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偏见的人生不值得一过。2018 年 5 月 13 日晚,首届《十三邀·偏见小会》举行,六位来自不同领域的 young thinker ——许知远、叶三、尚雯婕、王博、吴虹飞、李翔,通过演讲表达了他们各自的“偏见”。
没有偏见的人生不值得一过。2018 年 5 月 13 日晚,首届《十三邀·偏见小会》举行,六位来自不同领域的 young thinker ——许知远、叶三、尚雯婕、王博、吴虹飞、李翔,通过演讲表达了他们各自的“偏见”。
北京土著叶三在小会上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北京,她怀念在四合院里培养的深厚感情,思考年幼时和外地亲戚的奇妙关系;成年之后的她从西二环搬到五环外,在这座城市却感觉越来越孤独。在她看来,北京人懒、爱吹牛逼、瞧不起外地人还容易自以为牛逼。但是,无论对北京有多少偏见,谁能真的对北京没有感情呢?
北京土著叶三在小会上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北京,她怀念在四合院里培养的深厚感情,思考年幼时和外地亲戚的奇妙关系;成年之后的她从西二环搬到五环外,在这座城市却感觉越来越孤独。在她看来,北京人懒、爱吹牛逼、瞧不起外地人还容易自以为牛逼。但是,无论对北京有多少偏见,谁能真的对北京没有感情呢?
叶三在《十三邀·偏见小会》上的演讲视频
从二环内到五环外,
一个北京人没有感到偏见的前半生
文 | 叶三
我今天演讲的大标题是《对北京人的偏见》,许知远老师及其同党给了我一个小标题,《从旧北京人到新北京人》。我觉得这个标题太大了,可能要从周口店开始讲,于是我把它改成了《从二环内到五环外》,它其实是我在北京生活的故事,分享给大家。
我是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长大的北京人。小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以前北京所有的大杂院都是特别像样的四合院,但是因为人越住越多,里面就加盖了很多房子,院子就变得臃肿。我小时候就住在这样一个院子里,是我奶奶的房子。我对大杂院生活最强烈的记忆,就是一个院子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所以每天都要倒尿盆。现在的年轻人应该没有这种生活经验,但这是我一辈子的心理阴影,我后来搬家,住所有房子前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检查抽水马桶。我之前看过一张王菲在窦唯家排队上厕所的老照片,觉得特别亲切,那就是我喜欢王菲的一个开端。
虽然环境很恶劣,但是我很喜欢小时候住过的院子。我一直在那儿住到初三,这个院子最大的特征是人员很固定。每一家都在婚丧嫁娶,可能会减员填丁,但是从来没有人搬出来,或者搬进去。院子里住了十几户人,很容易在狭小空间中培养出深厚的感情,每当我看到乌托邦、理想国或者是共产主义公社这样的字,我就会想到这个院子。
院子里有很多树。我住在后院,那里有一棵香椿树,春天的时候每一家都会出一个壮丁上去揪叶子(小的时候就是我爸),那几天全院的人都会吃香椿炒鸡蛋。院子里还有槐树、葡萄树和丁香,我很小的审美记忆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培养出来的。
夏天的时候我会和邻居的哥哥姐姐一起去什刹海游泳,这是我的童年,其实也是老北京最普通的市民生活。现在想起来它给我的感觉就是不变,每个季节做的事情一样,人都一样,这一年的春天和上一年的春天做的事情也是一样。岁月非常慢,人也很闲,可以干很多和 GDP 无关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北京人和外地人之分,因为那时的北京其实有点像一个小城,人口是固定的,完全不流动。我奶奶在那个院子里住了 60 年,几乎是死在那个院子里。我们小时候也没有电视机,大概到小学四五年级我才看到电视,那时候外地人对于我来说和外星人一样,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
我奶奶很能生,她一共生了七个子女,其中四个是儿子,“文革”的时候全都上山下乡,最后只有我爸回到了北京。另外三个儿子分布在石家庄、宝鸡和青海,他们大概几年才能回一次北京,是我最早接触到的外地人。因为在外地生活太久了,他们分别有了不同的外地口音,这就是我对外地人最早、最直观的感受。
后来我上学了,事情突然变化了。我发现其他同学的书是学校发的,我就没有;其他同学的校服也是学校发的,我也没有。我所有的这些东西都需要到商店里买。有一年我爸跑了很多商店都没有买到蓝底白条的运动服,全校运动会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一群蓝,我穿着粉色裙子站在大家中间,非常的朋克。
之后我才发现那是因为我没有北京户口。那时候所有孩子的户口跟着母亲,我妈是东北人,所以我其实是一个外地人。我上了小学突然发现我不是一个北京人,我在小学借读,这是对我北京人身份的一次摧毁。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被解决了,因为我姑姑在市政府工作,我妈也在我五年级的时候来到了北京,我们家也算是有权有势的人家。
