喝些吃些,再给兰兰拿些吃的。”她伸手扑扑他身上的灰尘,“又瘦了······唉,我做得吃喝你吃惯了,唉,如今你受罪了,我心里······”又开始扯起衣襟抹眼泪。

“你也一家子人呢,日子也紧巴巴的。你别······”他还是拿着油馍,眼泪汪汪,再没往下说,扭头走了。

过了几天,宝成和宝平辍学了,开始下地干活了。延年娘只要傍晚时分看见兰兰爷爷到打谷场,就怀揣些吃的塞到兰兰爷爷手里,并一个劲儿地嘱咐,“你自个吃了,不要叫兰兰奶奶知道了。她知道了你又要受气了。唉,我也是由不住自己啊!就是吃一口就想你······”

“我咋说你呢?”兰兰爷爷搓搓干裂的大手,拿起油馍吃了两口,“我这一辈子啥事都听你的,只要你舒心,我苦些、委屈些都行。你不要再惦记我了,延年对我的这种安排我也觉得在理。哎,延年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找到了王泾川,人家也儿孙满堂,就是经常东奔西跑,落下了腿疼的病,出门也难了。这次延年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省得再怨我们。”

兰兰爷爷把吃剩的油馍包起来,“这些留给兰兰吃。是啊······我回了。你也回吧,黑灯瞎火的······”

延年娘望着他高大但不再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心里一阵酸楚。

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挑着水桶男人,笑着说:“婶子,天黑了,你在打谷场干啥?”

“谁呀?怪声怪气的······忠娃,吓我一跳,挑水去啊?”

冯忠凑上前往延年娘的篮子里看看,“香香的,啥好吃的?”

“你别死嬉皮笑脸的,这年月喝上汤就是福了,”延年娘关切地问道:“忠娃,你媳妇生了吗?”

忠娃油腔滑调地说:“还没呢。那懒婆娘生个娃都不利索,一天直哼哼,婶子,到时候还麻烦你呢!”

“唉,人生人,吓死人,到时候,缺啥,给婶子说一声。你快挑水,早点回,多操心。”说完,提着篮子走了。

第二天早上,延年打着哈欠走到院里,对玉环说:“你把咱家那两只母鸡抓来,咱杀了吃肉。我这些日子出门在外,娃娃大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的······我走起路来,腿都发软。”

“行,咱俩抓吧。吃好了,就有劲干活了,不要再天天睡懒觉了。”玉环放下簸箕。

两人开始抓鸡,鸡满院跑,鸡毛乱飞。延年娘刚扒完炕洞里的灰,拍打着身上的灰,“你们咋呢?鸡飞狗上墙的。”突然,一只老母鸡跑进了炕洞,把炕洞前堆的灰煽起来,呛得延年娘咳得喘不过气来。

延年拿起灰耙子在炕洞里乱捣,骂道:“你这个挨刀的,再不出来,老子点把火把你烧焦在里面。”

“你越倒腾,鸡越吓得不敢出来了,”玉环推开延年,“你取个背篓,咱俩把这些草灰背到咱家的自留地里。今年,自留地里种土豆,多上些肥,多挖土豆,一大家子人呢,盼着吃饱。”

“我饿得腿都站不起来了,哪有力气背灰?”说着站起来,长吁了一口气,“娘,你想办法把鸡弄出来,我想补补身子。”

“你从小没干过重活。”延年娘拍拍儿子身上的灰,“以前有你爹——他爷爷替你苦着······而今,你的儿都快娶媳妇了,还丢儿郎当的,光苦了你媳妇了。”

玉环没吱声,自个儿拿了背篓,装上草灰背出了院子。延年娘守在炕洞旁把老母鸡总算扒了出来。延年杀了鸡,延年娘拔了毛,炖鸡,幽幽的香味飘出了厨房,飘出了院子。

玉环从地里背草灰回来半道上遇见了冯忠。冯忠一脸的喜气,玉环问道:“,忠娃,乐呵呵的,媳妇生了?”

“生了,昨晚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大人没奶水,哭闹让人心悸,叫李三媳妇给娃喂些奶。嫂子,你回去给我陈大哥说说,叫他给娃起个名字,他是识字人,起的名字听起来顺溜。”

“到家了,进去你说吧,你陈大哥在家呢!”

冯忠嗅了嗅,“咋这么香?又做好吃的了。嫂子,不进去了,改天吧!”说着,扭头走了,边走边自语,“今晚兰兰爷爷有肉吃了。”

一只老母鸡对陈家这一大家子人还不够解解馋,但延年娘还是偷偷撕下一只鸡腿和鸡脯肉藏在篮子里。

天刚抹黑,她就提着篮子去了打谷场,她看见一个人在草垛旁装柴草,便走到跟前说,“他爷爷——”

“哎——”他没回头。

“这是些鸡肉,你吃了。”

“拿来,”他依然没有回头,只是伸过手把鸡肉揣在怀里,埋头还在扒拉柴草。

“他爷爷,你趁热吃了吧,我看着你吃到嘴里,我才安心呢!”延年娘上前走到他跟前。

“知道了——”他依然没有回头,他哑着嗓子,“你回家吧,好像有人过来了······”

延年娘听见他说话的声气有些异样,想走到跟前问,看见不远处又走过一个背背篓的人,便提起篮子系紧围巾匆匆走了。

过了几天,延年娘烙了些韭菜饼子,又趁天黑送到打谷场,兰兰爷爷蹒跚走来,她急急地把饼子接到他手里,问道:“他爷爷,你前些天嗓子咋回事?哑哑的,莫不是感冒了?”

“我嗓子没毛病啊,”兰兰爷爷干咳了几声,就蹲下来吃起来,“哎,真香啊!”

“前几天我送的鸡肉你吃了吗?”延年娘心满意足地笑道,“你吃了,我心里才安心。”

“没见鸡肉啊,”兰兰爷爷被韭菜饼子噎了一下。

“我明明接到你的手里了呀!”延年娘思量一会儿,“哎,那天我就觉得你声音不对劲!是忠娃?这个挨刀的东西,竟然蒙过了老娘的眼睛。你吃吧,我去找他······”说着,气咻咻地走了。

进了冯忠家的门,延年娘劈头就问:“忠娃媳妇,你前几天吃鸡肉了吗?”

“吃了,忠娃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块鸡肉。我吃了,一下子奶水多起来了。婶子,那鸡肉莫不是你送的?”

延年娘瞪了一眼在一旁傻笑的冯忠,“你这个挨刀的,真会疼媳妇的,竟然想馊主意,捉弄你老婶。回头老婶跟你算账,”转头摸了摸冯忠媳妇的乳房,“好啊,有奶水,娃娃不闹人,大人就好过。”

“婶子是好人,是公认的大好人。婶子,你好人当到底,你劝我这个懒婆娘。这些天闹着要和我爹分家。我娘死得早,我爹拉扯我不容易,她反而要赶走我爹。”

冯忠媳妇捂着嘴哭了起来,“他爹老不正经······这个家我没法呆了。我都羞得难说出口,他爹·······”

“你生了娃娃,身子虚,哭坏了眼睛,还不是自己受罪。”延年娘拍了拍冯忠媳妇的肩膀,“你公公苦了一辈子,你婆婆死的时候,忠娃才七八岁······有啥化解不了的矛盾?唉,人老了,就糊涂了,你们就多担待些!”

