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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飞回莫斯科的路上,我好歹看完了《刺杀骑士团长》的上半部。还是熟悉的村上配方——时空错位式的设定,神秘的通道(无论是空间意义还是人际意义上的),富有到一塌糊涂却无所事事的男人们,承载了过多象征意义的少女(们)。
倒也不是坏事,就像是时隔多年见到个熟人,松了一口气,“啊他还是没变”,但寒暄完毕之后也没有更多闲话了,就干等着喝完手里的咖啡,捕捉彼此脸上浮现的找借口的神情,便虚情假意地互道“下次见”。
在漫长的,却不是睡眠时间的飞行中,我只能开始回想上一次我想写的是什么,并试图在脑子里写完它。
但就像降落到莫斯科后就没再翻开《刺杀骑士团长》的下半部,太久没写的计划推送,拖得越久越难以提笔。正如那几句久别重逢的闲话,说不说都无所谓,但不说完便无法好好往下进行到客气道别的那一步。
不写完我的卡尔美克共和国放羊行,便没法写“被创造101刷屏后想起那些我迷恋过的AKB元老”,“看完《小谢尔顿》之后想谈谈从童年的哪个时刻开始我们从认知上就完全等同成人”,或者“莫斯科为什么吃不到好吃的多春鱼”。
所以还是先把卡尔梅克碎片扫一扫吧。
阿拉沙的家让我想起大约小学时期我在积玉桥的家。
久居北京的我已经很少看到这样宽敞的两居室,一个宽大到可以容下两个人并排做瑜伽的客厅,两个方方正正的卧室,一个挤挤挨挨又充满秩序的厨房,餐桌上放满了阿拉沙的妻子尤利娅给我们做的饺子、土豆烤肉和沙拉。阿拉沙告诉我,这是卡尔梅克首府埃利斯特最早的现代化住宅之一,说起来也不过是十来年前建的。
两个男孩的房间相对简单,房门口的过道里挂着一对体操吊环,男孩们偶尔会攀在上面。主卧里则摆满了阿拉沙参加过的各类会议纪念牌,论文集,汉语教材,字典,还有些奇奇怪怪的中国纪念品。墙上挂着佛像。
卡尔梅克共和国的主要宗教信仰是藏传佛教,这在一个东正教国家里显得很有异域风情,此地也是欧洲大陆唯一信仰佛教的地区。当地住民算是蒙古族裔,面相上也相当亚洲。1771年东归清朝的土尔扈特人便与卡尔梅克人同属卫拉特蒙古人。
晚上,几位卡尔梅克大哥招待我们吃肉,当地的经济部长是一位高颧骨、细长眼睛的年轻美女,向我们报幕样介绍着佐餐节目。
一位热情似火的黑发女歌手载歌载舞了十几分钟,当她挥着胳膊作骑马状唱到“成吉思汗”这个词的时候,满桌的卡尔梅克人全都跟着吼了起来。
听说在我们告退以后,他们一直喝到了第二天早上六点。
占了地理位置的便宜卡尔美克共和国有全欧洲最大的佛寺,会议结束后,全团人员便被带去这个小小城市几乎唯一的景点参观。
那是一座建于2005年的巨大藏式佛寺,跟西藏的那些老寺比起来要大上两圈,外墙雪白,内空足有三四层楼高。崭新的金佛端坐在敞亮的大殿中央,与我记忆中光影摇曳,烛火昏暗,灯油味弥漫的寺庙截然不同。
负责讲解的女士语速极快,已经很疲倦的我只想着怎么让后面看手机的大哥们及时跟上,听见柱子的数目,台座上莲花的数量,墙体颜色的意义,墙上挂着的高僧的名字从耳边一个个飘过去,脑内昏沉。
出门的时候,我坐在廊檐下穿鞋,一只鸟飞了进来,在高高的红色柱子之间盘旋,尖利的叫声响彻佛殿。
阿拉沙平时在莫斯科工作,大约几周才回家一次。夫人是卡尔梅克大学毕业的医学生,看上去温柔而精明。卡尔梅克共和国的总统在会见上对我们讲,卡尔梅克有全国顶尖的大学,教育水平一流。
国际象棋之城或许是这种智慧的标志之一。我们居住的度假村就叫“象棋城”。活动结束闲下来后,我琢磨着怎么前往国际象棋博物馆看看,宾馆前台指指头顶说,就在三楼。
我才注意到,宾馆大厅里的地砖铺成黑白相间的棋盘状,地上摆着一副半人高的巨大象棋,一位清洁工每日负责反复擦拭象棋之间的空隙,小心不要碰歪了他们的位置。让人想起《哈利波特与魔法石》里真人上阵下象棋,被撞得人仰马翻的奇异场景。