1. 我妈是一个东北人,喜欢 LV 的那种东北人
我妈是一个东北人,喜欢 LV 的那种东北人,这是我对东北人的偏见。自从她来到北京,我所有的寒暑假都是在东北过的,她应该非常想念家乡。然后我发现一个现象,就是我妈一到东北之后就开始说东北话,东北腔特别浓,在北京她就会稍微好一点。
我长大之后发现我的很多朋友也一样,他们一回到自己的家乡就开始说家乡话。最典型的是一个叫五条人的民谣乐队,其中两个固定成员阿茂和仁科,他们无论在哪里,哪怕是在北京,他们俩之间也一定会说海丰话,海丰话是比希伯来语还要难懂的一种方言。我对外地人更深的一种直观感受,就是从语言开始的。我那个时候非常羡慕他们掌握了另一种语言,我说的话全世界的中国人都可以听懂,但他们的方言我一直听不懂,这个对于我来说是很大的缺陷。
▲ 五条人的海丰话歌曲
我在东北也试着学过东北话,但没有学会,他们觉得我普通话特别别扭,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说普通话。我姥姥也很能生,我有很多兄弟姐妹,可我没法像我妈一样融入革命群众,我很孤独。但是我觉得东北人,其实他们是非常向往和羡慕北京的。
后来我姥姥告诉我,我其实很小的时候在东北生活过,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那是在我两岁之前,因为我妈上班很忙,我被三个舅舅带大。我三个舅舅都在啤酒厂工作,三班倒,工作很轻松,回家之后没有什么娱乐,他们的娱乐就是教我说脏话。我三个舅舅熟练掌握一切的东北脏话,我学说话特别早,一岁就开始说话。我爸坐火车来看我,发现我不到两岁,已经熟练掌握了所有的东北脏话,崩溃了,决定带我回北京。
为了这件事情我爸和我妈大吵一家,我姥姥决定还是回北京,说北京特别好,但是北京哪儿好,我到现在也不太知道。差不多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东北的亲戚会说我是小北京人,表姐表妹模仿我说北京话,我就觉得自己还挺牛逼的。这个可能就是现在所谓的文化自豪,这是属于对北京人的偏见,因为北京人特别容易自我牛逼。
所有人问北京人北京哪儿好,他们其实也说不出来,但是他们就会自我牛逼,我北京人式的自我牛逼就是在那个阶段被重建和培养的。具体的表现就是回到北京之后,我就会和我爸一起嘲笑我妈的东北口音。很多年之后我意识到,我妈当时生活在北京应该是很艰苦的,我当时嘲笑她很残忍,后来出于赎罪的心理,我挣钱之后给我妈买了很多 LV 的包。
2. “地域鄙视链”是从网络时代开始的
对于北京人、北京话的羡慕,在那个缺乏流通的时代,是对伟大首都一种模糊的崇拜心理,只不过这些具体地落在了北京人身上,北京人就被这种心理培养得牛逼起来。
北京人好像都不太喜欢离开北京,就是死活赖在这儿。崔健有一句歌词叫,反正不愁吃不愁穿,实在没有地方住就和我父母一起住,这就是写的北京青年。这首歌歌名叫《混子》,集中体现了北京人的心理特征,比如懒,比如自我牛逼,比如瞧不起外地和外地人,其实我觉得这都不算什么偏见。
▲ 收录于崔健 1998 年发行的专辑《无能的力量》
对于北京人的偏见,以及地域歧视这个东西,我在前网络时代是没有任何感知的。这和北京人的心理也有关。比如我在北京长大,考大学的时候我爸妈给我的规定是只能报考北京的学校,我很多大学同学也是这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直到参加工作之前,我在生活中接触的外地人很少,我们那个学校是北京当地的院校,不招收外地的考生。这种文化排外可能有一些政策原因。
在我看来,我能够感知的地域鄙视链是从网络时代开始的。那时候很多门户网站会显示一个发言人的坐标,地域攻击就成了一种风气。我个人的感受是,其实偏见所有人都会感受到,但是怎样对待这个偏见,才是真正说明问题的。比如说我有一次在微博上讽刺上海姑娘腿短,引来了很多上海姑娘在我评论里贴照片,我觉得照片都挺好看的。这其实说明了上海人对待攻击的一个态度:我要告诉你我的看法是什么样的,你这样是不对的。
但是我们北京人不是这样的,我们北京人一旦被攻击、被质疑,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你还不如我呢,你是哪儿的人。如果你是东北人,你们就天天戴着大金链子打架;如果你们是广东人,你们就天天吃福建人;如果你们是福建人,你们就天天做假鞋;如果你们是河南人,你们就天天偷井盖。这是北京人很典型的一种思维方式,他们会很快把自己放到鄙视链的最顶端,然后反唇相讥。还有一种更气人的回应方式,就是我经常在微博上用的:我就这样,你打我呀。这是很典型的北京人对待质疑的态度,是一种北京式的傲慢,我代表北京人承认。
3. 北京人臭毛病特别多,但就是牛逼
我大学毕业之后工作了两年,随后出国生活了大概六七年。我在 2008 年从国外回到北京,跟大多数北京人一样,我几乎没有想过在别的城市生活。回来后我住在东三环,那时候我已经搬离了我童年住的院子,那个院子是北京最好的地方。它在平安里,就在西二环,周围是北海公园、故宫、什刹海、梅兰芳故居,现在又有了南锣古巷,是北京最有文化的地方。