冯忠急急地拽拽延年娘的胳膊,“婶子是个大忙人,我还要去田地里除草。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管不来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你越劝她越哭得越凶。咱一起走吧!”

“那婶子走了,把娃娃操心好!”延年娘站起来,“媳妇儿,你把心放宽,孝敬老人比天高。”

忠娃媳妇一脸的怒气,“忠娃,你快上地去,你想我们喝西北风啊?你和你爹一样,不走正道,净想些邪门。让婶子和我说几句话!”

冯忠抡起拳头,龇牙骂道,“你别得寸进尺,老子揍死你!”

延年娘连忙把冯忠推出屋门,“一家子没有一个忍事的,去,你上地去。我和你媳妇说说话。”

冯忠无奈的走了,延年娘盘着腿坐在炕沿上,“媳妇儿,你爹咋回事啊?一把鼻子一把泪的······”

“他爹想欺负我。我没生娃前,冯忠不在家,他几次突然进了我的屋,说要亲亲我,把我吓了个半死。后来我大肚子,他好像变正常了,但前天冷不丁进来,要摸我,我吓得扔下娃娃跑出去,他爹就灰溜溜地走了,到今天还没见影儿,反正我这几天不敢在家呆,叫冯忠陪我,冯忠骂我故意说坏话······”

“他冯大叔是个老实人,咋有这回事啊?“延年娘放低声音说:“真有这回事的话,你千万别给别人说了,家丑不可外扬。或许还有人说你不想伺候老人,编瞎话造谣呢。回头我和忠娃商量,你小两口搬出去住些日子?”

“婶子,我们能往哪搬?这个家穷啊!”冯忠媳妇呜呜地哭起来,把熟睡的婴孩吵醒了,哇哇地啼哭起来,她连忙把奶头塞进婴孩的嘴里,用袖子擦掉眼泪,“婶子,你活世好,咱村里人都说你精明会打算呢!要不你也给我公公找个老伴。”

“唉,傻媳妇子,我是没办法,我那个家是石头瓦片凑成的家,延年不是宝成爷爷亲养的,延年逼着······不说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说的也是个办法,不过也没个对路的老婆婆。你好好坐月子,自己的身子要紧。要不这样,让忠娃给你姐家送些吃的,让你公公在你姐家多住些日子。等忙完了春耕,再想法子。”延年娘站起来,拍拍衣裳上的灰尘,“我先回去了。”

忠娃媳妇目送延年娘走出远门,大声喊道:“婶子,你可要想法子哇!”

延年娘应着声走了。

天渐渐暖和了,两旁的树木吐出了嫩叶,鸟儿在枝头戏闹着。路边的小草已经一寸多高了,有几只羊在啃吃着,还有一群鸡再找草丛里的小虫子。她向打谷场走去,没有兰兰爷爷的身影,心里蓦地空落落的。心想:这死老头子说好来的,今儿个咋了?但还是耐着性子等着。

太阳西斜了,渐渐地,池塘里的蛙声此起彼伏,愈来愈响亮。延年娘等不下去了,挽起篮子朝兰兰家走去。这时,冯忠牵着一头毛驴迎面走来,他笑着说:“婶子,你找宝成爷爷去,我好些日子也没见他了。”

“我看了你媳妇,才回呢。你这个死赖皮”,延年娘上前摸摸驴背上的袋子,“在家不好好陪陪媳妇,打什么歪主意?驮到哪里去?”

“我遵照你的指示,让我爹住在我姐家,这不,我驮些口粮过去。唉,我家的经难念啊,婶子,我念不下去了,你可得帮我念念。”

“过日子不能刚靠嘴皮子,你爹在你姐家住也不是长久的事。要不我给我那亲家说说,让你爹给队里看果园。过几天,我给你回话。”延年娘蹙着眉头说。

冯忠高兴地给延年娘深深地鞠了个躬,“身子正是大好人。我爹在我姐家住,还是要看我姐夫的脸色······有婶子的这办法,啥事都好办了。”他把毛驴掉过头,“我这袋麦子也就不用送过去了······哎,到兰兰家门口了,就送给我孙叔,我也好久没见孙叔了,咱进去看看。”

“你别假惺惺了,你家里都解不锅了,还有给人送的。你媳妇知道,还说我为了一袋麦子给你帮忙,我可不背骂名。”

冯忠拍拍驴的屁股,“我媳妇吃了孙叔的鸡腿,我还没还人情呢。哎,有情后补吧。婶子,那我回家了。”说着,眉开眼笑地走了。

延年娘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西屋里透出微弱的灯光,便大声说:“兰兰,你们睡下了?”

李婆婆彶着鞋开了门,“天黑了,你怎么摸来了?”

延年娘进了屋,看见兰兰爷爷睡在炕上,兰兰坐在一旁玩耍。

“他爷爷,你这么早就睡下了?我去看忠娃媳妇,顺路进来。”延年娘放下篮子说。

“兰爷爷病了好几天了,开始还能动转,抓了几副草药也不见好,却一天比一天重了。”李婆婆愁容满面地说。

延年娘急急地凑到兰兰爷爷跟前,唤道:“他爷爷你这是咋了?唉,病了也不给延年说呀?”

兰兰爷爷听到呼唤,努力爬坐起来,却一阵喘气,憋得满脸青紫。

延年娘对李婆婆说:“快倒碗热水,”急忙拍拍兰兰爷爷的脊背,“快靠枕头上。你那么结实的身板,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李婆婆端来一碗水 ,叹口气说:“他早就苦干了,还硬撑着。”

延年娘从篮子里拿出油饼和鸡蛋,“他爷爷,你吃些,”说着,掰了一块递到兰爷爷干枯的手里。

兰兰伸出小手也嚷着要吃,李婆婆递给她一小块,“家里没啥好吃的,又是你给他一些好吃的,他都存着给兰兰吃。唉,这几天吃不下去了,一顿一碗饭都吃不上。老姐姐,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这日子咋过哇?”

兰兰爷爷喘了一阵,喝了一口水,“他奶奶,我就这命,一辈子活得······”又是一阵咳嗽。

延年娘心里一阵辛酸,扯起衣襟擦眼泪,叹息道:“别说命不命的·······”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又掰了一块油饼塞到兰兰手里,“娃娃饿成这样了,吃吧!大人娃娃都可怜,兰儿奶奶你也吃。”

“留着让娃娃和他爷爷吃吧,都死心眼儿,以为一辈子啥苦都能抗得过去,病也能抗得过去。”李婆婆说着,还是拿了一块油饼吃起来。

延年娘扶兰兰爷爷躺下,“他爷爷,你病成这样,咋不给延年说一声?他送你到县医院看。唉,这并不能再耽搁了,我回去凑几个钱,明天一早就让孙子们送你去医院。”说着把篮子里的鸡蛋和油饼都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我走了,兰兰奶奶,你给他准备一下被褥。”

李婆婆用袖子擦了擦油嘴,送延年娘到门口,“老姐姐,多亏你来了,这老的老小的小谁管呀?”

