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在黄霑式“豪情”当中体现的,绝非单纯的儿女私情、自私自利,而是公与私、高与低、内与外得以灵活衔接的基本感性经验。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在黄霑为1982年的电视剧《万水千山总是情》所作的插曲《烽火飞花》里看到,这份豪情最终能够在非常的社会主题需求之下,再度与国家民族的崇高大义融合为一。
纵有热爱热情儿女事,忍心不记起。
献上热血热肠男子气,牺牲小我见仁义。
人生性命本可贵,情痴亦一世回味。
为保家国肯轻抛,两者都不记起。
“有情有义”是黄霑对中国式现代主体的伦理期许,其背后则显然是宋、元、明、清以来的思想与艺术精神。从极端的庄禅思想,到民间广为流传的江湖义气、儿女情长,均为这一近古中国“情义”伦常重构提供了帮助。
比如,牟宗三在解读《水浒传》时就强调,重情重义的梁山好汉多是禅宗思想的代言人,其“妩媚”境界在于能够“如是”地观照世界,凭借“质胜文”的野性正义超出世俗社会制约;这种“纯直无曲”恰恰是一种如同天神一般的性情,“没有生命洋溢,气力充沛的人,不能到此境界;没有正义感的人,也不能到此境界”。这岂不正是黄霑试图呈现的“勿忘情义、长存浩气”的“豪情”?
作为一个深受内地文化影响的香港人,黄霑用 “豪情”承载起来的不仅是古老的文化符码,还是处理现实变局的明智乐观态度。
可以说,20 世纪 80 年代末以来的数年,黄霑的歌曲大多有着直接的现实针对性,其中时刻体现着对未来香港乃至中华文明走势的思考。在《倩女幽魂》第一部的主题曲《路随人茫茫》和《黎明不要来》当中,社会动荡对“快乐少年郎”的美梦探寻可能造成的伤害,引发了“不许红日,教人分开,悠悠良夜不要变改” 的伤悼情绪。
目睹了现实风波之后,黄霑在《倩女幽魂》第二部的主题曲《人间道》中表达了“故园路怎么是不归路?问人间到底道在哪里找”的激愤。
此后,在 1991 年的《倩女幽魂》第三部主题曲《道道道》里,黄霑最终重建了理想政治的心态:
红尘世界,一片雾茫茫,觅道觅道,自寻我,千里步, 问谁好,风里路,是我前途。
沙急啊似刀,风也疯狂发怒,令人皱眉低首,冲入漫漫路。
全凭意志,开展我凌云步,迈着大步望前去,走正路,定寻到,找到道道道与自豪。
不怕风似快刀,不怕沙尘障路,少年汉莫低首,相伴同求道。
茫茫世界,开辟我红尘路,日日大步踏前去,终有日获成功,得到道道道与自豪。
在“茫茫”与“漫漫”的时空障碍中,歌词以“觅道”“求道”“得道”为未来的理想主义蓝图提供了方向:从“我前途”到 “我凌云步”,黄霑将“我自求我道”的“自豪”树立为心法,相信年轻人可以振作精神,在这一片混沌的新自由主义世界中找寻到从属于自己本心的“正路”。这种“自豪”之“我”的心态流露,根据黄霑本人的分析,源自香港独特的社会经济状况。
80 年代中期开始,香港人开始进入“分众”社会……人人追求别树一帜的个人风格,开始尝试摆脱划一化消费,来显示个人品位……而与此同时,社会似乎又有种共同意识。大家对现象满意,为身为香港人而深感自豪。
把社会上的这种乐观的独立意识反映在音乐创作中,就是黄霑作品里最常见的“笑傲江湖”曲风。比如,在《武状元苏乞儿》的主题曲《长路漫漫任我闯》里,淡出纷扰江湖、走向个人自由的选择得到凸显。
迎接日月万里风,笑揖清风洗我狂,
来日醉卧逍遥,宁愿锈蚀我缨枪。
“万里风”的新时代气息纷纷吹向日益走向成熟的20世纪90年代的主体,“笑”是这个“我”的普遍特征。在《东成西就》里,这种洒脱而非凝练、昂扬而非感伤的浪漫主义人格被黄霑用戏谑的口吻直白地表述,“逍遥”的美学与“自然”的人生态度随之得以升华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趋向:
一身的穿戴,不必名牌。
自然的潇洒,才真有气派。
头发随风舞,才真精彩。
一举手一投足,都带风采呀, 这才是帅!
逍遥的主流派,你是今天新一代。
漫不经心最愉快,二话不说最爽快。
笑骂由人不表态,处处独往又独来。
天天开心天天笑, 世上有谁比你看得开?
实在是太棒,自然的帅!
不装不作状,不趁热闹不胡来!
你是新一代的开山怪!