沿着旋转楼梯爬上楼,二层是一间围棋教室,满满当当摆着课桌,椅子都掀起来放在桌上。走近了看,桌上全画着棋盘,孩子们大概每天就在这里对弈。墙上挂着去年卡尔梅克男子和女子象棋赛的排名。
博物馆里的展品围绕前任州长伊柳姆日诺夫展开。他是卡尔梅克的第一任州长,也是唯一一个前州长,任职跨度从1993年到2010年。
14岁得到卡尔梅克共和国象棋冠军后,他本人的战绩到并不如何彪炳,只是时至今日仍然担任世界国际象棋联合会主席。给这个佛教共和国又添上了一个略显跳脱的标签。
下午碰见阿拉沙,我问他现在卡尔梅克的孩子们还学象棋吗,他说过去人人都必须学,现在到没有了,他笑笑说,毕竟那个人不在位了。
在金帐汗国消亡之后的几个世纪中,留在广袤草原上的游牧者游荡着,寻求着自己正确的位置。他们并不缺乏政治智慧,17世纪开始,阿玉奇汗与俄国结盟,沙俄需要蒙古人精壮的骑兵,而流浪的蒙古后裔需要身份。
卡尔梅克民族志博物馆二楼,一上楼梯的右手边,便有一幅巨大的油画。用的是西方的绘画手法,画面看上去却有种微妙的奇异感,一半是穿着西方礼服的俄国人,另一半是穿着长袍的卡尔梅克人。
从阿拉沙断断续续的补充讲解中,我们得知这是一位当地画家再现1722年阿玉奇汗与彼得大帝会面的场景。在讲解员口中,这次会面是卡尔梅克人成为俄罗斯帝国子民的证据,而实际上当时阿玉奇汗签署的文书,是同意在持续20年的北方战争后,继续借兵给俄罗斯。在清朝的史书里,阿玉奇汗说:” 我虽外夷,然冠服与中国同,俄罗斯乃嗜欲不通,言语不同之匿也。”
这种类似“雇佣兵”的身份,终究让他们难以获得任何一方的信任,也难以完全信任任何一方。即使在阿玉奇汗在世期间,统一卫拉特部的愿望也未能实现。阿玉奇汗死后,卡尔梅克人内部分裂,其中一支东归清朝。
缺乏被信任感的卡尔梅克人,一部分在国内战争时站错了队,跟着白军败退西欧,最后跟着德军打回苏联。这使得他们选择留下的族人再次处于尴尬的“外人”境地。
在博物馆三层,一个据说是“平常不对外国人开放”的展厅里,展板被布置成黑白色调,展厅里摆着木条钉成的火车车厢,里面装着几张上下铺。
二战期间,卡尔梅克的年轻男人们照例应征上了战场。1943年年底,斯大林以军中大量卡尔梅克人投敌为由,几个月之内将留在家中的卡尔梅克老弱妇孺们集中用火车运往新西伯利亚、阿尔泰边疆区、鄂木斯克等地。前任州长伊柳姆日诺夫的父母也在其中。
没有人知道自己将前往何方,也无法通知身在前线的家人。许多人在集装箱式的火车里或者西伯利亚的寒冬中默默死去。
等到战争结束,戴着勋章的男人们归来时,却发现家人不知所踪。直到1956年赫鲁晓夫开始批判斯大林,流配宣告结束,人们才被允许返乡。
阿拉沙反复讲的一句话是,我尊重他们的宗教信仰,但我不信,我也不愿意太多了解。他卧室里挂着的佛像,也就是妻子每日拜拜。
在机场候机时,身边走过一串串的喇嘛,似乎在等什么重要的人物。阿拉沙去问了两句,得了个名字,回来也和我们一起百度了半天,得出结论这是位印度来的仁波切。
从卡尔梅克首府埃利斯特开出去,不出十分钟,道路两边便只剩下草原。电话信号也几乎中断了。在车上摇摇晃晃睡了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一家叫“大佛”的农场。
下了车,便被傍晚回圈的浓密羊群包围了。目光所及之处,还有几只闲逛的骆驼,一头孤独的牛,更远的地方是一匹白马领着一群黑马。
在阳光照射之下,所有牲畜都呈现出一种肥美的姿态,掀起一阵阵热烘烘的尘土。
我问阿拉沙,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要驱车一个多小时带我们来参观?
阿拉沙说,这家农场叫“大佛”,当地领导觉得它很吉利,因为来的客人都很喜欢。
我晕头晕脑地站在羊群之中,渐渐竟觉得自己也像头羊,以牧草为信仰,而且必须是夏天的,汁水丰厚的,甜美的牧草。其他的草都是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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