“他爷爷以后还得靠你······人都病成这样,你要早言传·····我走了。”延年娘抹着泪蹒跚地走了。

第二天,宝成和宝平开着村里的拖拉机把兰兰爷爷送到了县医院。延年睡到晌午才醒,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屋里走出来,看见玉环和娘把半大的猪捆起来,便上前问道:“杀猪啊?这是过年猪啊!”

“少管闲事。来,你帮着抬抬到架子车上。”玉环硬硬地说。

延年一脸怒气,“兰兰爷爷病了,你急啥呀?他和咱没在一个锅里搅勺。”

“你这个没良心的,咱这个家可是他苦来的!”延年娘瞪着延年怒斥道:“你将来总也指望你的四个儿子孝敬你吧!”

“娘,你别理他。你也上了年纪了,别气坏了身子,我把猪拉到集市上买了,赶快给他爷爷治病。来,你稍用力就抬上架子车了。”玉环把住抬到架子车上,看见婆婆脸色煞白,弯着腰直喘粗气,急忙上前拍拍婆婆的脊背,“娘,你有用力过猛了。娘,你心放宽。”

延年娘挣扎着直起身,摆摆手说:“宝成娘,你去吧,猪卖了,到县上把宝柱叫上,叫宝柱请几天假,也帮着侍候几天······”说完,踉踉跄跄地进了屋。

过了几天,兰兰爷爷回来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肝硬化晚期,无药可治了。兰爷爷回到家,便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低矮的屋子充满了血腥味。李婆婆侍候了几天,便口口声声骂道:“宝成奶奶,对你好,这几天咋不见人影?她当初把你当祸害推出门,还给我说得天花乱坠,说我跟你过比受儿子的气好,这倒好,老的老,小的小不算,现在你半死不活的······”

兰兰爷爷无力地摆摆手,“你和我过了这几年······你才后悔了······后悔就走吧!”

“我走哪里去?我的后儿子冬生怕不要我进他的门了······我这辈子命苦啊!”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兰兰吓得爬到她的怀里,哇哇地哭起来。

这时,玉环扶着延年娘进了屋,延年娘上前拉住兰兰爷爷的手,“他爷爷,你咋成这样了?我几天不见你······”说着,不住地哽咽着。

“我还没死呢,别哭了!”兰兰爷爷想坐起来,但是使不上劲,又无力地躺下了。

玉环急忙把炕前的盆子端出去,朝门外走去,盆子里的血已凝成块,深红深红的,心想:兰兰爷爷快不行了,连棺材都没有,我得赶快找我爹,让他想想办法。

玉环回到娘家说了这事,叶队长爽快地答应了。

过了几天,兰兰爷爷去世了,可棺材还没动工。叶队长便吩咐用果园里的几块木板,胡乱地钉到一起,抬到陈家的老院子。兰兰爷爷被装进去,被村里的几个小伙计抬到南山坡下,挖了一个坑便掩埋了。延年和他的儿子们都没送他最后一程。只有玉环抱着来到坟上,兰兰手里拿着一根丧棒,头戴着白色的孝帽。玉环跪下,说”兰兰,来跪下,给爷爷磕个头······爹,你走好,在阴间不要再太老实了,多个心眼······”

兰兰扔下丧棒,扑到玉环怀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坟前的五六个人都唏嘘着,其中一个问道:“你婆婆怎么也不露个面啊?”

玉环给兰兰擦着眼泪说:“这几天头昏眼花的,饭也吃不下,想来也来不了!”

那人愤愤地说;“延年怎么也不露个面啊?你的四个儿子呢?唉,黑头虫儿救不得啊!铁石心肠啊。”说着,蹲下婶子摸着兰兰的头说:“兰兰,你奶奶呢?”

玉环抱起兰兰,“他奶奶在她爷爷咽气前几天,就去她的后儿子冬生家了,她说,进了丧房就进不了产房了,冬生媳妇前几天生了娃,一家子忙,缺伺候的人,去去几天就来了。这不,都走了十几天了,不见人影子。唉,不来看看死的人,也不来看看活的娃!”

其中一个年长的在坟头盖了两铁锨土,“这年月,亲父子各顾各肚子,何况是半路的夫妻!人死一了百了,不必计较那么多了。唉,回吧!”

玉环便抱着兰兰跟随大伙一起回到家。延年娘伛偻着身子在灶前做饭,口里不停地絮叨,“他爷爷,你就别怪我了······他爷爷······你对我一辈子的好······在那一世还吧,唉,咱们呀,还是我亏了你······”又扯起衣襟擦眼泪。

在冬天,最让你感受到就是冷,北方的冬天还会有雪的到来,冬天,一层薄薄的白雪,像巨大的轻软的羊毛毯子,覆盖摘在这广漠的黄土高原上,闪着寒冷的银光。冬天的太阳也似乎怕起冷来,穿了很厚很厚的衣服,热气就散发不出来了。农人们在这严冬里还是闲不下来,白沟村响应中央指示,开展“除四害,破四旧”活动,叶队长率先指挥人把村里的庙拆了,把神像也砸了。

延年娘不如以前神采奕奕了,兰兰倒成了她的“贴身丫鬟”,帮她拿东西、喂鸡、喂猪的。延年见了兰兰就烦,“还是把兰兰送到她亲生母亲身边去吧,她妈春香嫁到范家村,境况好着呢!”

“一个女儿一颗米儿!女儿娃好养,长大了嫁了人就是一门亲戚。”延年娘摸了摸着兰兰的头说:“你以后别在娃娃跟前吹胡子瞪眼的,她也四五岁的人了,也会看眼色了,你说这话让娃心里咋想?再说,春香在范家又生了娃,兰兰去,亲娘后老子的,还不成了多余人!”说着,抬头看见院子的角落堆了几根木椽和几块木板,指着问道:“延年,哪里来的木头?”

“庙拆了,我老外父让我把这些拆的木头抬回来当柴火烧。”

“我的祖宗,这可使不得!”延年娘急忙站起来,“庙里的东西咱用了遭罪呢!快,快,抬出去。”

“急啥嘛?”延年拍拍手坐下来倒了杯茶,喝了起来。

延年娘站起来竭斯底里地喊道:“宝成、宝顺,你们快把这些神物抬出去!”

“他们都不在家,”屋里传出了延年懒洋洋的声音,“宝成去他媳妇家了,宝顺还在庙上了!”

“那宝平呢?”延年娘着急地走到那对木头跟前,动手往外拖。

这时,冯忠慌张地进了院子,“婶子,我媳妇和我爹又闹矛盾,我媳妇扔下儿子强子要回娘家。我爹寻死觅活的,我只受夹板气······你去劝劝她吧!”

延年娘继续往院外拖木头,气喘吁吁地说:“忠娃,你帮婶子把这些抬到庙上去,这是神物,咱不能留在家里。你爹和你媳妇经常闹事,不会出大事的。“

冯忠便飞快地扛完了木头,并把宝顺叫了回来。宝平和他娘也回来了,延年娘指责道:“你们整天人影······你们不要起哄了,供奉了几千年的神灵,能随便拆吗?”