浮华商业社会的奢侈与阶级分裂,在这类特立独行、自由自在的“开山怪”眼里,都不过是尘埃。显然,这是为底层市民准备的一种超越阶层刻板印迹、创造自我价值的人生态度,具有道家的胸襟,也有禅宗的本心,更重要的是,还具备卢梭式浪漫主义者凭借自然本性对社会迷狂进行批判反省的意识,这样的“开山怪”也就成了一种启蒙情怀的担当主体,为香港人找寻“自我” 提供着迷途指津的潜在帮助。
跟新文化运动在“五四”之后的心态类似,黄霑的歌词中也反映出,在20世纪90年代的香港,更加值得完善、深化的议题应当是社会维度的公民人格建构。强调“我”的潇洒狂放,是为了让人们不至沉湎于享乐与名利,而应当保守基本的“情”和“义”,在社会当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在这方面,黄霑为成龙的《警察故事》系列电影所作的主题曲《我有我路向》,可以生动地反映当时香港人的“社会理想”:
大时代放眼望,急风中我要有我路向。
我有我小岗位,我有我美丽梦幻小小理想。
成龙扮演的坚守公职的警察形象,在这段时间构成了市民社会“凡人英雄”的典型代表。这类人物可以有好色、贪财、没文化的各种缺陷,但有着鲜明的人物个性,绝不会与其他英雄人物趋于雷同;同时,无论是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还是作为现代意义上的“好公民”,这种普通人英雄都能凭靠基本的正义感和不断拼搏奋斗的豪迈气质获得欢迎。
如果说“逍遥”的目的是清空负面社会因素的影响,那么“豪情”则是为了提供正面的动力。黄霑认为,有了这份“豪情”,就能保证每一个人的“小小理想”能够变成积极的有生力量参与社会建设,而不至沦为自私自利的“末人”状态。
那么,靠什么来唤起普通人的豪情壮志呢?在为李连杰的《黄飞鸿》系列电影所创作的主题曲《男儿当自强》中,黄霑采用了古曲新词的手法,把“养气”的古老训诫灌输到维新变法的电影背景当中,同时也为当代社会重新唤起了“长存浩气”的古老记忆。
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热血男子,热胜红日光!
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
看碧波高涨,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既是男儿当自强!
“气”“血”“胆”“骨”“胸襟”“眼光”等身体性的铺陈组合为一个阳刚勇武的“我”,自然界的潮起潮落、天海开阖,规律性地落到“我”的肉体节奏当中。“我”就此与天地正气融合为一体, 并且从一个“笑傲”且“寂寥”的“自我”变成了“大家做栋梁” 的国族“大我”。就此,在这首古今结合的歌曲里,黄霑将宋明理学的养气法门与通俗、新民等现代理想贯通了起来,将奋发图强的近现代经验召唤到经济腾飞的新时代。只要这种“养气”的教化能够得到贯彻,那么,《男儿当自强》中的好汉就将不仅是电影中的英雄黄飞鸿,还是“发热发光”的每一个优秀市民。
在黄霑此后的诸多创作里,有情有义的伦理变奏和对新时代之“我”的人格塑造逐渐成为一体。“九七”之后,香港陷入一种深层次的文化彷徨状态。为了有效振奋人心,黄霑再度启动“豪情”,在歌词当中用达观的态度劝慰人们平和地面对机运的挑战。通过本人出场亲自演唱“滚滚啊红尘翻呀翻两翻,天南地北随遇而安,但求情深缘也深,天涯知心长相伴”,黄霑希望人们能够将“江湖”的波涛汹涌置之度外,找寻真心真爱。
在千禧年的《大时代小访客》中,一种彻底“无为”的世界观伴随着“大时代”来到,“我”的奋进和勇气可能导致的执着得到叫停,“豪情”通过“放下”而通向更加成熟的明智冷静。
对事情对世界对别人轻松些放开些,笑的一定是我。
在大时代做一个小访客,每个人不过是借路经过。
虽然是上刀山下碧海漫步漫漫长路,笑一笑也就过。
在大时代做一个小访客,每个人各人唱自己的歌,还争什么。
黄霑和所有刚刚跨过世纪之交的文化人一样,对未来的多元共存抱有美好的想象。无论是“顺应天道”,还是“一如本心”,或是源自豪放词传统的“烟雨任平生”,都被灵活地发掘为应对前所未有风险与机运的“定心丸”,其背后则是中国人对“有情有义”世俗尺度的坚守。遗憾的是,在“新世纪”来临后不久,黄霑便撒手尘寰,未能来得及看到,许多年后的中国人正是抱着这份平和与天真的心态踏上国际舞台,聚海天之能量,博苍生之一笑。
黄霑的一生,正是“豪情还剩了,痴痴笑笑”的生动写照。在这位才子和其他有同样旨趣的词人数十年的努力之下,我们有幸能够通过音乐娱乐的方式,在“情”与“义”、“气”与 “我”纷繁交织的观念旋涡当中重构对传统文化的信心。
无论是要获得对自我的认同,还是要凝聚良性的社会友爱机制,甚至是要唤起对家国天下的宏阔观照,对于浸染其中成长起来的数代人而言,“豪情”的美学功能都早已深入骨髓。吸收了古典精华的时代金曲至今光辉夺目,高速游动的现代性无法冲刷掉其中丰富的意蕴与不朽的活力。每当慷慨豪迈的粤语歌声响起时,共同走过那段狂野岁月的中华儿女都将深深陷入“当年情”的慨然与缱绻中,“勿忘情义,长存浩气”也将成为他们心底永恒的回声。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年: 2020-5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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