我刚回国的时候住在东三环,小时候那个地方对于我来说就是农村,叫大北窑,现在叫 CBD 。房价一路飙升,我就搬到东四环,过两年我搬到东五环,现在我住在五环外。我的感觉是,我还住在北京,但是我离北京越来越远,因为在我印象中,只有我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地方才是真正的北京。
还有一个感觉就是,北京的人和地图一样都在膨胀,作为一个北京人,我一直觉得我在北京是离群索居。我搬了很多次家,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和我的邻居攀上什么交情。但是现在要是让我再住大杂院、倒尿盆,我肯定不干。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孤独。
前年我在工作中认识了两个北京青年,他们和我的成长记忆非常像,他们也是在大杂院里长大,就跟崔健唱的一样,住在父母的房子里。这两个人非常懒散,找的工作挣不了多少钱,吃父母的,住父母的,没有生活压力。但是他们买了很多黑胶唱片,放在自己的房子里。我去过他们工作室,他们的工作室就是自己的卧室,就是一间小平房。他们的日常生活是做一个电台,一周半个月更新频率不定,看心情。他们做电台节目,放的是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黑胶唱片的曲目,在网上没法找到的,我一直是他们的听众。有一次听一期节目的时候,他们俩特别兴奋地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的订阅用户达到了 28 个。
我特别喜欢这两个青年,因为他们身上有我一直怀念的老北京的市井生活气息,他们两个人让我想起王世襄这种老北京人。以前是提笼架鸟的懒散,现在就是跟父母一起住的懒散。他们其实没有什么物质生活上的欲望,就每天埋头研究自己的一点爱好,他们身上的一种放松、幽默和无所谓,我真的只在北京人身上见到过。我觉得对于很多在北京打拼的外地人,这种气质是一种很难达到的奢侈。
前两天我看到了陈晓卿老师讲北京组饭局和上海组饭局的视频,看了特别高兴,我觉得陈晓卿把北京世俗文化的特征概括得特别好。所谓北京文化名流或者名人,他们在生活中,哪怕写文章也是这样,他们的中心思想永远是我都熟,我全认识,我随时能给你请来。北京人喜欢说大话、吹牛逼,这是对北京人的一个偏见。
其实一个很恰当的例子就是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在北京最早有出租车的时候,满街都是黄色面的,放到现在那些出租车司机都可以说脱口秀,他们每个人都非常了解国家大事,还有国际形势。那时候我非常喜欢和出租车司机聊天,我觉得熟练掌握北京话这种贫嘴方式几乎是一个文化标签。有很多有名的大话喷子,如果你不了解他们的话,会以为他们是北京人,比如郭德纲其实是天津人,韩寒是上海人。
4. 地域标签这个事情还挺傻的
几年前我有一个朋友给一部分极端的北京至上者起了一个外号,叫本儿逼,本儿就是户口本。我为了做这个演讲,研究了这些人的微博,他们最喜欢拿出来说事的就是北京户口,跟我小时候比,北京户口现在有更高的含金量,直接关系到现实生活,比如买房、买车、子女入学。每次跟我的外地朋友们聊到这些,他们都会说,你一个北京人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的感受就很复杂,因为他们说得对,但还有一点我会觉得很委屈,我确实有资格买房,但是我没有钱。
这些年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好像愈演愈烈,直观的感受就是北京好像不欢迎外地人。但是作为北京人,我的归属感也越来越弱,不知道现在对于北京人的定义是什么,是有北京户口的人,还是在这里居住和生活的人?现在在我身边,像我一样北京生、北京长的人已经非常非常少,我工作的团队有十几个人,我们平常经常一起玩,到了春节的时候他们全都回家过年了,就剩我一个人留在北京,特别孤独。
所以我现在喜不喜欢北京和北京人也很难说,只是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离开北京,所以这个演讲的副标题是:一个北京人没有感到偏见的前半生。我发现我真的没有感觉到什么偏见,一方面对北京人这些偏见比如懒、优越感、喜欢吹牛逼、瞧不起外地人,我都代表北京人承认,我觉得不算是偏见。
北京人身上臭毛病特别多。北京人还有一个特点,他们把这些臭毛病引以为傲,我就是特别牛逼,你打我呀。我其实自己很怀念那些老北京独有的气质,像我遇到那两个北京青年,但这种气质越来越少见,这让我很难过。还有一个方面,我觉得一个人他承载自身品质之外的东西,比如说地域标签,这个事情还挺傻的。我就不太把自己当北京人看,我也不太把自己当中国人看,我就不太把自己当人看。
讲到这儿,我发现我对北京还是挺有感情的。我期待有一天,不仅是我,还有所有在这里生活的人,都能很愿意、很有底气地跟别人说:我是一个北京人。谢谢大家。
许知远与叶三,会有怎样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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