宝成娘放下背包,“我和宝平街上买了些布料,快过年了,都穿新点。宝平年前也要娶媳妇,该准备的我也买了些。”

冯忠催促道:“婶子,快走吧,我儿子哭着没人管。”

延年娘边往外走,边说:“玉环,你看着兰兰。”

到了冯忠家,冯忠的儿子强子哭得声音嘶哑。冯忠抱起儿子,进了堂屋,失声大叫,“爹,你这是怎么了?爹——”

延年娘急急地进屋看见冯老汉面色青紫、口吐白沫,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伸手在冯老汉的身上摇了摇,“你爹喝药去了,你试试还有气吗?”

冯忠凑到老爹的嘴前试了试,哭道:“没气了。婶子,你暂时把强子抱到你家,我害怕把娃娃吓着了。我爹这一把年纪了,咋能走这一步啊?”

“这是说啥都没用了。不过无风不起浪,你爹如果真有那丢人的事 ,唉 ,咋说呢?”延年娘皱着眉头,“那我把娃娃抱走了,你赶快去给你姐说一声,合计这把后事办了。”说着,抱着强子往院外走。

冯忠哭丧着脸说:“婶子,你把我陈大哥和宝成弟兄几个叫一下。”

延年娘看着怀里的强子,小家伙认生,还不停地哭,心里乱慌慌的,又折回来说:“忠娃,你先把你媳妇叫回来,她娘家不远。你给你媳妇嘱托好,就说你爹在冷清的果园里受了邪气,走了这步路。这运动的风头上,小心惹上麻烦。人老了都要走这一步的,你爹也算解脱了,活着也是受罪。大冬天的,一个人在果园里孤零零的,吃不好,住不好,挨冻受饿的······你们还要活人,要拉扯娃娃。不哭,”她拍拍强子,“你把大门锁了,先把你媳妇叫回来,再叫你姐和村里人。”

冯忠便锁了门,和延年娘各自走了。

延年回到家,延年埋怨道:“你真是个闲事佬。咋又抱个吃奶的回来了?”

延年娘没吱声,去了厨房。

过了一个时辰,冯忠和媳妇风风火火跑进院子,叫道:“陈大哥,我爹喝药自杀了!”

延年娘惊慌地说:“咋了?我刚从你家回来时,还好好的。快往医院送!”

冯忠媳妇上前抱过强子,拖着哭腔说:“我爹喝药,都不行了。”

“这死老头子,啥想不开,走这步路。好死不如赖活着。”延年从堂屋走出来,懒洋洋地说。

宝成娘连忙说:“你领上儿子去看看,帮着办后事。”转身对婆婆说:“娘,你说家务事怎么劝出事了?”

“我去时家里还风平浪静,我就把娃娃抱来,他们两口子给老爷子收拾堂屋。大冬天的,堂屋里像冰窟。”

“我和忠娃去果园搬我爹的铺盖,回来时,就出事了·····”忠娃媳妇呜呜地哭着。

延年娘对儿媳说:“宝成娘,你回娘家一趟,给你爹娘说说。千万别用庙上拆的东西。”

宝成娘叹息着走了。

这样,在陈延年的指挥下,冯老汉被安葬在南山坡的一块荒地里,风水先生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会让后代兴旺发达。”冯忠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冯忠姐姐哭得昏厥了几次,村里有人叹道:“冯老汉比孙树祥好多了,死了还有人哭几声。”

陈延年从冯老汉的坟上回来后,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宝柱在县医院当医生,正好请假回来,延年就叫宝柱诊治,却一日重似一日,头痛呕吐不止,吓得延年娘不停地烧香祷告:“我 儿子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仙,就请神仙老爷们高抬贵手,让他好好的。”

“奶奶,这样不顶用,咱快点往医院送。”宝柱心急如焚地说:“我以为是感冒了,其实严重者呢!村里几个孩子感冒了,我都治好了,我爹这病咋越来越严重了?”

“你爹不听我劝,动用了庙里的东西。这不,神仙怪罪下来了······宝柱·······你们弟兄几个快跟奶奶烧香祷祝,求求神老人家放过你爹一马。”延年娘的收不停地颤抖着,拿在手里的纸钱散落了一地。

延年有气无力地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家在破除迷信,你奶奶这样,小心别人看见,抓取批斗······”说着,又开始呕吐。

宝柱出门喊道:“哥哥,把队里的拖拉机开来,往医院送。”

延年喘口气说:“我的儿子是医生,咱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别人咋能想行呢?我的儿子以后就没人叫去看病了······我怕人说我儿子没本事······”

宝成娘扶起延年说:“你一辈子死心眼儿······人命要紧······”

“哎呦······我的头疼······”延年抱住头呻吟,“我的头······”他突然眼睛向上一翻,昏晕在宝成娘的怀里。

延年娘捶胸顿足地哭,吓得兰兰吓得哇哇大哭。屋子里乱作一团。

宝柱从药箱里找出一支强心针,”这是我在医院实习时弄来的,就剩这么一支。快,把针管煮煮,我给爹打上。”

宝平说:“别煮了,用酒精把针头擦擦,快打上吧。”

打了针后,延年终于睁开了眼睛。

宝成跑进屋,“拖拉机我开来了,上县医院。”

延年娘抹着泪说:“你爹刚缓过来,再在拖拉机颠簸几下,怕气又上不来了。天也黑了,路上不好走······熬过这一夜,明早再说。”

“奶奶,别指望烧香神老人家了,那不行!”宝柱跺着脚说。

“不听老人言,吃快亏在眼前。我说庙里的神物不能动。晚上,你们弟兄几个跟奶奶在院子里多跪跪,求神老人家饶命······”延年娘又跪在香炉前祷告。

晚上,延年娘让儿媳、孙子在院中摆香案,烧纸钱,跪着祈祷了几个小时。延年在炕上呻吟不止。 第二天,全家人准备送延年去县医院治疗,但天公不作美,寒风呼啸着,下起了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宝成娘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呻吟不止的延年,一会儿瞅瞅祷祝不停的婆婆,心乱如麻。

延年终于醒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别管我了,快张罗着给宝成娶媳妇。我万一不行了,宝成的婚事就得等三年······我死了,儿子要戴三年大孝才能娶媳妇······咱等不住·····人家女方也等不起······”

“等雪停一停,咱去医院。等你好了······”宝成娘哽咽着说。

“你们听我的······我活着要见儿媳妇进门······我这倒霉病用喜事冲冲,说不定就好了······”说着头疼得脸色发青,咬着牙关想不呻吟。

延年娘又跪下磕了两个头,“这也是个办法,说不定真管用呢。你和宝成商量着办去吧。定在这腊月十六的日子就不变了。”延年娘这几天急得头发全白了,嘴角的皱纹让她干瘪得罪如打了褶皱的口袋,说起话来一扭一扭的。

宝成娘儿几个里里外外操持,腊月十六给宝成娶了媳妇。宝成媳妇是邻村王世友的大女儿,名叫如慧,心灵手巧,她和宝成在上学时就好上了,开始王世友不同意,嫌宝成家弟兄多,拖累大,,但禁不住宝成的软磨硬泡,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了。

如慧嫁过来后,延年竟然能下炕走路了。全家人紧皱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宝成娘和如慧在灶间忙活,坐下可口的吃食,希望他将息着过个欢喜年。

这时,宝成舅舅风风火火地进了灶房,“姐,爹病了,吐得吃不下,头针扎似的疼。你快去看看。”

“咋又是头痛呀?快叫上宝柱!”

叶家上下如热锅上的蚂蚁,叶队长高一声低一声呻吟着,真是病来如山倒,他平时在众人面前的威风荡然无存,见了宝柱,忙拉住宝柱的手说:“孙子,你救救外爷了······哎吆······”双手抱住头嚎叫起来。

“先把这几片药吃上,止止痛。”宝顺扶叶队长起来喝了药。

宝成娘见娘伤心,故作轻松地说:“爹快六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大小事都管,还当年轻时的体力呢!这不,累到了吧,病一病也好,能在家清闲几天。”

叶婆婆抹着眼泪说:“你爹疼得这样了,你还像没事一样。”

“宝柱,你外爷没什么大病吧?就是感冒头疼,你外爷铁板一样的身体,咱不信抗不过去!打几针就好了!”宝成娘说着给儿子挤挤眼睛。

宝柱会意,也打趣的说:“外爷,你把心放宽······你整天外村里的事瞎忙,这下可以趁机歇几天了。”

叶队长“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宝成舅舅叶玉杰慌乱地说:“从昨天半夜折腾到现在。宝柱,快打针——”

宝柱急忙煮针具,给叶队长打了针。

宝成娘拉拉弟弟的衣角,走出屋门,压低声音说:“玉杰,爹的病咋和宝成爹的一样呀?我看严重着呢?”

“我姐夫这几天好多了。咱爹比他严重。”

“吃了就吐,人瘦成一把柴了。”宝成娘眼里含满泪水,“宝成奶奶说是动了庙里的神屋,莫非真遭报应了?”

“庙里的神物是咱凡人能砸能打的吗?听说咱爷爷大地震后逃难到半路就饿死了,爹和娘就随便把他埋了,咱爹在这里生活几十年就平平顺顺的,日子过好了,今年,爹执意要搬爷爷的坟,坟挖开,坟里面有几只白老鼠,接着有一股热腾腾的热气散了出来。阴阳先生说,这是个风水宝地,现在完了,完蛋了。现在我才明白了阴阳先生的话意了······”叶玉杰神秘兮兮地说。

玉杰媳妇端了一碗酸汤面走过来,“你们姐弟两叽里咕噜说啥呢?你把这碗面端给爹,看能吃一点吗?”

玉杰接过面,进了屋,“爹,你吃点吧!”

叶队长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喃喃地说:“出不下去了······打了针咋还不管用啊······这要老子的命啊······”

“刚打了针,咋能立竿见影呢?你这人干啥事性子急,由着自己的脾性,但病来如山倒,由不得心急。”叶婆婆把面端到叶队长面前:“吃点吧······人靠五谷的力量 。”

“吃不下······”叶队长趴在炕沿边又是一阵干呕。

宝柱说:“我再到卫生院去点药,顺便把朱大夫请来,毕竟人家是老大夫。”

玉杰媳妇应道:“他爹,你也去,这儿有我和他大姑呢。你去街市上顺便置办些年货,眼看就要过年了。”

玉杰叹口气说:“都这个份上了,还有心情置年货?你俩多留些心,我们去去就来。”

叶队长勉强吃了一些面,昏睡了一阵,又头疼得在炕上打滚,吓得大家手忙脚乱 。

这时,宝成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娘,我爹突然栽倒了,昏过去了·······宝柱呢?”

宝成娘急忙拉宝成出门,“宝柱去医院取药去了,咋能这样啊?你在这先照看着,等宝柱回来······我先回······”

宝成娘跑回家,宝平使劲地摇着延年,哭着说:“爹啊,你醒醒啊,爹——”

陈太婆伏在儿子身边,哭叫道:“儿啊,儿啊······”

延年口吐白沫。宝成娘扑上前,使劲地摇着丈夫,“他爹,醒醒啊!这一家,老的老,少的少,你咋能扔下不管啊?”

宝成和宝柱赶回来时,延年已手脚冰凉,准备的强心针剂也没用上。

陈太婆哭晕过去了,宝柱给她打了一针强心针剂,等缓过气。便送到冯忠家安神去了,大家怕她禁不住丧子之痛,嘱托冯忠媳妇安抚照料好她和兰兰。

宝成娘强打精神为丈夫料理后事,又挂念着老爹的病,恨不能分身有术,只能打发宝顺去探问一下,宝顺回来说:“外爷的病好多了,吃了朱大夫的药还行,我舅舅一会儿过来帮忙。”

“去,让你就别过来了,你给你外爷拿些吃的去。”宝成娘和村里几个妇女缝寿衣,只觉得头昏眼花,但还强打着精神,“宝顺,你顺便给你几个婶子拿些吃喝。”

宝顺应着出了门。

邻居曹婶说:”宝成娘,我看你脸色煞白,这些天熬成这样——唉,你躺会去吧!你再病倒,这个家就没主心骨了。”

宝成娘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死了的人一了百了了,啥也不想了。他外爷又病倒,老天爷折磨得我没活路了······”

“宝成娘,我们赶着做针线活,哪顾上吃?”邻居曹婶说“唉,真是祸不单行!”

宝成娘的眼泪夺眶而出,“死了的人腿一蹬,啥也不管了。这活着的人难活啊,老爹又是这病,你说我能活吗?没活路了。”

“我听村里人说,你家出事在迷信上。拆庙拆神像,那老先人供了几千年的神物,肯定有灵气,能说拆就拆。”曹婶放低声音说:“迷信,咱还得信。”

“枪打出头鸟,干啥事不能出头逞能,”张婶煞有介事地说:“我家那口子老实巴交的,不惹事也是我的福气。”

“是啊,咱庄农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一辈子的福气。咱宁可做个缩头乌龟,也不做地头蛇。人活一辈子,就图个平顺,才长久呢。我家那口子不是我管得紧,恐怕也惹出事儿来了。”曹婶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徐婆婆推推曹婶,“你少说两句好不好,你好像怪······唉,宝成娘,你把心放宽·····人有旦夕祸福,说啥都没用······咱不能乱讲······”说着,她拉住宝成娘的手,也泪流满面,“你家的事好着呢!宝成媳妇模样好,脾性也好,你四个儿子都中用,都有本事!眼前的难关,咱扛一扛就过去了。”

宝顺突然跑进来,哭道:“我外爷不行了。”

“啊!你外爷咋了?”宝成娘睁大眼睛,眼泪漫过了心。

“我拿过去一些肉,想叫他趁热吃了,我叫一声,没应声。我一看,外爷眼睛睁得很大·······我吓坏了,喊舅舅······人啥时咽气的都不知道,以为他睡着了。”

宝成娘捶胸顿足地哭起来。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都乱了手脚。

宝成和舅舅叶玉杰连忙商议,请南风水主事,两头兼顾,一起做棺材,一起挖坟地,央求全村的男劳力都来帮忙。

到了腊月二十九,两位亡故之人总算被安葬了。宝成和舅舅酬谢了村里人,就让宝柱把奶奶和兰兰接回了家。由于连日的劳累和痛楚,谁也不愿多说话,个个一脸的愁容。兰兰在压抑的空气里,忽闪着大眼睛,嘟着嘴,也一副可怜楚楚的样子。

就这样,没有欢笑声,没有鞭炮声,在一片冷清和辛酸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初三清早,宝成弟兄四个到坟上祭奠,看见坟墓被扒开了几个小洞。弟兄四个连忙把洞用土堵了,匆匆地回到家,心里有些害怕,只是不敢说出来。

吃过午饭,如慧收拾了行李要回娘家,对奶奶和婆婆说:“奶奶,妈,我和宝成去给我爹妈拜个年,下午就回来了。”

“去吧,多呆几天吧。这几天把你累瘦了,如慧性子好,啥事都能担待······家里有我了,”宝成娘强打精神,从屋里送出来,“宝成,陪媳妇散几天心,这几天宝顺、宝柱、宝平都在呢!”

宝成伸手把媳妇鬓角的头发顺了顺,“看你,头发乱蓬蓬·····”眼里含着怜爱。

如慧红了脸,“走,妈看着呢,臊不臊?”

两人便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叶玉杰来了,神色慌张地说:“姐姐,这几天晚上咱家对面山上夜莺叫个不停,狐狸也叫着。吓得一家人觉都没法睡,让人毛骨悚然······今早,咱家门口放着爹穿到墓里的一双鞋,还有死人的骨头······姐姐,咱家闹鬼了······”玉杰脸色煞白,语无伦次。

“闹鬼了······”宝成奶奶手中的茶杯滑落到地上,“呯——”,打了个粉碎,“我说有报应,现在看看······应验了吧!”

宝成娘哑着嗓子,吓得手有些发抖,哆嗦着说:“快叫南风水,快,想个法子啊!”

站在一旁的宝顺说:“真奇怪!我爹的坟也被啥扒了几个洞。我大哥说是狐狸扒的。”

“是啊,你外爷的坟也扒开了,棺材都露出来了······我······这咋办啊?”叶玉杰六神无主。

宝成奶奶长吁了一口气,“活人哪能叫尿憋死?宝顺,你和你舅舅去找南风水,商量一下,找个解救的方子。”

叶玉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稍作镇定,“老姨娘,你老人家见得世面广,啥都不怕,也就给我壮了胆了。现在谁家也不敢公开的搞迷信活动,否则抓起来批斗。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还是资格在晚上烧烧纸钱,求求神老人家网开一面。我回了······”

“宝顺,你拿些油饼跟你就过去看看你外奶奶,安安他们老老小小的心。妈这几天头重脚轻的,缓几天在过去看她。”宝成娘摸着发闷的胸口说:“难啊······”

晚上,宝成小两口回来了,两家人便在半夜时分祷告、烧纸钱,但狐狸还在门前叫,第二天两个死人的坟还是扒开。两家人在心惊胆战中煎熬着,生怕活着的人再有个三长两短。

日子,就这样煎着、熬着······

熬到了春去秋来,熬到了万木凋零,雪花又飘然而止。陈家和叶家终于从悲痛和恐惧中熬了出来,老少脸上有了笑容。宝成被推选为村长,如慧也怀孕了。兰兰也越长越乖巧了,笑声如风铃儿似的在院子了摇曳着,成了全家人的开心果。

一天午后,冷风飕飕地刮着,眼看要下雪的样子。春香找上门来,她脸儿冻得通红,破旧的棉袄也不御风寒,哆嗦了好一阵子,才说明来意,“兰兰,你跟娘回吧!娘天天都想你,那些年实在是没办法,娘是对不住你。”

兰兰已经七岁,也略微知些事理。宝成奶奶只好给兰兰说明她的身世,让她自己决定是走还是留。兰兰哭了,躲在奶奶的身后一劲儿的摇头。春香失望地走了。

又过了几天,春香又上门来,拿了些糖果,逗兰兰玩了一会儿 ,说了些与她亲近的话,兰兰对她不再疏远了。春香走时,要领兰兰去她家串串门儿,兰兰便随她去了。

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如慧腆着肚子整天念叨,“兰兰这一去不知回来吗?都走好几天了,也不往回来接。我都快闷死了,宝成忙公事,一天不见影儿。”

宝成奶奶的身子弯得像一张弓,脸上的皱纹如同沟壑深深浅浅 ,不停地忙着针线活,“唉,人心隔肚皮,毕竟不是亲身的。春香是她亲妈,母女难离啊,好不容易团聚了。要不去看看,这几天宝平不见踪影,宝柱在医院里忙,叫宝顺去接吧 !”

如慧笑盈盈地说:“奶奶,你还不知道吧,宝平这几天正谈对象呢 !两人正热乎着呢,两人天天在树林里说悄悄话呢。听说姑娘是咱镇上的一枝花呢。奶奶,咱宝平平时话不多,心里可鬼着呢,哄得人家姑娘恨不得马上飞进咱家门呢!”

“我的孙子长得俊 ,人稳重,不愁找不上媳妇。你当时还不是看上我们家的宝成······”

“奶奶,”如慧红着脸打断奶奶的话,“你光说瞎话。”

“奶奶老了,还没瞎,咋能说瞎话?”说着把缝好的婴儿服抖了抖,“奶奶能等着给重孙子做衣服,也是福啊!”

这时,宝顺进了屋,如慧笑着说:“顺子,奶奶刚还说你呢!奶奶让你去接兰兰,我这几天晚上老梦见兰兰。”

“嫂子梦见女娃,说不定生个小侄女呢!”宝顺打趣道。

“快去快回!别在这里贫嘴。”

宝顺笑道:“是,嫂子大人的话 ,小弟遵命!”说完就出了门。

傍晚时分,宝顺回来了,没有带回兰兰,春香让兰兰帮她看孩子,死活不让兰兰走。

过些天,如慧生了一个女孩,一家人忙,似乎不再惦记兰兰了。

过了年,一家人又忙着给宝平娶媳妇,谁也不提兰兰了。

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日子在人们的忙碌中、闲谈中、睡梦中悄悄溜走,又在庄农人的额头、眉头、腰身上悄悄地停留下来,孩子日渐容光焕发、活蹦乱跳的,而老人日渐苍老,容颜沧桑。

陈家又给宝柱娶了媳妇 ,宝成奶奶便让宝成、宝平分了家,各立门户 。

宝成媳妇如慧有些不愿意,天天抱着孩子来吃现成的饭。

宝成奶奶的牙早掉光,说起话来想嘴里含着什么东西 ,“奶奶老了糊涂了,也说话讨人厌了,你们都有家了,别一天苦你娘了。你娘进了这个家,已经伺候了五辈人了,从你太爷到自己的孙子······唉——各家吃各家的吧,这一大家子的饭你娘也没法做了。“宝成奶奶又看着蹲在地上削洋芋皮的宝成娘说:”你少削些洋芋吧,别天天留着儿子儿媳吃现成的饭!”

“叫他们吃吧,我炒些菜,吃馍馍。苦些没啥,心里难受就没法活了·······”宝成娘说着,开始用袖口擦眼泪。

宝成急忙把娘扶到炕边坐下,“娘,你又咋了?是不是又哭我舅舅了?人都没了大半年了,你还想不开。我舅舅早走了少受些罪,活着吃不好,睡不好。这年月,活着不如死了。”

“窗外有人,门外有耳,”如慧推了推丈夫,小声说:“你还是村长呢,说话也不防着人。舅舅就算解脱了,但外奶奶、舅母、表弟表妹可怜呢!”

“怨你舅母,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省属,你舅舅吃了生肉和不熟的馍馍,活活结死了。”宝成娘鼻涕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停地啜泣着。

宝成奶奶昏花的眼睛干巴巴的,没有眼泪,揉得直发涩。

宝成无语,便起身出去了。

原来叶世杰自老爹去世后,受了惊吓,又是给老爹搬坟,折腾了得身心疲惫。他媳妇把村里分来的几块羊肉炒了,蒸了热馒头,想让他补补身子。他进门就嚷着要吃,媳妇说:“还没熟呢,”。他嚷嚷,媳妇只好取了些肉和馒头,他就急急地吃了。过了些时辰,他就觉得不舒服,也没在意。到晚上,翻肠倒肚地疼起来。宝成被叫去时,人已经痛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世杰娘不知哪来听说的土方子,给儿子喝了一碗胡麻油,又把旱烟嘴儿打碎给他喂。

世杰呻吟着,“快,送到医院······宝柱在县医院,宝柱救我·······”说着,昏死过去。

他的儿子和女儿趴在世杰的身边哭叫,“爹——爹——”

宝成急急地说:“我去开拖拉机,往医院送·····你们就瞎折腾,不早早叫我。”说着,跑出了院子。

这时,世杰竟然睁开眼,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大家都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他。到了院子中央,世杰一头栽在地上。一家人全扑上去 。世杰已经两眼翻白,牙关紧闭,断了气。

自从世杰亡故后,宝成娘天天哭,这都过了大半年了,她还沉浸在悲痛的阴影中。

这时,宝柱媳妇曹梅儿进来 ,说:“奶奶,娘,娃娃这几天睡得不踏实,一直哭。不知咋了?”

“走,咱们看看走。”宝成娘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上前搀扶着宝成奶奶朝西屋走去。

宝珠的儿子才两个月,在被窝里躺着,哇哇大哭。

“我和你奶奶都上了年纪了,耳朵背,娃娃哭闹有时也听不见。你也不早说。”宝成娘一边埋怨儿媳,一边爬上炕抱起孙子,“娃娃受凉了吧,有些惊风。堂屋抽屉里有个小盒子,梅儿,你去拿过来。”

梅儿便拿来了小盒子,宝成娘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包,“这是点麝香,给娃娃喂些,是镇惊祛风的。

梅儿给娃娃喂了一点,过了一阵儿,婴儿便睡着了。

吃过晚饭,梅儿去看娃娃,突然惊叫,”妈,奶奶——娃娃,这是咋了?”她抱起儿子冲进堂屋。

宝成娘伸手一摸,婴儿手脚冰凉,吓得直哆嗦,“老天爷,这是咋了?乖孙子,你醒醒啊!“她疯了似的摇晃着婴儿。

但可怜的婴儿再也没有醒来。

梅儿嚎啕大哭。梅儿的母亲闻讯跑了进来。不由分说,从梅儿怀里夺过死婴,抱着出了院门,梅儿冲上前要夺,曹婶推开女儿,”丫头,认命吧!别哭了。这是哄人的货,命就这么大。“说着,快步走远了。

过了好一会儿,曹婶回来了,“我和你爹······抱到后山扔了······唉,不能埋,太小了。你就别哭了,还年轻,再生。”说着,眼睛红红的。

梅儿的奶水渗透了衣服,她用手摸着肿胀的乳房,哽咽着说:“娃娃这一没,宝柱就······可能不要我了。”

宝成奶奶用拐杖捣捣地,“奶奶做主让我的孙子娶了你,奶奶就保证你一直能做奶奶的孙媳妇。别哭了,奶奶心里也难受!”

原来梅儿是邻居曹大牛的大女儿,长得高大结实,曹大牛一直当男孩使换,上山下地不比村里小伙差。宝成奶奶见她手脚麻利,有时见了曹婶,开玩笑地说:“等你家梅儿长大,看上我的哪个孙子,就给我的哪个孙子当媳妇。”

后来,曹婶见宝柱长得白白净净,又是学医的文化人,每次回来就成了村里的香饽饽,这家请,那家叫的,便想起宝成奶奶的话,过来串门时,就说:“梅儿长大了,该找婆家了。娃娃大了,有个好归宿,我就不操心了。老姨还说过让我家梅儿做你的孙媳妇呢!”

“莫不是你家梅儿看上我的孙子了?大孙子、二孙子都娶了媳妇了,宝柱这些年上学,婚事也就拖到如今了。”

“老姨,远亲不如近邻,我看梅儿和宝柱最合适,年龄相当,咱两家又知根知底。”曹婶殷切地说:“妹儿这两年我都调教好了,茶饭针线活都没得说。”

“梅儿能给我当孙媳妇,我乐意得很,就是不知道两个娃娃乐意不?”宝成奶奶噘着满布皱纹的嘴说。

“你家宝柱是医生,又在外面见过世面。怕看不上我家梅儿。”

宝成奶奶挠挠发痒的头皮,“他婶,这事有我呢。远亲不如近邻么······你去问问你家女儿。”

曹婶笑着走了。

后来,宝柱每次回来,宝成娘和奶奶软磨硬泡,逼着他与梅儿结婚。逼了两年,宝柱妥协了,和梅儿结婚了。

婚后,宝柱很少回家,只是忙于工作。如果回来,与梅儿也是形同陌路,没有新婚夫妻的甜蜜,但禁不住奶奶的数落,也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来去匆匆。梅儿刚嫁过来时,勤劳能干,自有了身孕后,也慵懒了,常回娘家生闷气。

生下儿子后,梅儿渴望丈夫能回心转意,但宝柱心里只有工作。这下儿子没了,宝柱不知是否弃她而去,她想到这儿,心里越发难受,哭得越发伤心了。

“老天爷,你咋不叫我死啊!”宝成娘又高一声地一声地哭起来。

宝成奶奶用拐杖捣捣地,颤巍巍地站起来,“哭,光知道哭!你们是哭死人呢,还是哭活人呢?一天哭腔拖着,脸子沉着,叫人活吗?我还想活几年?耳朵清净清净呢!”

曹婶拉拉女儿的手,“梅儿,你奶奶快八十岁的人呢,禁不住你哭闹了。听话,你大哥叫叫宝柱了 ······”说完,看看宝成奶奶,“老姨,你要给你孙子说好话啊。”

宝成奶奶在炕沿边上坐下了,没吱声。

傍晚时分,宝柱气急败坏地回来了 ,问了事情的缘由,冷冷地指着梅儿:“啥用都没有,娃娃有毛病不往医院里送,好歹我还是个医生,自己的娃娃都看不好,外人戳我的脊梁骨。麝香把娃毒了······”

梅儿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滚落到地上,咬着嘴唇啜泣。

宝成娘恳求道:“宝柱,你要怪就怪娘吧。梅儿心里比谁都难受,你就给她说说好话。她一年三百六十天,能见几天自己的男人?你看你两个哥哥和嫂子,都多和气。”

宝柱闭了闭发红的眼睛,,长嘘一口气,“强扭的瓜不甜,我觉得这日子没法过。娃娃没了,彻底没法过了。我们还是离吧,离了,谁都好过!”

宝成奶奶嘴一撇,怒气从豁掉的牙床里往外冒,扬起拐杖向宝柱打过去,腿脚一发软,打了个趔趄跌倒在地上。

宝柱慌了神,忙搀扶奶奶,奶奶闭上眼请定了定神,推开宝柱,“你再说离啊散的,奶奶就死给你看。梅儿哪一样差?比城里狐狸精好多了。”

这时,宝平进来了,听了奶奶的话,“奶奶,你胡猜乱讲啥,宝柱那呆样儿,城里的狐狸精哪能看上他?”

曹婶斜睨着女婿说:“肯定是鬼迷心窍了。娃娃没了,你们还年轻,再生么,你不能因为这事找借口不要我家梅儿了吧!”

“你们才鬼迷心窍,”宝柱气得黑嘴乌脸的,“嘿,不说了,我走了。”说着,要出门去。

“你给我站住!”宝成奶奶又使劲捣了一下地,“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还是一起刨土长大的呢!”

宝平拦住宝柱,打趣道:“莫非真有狐狸精等着你,这么心急火燎得走?两口子怄气,睡一晚上啥事都没有了。你要真把奶奶气死了,我跟你没完!”

宝柱只好留了下来。

第二天清早,天阴沉沉的,宝柱和梅儿的脸也是阴沉沉的。宝柱到堂屋向奶奶和母亲辞行,“要走,把媳妇领上,让她到城里散散心。你看她一天哭丧着脸,奶奶就烦死了。”

“奶奶,你别逼我好不好······你们爱和梅儿过,就和她过好了,我走了。”说完,冲出院门走了。

半道上,碰见宝顺,宝柱问道:“你昨天不在家,去哪儿了?”

“三哥,听说省城的橡胶厂招工,我去报了名。”宝顺气喘吁吁地说:“今天开批斗会。镇上的广场上人山人海的。斗兰兰的后爹呢,他把兰兰糟蹋了!”

宝柱拉住弟弟的手,“不会吧?兰兰才多大啊?我还给娘说过,准备把兰兰接到城里上学呢!都怪咱天天忙自己的事·······唉——这畜生!”

“你光嘴上说,咋不早早领她到城里?现在说有什么用?咱先回去给奶奶说说,还得她老人家拿主意!”

宝柱皱着眉头看看沉沉的天,“奶奶都老糊涂了,给她说有啥用呢?有些事还得自己拿主意,走,咱去把兰兰接回来。”

他俩疾步来到镇上,见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便挤进去看,只见台柱子旁绑着一个黑瘦的男人,那人耷拉着脑袋,杂乱而略显花白的的头发黏乎乎粘在头上,春香站在男人跟前,边哭边撕扯着那男人。

两个红卫兵训斥着,让老男人交代问题。老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那天,我在炕上······娃娃在灶前烧火。家人没别人,我就把娃耍了一下······”

“你这个畜生,娃娃才不满十岁啊,她咋活啊?”春香又扑上前,撕打老男人,被红卫兵拉开了。

“打,打死他······畜生······”台下的人骂着,望台上扔石头,“打,作孽啊!畜生!”

过了一会儿,老男人被拉下台子,人们有的对他拳打脚踢,有的唾弃着······押到了一个吉普车里,车开走了。人们叹息着,议论着,散开了。

宝柱、宝顺扶起瘫坐在台上的春香身边,问:“兰兰呢?”

春香灰尘满面、凌乱的头发遮着苍白的脸,吃力地站起来,拢着头发,哑着嗓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在家呢,病着呢······都怨我,不该领兰兰回来啊······我对不住兰兰爹······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兰兰······我该死!”

宝顺想起那次去春香家领兰兰却遭春香拒绝的情景,想埋怨春香几句,但看到春香痛不欲生的样子,话到嘴边就咽了下去。

这时,雨点飘落下来,打湿了地面,广场上的尘土和人们的糟杂声被雨点带走了,周围一下子静了许多。宝柱说:“后悔有啥用?怨自个也迟了。宝顺,你送嫂子回去,然后把兰兰带到县医院,我查一下她的病。我先回医院。”

“三哥,我明天要去橡胶厂······我好不容易报上名,可不能误了。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你辛苦一下,随嫂子去领兰兰,直接领她去县城看病。”宝顺望望灰蒙蒙的天,“这雨下不大,你们快走吧。我先走一步了”说着,他走了几步,回头挥挥手,“我明天路过县城,如果有空,我去看看兰兰。”

春香家离河东镇有三四里远,宝柱搀扶着虚弱的春香来到了她家。春香家只有一间低矮的茅屋,一头是锅灶,一头是炕,土炕上蜷缩着三个小孩,而兰兰躺在炕上失神地望着屋顶。

三个小孩见了春香,爬下炕头拉住春香的衣襟,“妈妈,我饿,我饿,姐姐不起来做饭!”

春香抚摸着孩子们的头,流着泪说:“妈妈,这就给你们做饭。”说完,就在灶前忙活。

宝柱扶兰兰坐起来,“兰兰,还认得三哥吗?”兰兰的眼泪吧嗒吧嗒滚落下来,点点头。

宝珠想起兰兰以前的可爱模样儿,心里一阵心酸,“别难过了!走,三哥领你走,先给你看病,再送你上学!”

兰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春香上前擦去兰兰脸上的泪珠,“兰兰,你去吧,娘对不住你!”

宝柱扶兰兰下炕,“嫂子,你现在没有男人,没个帮手的,咋过啊?还有三个娃,可怜······”

“我也是没办法!那畜生······我是忍不下去了,就去告了他。我是没男人的命,活一天算一天吧,我也天不怕地不怕了。”

“你以后有难处,就去找找我大哥,他好歹是大队主任,肯定会帮你的。我和兰兰先走了。”说着,牵着兰兰的手出了屋门。

“我哪有脸见他啊······”春香送出来,哽咽着说:“兰兰,你命好着呢,一直有贵人帮呢······你就忘了娘······”

兰兰面无表情,欲言又止。

三个弟妹跑出屋门,呜呜地哭,喊着,“姐姐,姐姐,”

兰兰苦笑了一下,扭过头,跟随宝柱走了,身后传来“兰兰”和“姐姐”的呼唤声,但兰兰没有回头,因为往事不堪回头,但愿那场噩梦般的往事会被她永远抛到脑后,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

宝柱边走边想,何时再能听到兰兰那银铃般的笑声,让迷失了的兰兰重新回归呢?他不由攥紧了兰兰的手,加快了脚步。

尾声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可以大声说话了,可以吃饱肚子了,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生活了 。

宝成奶奶还活着,她活着,宝柱和曹梅儿就无法离婚,梅儿后来还生了一双儿女。宝成奶奶盼着活到“五世同堂”,盼着宝柱接她进城过过城里人的日子,还盼着······虽然她眼睛昏花了,耳朵背了,牙齿掉光了,但她还活得有滋有味,也许阎王爷早把她忘记了。

宝柱医好了兰兰的病,让她在县城上学,她慢慢地忘记了过去的伤痛,脸上开始绽放少女的笑靥。后来她考到省城的卫生学校,毕业后在省城的一家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

似水流年,流年似水。人生舞台的幕布还在拉开,精彩还在上演,离离合合,爱恨情仇,一场欢喜,一把辛酸,谁能道清说明谁是谁非?

曾经受苦受难的人们好好活吧,活出个人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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